李若琳
在我的印象中,姥爺似乎一直就坐在床上躺著,神情嚴(yán)肅。他的糖尿病不輕,脾氣也大,嫌保姆干不好,索性把保姆辭了。每年回家看姥爺,都是一大家子人從他那間陰涼的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姥爺不滿的吵嚷聲不時(shí)從房間傳出,混著交雜在一起的藥味。
我總是不敢輕易進(jìn)那間屋子,害怕那幾乎讓我窒息的“病氣”。大年初一,我和哥哥們被帶到姥爺?shù)拇睬敖o姥爺拜年。但我不敢抬眼看姥爺,只和哥哥們一樣,低著頭給姥爺鞠躬。我們排成一列,接過姥爺遞給我們的嶄新紅紙幣,就推搡著跑到院子里去了。我掏出一百塊錢,貼緊鼻尖使勁嗅了嗅,卻被濃烈的味道糊住了鼻腔。我趕緊放下手,把錢往褲子上蹭了蹭。
第一次一個(gè)人走進(jìn)姥爺?shù)姆块g卻是個(gè)偶然。那天中午,我和三個(gè)哥哥在客廳玩彈珠,可是我的一只彈珠卻從門簾底下鉆了過去,滾到了姥爺?shù)姆块g。哥哥們推了推我,我只好鼓足了勇氣,大吸一口氣,輕輕掀開門簾。那“病氣”瞬間就包圍了我,我慢慢吐著氣,望著桌子下面透亮的彈珠,愣在大衣柜前。姥爺?shù)拇苍谝鹿竦暮竺?,我先悄悄邁出一小步,身子往前移,慢慢地把頭探出衣柜。姥爺眉頭緊皺,閉著眼靠在靠墊上。我大松一口氣,才把視線重新集中到彈珠上,加快了步子,鉆到桌子下面撿起彈珠。一擺頭,卻和姥爺四目相對(duì),姥爺?shù)拿碱^皺得更緊了?!皬椫椤怼鼭L到這兒了。”我不停捏著手里的彈珠,等待姥爺?shù)挠?xùn)斥??衫褷?shù)拿碱^卻展平了,他把手從被子里掏出來,舉到臉前往外擺了擺,就又閉上眼睛休息了。我立馬兩三步邁出屋子,給姥爺關(guān)上了門。
我放下手中滲透著藥味的彈珠,去找別的娛樂項(xiàng)目。老家的門鈴壞了,從門邊摘了,但還能響。每次回來,必定把門鈴拿在手里瞎按。我不停按門鈴鍵,學(xué)鈴聲里女人尖而細(xì)的“您好,請(qǐng)開門”的聲音??衫褷?shù)暮奥晠s從房間里傳了出來——
“別叫它響了!難聽!”
我只好放下門鈴離開院子。媽媽把我拉到姥爺面前,讓我好好給姥爺?shù)狼?。姥爺慢慢抬起眼皮,我再次?duì)上了姥爺?shù)难酃?。他烏黑清澈的眸子顯得深不見底。我怕得隨即垂下雙眼,給姥爺賠不是,伸長(zhǎng)了胳膊,把門鈴輕輕放在老爺枕邊。姥爺卻笑了,臉上的皺紋全都擠在了一起?!拔疫€以為誰呢,是你啊妮兒?!崩褷敯验T鈴抓在手上又遞給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沒事兒,拿走玩吧?!蔽叶⒅褷?shù)氖郑狐S的門鈴下面壓著一片龜裂褶皺。我的心“騰”的一下,又看了看姥爺無力卻微笑的臉,訕訕地接過門鈴,擱在了身后。
姥爺房間的藥味似乎淡了下來,我不再那么排斥進(jìn)那間屋子,沒過多久就進(jìn)屋拿些書本玩具。房間的電暖氣在床腳不停擺頭,我來回開門,老爺卻也沒有責(zé)備我的意思。這次回家,我玩得特別盡興。
到這時(shí)我才知道,姥爺?shù)钠庖稽c(diǎn)兒也不壞。離開老家之后,姥爺?shù)哪请p黑亮的眼睛一直印在我的腦海,等我終于快要再見到姥爺?shù)哪请p眸子的時(shí)候,他卻永遠(yuǎn)地閉上了雙眼。
我還在學(xué)校上課,便被媽媽叫離學(xué)校,立刻往老家趕??晌液孟裰挥浀迷鹤永锏囊黄咨紬l在風(fēng)里飄來飄去,卻沒來得及再看姥爺一眼。(媽媽嫌我太小,不懂事,叫我自己呆)大人們把我和哥哥們留在家,趕去了火葬場(chǎng)。我獨(dú)自一人走到姥爺房門前,掀開門簾,躡手躡腳地走到姥爺?shù)拇睬?。偌大的床上什么都沒有,被子罩上了白布被推到床角。我拿起枕邊泛黃的門鈴,一陣溫暖從我的手心散發(fā)出來。我伸出手指放在按鈕上,可它卻沒響,或許是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