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 虹
語言流變是構(gòu)建文化認同的客觀反映
(以陜北方言為例)
文/申 虹
播音主持說到底是一門語言藝術(shù),而語言藝術(shù)的核心是語言本身,所以,探尋語言奧秘、把握語言規(guī)律,是做好播音主持的基本功。也就是說只有對語言“知其然”,才能在語言藝術(shù)上“所以然”,而語言來源于社會實踐,社會的革新,科技的進步,必然要反映在語言上。如網(wǎng)絡(luò)語言“囧”的流行,傳統(tǒng)方言詞匯“給力”的風行,就彰顯了鮮活語言的魅力,極易接近交流者之間的情感距離,這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技巧,而是建立在中華文脈基礎(chǔ)之上的一種民族文化認同,而了解并遵循這一認同,對于做到帶著感情交流,向觀眾傾訴,是播音主持必修課,也是提升播音主持水準的必然選擇。語言是一種特定的社會現(xiàn)象,是一個社會文化認同的重要標志。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認同。何謂之民族?就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zhì)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這里面共同語言是最直接、最顯現(xiàn)的特征。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度,56個民族共同生活、共同繁榮、共同發(fā)展、共享國家尊嚴,形成了具有56個民族特色的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這種文化認同的構(gòu)建,首先從語言認同開始。所以,我們說區(qū)分不同民族的重要特征是語言,民族融合、文化趨同的一個顯著標志也是語言,這從陜北方言的流變可得見證。
什么叫方言?說白了就是四方之言,這個概念是相對于中央而言的,沒有四方何有中央?四方之言本身就透露出一個重大語言秘密:方言的形成過程就是一個民族融合的過程,是一個文化構(gòu)建的過程,乃是一個文化認同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還在繼續(xù),并且永遠在路上。以陜北方言為例,隨著當?shù)厣鐣兏?、民族交融和生產(chǎn)力發(fā)展,陜北方言也在變革進化,其流變軌跡所體現(xiàn)的語言多元性、時代性、人文性和社會性,客觀反映了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的認同構(gòu)建過程。
正像中華文明不等同于漢文明一樣,漢語也不能簡單地被認為是漢族語言,在臺灣漢語被稱為國語,這個稱謂是符合史實的準確表述。比如在陜北方言中,就有諸多鮮活的少數(shù)民族詞匯,方言的多元性,正是中華文明多元性的真實反映。
龜茲:gui zi龜茲(qiu ci)國都知道,漢代部分龜茲部落歸順大漢,被朝廷集中安置于今陜北的榆陽、米脂一帶,中國的很多音樂、樂器與龜茲國有關(guān),陜北也一樣,嗩吶由龜茲傳入,而嗩吶藝人舊社會屬下九流,久而久之成為貶人用語:壞蛋、瞎義。
韃子:韃靼是明代元朝后蒙古人建立的分裂國體之一,原在蒙古國東部,最近世界熱點克里米亞就有12%的人口自稱是韃坦人,就是這個古老蒙古部落以國號相稱的民族,今為陜北對北方民族的泛稱,也成調(diào)侃用語:家伙,伙計義。
歪刺骨:瓦刺國,明、清時統(tǒng)西部蒙古各部,土木之變曾俘獲明英宗。由于漢人對歷史上瓦剌國的恐懼和敵視,方言表義為腳崴或不成體統(tǒng)。
赫連城:靖邊的統(tǒng)萬城(匈奴赫連勃勃所建大夏國都城),延安豐林城,以其堅固引伸為冥頑不化義——赫連城家,今延長有赫姓族群,延川有赫連勃勃墓,延安有匈奴語地名:庫渴川、庫利川、渭牙……
伙盤、伙場:滿蒙聯(lián)盟是清朝的執(zhí)政主體,清康熙36年(1697)開放長城沿線禁留地,允許漢人前去墾荒,為保護蒙古人利益,清延規(guī)定,漢人只能租蒙古人地而不能買,這種租地叫伙盤。而伙盤的耕租者只能春播時來,秋收后離,叫“雁行人”,墾荒期間搭伙居住場所叫伙場,今陜北這類地名分布十分廣泛。少數(shù)民族講漢語我們見怪不怪,但漢族人講少數(shù)民族詞匯也十分普遍,陜北就是。
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漢民族政權(quán)幾千年間互有攻防,這是軍事層面的事,但長城沒有阻斷、秦直道反而更加快了文化的交融。前面我們看到了陜北文化中的少數(shù)民族色彩,這些詩詞里面我們嗅到的是她的大中華基因,其實陜北方言中的“海”字的使用也反映了這一點。
陜北深居內(nèi)陸,遠離大海,但“?!弊值氖褂迷陉儽狈窖灾泻A看嬖冢汉i_(讓開、擴開),海碗(大碗)、海來(比……更,特別)、海著(還……更)、海利(更)……這或許要從史上吳軍陜北戌邊的史實來解釋。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九條規(guī)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边@是語言適應(yīng)時代的必然作為。用規(guī)范、大眾的標準語言來保證文化交流傳承的順暢便捷,是時代賦予語言的歷史使命。時至今日,人們公眾場合用普通話交流已成為習慣,官方、學術(shù)用語普通話規(guī)范化已成為常識。但語言本身是個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方言使用仍有深厚的民間基礎(chǔ),十里不同音現(xiàn)象依然存在,方言的進化滯后于官方語言的規(guī)范進程,反倒為我們從語言的流變探詢文明進化之軌跡,提供了可能和依據(jù)。
下面這組陜北方言詞匯,人們肯定有一種似曾相識又似乎另類的感覺。
地土、病疾、人客、菜蔬、天每、日每、音聲、味氣、思想、理論、婆姨漢(夫妻)、娘老子(父母)……這兩個女優(yōu)先打頭的詞匯,是否有母系社會的遺風,我不敢妄下結(jié)論,但這些詞匯本身凸顯了一個“變”字。
思想:才高八斗的曹植就有詩:“仰天長太息,思想懷故邦”,相思、思念故鄉(xiāng)而已,沒有毛澤東思想的“思想”意思。只不過在陜北多了一層考慮、思考義罷了。
理論:唐·常袞《咸陽縣丞郭君墓志銘》“惟公博識強辯,尤好理論?!闭摾?、愛爭論,沒有鄧小平理論的“理論”義。
這種民間語言與官方文書間的表述差異,說明了一個問題:正象社會在不斷變遷一樣,語言也一定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只不過這種變化永遠不會是同步的。
作為一個崇尚大一統(tǒng)的國度,除了西漢揚雄留給世人一部《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外,人們看到更多的是官方對語言的規(guī)范,是同化、同步的沖動?!拔逅摹毙挛幕\動提倡白話文,是因為百姓一直就在講白話,承認而已。事實上我們的老祖先用的就是白話,講己所思所言,如《詩經(jīng)》。民間方言我還是我,才會有以方言為載體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放異彩,盡展中華文明之大雅大美!
1.語音的時代風韻
一是現(xiàn)代漢語入聲的消失。唐詩宋詞是中華文化大美的標志之一,它的美不僅僅在于其妙曼無比的意境,還在于其抑揚頓挫的音樂美,因為唐詩宋詞首先為詠唱而作的,入聲正是那個詩海燦爛的時代標志。今天用普通話讀唐詩詞很多有點拗,用陜北話讀沒問題,保留了入聲,也就保留了語言流變的痕跡。
二是發(fā)音的變化,同樣讀唐詩宋詞,用普通話反倒不押韻了,而用陜北方言(沿黃一帶)讀,音韻如初,聲聲入味:
李白《長干行》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huai)
遠上寒山石徑斜……xia
這是古漢語j、q、x歸g、k、h聲部的語殘存。
2.詞義的變化
方言中原汁原味保留了許多古漢語詞匯,但較之于古漢語,有的詞義演義延伸了,有的詞義淡化丟失了,有的詞義轉(zhuǎn)換變異了。“周赧王”,周朝末代君主,成了攬閑事不辦事代詞,“鏖戰(zhàn)”成了打拼義,很多名詞成了動詞或形容詞,也有很多詞的原義今已不用。
但是:只要是。
而刻:表當下、現(xiàn)在、如今,用的卻是古代計時單位:時辰、刻。
雖然表1中列舉的教育教學督導和評價機制的十種方式里,能夠明確給出量化和確定評比結(jié)果的只有兩項:教學技能大賽和學生評教。前者依賴于評委對參賽教師的評分,后者依賴于學生對任課教師的評分。但是,近年來越來越明顯地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些被學生評教落在最后的教師,以對學生嚴格要求的教師為主。
僚:《詩經(jīng)·陳風·月出》:“佼人僚兮”,今被機靈、優(yōu)秀、好等代替了,歷朝歷代都有追風現(xiàn)象,語言上肯定也有,用潮詞了。
3.語法的時代軌跡
普通話“眼見”,陜北方言“見眼”xian yan,一般人聽不懂,聽懂了了不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陜北人今天還講古漢語!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用普通話還很難解釋準,陜北人卻天天講:“回去(ke)來兮!”
現(xiàn)在時興中國夢,陜北人做夢叫“夢夢”,這與古漢語“雨雨”等修辭手法一樣,名詞直接當動詞用,“下下(ha ha)”:下雨。
講到這里,我們已進入了語言的另一領(lǐng)域——情感世界。語言因交流而成為工具,因認同而濃縮成為一份情感。每個人可能都有體會,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你無意中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在國外偶聽到華語也是)時,你會自覺不自覺地回頭尋望。
賀知章等大家對文化鄉(xiāng)愁的寄托、對無以名狀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音的描述,使我們看到了文化紐帶的精神維系,感覺到了中華文化無形的內(nèi)在力量,這正是我們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文化繁榮不可或缺的軟實力。家鄉(xiāng)話、鄉(xiāng)音其實就是白話之方言,而鄉(xiāng)音是有感情的!我們常說的人文關(guān)懷、親情感召的道理,在語言的交流中可見一斑。同理,播音主持,立足傳達,貴在交流,當我們掂量到語言背后的這種感情分量,再嫻熟地運用,言者動情,聽者有感,動情才能動人,這就是播音主持春風化雨的超然化境。
從語言學以外的層面探討,鄉(xiāng)音既然是一份樸素感情,那么她一俟成形,便會反過來對社會方方面面產(chǎn)生深刻影響,并最終上升到精神層面——民族的親和力、感召力、凝聚力!這一點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退居中亞的東干人最能說明問題,語言成為他們內(nèi)心永恒的精神家園,成為他們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化鄉(xiāng)愁。這正是語魅力不可替代的功效所在!
以三個例子說明:一個是普世的例子。法國《最后一課》都德振聾發(fā)聵地警言:“當一個民族淪為奴隸時,只要他好好地保存自己的語言,就好象掌握了打開監(jiān)獄的鑰匙。”
一個是極端的例子:1976年7月3日以色列長途奔襲烏干達營救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人質(zhì):一句希伯萊語:臥倒!106名猶太人質(zhì)103人聽令母語臥倒而生,45名恐怖分子因語言障礙不明不白而死,生死兩重天。
一個是中國的例子:1986年,大陸楊光遠導演,拍了一部反映國民黨正面抗戰(zhàn)題材的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電影沖擊波很快波及到臺灣,蔣經(jīng)國也按捺不住要片觀看。戰(zhàn)場上血腥的場面,沒有打動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但電影中的鄉(xiāng)情、親情將他打動了。當電影出現(xiàn)戰(zhàn)場休息的畫面,一個陜西老兵用樹枝制的口哨吹奏陜北民歌《繡荷包》,“年年走口外,月月不回來,家留下賢妻,照呀么照月亮”,當那優(yōu)美哀怨的旋律,化作濃濃的鄉(xiāng)音、鄉(xiāng)韻,化作濃濃的鄉(xiāng)情、親情,從戰(zhàn)爭間歇可怕的寧靜中噴涌而出時,銀屏前的蔣經(jīng)國早已不能自已,在他逝世前兩個月的1987年10月,終以民族大義戰(zhàn)勝個人恩怨,毅然做出了一項功在千秋的重大決策,打破“三不”政策,開放在臺大陸老兵探親,臺灣海峽由天涯化作通途。這與《東方紅》作為人類送上太空的第一首樂曲隨“東方紅一號”衛(wèi)星升空一樣,將成為中國人永遠的感動!
陜北方言在陜北北起毛烏素沙漠、東臨黃河、西依子午嶺、南至交道原的地域里封閉運行,但黃河長城在這里交匯,大漠草灘黃土高原在這里交界,農(nóng)耕文明游牧文化在這里交融,封閉的地理、開放的歷史、傳統(tǒng)的民風,使陜北方言清晰地保留了語言流變的歷史軌跡,為我們研究探尋中華文化的構(gòu)建認同提供了寶貴的佐證,也為我們從事語言藝術(shù)者感悟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提供有了益借鑒。
(作者單位:陜西廣播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