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明茲
民間文學研究
口傳防風神話傳說之發(fā)掘暨研究
潛明茲
要建立有特色的中國民間文藝學和中國神話學,首先要有大量系統(tǒng)可靠的科學資料。“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編纂出版不僅保存了豐富的資料,同時為中國民間文藝學的發(fā)展提供新契機。而中原活態(tài)口傳神話傳說與浙江口傳防風神話傳說的新發(fā)現(xiàn),為開辟中國神話研究的新園地提供了條件和可能??趥鞣里L神話傳說的發(fā)掘和研究是一個長期積累的過程,很多學人為此付出了努力。
防風神話傳說;歷史的神話;民間文學的“改舊編新”
要建立有特色的中國民間文藝學和中國神話學,首先要有大量系統(tǒng)可靠的科學資料。20世紀,國家自上而下投入巨資,發(fā)動全國各地深入發(fā)掘民間文化的蘊藏,編纂出版“民間文學三套集成”①三套集成”:即《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這是利于千秋的偉大文化工程。在此推動下,各地有識之士全力以赴,投身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工作。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傳說的發(fā)掘、記錄、整理和出版,中原活態(tài)口傳神話傳說與浙江口傳防風神話傳說的新發(fā)現(xiàn),都是對中國神話貧乏論的有力駁斥。
中原與浙江活態(tài)神話傳說的披露,乃兩朵奇葩,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重視。中原活態(tài)神話傳說并非只流傳在幾個區(qū)域或幾個村落,更不是零散片斷的。古典文獻曾輯錄的主要上古神話,幾乎都在中原民間流傳并嬗變。這些活態(tài)神話傳說揭示了中華文明的進展,展現(xiàn)了中華文化多元化,尤其證明了五千年前中華文化的中心確在中原,由曙光而燦爛輝煌。活態(tài)口傳防風神話傳說,能見到的共32篇,數(shù)量不算多,質量卻不錯。其涉及的古史人物主要是防風與大禹,個別篇章是頌揚大禹的。這些作品一出現(xiàn),很快引起社會各方重視,前后召開過三屆全國性的學術會議。第一、第二兩屆“防風神話學術研討會”是由浙江湖州市民間文學家協(xié)會主辦,德清縣三合鄉(xiāng)政府承辦。我參加過的是2011年12月,由中國先秦史學會、德清縣人民政府主辦的“第三屆防風文化學術研討會”。此次會議,規(guī)模更大,聚集了海內外知名學者,收到了不少很有分量的學術論文。
需要特別提及的是鐘偉今、歐陽習庸兩位老先生。他們不僅多次進行了田野調查,而且在宣傳方面,做了大量有效的工作。他們合編的《防風氏資料匯編》①鐘偉今、歐陽習庸合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是一部很有價值的工具書。2013年,他們在資料長期積累的基礎上增訂了《防風氏資料匯編》(增訂本)②鐘偉今、歐陽習庸合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增訂本),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這兩位老先生同時還寫作研究論文。鐘偉今先生另外主編過《防風神話研究》③鐘偉今主編:《防風神話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鐘偉今繼1996年主編《防風神話研究》,2013年與歐陽習庸合作主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增訂本)后,他的第三本防風文化專著《防風文化新探》(論文集),已與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將于年內出版發(fā)行。三本專著共約一百萬言,為防風神話傳說為核心的防風文化研究打下了理論基礎。,被譽為“中國防風神話研究第一人”,并被人戲稱為“防風王”。
防風口傳神話傳說的內容,大體上包含這些方面:防風氏是創(chuàng)世之神,開江排水、辟地耕耘,在太湖吳越一帶建立起古代安居樂業(yè)的氏族部落,被奉為部落始祖,又稱為“汪芒部落”,傳說“汪氏”即其后裔。防風氏是與大禹齊名的治水英雄,兩者的關系曲折地反映了由部落社會進入私有制社會前期的、部落之間復雜多變的關系。防風是文化英雄,其創(chuàng)造發(fā)明為后世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對防風氏的崇拜是民間宗教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防風氏作為大人族,其旁系有一支乃貫胸人。
這些作品極具反抗精神,矛頭直指長期處于神圣地位的大禹,一改古文獻上防風氏的內涵及精神品格。它們發(fā)生流傳的遠古背景,它們的生存空間及特色,它們與良渚文化的關系;防風氏的族屬、神格和歸屬,防風與大禹的歷史關系;防風氏的文化遺存,防風氏的歷史覆蓋范圍,及其與周邊文化的關系等等。若深入探究,對了解吳越古文化乃至中華古文化都有巨大的意義。鐘敬文先生生前曾特別強調對防風神話傳說的搜集、整理、研究,他認為防風神話傳說不僅足以展示和發(fā)揚吳越地區(qū)的古文化,并且有利于東亞西亞神話學的建設。④鐘偉今、歐陽習庸合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6頁。袁珂先生生前曾稱贊吳越地區(qū)是我國文化最早出現(xiàn)曙光的地區(qū)之一,討論防風神話對神話研究具有重大的意義。⑤鐘偉今、歐陽習庸合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6頁。陶陽同志生前曾說,把典籍與田野作業(yè)結合進行研究,是一條新路徑。⑥鐘偉今、歐陽習庸合編:《防風氏資料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8頁。
防風口傳神話傳說不僅國人矚目,也受到海外華人和國際友人的關心。一衣帶水的日本,其文化之源與中國本來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防風氏受到打擊后,少數(shù)后裔曾飄零海外,故有“倭人源自防風國”之說。防風口傳神話傳說的發(fā)表,當然引起日本有關學界的注意。鈴木陽一教授主動要求參加了兩屆防風文化的學術研討會。櫻井龍彥教授對中國文化有所了解,他參加了三合鄉(xiāng)召開的防風文化研討會之后,曾撰寫長篇論文《被發(fā)掘與被利用的“神話”》(刊發(fā)在中山大學《民俗學刊》第八輯,2005年6月),對口傳防風神話傳說表示懷疑?!叭畞砥馁Y料,雖然內容上多種多樣,但最突出的要點在于主張防風氏是與禹并肩齊名的治水神這一點上。但是,書上沒有記載,通過口耳相傳而傳承了四千多年,到了80年代突然被發(fā)現(xiàn),這種事情真的存在嗎?……采集人只要了解防風氏的古典記錄,再加以潤色改編就可以很容易做到了?!彼鞔_表示,這些防風傳說實際是采集人在古文獻基礎上“改舊編新”而成。
我認為,古老的神話幾千年在民間世代傳承過程,存在流變。歷代民眾利用原有神話不斷加進新的內容,寄托不同時期的理想和愿望。新思維對原有神話不斷創(chuàng)新,神話便傳說化了,主旨甚至有顛覆性的改變。此一防風已不是古典記錄中的彼一防風,民間還其本來面目,這種潤色改編確實存在。但這不是出自當代的采錄者,而是出自防風的遺族。中國這種情況不僅在德清地區(qū)有,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也存在。苗族自來是個頻繁遷徙的民族,而他們的遷徙大多與戰(zhàn)爭失敗有關。他們的長篇古歌,本是他們古代的“百科全書”,但其中卻找不到戰(zhàn)爭失利的痕跡。我曾請教于苗族的文化界友人,他們也承認這一點,但從未正面回答原因。這些內容究竟是失落了,還是后人恥于言敗而刪去了,已經(jīng)不得而知。納西族的口傳神話傳說跟《東巴經(jīng)》所記就很有出入。中原地區(qū)的活態(tài)神話傳說,跟德清地區(qū)防風傳說的流變與新生,其規(guī)律頗為相近。不識字或識字甚少的農(nóng)民是傳承民間文化的主要群體,活態(tài)防風傳說的內核是原生態(tài),后又有次生態(tài)、再次生態(tài)……完全脫離固有的框架與基礎,或以原框架為基礎,由當代采集文化人發(fā)揮想象,改舊編新。在我國一再強調 “忠實記錄”“慎重整理”原則以后,這已經(jīng)很難通行。
旅居澳大利亞的譚達先博士一直很關心祖國防風神話傳說的發(fā)掘和研究,他對櫻井龍彥教授的質疑曾委婉地提出商榷。他一再強調,作品的收集、整理和編者,都是熟悉當?shù)匚幕闆r并富有經(jīng)驗的老民間文化工作者,并親自深入田野調查。另一方面他又從理論上加以論證,指出只要民間原始思維存在,就有可能出現(xiàn)新的活態(tài)神話傳說。這一見解雖不新鮮,但很有說服力。
民間作品經(jīng)常出現(xiàn)超時空的敘述,“關公戰(zhàn)秦瓊”這類情況,時有出現(xiàn)。《大禹封山訪巨人》把遠古華胥女履巨人腳印懷生伏羲的傳說移植過來,腳印是巨人防風氏的,伏羲成了防風的兒子?!渡胶=?jīng)·海內東經(jīng)》記載的“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則雷,在吳西”屬感孕神話,母系氏族的作品;跟“姜嫄履大跡”“簡狄吞燕卵”屬同一性質。民間取防風大人大足加以移植,防風老祖宗伏羲,當了防風之子。民間為抬高防風,不受時空的制約,當然很有趣。伏羲,乃東方之神太皞,取“在吳西”,與防風成了一家子,按民間的思維邏輯就順理成章了。在中原系列神話傳說里,盤古與伏羲和平相處,互不驚擾,互不統(tǒng)領,各當各的祖先神,沒有人去追究他們到底誰先誰后,是男是女。這是中國古神話傳說常見的有趣現(xiàn)象。
防風傳說在流傳過程依附于景點,互增魅力,互增可信性。這些作品內涵的外延,使人們對吳越的勞動生產(chǎn)、民俗事象、宗教祭祀有了更深的理解;透過防風神話傳說的形象,能窺見其中所隱藏的社會性、歷史性與自然性。
感謝鐘偉今、歐陽習庸、周耀明、傅作人、鐘銘、楊靜芳、俞武龍、俞有良、孔瑞英、莫高、張健民、吳谷辰、白丁、王鳳鳴、朱惠勇諸位先生的辛苦勞作,為讀者留下了三十多篇精美并有高度科學研究價值的防風神話傳說,這為開辟中國神話研究的新園地提供了條件和可能。
吳越學者很重視實地考察,鐘偉今(執(zhí)筆)、鐘銘合作,于1996年寫的《“防風故土”考察報告》暨六年后補充的《考察拾遺》,是最有代表性的。他們考察了德清縣封禺山及其周邊地域,對其情況,神廟的分布與沿革,當?shù)孛癖姷募漓牖顒?,防風神話傳說流傳簡況,做了全面詳盡、深入的調查。報告在考察的基礎上,就防風神話傳說的學術價值與良渚文化的關系,在“故土”口承至今的原因等,均作了扼要的說明,是一篇很有科學價值的報告。老民間文藝家莫高先生對太湖流域防風神話傳說的調查、收集、整理、宣傳、研究亦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正是由于基礎工作做得扎實,防風文化理論研究才得以持續(xù)發(fā)展。三十年來,發(fā)表數(shù)十篇論文,出版了若干專著。這些研究作品以田野考察為基礎,結合考古及典籍資料,并吸收相關學科已有的成就,具有深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且達到較高水準?!斗里L文化新探》是一部論文集,所收論文,以第三屆學術會議為主,兼收此前的部分相關論文。這些作品,涉及防風神話傳說與中華民族歷史、古代民族發(fā)展史、民族宗教信仰、物質文化、精神文化、語言音韻諸多層面的問題,一卷在手,必有所獲。
在此,不能不特別提到一位很有影響的學者,董楚平研究員。他在第一屆會議上撰寫的論文《〈國語〉“防風氏”箋證》①鐘偉今主編:《防風神話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22頁。另見《歷史研究》,1993年第5期。,在《歷史研究》發(fā)表,對學術界影響很大。我想強調兩點:一、董文所肯定的會稽有三,最早在山東,后有遼西和江南,最著名的江南會稽晚出。殺防風氏(即滅防風氏)乃禹之七世杼?!胺里L氏后裔南遷后,把防風氏所守之山與被殺之地一起遷到吳越,一在湖州東南,一在湖州西南?!雹诙剑骸丁磭Z〉“防風氏”箋證》,見鐘偉今主編:《防風神話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22頁。另見《歷史研究》,1993年第5期。經(jīng)過三屆會議的討論,此說似已成經(jīng)典定論,并轉化為常識。然而此前并無人敢如此肯定,最早的會稽在山東,一般公認其在浙江。董先生是著名的史學家,他以史學為基礎,結合其他,得出此見,當然是創(chuàng)見。筆者曾以民族學為借鑒,推論出防風乃東方之神,遠不如董文之見周詳、深刻和有說服力。二、其次董文再三強調,防風是崇鳥之族。他特別提到孔子是防風的余脈。鳥崇拜是東夷防風氏的原始圖騰,余皆為其次生圖騰或再次生圖騰,絕不能與鳥圖騰相提并論。當然董文還解決了其他問題,然而這兩點卻是探討防風氏的基礎。這兩點敲定之后,余皆迎刃而解。董還出過專著《防風氏的歷史與神話》③董楚平:《防風氏的歷史與神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及其他論文,遺憾的是他的專著我至今無緣拜讀。
考古證明,浙江省北部和江蘇省南部的太湖周邊地區(qū)所發(fā)現(xiàn)的良渚文化遺址,已達到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較高水平,社會形態(tài)已進入初級形態(tài)的國家范疇。良渚文化的玉器已達到史前玉器頂峰,說明百越先民對中華之文明的形成曾有過卓越的貢獻。有說良渚文化距今6000年至4000年,有說5000年至4000年,大體上與中原龍山文化時期相當。后來因氏族部落之戰(zhàn),即防風氏敗于大禹,以及自然災害(海浸),造成良渚文化的停滯、中斷甚至倒退。已有研究證明,“距今七千年前后由于全球氣溫升高,海浸達到全盛,海平面大幅抬升,引起大面積的海浸現(xiàn)象,包括余姚河姆渡文化在內的沿海及其附近地區(qū)被海水浸沒……原來的文化受到挫折或中斷?!庇郑骸熬嘟?000多年前,由于全球性的氣候變化,在世界許多地區(qū)都曾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洪水洗滌泛濫,環(huán)太湖地區(qū)也深受其害”,“江南地區(qū)未能與中原地區(qū)一道進入文明社會”④裘士京、侯峰濤:《早期文明興衰的原因再探——兼議防風氏》,見《中國·德清第三屆防風文化節(jié)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刊稿)。。良渚文化在中期之后,突然衰落,東夷、苗蠻(包括防風氏)作為由分散到統(tǒng)一的被征服者,在歷史進步的總進程中,付出了血與淚的慘痛代價;此一時期,中原文明卻得到長足的、持續(xù)的發(fā)展,成為中華文明多元中心。
夏禹征服防風在當時并非孤立的軍事行動。扎拉嘎研究員的論文《防風傳說與共工傳說同源研究》①《中國·德清第三屆防風文化節(jié)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刊稿)。一文對此作了詳盡論證。他認為,防風之死,跟夏禹時共工的戰(zhàn)爭有關,共工氏是生活在防風氏附近的原始先民。禹在會稽山會盟,不是商議征服共工的策略,而是商議打敗共工后如何分配勝利果實。共工,不是長江流域原始稻作農(nóng)業(yè)先民不同部族的統(tǒng)一自稱,而“是黃河流域原始旱地農(nóng)業(yè)先民,對長江流域原始稻作農(nóng)業(yè)先民的統(tǒng)稱”,包括防風氏在內的文化符號。共工并不是傳統(tǒng)所見的“怒觸不周山”的兇神,距今4000年到10000年前,是劈山治水、造福于人的大神。他的結論是“被殺的防風可能是共工走向消亡時期的首領,或者長期共存的友鄰部族首領”。兩者的傳說有同源關系,這對解釋良渚文化同樣有重要的意義。
方向先生是一位頗有造詣的學者,他的論文《圖騰探索防風氏族屬》②鐘偉今主編:《防風神話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很有質量,他的《倭人源自防風國》③鐘偉今主編:《防風神話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跟陳勤建教授之見不謀而合。2011年我去德清曾打聽他的下落,才知他已于1992年不幸病逝。
陳勤建教授的《略論防風神話傳說的傳承和創(chuàng)造》(初稿)④《中國·德清第三屆防風文化節(jié)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刊稿)。別開生面,將防風與日本巖崎的鹿島神作了比較研究,并附有圖片。日本的鹿島神信仰和祭祀,是不是防風神的崇信的變形呢?他沒有輕率下結論,主張進一步研究。他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是不斷變化、不斷被再創(chuàng)造的,如此才不致衰退和消亡。
鄭土有教授對防風神話的歷史傳承與嬗變作了縱向的梳理,段寶林教授以他慣用的立體研究方法,獨樹一幟地對防風傳說作了藝術的分析。顧希佳研究員提出要保護好防風傳說,必須堅持整體性的原則,保護其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呂洪年教授對防風文化作過長期研究,曾專程到防風故國進行實地考察,出過專著,寫過多篇論文。其研究特點是采用古文獻、考古、口碑三結合的方法進行,多有所見。葉文憲教授的《祖先記憶與漢族形成——從浙江湖州的防風氏遺跡說起》⑤《中國·德清第三屆防風文化節(jié)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刊稿)。一文,洋洋灑灑兩萬余言,探討了足以寫大部頭專著的宏大論題,對漢族的形成作了簡明扼要的概括,非一日之功。
防風家鄉(xiāng)人才濟濟,有的并非民間文化工作者,出于對防風文化的熱愛,不少老中年作者也都寫出了很有見地的論文。例如朱惠勇先生在船舶橋梁文化方面出過好幾本專著,他能把防風古國的圖騰崇拜實指為鴟鸮,真是外行說的內行話。
可以說,這是“百家爭鳴”所得出的豐碩果實。在發(fā)掘防風文化方面,我無寸功,是地地道道的受惠者。經(jīng)過防風文化研討會以后,我頗受啟發(fā),思索了如下諸問題,這些問題有些是民間文學領域曾長期困惑人們的。
三屆會議的論文,無不涉及防風與歷史的關系。防風本是原始氏族名,后集中為酋長名。禹殺防風,無非是禹在統(tǒng)一分散的氏族部落過程中,征服并消滅了防風這一氏族部落,迫使其不斷遷徙,由山東到紹興,再湖州,再散落于全國,最終與華夏諸族融合。有少數(shù)人甚至飄零海外,這一系列的歷史事實,構成產(chǎn)生口傳防風神話傳說的社會歷史土壤,決不是原始先民無中生有,憑空想象,制造出防風這一神話傳說人物。后人還其本來面目,將防風神話歷史化。禹,不是什么王或帝,防風也不是什么諸侯,這都是進入階級社會以后人們加給他們的桂冠。禹是大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防風則是一小氏族部落的酋長。禹的最大功績是為國家的誕生奠定了基礎,催生了家天下與私有制。夏朝第一代王是禹之子啟,而不是禹。防風氏族在歷史大動蕩的過程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在當時氏族部落林立的社會,具有概括、集中的典型意義。因此,防風神話傳說所有的歷史內核,也就是有的學者所謂的“歷史影子”,這不是歷史的神話化是什么?
著名史學大師顧頡剛先生,是我所尊崇的先輩。他的學術成就代表一個時期。他對我國古代神話傳說的考辨,是他研究古史的重要部分。他認為商之前皆為偽史,他的“禹是一條蟲”“禹是南方的神話人物”,曾轟動一時。他搜集了大量孟姜女傳說資料,研究結果為:這一傳說不是起源于民間口頭,而是起源于史書。孟姜女傳說核心內容,反映的是自秦漢至明代,因修長城帶來的勞役之苦。我曾寫過《評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評顧頡剛的古史神話觀》①兩篇論文分別發(fā)表于上?!睹耖g文藝集刊》,1985年第4期;《民間文學論壇》,1987年第4期。后都收入《潛明茲自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對顧頡剛先生某些方法和神話的歷史化的結論提出了質疑。
我認為,禹是被神界接納了的人。由于大禹對歷史做出了不可取代的偉大貢獻,于是圍繞他的出生、婚姻、平服水土、征戰(zhàn)、逝世,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神話。這是歷史的產(chǎn)物,防風口傳神話傳說亦然。人們的意識一般落后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當然人們的意識也能影響歷史的進程。只要還有原始思維的遺留,就有產(chǎn)生神話傳說的可能。伊尹為空桑之子,即為一例??鬃幼鳛槭ベt,是實實在在的人,他死后也被神化?!短接[》卷九二二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北京錄記,大意:一魯人浮,迷失方向。在亶州,突遇孔子與他的七十弟子也在游海??鬃尤咏o魯人一根木杖,化為龍,救了魯人??鬃拥某錾嗪苌衿?,其母顏氏見他長得丑陋,棄于野。正當酷暑,大鷹飛來為嬰兒扇風,老虎將其背進了山洞,哺乳之。直到顏氏思子心切,又把兒子抱回。在孔子家鄉(xiāng)便有“龍生虎養(yǎng)鷹打扇”之說。他的弟子的神話傳說也屢見不鮮。對照禹與防風神話傳說,無不說明歷史的神話化在先,神話的歷史化在后。強調神話的歷史化易割斷歷史。
原始人的泛神觀念對神話的產(chǎn)生起了重要的中介作用,這也使得神話具有特別怪異的外形。比如防風是大人族,但也不致“站著山樣高,躺下河樣長”,這便是民間的想象和夸張。一般神話的價值都隱藏在怪異的形式和圖騰符號之中,后人必須剝離其外在的怪異,提煉其合理的內核,那就是神話的社會歷史價值。不是先有神話,后有氏族,而是我們后人從古老神話中發(fā)現(xiàn)了氏族。
再一個問題是盤古之淵。盤古神話遍布南北,具有特殊的文化價值。但盤古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學界討論了百年,尚未得出大多數(shù)人認可的結論。防風文化研討會上,便有學者提出防風、盤古同名②周耀明:《防風神話考略》,見《防風氏資料匯編》,第79—81頁。也有不同意的,認為防風氏早于盤古。③徐青:《防風、盤古辨析》,見《防風神話研究》,第126—130頁。
在歷次不同主題的學術研討會上,我所接觸到的盤古之源大略有以下諸說:
一、西來說,具體指自印度傳播入華夏?!拔逅摹睍r期,此說頗有聲勢。1949年后,國人從民族尊嚴出發(fā),對外來說徹底否定。改革開放,此說再次抬頭。何新先生的名著《諸神的起源——中國遠古太陽崇拜》,曾談到盤古來源問題。他認為:“盤古神話乃是東漢中葉,取道于中國西南部流傳進中國的印度神話?!雹俸涡拢骸吨T神的起源——中國遠古太陽神崇拜》,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第239頁。他對西亞、兩河流域及印度文明對世界文明的影響,給予充分的肯定。中國最早的文明,在今甘肅、青海地帶,仰韶文化、彩陶花紋都明顯受到西亞影響。何新引用金克木先生在《印度文化論集》一書對“梵的解釋:一切皆此梵,此我即是梵”②金克木:《印度文化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26頁。。換句話,梵即萬物之母,何新認為這就是盤古的原型。葉舒憲研究員在《中國神話哲學》一書中認為,印度教經(jīng)典《梨俱吠陀》中著名的原型巨人布路沙尸體化生世界的神話,可視為中國盤古神話的原型。③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327頁。傳播到中國的媒介是佛經(jīng)。
佛教傳入中國的途徑,一條是河西走廊,另一條是南方,經(jīng)云南、廣西至四川,再入中原。這是盤古起源于南方的重要根據(jù)之一。西南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遍布盤古神話。我見到一部彝族史詩《查姆》的資料本,里邊的盤古比漢族地區(qū)的要古老得多。漢族的盤古是卵生神話。而《查姆》則是盤古自生自育了一只大蛋。“查”謂起源:“查姆”謂萬物之起源。盤古所下的這只大蛋,“世上萬物在里頭,天地在里頭。月亮太陽在里頭,霧露在里頭,樹林在里頭。那個蛋有三層,蛋皮變成天,蛋白變日月星宿,蛋黃變成地,萬物就是這樣變的……”④《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學資料第7集》,1962年內部出版。南方起源說的另一根據(jù),乃古籍盤古神話的最早記錄者是徐整,三國時吳人,即南人。細讀古籍所記,盤古的演化大體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見《藝文類集》卷一引徐整《三五歷紀》:盤古性別不明,形象不清,是開天辟地的卵生巨神。
第二個階段,見《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紀》:盤古乃陰陽合體的人形神。
第三個階段,見《廣博物志》卷九引《五運歷年紀》:盤古龍首蛇身,已定位為男性神。值得注意的是先秦古籍,未見盤古神話的記載。
我曾提出過西北起源說,并認為《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的燭龍與《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的燭陰是盤古的原型。此說的初創(chuàng)非我,而是前輩李寬先生與呂思勉先生。之所以跟兩位前輩不謀而合,是因為我一直認為中國古代文明最早在西北,并發(fā)表過長篇論文《從盤古神話到盤古文化——兼論盤古盤瓠的古史史影》⑤孫留平主編:《盤古圣地論盤古》(論文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史家所稱的諸夏,除漢族,還有漢藏語系的藏語族,如:藏、彝、白、哈尼、納西、傈僳、拉祜、基諾、普米、景頗、獨龍、阿昌、土家等民族,都與氐羌有關系。古代氐羌泛指西部游牧民族。《史記·五帝本紀》認為夏人的主要成份是羌?!坝砼d于西羌”之說為史學界所熟知。⑥參看江應梁主編《中國民族史》有關章節(jié),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夏入主中原,把原有的盤古神話也帶進了中原,中原夏的后人對此神話有很大的發(fā)展。根據(jù)20世紀80年代搜集的活態(tài)盤古神話傳說,盤古已經(jīng)人格化,神話已經(jīng)傳說化,當?shù)鼐用駥ΡP古的信仰已經(jīng)世俗化。由于中原人對盤古的熱愛,中原學者力主盤古神話中原起源說。盤古神話在中原經(jīng)過長期的歷史洗禮,由片斷到系統(tǒng),由獨立到整合,由簡單到復雜,由不合理到合理,由神圣到人性化,無聲無形地,卻又無可爭辯地揭示了中華文明的進展,再次展現(xiàn)了在中原中華文化的多元化。這位身世不明的盤古大神,祖籍究竟在哪里,依然是個未曾解決的富有魅力的課題。
由于防風神話說的嬗變、豐富和發(fā)展,啟發(fā)我思考了民間口頭文學的創(chuàng)新。任何事物沒有創(chuàng)新也就沒有生命力,必將枯萎、退化,最終消失。民間文學作品在世代傳承中,隨著歷史的變遷,人們觀念的更新,必然要創(chuàng)新,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guī)律。但長期以來圈內同行只說流變、演變、嬗變,著意回避四個字:“改舊編新”。防風神話傳說,情節(jié)不斷增多,功能不斷加強。這些,非一次性完成,是在漫長的歷史流程中,一點一滴增添的。這跟我們提倡的忠實記錄、慎重整理毫不矛盾。應該承認,民間口傳文學的改舊編新從來就存在。家喻戶曉的嫦娥的原型,只不過是只癩蛤蟆,后來卻成了月中寂寞的冷美人。活態(tài)防風神話傳說被發(fā)掘,意味著防風的新生,假使沒有民間長期的改舊編新,哪有如此光耀的生命力和現(xiàn)實作用。宣揚防風文化,繼承其蕩人心魄的進取精神,剔除糟粕,吸取精華,無論從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是應該提倡的。隨著科技的發(fā)展,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加速,那些防風塔、防風井、三條魚精、雌雄井、石龜、防風廟、神雕、防風樹等,在年輕人心中必將不斷演化,防風終將走出廟堂,退居幕后,隱身于藝術殿堂,接受新一代人優(yōu)雅的贊美和欣賞!
[責任編輯:王素珍]
I207.7
A
1008-7214(2016)06-0035-09
潛明茲,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