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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之鏡—黃遵憲《日本雜事詩》中的日本形象

2016-02-01 21:11
國際漢學 2016年1期
關鍵詞:黃遵憲日本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有著多方面成就的杰出人物,黃遵憲(1848—1905)對晚清的政治思想和歷史文化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身為駐日使館參贊,他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先行者,也是近代中國認真了解日本的人物,其日本研究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同時,作為晚清走向世界的代表之一,其思想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晚清特定階層在中國社會轉型期的諸多思考。只要“個人經(jīng)歷所集中的問題或體現(xiàn)的類型也以某些方式在其他人那里表現(xiàn)出來。這樣,即使他作為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作用是微小的,而他作為歷史經(jīng)歷者的價值也可能是巨大的?!雹倏挛闹最U、羅檢秋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革命》,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6頁。

《日本雜事詩》為研究黃遵憲提供了一個重要而微妙的角度。1877年,黃遵憲隨何如璋(1838—1891)出使日本,1879年,《日本雜事詩》定稿,寄呈總理衙門,同年7月,同文館以聚珍版發(fā)行,此后翻刻者極多,1898年的長沙刊本是最后的定本。談到《日本雜事詩》不能不提及《日本國志》。黃遵憲在1890年寫的《日本雜事詩》的《自序》中說:“余于丁丑之冬,奉使隨槎。既居東二年,稍與其士大夫游,讀其書,習其事。擬草《日本國志》一書,網(wǎng)羅舊聞,參考新政。輒取其雜事,衍為小注,丳之以詩,即今所行《雜事詩》是也?!雹邳S遵憲:《自序》,載黃遵憲著,鐘叔河輯?!度毡倦s事詩廣注》,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頁?!度毡緡尽芳s在1895年刊印出版,從時間上說,《日本雜事詩》是《日本國志》的先導,從內(nèi)容上說,前者又是后者的副產(chǎn)品,兩部書同為黃遵憲考察日本的產(chǎn)物,共同塑造了獨特的日本形象。比較而言,《日本國志》涉及的問題比較全面,搜集的資料較為充分,考察更為翔實;《日本雜事詩》則更關心日本文化,注重探索明治維新的精神背景,形式活潑,感情充沛,日本形象更為鮮明。二者既存在明顯的對應關系,又各有側重、各具特色,堪稱“雙璧”。③關于二者的對應關系,參見黃升任:《黃遵憲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6頁。而《日本雜事詩》之先有注后有詩的成書過程,本身就表明了黃遵憲以《日本雜事詩》進行文化交流和思想宣傳的良苦用心。

為了使研究更有成效,本文借助于形象學(Imagology)理論。形象學認為,“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雹苊先A:《比較文學形象學論文翻譯、研究札記》,載孟華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5頁。因此,形象學的研究重心不是被言說者,而是言說的主體,或者說,不止于被言說者,而是要由此及彼?!啊蜗蟆恼_與否并不是形象學用心根究的問題,形象研究應該關注的是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此‘形象’,也就是‘是什么’和‘為什么’的問題?!雹俜骄S規(guī):《形象、幻象、想象及其他》,《跨文化對話》第22輯(2007年9月),第254頁。分而言之,形象學重視他者形象與自我形象的關系,認為他者形象是進行自我確認的重要手段;他者形象具有認同和顛覆兩種功能,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之間;形象涉及集體創(chuàng)造者和個人創(chuàng)造者兩個層面??傊?,“形象的本體論地位無疑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②胡戈·狄澤林克:《論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發(fā)展》,《中國比較文學》1993年第1期,第172頁。。

一、開眼看日本:“他者—自我”的演進

首先,作為黃遵憲的日本研究著作,《日本雜事詩》是充實、厚重的。其中的日本形象不再是道聽途說,也不再是只言片語,而是一個立體、豐滿的形象。這意味著日本作為一個整體進入了作者的視野。

地理和歷史是構成日本形象的基本坐標。以定本開卷第一首為例:“立國扶桑近日邊,外稱帝國內(nèi)稱天??v橫八十三州地,上下二千五百年。”③《日本雜事詩廣注》,第31頁。呈現(xiàn)出一個有著確定地理位置和自身獨特歷史的日本。小注作了進一步說明:以經(jīng)緯定位,更為精確地記述了日本的地理位置,說明了日本歷史的起止時間,指出了日本“萬世一系”的政治體制,引證舊史補充了日本國君的稱號和中日交流的歷史。④同上。歷史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黃遵憲對日本的歷史人物同樣充滿了感情,深切緬懷了南朝殉難之臣楠正成,⑤同上,第65頁。此類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使得日本的歷史變得觸手可及?!度毡倦s事詩》還涉及中日交流的歷史,如第五首寫徐福東渡:“避秦男女渡三千,海外蓬瀛別有天。鏡璽永傳笠縫殿,倘疑世系出神仙?!雹尥?,第35頁。另外,作者還寫到雙方在語言、文學上的交流,尤其是中國對日本的影響。

日本獨特的環(huán)境和奇秀的山水在《日本雜事詩》里有充分而細致的表現(xiàn)。黃遵憲筆下的日本山水是這樣的:“巨海茫茫浸四圍,三山風引是耶非?蓬萊清淺經(jīng)多少,依舊蜻蜓點水飛。”⑦同上,第55頁。詩作借用了傳說和典故,這增加了詩的美感,使讀者對日本多有遐想,但作者的意圖是讓人們了解一個真實的日本,所以小注就不只是對詩作的解釋說明,還是對詩作的補充和糾正:交代了“蜻蜓洲”的來歷,糾正了《山海經(jīng)》的虛假不實,表明了對新形勢的認識和對新的交通工具的信賴,鏈接了《日本國志》中的《地理志》,可謂周全齊備。⑧同上。

文化禮俗與風土民情使得日本形象更加鮮活生動、可親可感。櫻花象征了日本的民族精神,形成了不少相關的風俗:“朝曦看到夕陽斜,流水游龍斗寶車。宴罷紅云歌絳雪,東皇第一愛櫻花。”注云:“三月花時,公卿百官,舊皆給假賞花。今亦香車寶馬,士女征逐,舉國若狂也。東人稱為花王。墨江左右有數(shù)百樹,如雪如霞,如錦如荼。余一夕月明,再游其地,真如置身蓬萊中矣?!雹嵬?,第163頁。透過清麗的文筆,透過繽紛的櫻花,人們仿佛看到了中國古代的寶馬香車,陌生而又親切。把日本的風俗翻演成中國的繁華舊夢,這固然是因為沒能充分體察日本風俗的獨特性,卻也是走進異域時的一種近乎本能的策略,洋溢著一種善意、一種好感。黃遵憲對日本民風民俗的描繪面面俱到、纖悉無遺,《日本雜事詩》,尤其是卷二,幾乎可以視為日本的風俗志。

經(jīng)過全方位的介紹,人們看到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國度,而出現(xiàn)在特定時代的《日本雜事詩》,自然少不了關于明治維新的介紹。屬于這方面的詩作有四十余首,在這些詩作中,作者的考察是細致的,態(tài)度基本上也是明朗的。如第十二首:“玉墻舊國紀維新,萬法隨風倏轉輪。杼軸雖空衣服粲,東人贏得似西人?!雹佟度毡倦s事詩廣注》,第51頁。詩作連同小注,一并介紹了明治維新的原因、過程,及其帶來的正負兩方面的變化。

“海外偏留文字緣,新詩脫口每爭傳。草完明治維新史,吟到中華以外天?!雹邳S遵憲:《奉命為美國三富蘭西士果總領事留別日本諸君子》,載黃遵憲著,陳錚編《黃遵憲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05頁。黃遵憲對日本的介紹,在日本研究已經(jīng)蔚為大觀的今天可能不足為奇,但考諸日本形象的譜系,他所塑造的日本形象確實是一個突破。

形象的歷史是一種持續(xù)的建構,日本形象與各個時期的中日關系密切相關。日本形象的演進過程,其背后是一部中日關系史。自古以來,中國與日本便是“只一衣帶水,便隔十重霧”③黃遵憲:《近世愛國志士歌》,載《黃遵憲全集》,第100頁。。作為正史中的一個不起眼的項目,有關日本的記載不免簡單,再限于撰史者的知識水平和所據(jù)資料,記載亦有不少錯漏。明朝嘉靖以后倭患日烈,研究日本的風氣大盛,涉及日本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宗教、風俗民情,以及中日關系史等,重點在于倭寇。萬歷年間并未出現(xiàn)全面的日本研究,關注的重點是豐臣秀吉侵朝、明軍援朝和中日之間的和戰(zhàn)。在明末的日本研究著作中,所據(jù)資料多來源于古籍,或是與曾至日本者的談話,或是被俘倭寇的供詞,錯訛在所難免,研究也只能流于表面。④參見楊正光:《中日關系史研究的回顧與前瞻》,載楊正光編《從徐福到黃遵憲》,北京:時事出版社,1985年,第5—7頁。

依托于源遠流長的中日關系,日本形象的形成機制逐漸顯露。在歷史長河中起起落落的日本形象,就像時間奔流中激起的一個個浪頭,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形態(tài),有的是晶瑩美麗的水花,有的則是惡浪濁流,有的令人神往,也有的令人驚恐,而這條日本形象之河,其源頭是中國的自我形象。換言之,不論日本形象如何曲盡其變,都是中國確立自身形象的一種方式:“這個‘我’想說他者(最常見的是出于諸多迫切、復雜的原因),但在言說他者的同時,這個‘我’卻趨向于否定他者,從而言說了自我。”⑤達尼埃爾-亨利·巴柔:《形象》,載《比較文學形象學》,第157頁。

具體而言,唐代以前,“島夷卉服”的準人類形象、“君子不死之國”的形象、“道教仙境”的形象,以及“食咸草”的“禽獸”形象,主要言說的是文明與非文明的區(qū)別:以非文明確證文明,或者以文明覆蓋非文明。在唐代日本形象進化成穩(wěn)定的人類形象以后,日本形象的變化主要取決于其文明化的程度,由于中國是文明的代表,所以更明確地說,日本形象取決于其與中國形象具有多大的同質(zhì)性。即便肯定了這些同質(zhì)性的元素,也源于把他者視為異于且劣于自我的不平等視角,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吸納,而不是平等的交融。例如,雖然唐宋文人熱情贊美日本文化,但他們都沒有興趣去探索作為一種異質(zhì)性存在的日本文化,而是滿足于在他者身上找尋、投射自己的影子。元代有倭患之后的日本形象,則體現(xiàn)了中日關系的交好交惡,以及雙方的力量對比,還在一些方面延伸了中國的本土思維。⑥參見張哲?。骸吨袊糯膶W中的日本形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以中國文化為中心,過度的‘他者化’把日本塑造成了仙人和獸類的異類形象,過度的‘同類化’則把日本塑造成了中國形象,而不是日本自身的形象,這仍然是過度想象的結果?!雹摺吨袊糯膶W中的日本形象研究》,第8頁。長期浸淫于這種近似封閉的思維機制,中國不可能走出自身的陰影,從而冷靜客觀地認識他者。直至清朝,中日關系才隨著歷史的進程逐漸擺脫舊日窠臼:“自我—他者”結構之下的方向性從“由己觀人”演變?yōu)椤耙匀髓b己”,中國與日本之間的關系由“中心—邊緣”變成了“邊緣—中心”。中國的目光所向發(fā)生了轉變,不再是把自我形象投射到日本身上,而是開始以日本形象來反觀自我。然而,這種轉變并不是一步到位的。

清朝前期對日本的介紹之作多出自去過長崎的商人或文人之手,他們的活動范圍局限于“唐館”,因此對日本的描述帶有很大的片面性。時人對日本的無知,或者說一知半解,曾鬧過笑話:乾隆年間查禁私錢,日本一枚普通的“寬永通寶”銅錢,竟成了建號鑄錢、造反立國的信號和實證,釀成了震驚朝廷的事件。甚至到了“開眼看世界”的時代,人們的目光也大多投注在西方,日本研究并未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正如薛福成(1838—1894)所說,“近世作者如松龕徐氏、默深魏氏,于西洋絕遠之國尚能志其崖略,獨于日本考證闕如。或稍述之而惝恍疏闊,竟不能稽其世系疆域,猶似古之所謂三神山者之可望不可至也?!雹傺Ω3桑骸度毡緡拘颉?,載黃遵憲著,吳振清、徐勇、王家祥點校整理《日本國志》,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頁。

黃遵憲“開眼看日本”,《日本雜事詩》中的日本形象在“他者—自我”的演進過程中具有突破性意義。但另一方面,這里的日本形象尚且?guī)в写饲叭毡拘蜗蟮纳?,并突出地表現(xiàn)為“同源日本”形象?!度毡倦s事詩》中的日本形象與中國形象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黃遵憲從政治、歷史、文學等方面自覺探究了中日文化的同源性,時常以中國的事物來比照日本的事物,描寫日本的景色與風俗往往使人有似曾相識之感。他明確表示:“日本密邇近鄰,且為同文之國”②黃遵憲:《誥封通政大夫何淑齋先生暨德配范夫人八旬開一壽序》,載《黃遵憲全集》,第240頁。,“今日本人實與我同種,彼土相傳本如此。”③《日本雜事詩廣注》,第35頁。盡管“中日同源”有一定的事實依據(jù),④參見方紀生:《關于中日同種之考察》,載《從徐福到黃遵憲》,第126—131頁。兩國畢竟各有特質(zhì),否則就不能形成獨立的文化;并且,兩國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有著不同的基線,在明治維新后更是顯現(xiàn)出越來越大的差距。⑤參見于桂芬:《西風東漸:中日攝取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對“中日同源”的強調(diào),無疑會對日本文化和日本道路的獨特性有所遮蔽。

二、明治維新:“烏托邦—意識形態(tài)”的爭奪

黃遵憲的日本研究已經(jīng)走在了時代前列,另一方面,他筆下的日本形象又是一個“新舊同異之見”并存的復合體。即便是“同源日本”形象,在時代的語境中也別具深意:對“中日同源”的強調(diào)有助于提示兩國的共同利益和面臨的共同問題,寄托了黃遵憲借鑒日本經(jīng)驗的用心,還與其中日聯(lián)盟的外交策略有關。對歷史與時代、個人與集體之糾葛的生動呈現(xiàn),正是《日本雜事詩》的深層價值所在。

求諸黃遵憲駐日期間與日本友人的筆談,直接與《日本雜事詩》或《日本國志》相關者約有八則,內(nèi)容涉及《日本雜事詩》的修改、潤色、出版、發(fā)行、銷售、風格,以及《日本國志》的體例、寫作計劃、進度、圖表等話題,這表明日本形象產(chǎn)生于雙方的交流互動之中,個人創(chuàng)造者能夠傾聽來自對方的反饋。那么,這是否能夠保證,黃遵憲塑造日本形象時最大限度地擺脫了個人先見呢?其時,“余所交多舊學家,微言刺譏,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這就不能不影響到他對日本的看法,使得“新舊同異之見,時露于詩中”。⑥黃遵憲:《自序》,載《日本雜事詩廣注》,第23頁。實際上,所有的他者形象都是為了確立自我形象,因此無不帶有注視者的眼光。

黃遵憲的日本觀中“新舊同異”的交織集中表現(xiàn)為其明治維新觀,而明治日本的背后是彼時的西方形象。日本在地理上不屬于西方,但是近代日本卻與西方難解難分。一方面,日本作為中西之間的跳板,對于近代中國的西方形象之形成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另一方面,日本形象自身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近代中國的西方形象,日本形象的形成繞不開西方這一中國和日本共同的他者。

歷史行至晚清,西方國家已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時代,意欲把中國納入其理想體系?!白怨乓詠恚袊耐{來自亞洲內(nèi)陸少數(shù)民族的‘邊患’,而鴉片戰(zhàn)爭宣告了傳統(tǒng)危機模式的終結?!雹呃顡P帆:《走出晚清:涉外人物及中國的世界觀念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1頁。對于這一新的危機模式,清朝上下并未產(chǎn)生清醒的認識:當時的有識之士大多稱鴉片戰(zhàn)爭為“邊釁”,這是一種不足為奇、亦不足為懼的傳統(tǒng)危機模式。中國反應的遲滯固然與其遭受的沖擊之大有關,根本原因卻在于某些傳統(tǒng)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無法理解一個全新的西方,實際上是不能承認這個面臨挑戰(zhàn)的自我。

長期以來,中西互視是“隔霧看花”,在這種狀態(tài)下,想象力最易發(fā)揮能量,西方形象也最易被用來構筑自我形象。中國所建構的中西之間的形象體系,典型地體現(xiàn)為華夷秩序?!叭A夷之辨”的觀念在體制上推演出“朝貢體制”,而“朝貢體制”又是國內(nèi)制度的擴展:不限于處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所有的外國形象被一概化約為夷狄。此類觀念和體制的受害者,與其說是“朝貢國”,不如說是中國自身。文化心理上的長期和普遍自傲,使得中國在近代出現(xiàn)了身份上的迷失,當中國需要與對方發(fā)生未曾設想過的實質(zhì)性接觸時,不得不開始反思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我是誰?”①在近代史開端的條約上,中國的自我指稱并不是統(tǒng)一的,有“大清”“華”“中國”等;歷史前進到20世紀,中國的留學生也還弄不清自己究竟來自何方。參見忻劍飛:《世界的中國觀:近二千年來世界對中國的認識史綱》,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8頁。

在這一混亂的自我意識下,西方形象的進化必然是艱難曲折的?!疤斐蠂钡挠^念遲遲不肯壽終正寢,從“夷”到“洋”的交接經(jīng)由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才得以完成。形象的進化關系到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階段性,梁啟超(1873—1929)界定為“從器物上感覺不足”“從制度上感覺不足”“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三個階段。②參見梁啟超:《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載《梁啟超史學論著四種》,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7—8頁。直到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國才從整體上覺醒。在這之前,對于中國之遭遇的實質(zhì)意義和自身的歷史使命,即使是精英階層,認識也不盡一致。因此,鴉片戰(zhàn)爭到甲午中日戰(zhàn)爭期間,先覺者的社會意義更為顯著,形象的功能也更為復雜:“烏托邦本質(zhì)上是質(zhì)疑現(xiàn)實的,而意識形態(tài)恰要維護和保存現(xiàn)實?!雹圩尅R克·莫哈:《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載《比較文學形象學》,第33頁。

《日本雜事詩》出現(xiàn)在梁啟超所劃歸為“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的進化階段,但已經(jīng)涉及第二期的“制度”與第三期的“文化根本”等課題。這意味著黃遵憲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現(xiàn)行社會體系的各個層面,究竟該維持還是該變革?

黃遵憲記錄了日本在經(jīng)濟領域銳意改革的精神和措施,以及由此帶來的新問題。他十分關注日本的國債情況,不但在詩中有所表現(xiàn),還在《日本國志·食貨志》中有詳盡考察。④參見《日本雜事詩廣注》,第78—80頁。在與外商的較量中,絲農(nóng)的利益不免受到損害,詩作刻畫了不幸的絲農(nóng)形象:“夜深似有鮫人泣,空抱繅絲上蜃樓?!雹萃希?15頁。黃遵憲還注意到日本運用統(tǒng)計表進行核算:“握要鉤元算不差,網(wǎng)羅細碎比量沙。”注云:“統(tǒng)計表者,戶口、賦稅、學校、刑法等事,皆如史家之表,月稽而歲考之,知其多寡,即知其得失。西人推原事始,謂始于《禹貢》。余考其法,乃史公所見周譜之法也?!雹尥?,第90頁。注中所表露出的“西學中源”思想值得重視:他看到了統(tǒng)計表的功用,但認為這些都出自中國古法。而“西學中源”作為近代中國具有代表性的中西文化觀,蘊含了復雜的歷史意蘊和民族文化心理。⑦參見全漢昇:《清末的“西學源出中國”說》,《嶺南學報》第4卷第2期(1935年6月),第57—102頁。

明治維新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即“紛紛民又唱共和”⑧《日本雜事詩廣注》,第36頁。?!懊髦卧甑麓ㄊ蠌U,王政始復古,偉矣哉中興之功也。而近來西學大行,乃有倡美利堅合眾國民權自由之說者?!雹嵬?。從語氣上推斷,黃遵憲所深為贊賞的是王政復古,對于美國的民權自由之說,則只是一種旁觀者的介紹,并無特別推崇之意。至于“世間一切人平等,若算人皇只乃公”⑩黃遵憲:《己亥雜詩》,載《黃遵憲全集》,第159頁。,以及“人言廿世紀,無復容帝制”①黃遵憲:《病中紀夢述寄梁任父》,載《黃遵憲全集》,第184頁。,都是其思想后來發(fā)展的結果。此外,他還描述了日本開設元老院的情形,②參見《日本雜事詩廣注》,第70頁。記述了日本的廢藩置縣,③同上,第38頁。對于刑訟方面的變化也很感興趣。④同上,第82頁。

明治維新滲透到日本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于西風東漸帶來的新事物,黃遵憲尤為關注。如第五十二首寫博物館:他在日本的博物館看到了“委奴漢印”,認識到了博物館“廣見聞,增智慧”的作用,贊賞之情溢于言表。⑤同上,第89頁。歷法上,日本廢舊歷用陽歷:“紀年史創(chuàng)春王月,改朔書焚夏小正。四十馀周傳甲子,竟占鬼兆得橫庚。”⑥同上,第53頁。不得不承認,西歷與傳統(tǒng)歷法相比更為精密,但從感情上來說,他又很難接受這一改變,還曾為此與日本友人往復辯論。⑦同上,第53—54頁。

黃遵憲在基本肯定明治維新的同時又不免矛盾。他既歌頌倒幕志士的“中興之功”,又同情幕府政治:“芝山宮殿剩豐碑,搖動春風見兔葵。二百馀藩齊灑涕,不堪哀誦式微詩?!雹嗤希?5頁。這種懷舊和感傷在初版《日本雜事詩》中有更多的表現(xiàn)。對于明治維新中的一些具體措施,黃遵憲的認識是循序漸進的。例如,初版第五十首詠新聞紙:“一紙新聞出帝城,傳來今甲更文明。曝檐父老私相語,未敢雌黃信口評?!倍ū镜谖迨赘臑椋骸坝攀伦x舊史,欲知今事看新聞。九流百家無不有,六合之內(nèi)同此文?!雹嵬希?5頁。前一首中,作者雖然肯定了報紙在“識時務”“公是非”方面的作用,但又認為報紙有“誹謗朝政、詆毀人過”的弊端;后一首則極力贊揚了報紙“講求時務”“體大而用博”的效能。⑩同上。

在文化方面,黃遵憲往往站在傳統(tǒng)一邊。例如,他對漢學在明治維新中的功效太過倚重,認為漢學之衰微,是因為日本學界沒有學到其中經(jīng)世致用的精髓,并將其付諸改革的實踐。因此,漢學之見棄實屬無辜:“何負于國?欲廢之邪?!?同上,第122頁。黃遵憲自始至終推崇漢學,首先是因為漢學確實深刻地影響過日本社會,更深層的原因則是他對中國文化有著濃重的依戀情結,進而對其遠播日本有著心理上的滿足感,因而夸大了漢學的作用,也就很難跳出漢學的拘囿來看日本在政治和學術上的變革。

綜上所述,在不同層面上,黃遵憲的態(tài)度是有區(qū)別的。“泰西之強,悉由變法”?黃遵憲:《己亥雜詩》,載《黃遵憲全集》,第161頁。,中國應該學習日本經(jīng)驗,這是他的主導思想。但他所主張的學習西方是有選擇、有步驟的,對于日本經(jīng)驗的看法和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的期許決定了《日本雜事詩》在一些層面上是烏托邦的寄寓,在另外一些層面上則是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xiàn)。大致說來,在“器物”層面上,《日本雜事詩》充滿了明顯的烏托邦色彩;在“制度”層面上,基本肯定了日本模式,但理解并不完全準確;在“文化根本”上,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

關于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黃遵憲在1879年至1881年間的《〈皇朝金鑒〉序》中有這樣的表述:“吾取法于人,有可得而變革者,有不可得而變革者。其可得而變革者,輪舟也,鐵道也,電信也,凡所可以務財、訓農(nóng)、通商、惠工者皆是也。其不可得而變革者,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凡關于倫常綱紀者皆是也。”?黃遵憲:《〈皇朝金鑒〉序》,載《黃遵憲全集》,第265頁。同時期的《評〈送佐和少警視使于歐洲序〉》中也有類似的說法:“西法有必不可學者,有可學可不學者,有急急應學者。論物產(chǎn)之富,人才之眾,風教之美,吾皆勝于彼。所不及彼者,汽車、輪舶、電線及一切格致之學、器用之巧耳。”①黃遵憲:《評〈送佐和少警視使于歐洲序〉》,載《黃遵憲全集》,第266—267頁。成書于1887年的《日本國志》中也有與上文所錄《〈皇朝金鑒〉序》幾乎完全相同的一段,②參見《日本國志》,第987頁??梢娺@是黃遵憲較為成熟而穩(wěn)定的看法。

明治日本的形象所反映的是近代的中日關系和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1871年,中日簽訂《中日修好條規(guī)》和《中日通商章程》時,清政府只是應日本之請,并無正視日本之意,至多不過想借此免于使日本成為西方國家的“外府”,即“存防禍之見,有輕視之心”③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第159頁。。1874年,日本出兵臺灣,才使得中國輕視日本的觀念有所變化,但人們對日本的態(tài)度是既恨且鄙,很少有人愿意取法日本??傊孜鐟?zhàn)爭以前,多數(shù)中國士大夫是不很看重日本的,尤其對日本積極學習西方不以為然,就連日本國內(nèi)對中國也有畏懼情緒。也就是說,日本的自我形象尚且無法完全逃脫中國形象的壓迫,日本在一定程度上還活在中國的眼光里。甲午戰(zhàn)爭擊碎了中國最后的尊嚴和幻想,對晚清朝野產(chǎn)生巨大沖擊,基于對洋務運動的反省,時人開始正面評價明治維新。

“中國之轉向日本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它發(fā)生在中國對外國作品的興趣從純科技轉向制度和政治方面的時候?!雹苜M正清等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355頁。對明治維新的關注說明中國之學習西方開始由表及里,在思想和視野上不再滿足于學習西方的“器物”,而是開始思考“制度”,甚至“文化根本”了。黃遵憲居日本時,距甲午戰(zhàn)爭尚有十余年,中國這艘大船雖然已有沉沒的趨勢,但仍為東亞屈指可數(shù)的一大帝國。總體看來,黃遵憲的日本形象不再是籠罩在中國形象下的小他者,其明治維新觀無疑對日本形象的刷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烏托邦與意識形態(tài)的平衡,推動了社會的進步。置諸晚清這一“過渡時代”,可以說,《日本雜事詩》中的日本形象是難能可貴且頗具啟發(fā)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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