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寧
《新唐書·高祖本紀》“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略論
文/孫 寧
北朝隋唐時期并州及其臨近地區(qū)存在著不少粟特聚落,這是靈石縣“賈胡堡”得名的歷史基礎(chǔ)。而靈石縣自武德元年到貞觀十七年一直屬于呂州管轄,點校者將《新唐書·高祖本紀》武德二年二月紀事斷句為“赦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以北系囚”缺乏史實依據(jù)?!秲愿敗繁4媪吮镜郎饷庠t書的完整文本。是時,劉武周以朔州馬邑為中心據(jù)點,北連突厥,侵擾并州及以南地區(qū),軍鋒威猛。本道詔書是針對武德二年河?xùn)|地區(qū)的安全形勢而言,因此不存在并州等四州皆有賈胡堡的情況。
賈胡堡;《新唐書·高祖本紀》;武德二年詔書;河?xùn)|軍事形勢
漢文史籍常常稱粟特人(Sogdians)為“雜種胡”,其故土位于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善河流域,主要范圍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在粟特地區(qū)的大小綠洲上,分布著康(薩馬爾干)、米(彌秣賀)、安(布哈拉)、曹、何(屈霜你迦)、石(赭時)、史(羯霜那)等國,即所謂的“昭武九姓”。在公元3至8世紀的漢唐之間,許多粟特人沿著絲綢之路東行,開展各類商業(yè)活動,有些就此移居中國。作為移民的粟特人,一般以國名為姓。
近年來,有關(guān)入華粟特人的出土文獻和考古文物不斷面世,進一步推動了粟特研究的國際熱潮。而北朝隋唐時期并州地區(qū)的粟特人聚落是中西交通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1999年太原虞弘墓的發(fā)現(xiàn)加深了我們對中古并州粟特聚落的歷史認識。對定居古代山西地區(qū)的粟特人展開首要研究的當(dāng)推榮新江教授,他依據(jù)墓志等資料勾稽出北朝隋唐時期著籍太原的粟特人有安師、康達、康武通、何氏、安孝臣、虞弘、翟突娑、龍潤及其先輩。[1](p37-110)這些人在北朝后期的社會劇變和民族融合的歷史進程中,已經(jīng)基本漢化,并將晉陽視同家鄉(xiāng),其后裔即以此地為籍。
并州地區(qū)管理粟特商胡的機構(gòu)——薩寶府,在北朝隋唐之際一直發(fā)揮作用。例如,后來著籍洛陽的翟突娑原為并州太原人,其父翟娑摩訶擔(dān)任了大薩寶一職,成為并州胡人聚落的政教大首領(lǐng)。[2](p218)翟突娑卒于隋大業(yè)十一年(615),享壽七十,則其生年當(dāng)在546年(西魏大統(tǒng)十二年,東魏孝靜帝武定四年)。若翟突娑是翟娑摩訶20歲時所生,則摩訶以40歲時擔(dān)任并州大薩寶為比較合理的年份,亦即566年前后。①榮新江《隋及唐初并州的薩保府與粟特聚落》(《文物》2001第4期)一文關(guān)于“翟突婆卒于615年,時年七十,其生年當(dāng)在556年”的計算有誤,即少算了10年。此時距離虞弘在北周檢校并州等地薩保府的年代(580年前后)相去不遠,而虞弘所檢校的薩保府可能正是以翟娑摩訶為薩保的胡人聚落。[3]至于并州晉陽人龍潤,其出任并州薩保府長史是在唐朝初年,最遲不晚于貞觀二十年(646)。這一點說明虞弘檢校過的并州薩保府以及太原的粟特聚落也延續(xù)到唐初,應(yīng)是寓居太原的胡人勢力較強之故,而胡人聚落也并未立刻被唐朝“編戶齊民”。太原胡人聚落具體存在到什么時候,目前缺乏確切的記載[3]。另,法國學(xué)者童丕寫有《中國北方的粟特遺存——山西的葡萄種植業(yè)》一文,指出從唐代開始存在延續(xù)至今的山西葡萄種植業(yè)可能是粟特人大量移民古代山西所帶來的。[4](p205-225)
因此,并州及其周邊地區(qū)的粟特人生活及文化遺跡,同長安、洛陽及河西走廊地區(qū)的粟特聚落文明一道成為中古時期中西交通史上的閃光點。這是我們討論傳世史籍中隋唐時期河?xùn)|地域存在“賈胡堡”的基礎(chǔ)。
據(jù)《舊唐書》,隋大業(yè)十三年(617),“秋七月壬子,高祖率兵西圖關(guān)中,以元吉為鎮(zhèn)北將軍、太原留守。癸丑,發(fā)自太原,有兵三萬。丙辰,師次靈石縣,營于賈胡堡。隋武牙郎將宋老生屯霍邑,以拒義師?!盵5](p3)史文中的“賈胡堡”曾引起過學(xué)界的注意。日本學(xué)者桑原騭藏早年認為此地名曰賈胡,可能由于西域胡商經(jīng)常來此販賣貨物,故殘留此名以作紀念[6](p270-360)。同時,至少表明從隋朝到唐中期,這個地名一直被使用著。而且,在此地名產(chǎn)生之時或之前的北朝,這里聚居著大量的胡商及其家眷。[7](p557)因此,“賈胡堡”顧名思義,應(yīng)是胡商長期聚集、居住之地。時間既久,逐漸得到當(dāng)?shù)氐膹V泛認同,便自然以“賈胡堡”稱呼此地。這些論斷很有道理,可以得到古代山西地區(qū)一個類似地名的印證?!蹲x史方輿紀要》卷四十一于山西平陽府下記載了“匈奴堡”一地,曰:“舊《志》:在府西南七十里,匈奴種人嘗保聚于此,因名。姚秦時為戍守處。晉義熙十一年,并州胡叛秦入平陽,推匈奴曹宏為單于,攻秦將姚成都于匈奴堡,姚懿自蒲坂討擒之。十二年,姚懿以蒲坂叛,欲運匈奴堡谷以給鎮(zhèn)人?!盵8](p1875-1876)
必須交待的是,《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三“河?xùn)|道汾州”條于靈石縣下載有“賈胡堡”一地:“在縣南三十五里。義寧元年,義師次于霍邑,隋將宋金剛拒不得近,屯軍此堡,有霍山神見靈,事已具于霍邑縣敘事?!盵9](p379)《新唐書》卷三十九亦載靈石縣是汾州所轄五縣之一,并曰:“有賈胡堡,宋金剛拒唐兵,高祖所次?!盵10](p1004)而且,汾州領(lǐng)有十二個折沖府,而賈胡府是其中之一。[10](p1004)總之,賈胡堡位于靈石縣是沒問題的。而《讀史方輿紀要》于山西霍州條言:“賈胡堡,州東北五十里,在霍山蛤蟆嶺上。隋大業(yè)十三年,李淵起兵太原,至西河,入雀鼠谷,進軍賈胡堡,去霍邑五十里,是也?!独ǖ刂尽罚骸`石縣有賈胡堡’,蓋舊在靈石縣境。”[8](p1925)這一點其實也無疑問,即使在今日,靈石縣與霍州市也是兩個緊密相接的行政區(qū)。不過,查今日輯校的《括地志》,并未發(fā)現(xiàn)“靈石縣”的記載[11](p51-110),實屬原著散佚過甚?!锻ㄨb》恭帝義寧元年七月條胡注曰:“賈胡堡,在霍邑西北?!独ǖ刂尽罚骸谥蒽`石縣有賈胡堡’?!盵12](p5741)這當(dāng)是顧祖禹所本。
“賈胡堡”也出現(xiàn)在《新唐書·高祖本紀》大業(yè)十三年七月的紀事中,與《舊唐書》所敘無異。但《新唐書》有新的說法:武德二年(619)“二月乙酉,初定租、庸、調(diào)法。令文武官終喪。丙戌,州置宗師一人。甲午,赦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以北系囚。”[10](p8)但《舊唐書·高祖本紀》于武德二年并無赦免一事。[5](p8-9)那么,《新唐書》所謂的“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是否屬實呢?
首先來看浩州?!缎绿茣肪砣拧兜乩碇尽泛?xùn)|道“汾州西河郡”條:“本浩州,武德三年更名”,其治下的介休縣于隋末唐初的沿革是:“義寧元年以介休、平遙置介休郡,武德元年曰介州,貞觀元年州廢,以二縣來屬。有雀鼠谷,有介山?!盵10](p1004)《舊唐書》卷三十九謂石州“隋離石郡,武德元年改為石州。五年,置總管府,管石、北和、北管、東會、嵐、西定六州”[5](p1486)。綜上,武德二年之時,浩州、介州、石州都是確實存在著的、互不統(tǒng)轄亦不重疊的行政區(qū)劃,并州無需贅言。此可補《舊唐書》等史籍的闕載。
從當(dāng)時的政區(qū)地理上看,這段史料記載是有效的。但很難確定在武德年間,并、浩、介、石四州同時都擁有“賈胡堡”如此相同的地名,因為這四州是不間斷地緊密連接著的廣闊地域。所以,有必要考察一下“賈胡堡”出現(xiàn)的歷史環(huán)境。大業(yè)十三年五月,李淵起義,同年“七月壬子,高祖率兵西圖關(guān)中,以元吉為鎮(zhèn)北將軍、太原留守。癸丑,發(fā)自太原,有兵三萬。丙辰,師次靈石縣,營于賈胡堡。隋武牙郎將宋老生屯霍邑以拒義師。”[5](p3)也就是說,義軍從太原南下三天后,首次遇到了隋朝正規(guī)軍的抵御:“代王侑遣虎牙郎將宋老生帥精兵二萬屯霍邑,左武候大將軍屈突通將驍果數(shù)萬屯河?xùn)|以拒淵?!蓖瑫r,李淵還派遣劉文靜入突厥請兵[12](p5741-5742)。再加上霍山神的顯靈,義軍才成功闖關(guān)。這是李淵父子西進途中取得的第一個勝利,對士氣的鼓舞自不待言?;谶@些情況,“賈胡堡”才一再出現(xiàn)在唐代基本史料中。唐初設(shè)置賈胡折沖府,也因其是兵家相爭之地。
至于《新唐書》“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的史源值得深究。中華本《冊府元龜》卷八十三《帝王部·赦宥》載:武德二年“二月甲午詔曰:赦過宥罪,哲王彝訓(xùn);錄舊念功,有國通典。汾晉之地,王跡所基,戮力齊心,夷兇靜亂。惟彼士庶,義越嘗倫,犯禁陷刑,宜從洗滌。其并州浩州石州介州賈胡堡(按,為便于討論,故未點斷。)以北,自武德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以前犯辟罪已下、已發(fā)覺系囚見徒,悉從原放。”[13](p982)通過與《新唐書》所載對比,可知賈胡堡不是一個與所舉各州并行的政區(qū)建置,只是一個地名而已。顯然,《新唐書》撰者以為武德二年二月詔書歷敘“并州浩州石州介州賈胡堡”比較繁瑣,徑改為“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且調(diào)整了介州與石州的敘述順序。就語句而言,這一省略可謂辭理通順。
而校訂本《冊府元龜》將此處點校為五個地名:“其并州、浩州、石州、介州、賈胡堡以北”。[14](p919)點校者給武德二年原詔的斷句為解讀“四州賈胡堡”帶來了很大的啟發(fā)。前文已指明了賈胡堡在靈石縣境內(nèi)?!杜f唐書》卷三十九晉州條載:“霍邑,漢彘縣,后漢改為永安。隋于此置汾州,尋改為呂州,領(lǐng)霍邑、趙城、汾西、靈石四縣。貞觀十七年,廢呂州,以霍邑等三縣來屬,以靈石屬汾州?!盵5](p1473)可見,呂州在武德元年到貞觀十七年(643)之間是存在的,靈石縣是其轄縣之一,這在武德二年時亦是如此。而呂州也的確見載于《括地志》[11](p61)。除了靈石縣外,呂州還管轄著霍邑、趙城、汾西三縣。貞觀十七年呂州廢,霍邑三縣歸晉州管轄,靈石縣則劃歸汾州。
劉武周被突厥冊為定楊可汗后,便僭即帝位,收羅了善于用兵的宋金剛,“委以軍事,中分家產(chǎn)遺之。金剛亦深自結(jié)納,遂出其妻,請聘武周之妹。又說武周入圖晉陽,南向以爭天下。武周授金剛西南道大行臺,令率兵二萬人侵并州,軍黃虵鎮(zhèn)。又引突厥之眾,兵鋒甚盛,襲破榆次縣,進陷介州。高祖遣太常少卿李仲文率眾討之,為賊所執(zhí),一軍全沒。仲文后得逃還。復(fù)遣右仆射裴寂拒之,戰(zhàn)又敗績。武周進逼,總管齊王元吉委城遁走,武周遂據(jù)太原。遣金剛進攻晉州,六日,城陷,右驍衛(wèi)大將軍劉弘基沒于賊。進取澮州,屬縣悉下?!盵5](p2253-2254)可見武周軍勢之猛烈,唐軍難以抵抗。但劉武周最終兵敗而逃入突厥,后謀歸馬邑而被殺,此不贅論。
武德二年詔書的本意即以首舉義旗的并州地區(qū)(包括武德三年析出的遼州,亦即儀州)為中心,并橫向展開到浩州、石州、介州三地,大致等同于今天山西省的中部地區(qū)。自此以北,曾經(jīng)身被隋朝刑罰的囚犯或分裂勢力(如劉武周)占據(jù)的云、朔、憲、嵐等州的囚徒或詿誤者,乃至被突厥脅迫的邊境居民等等,皆被大唐赦免。這是武德二年唐朝國基初定之時爭取民眾支持、穩(wěn)固已獲領(lǐng)土的政治策略。至于為何不言呂州而單說靈石縣“賈胡堡”,前文已闡明了霍邑一戰(zhàn)的重要性。此外,呂州之霍邑、趙城、汾西、靈石皆依傍汾水設(shè)縣,而汾水是一條南北向的水系,而靈石縣毗鄰介州,地處狹長的呂州版圖的最上頭。如果詔書中直言呂州,其橫向連接的地區(qū)將涉及隰州、沁州及潞州,而這些地區(qū)屬于并州的后方,相對穩(wěn)定。因此,“賈胡堡”被置于四州之后是正確的,詔書中的任何一州對其都無管轄權(quán)。
劉武周引兵南侵之際,苑君璋曾極力勸阻:“唐主舉一州之兵,定三輔之地,郡縣影附,所向風(fēng)靡,此固天命,豈曰人謀?且并州已南,地形險阻,若懸軍深入,恐后無所繼”云云[5](p2254)。可見,并州以南地區(qū)的地形是唐朝得以掃平劉武周勢力的一個要因。至于并州以北的蔚州、嵐州、云州都是武德四年(621)平定劉武周之后重新設(shè)置的,朔州也是武德四年設(shè)州的。而代州在武德時期一直處于軍事性質(zhì)的總管府階段[5](p1483-1487)。
《新唐書》撰者出于文辭簡潔而省并成的“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給后世點校帶來了疑惑,而斷句為“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是沒有史實依據(jù)的。所賴《冊府元龜》保存了這道武德二年赦免詔書,提供了一個相對嚴肅的文本,基本可以祛除這“四州賈胡堡”的疑惑。本意以為《新唐書·高祖本紀》武德二年二月此條紀事可點成“赦并浩介石四州、賈胡堡以北系囚”,庶幾無舛。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唐五代戶籍編造研究”的成果,項目編號:15CZS004;山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絲路晉蹤:北朝隋唐時期山西與中亞的交往研究”的成果,項目編號:201522)
(責(zé)任編輯:楊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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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Emendation of Benji of Emperor Gaozu in Xin Tangshuon Concerning Guhubu in Four Prefectures of Bing, Hao, Jie, Shi
Sun Ning
G615
A
1005-9652(2016)01-0160-04
孫 寧(1984—),男,江蘇新沂人,山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旅游文化學(xué)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