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
衲咕
資深編輯,夜班多年;華發(fā)已生,情懷難掩感慨常有,下筆無言;雜花生樹,彩霞滿天
如今人們提到不可思議,直接的意思是,太神奇了,太奇妙了,無法想象,難以理解,是一個形容詞,形容主觀感受。
其實不可思議這個詞最早從佛家而來,是斷開說的,即不可思,不可議,是動詞。古時候的人,惜字如金,覺得分開說怪浪費的,后來就直接說成不可思議——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城內(nèi)永寧寺》有云:“佛事精妙,不可思議?!?/p>
這么一連上,簡潔倒是簡潔了,意思卻發(fā)生了徹底的逆轉(zhuǎn),從不思不議某事某物某種感覺,變成形容某種感覺,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從這個詞義的演變可見一斑!
佛家所云“不可思議”是什么意思呢?
佛家認為,客觀世界在沒有經(jīng)過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這六種管道接受到時,對每一個人而言都只是不帶任何感性色彩的客觀存在,只有當(dāng)人的六根這個中央處理器開始運轉(zhuǎn),才會形成各種想法,促成各種行動,最終產(chǎn)生喜、怒、哀、樂、悲、愁種種意識或者說知(智)識。因此,人最終會怎么想怎么做,形成怎樣的人生觀世界觀,完全取決于六根怎么處理客觀存在的原始素材。比如同樣一件事,對于甲來說是平常事,對于乙可能是驚喜,對于丙而言甚至可能如五雷轟頂。
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但在如何對待客觀存在這件事上,六根這臺中央處理器卻總是找不到感覺,喜歡走悲情路線,往往將事情處理得極其繁復(fù)并且充滿悲苦,所謂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何脫離苦海成為人類永恒的追求,佛家倡導(dǎo)的通過修行離苦得樂也因此成為最佳賣點。
如何修行?對常人而言,佛家教導(dǎo)“轉(zhuǎn)念”,承認所有不良情緒的存在,但告訴大家處理情緒時可以用正能量思維取代負能量。比如出個門好好的被車撞了,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苦逼肯定心情不爽,但轉(zhuǎn)變下心態(tài),想著撞是撞了,還好沒大礙;或者是前世做了什么不好不對的事,這次被撞就是在幫我消業(yè)障了啊!阿彌陀佛,多謝這位師傅撞了我——反正萬事往好了想,想著想著心情也就好轉(zhuǎn)了。
當(dāng)然這只是基本功,對于老百姓來說能常常轉(zhuǎn)念也就可以了,但對于一心想成佛的人,佛家的要求就高了去了。你得徹底切斷客觀存在與行為情緒間的因果關(guān)系,即不可思不可議,非想非非想,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想即是空,空即是想,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其間還有一門禪宗頓悟法門,更是以“不可思議”為法寶,效法釋迦拈花,不著一字,不言一語,我的心思全憑你來猜,猜中即為悟道成佛,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些流傳至今的禪宗公案里,確也能看到些原生態(tài)佛教的影子,只是后來這一法門不知怎么就演變成用手指指月亮也能成佛,挑桶水倒了也能成佛,門檻實在太低,難度系數(shù)基本為零,成佛漸漸變成街頭戲耍,禪宗傳到六祖也只能自行了斷。
幾番折騰下來,簡簡單單的“不可思議”四個字怎么看怎么像裝神弄鬼,云山霧罩,妖言惑眾。
好在歷代都有那么幾個明白人,能夠撥云見日,入得寶山得真經(jīng),了悟不思不議的真意,其間便有明代奇人王陽明。據(jù)稱在某個雷電交加的夜晚,王守仁同學(xué)在自造的石棺內(nèi),彷如石破天驚般,借天機,顯靈光,成功將佛家不可思議說與儒、道兩家合體,自此開創(chuàng)一門顯學(xué):心學(xué)。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此四句是王同學(xué)總結(jié)的心學(xué)核心,這四句中,是不是好些說法看著都很面熟?其中的“心”、“意”、“知”這幾個關(guān)鍵字簡直就是佛學(xué)“不可思議”說的王陽明版本,而“有和無”、“善和惡”這樣的字眼,可以看做王同學(xué)為《道德經(jīng)》“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大道廢有仁義,圣人出有大偽”這兩句的注解,而良知、格物這兩個詞,稍微知道點傳統(tǒng)文化的都能看到儒家的影子。
當(dāng)然,作為心學(xué)鼻祖的王守仁同學(xué)自有其迷人之處,否則也不會引來眾多粉絲紛紛拜倒門下,其思想核心,無非萬法唯心,用現(xiàn)在的話說:一切從心出發(fā)——這樣的句子無論在當(dāng)時一臉刻板的程朱理學(xué)背景下,還是信息科技的現(xiàn)代,都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小清新的味道——智慧如釋迦摩尼、老子、孔子這些萬世景仰的前輩,恐怕也無法穿透深邃的時空,想象出后世鬼魅附身的“不可思議”說,經(jīng)過王守仁同學(xué)重新包裝上市,竟又穿越到當(dāng)代,向世人展露出仿佛蒙娜麗莎般的迷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