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祥夫
雜談高古玉
文 王祥夫
北京玩玉的老人,如果上九十歲的人還有健在者,可能還會記起北京琉璃廠的“成久堂”,這是父親的堂號,父親一輩子玩高古玉,而且只玩商周玉,戰(zhàn)漢古玉都不入他眼,“文革”結束,被抄沒的古玉又都給送了回來,不是送,是讓我們去取,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對著單子一一清點,那古玉竟然一塊兒都沒少,這真是讓人有些感到意外?,F在想想,一,那時候古玉不值錢,你拿一品現在動輒可以賣到幾十萬的古玉給別人,也許,人家連一百塊錢都不愿意花。所以,那些商周的高古玉都一塊一塊地被送了回來。二,那個年月,人們的貪欲沒有現在這么大,也許,那兩箱子古玉都沒有被打開看過。在我們小的時候,父親是不許我們動玉的,他平時看玉用一個盤子,盤子里是一塊黑白二色的小方巾,父親就用這個看玉,把玉就著盤子輕輕地拿起,再輕輕地放下,看之前洗手。關于玉,生坑、熟坑、干坑、水坑,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好玉養(yǎng)眼,讓人看著有說不出的喜歡,而養(yǎng)眼其實就是養(yǎng)心,前年去新疆昌吉,我們幾個人住的賓館下邊就是一家很大的經營玉的商店,下去走走,只覺一片琳瑯,一片刺眼,一片不可看,玉要有溫潤之氣。新玉難免賊光爍爍。說到玉,可以說玉的時代其實早已結束,玉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
西周羊首紋玉璧
商早期獸面佩
一塊真正的高古玉放在那里是會說話的,真正懂玉的人只需看一眼,而未必非要又是手電又是放大鏡地左看右看。這就像是我們看一幅上品的國畫作品,你若拿一個放大鏡在那里把畫看來看去,看到后來,你會什么也看不到。好玉,只要一眼,一眼就準,是看它的神氣和綜合在一起的那種氣息,而這一眼,首先要把它的身份看明白,什么時期的玉?也就是給玉斷代。
往往是,經常玩明清玉的人看不了商周古玉,而專事商周古玉研究的藏家也往往看不了明清的玉,從用料到做工,從紋飾到題材,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獨特的東西,比如說“商周看線,戰(zhàn)漢看面”,商周的高古玉主要看它的線條,雙陰擠陽到勾撤法再到大斜刀,而戰(zhàn)漢的玉件圓雕漸漸多了起來,便要看那個面。
看玉,是不能看照片說話的,有人把照片拿過來,馬上就說對與不對,這就是他不懂玉。看玉必須上手,不上手不敢說話,玉一上手,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東西開始與人交流,而且,高古玉是活的,它失水開裂,只要一經盤起,或長久地佩帶在身上,裂開的地方會慢慢彌合,直到你看不到它曾經存在過的裂隙,高古玉會分泌出一種玉漿,這是讓人百思不解的事,分泌出的漿會在開裂的地方凝固。玩高古玉,你必須要親手盤過幾塊才算。
盤玉,有盤一年兩年即可有變化,有幾十年都無法盤到,有兩代人共盤一塊玉的傳說,相信不會假,古玉在盤的時候會有令人想象不到的變化。內在的沁色會時時變化,但無一例外的是這些沁都是從內而外,浮在外面的沁也有,但那一定是質地十分好的玉,外物很難沁入,但如果仔細看,依然可以看到它內部的變化,這就是玉變,不變是沒有的,變是一定的,玩高古玉,玩得就是沁,一塊高古玉,沁色越豐富越好,越珍貴,沁是高古玉的臉面。
商中期玉鳥
商中期獸面佩
商中期咬尾龍璧
商代玉貴人之一
商代玉貴人之二
西周虎嚙人玉佩(正面)
西周虎嚙人玉佩(側面)
西周玉虎
商早期玉熊
現在仿高古玉的大集散地應該是在蚌埠,幾乎,你要什么那里都可以給你做出來,從商周到明清,但也僅僅只是給一般人看看而已,而若讓行家上手,假的畢竟是假的,因為我們現在用的工具和古代不同,比如打孔,古代的玉器上打一個孔要花費很長時間,而我們現在要在玉石上打一個孔,可以很快就完成,古代的打孔,因為慢,打的時候幾乎可以說也完成了一次拋光,商周時期玉件的孔往往打得很隨意,沒有特定的地方,也完全不考慮你佩帶時的效果,幾乎是想打在什么地方就打在什么地方,因為打孔完全沒有規(guī)定的地方,所以我們現在很難知道那些小型玉飾是佩戴還是縫綴在衣服之上或者它只是帽飾。而幾乎無一例外的是高古玉的玉件上的打孔的內壁都十分光潔,為什么?因為打得慢,幾乎就是拋光。但高古玉的無法仿并不在這上邊,高古玉之難仿,完全在于它的皮殼和氣韻,而最難過的一關是沁色,商周的高古玉幾乎沒有沒沁的,我們看一塊高古玉,往往喜歡用一個“熟”字來說,說這塊玉熟沒熟,或這塊玉真是熟透了,也就是玉變,一塊白玉,因為在地下埋藏日久,可以完全讓人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玩玉的人喜歡說的“千年古玉變秋葵”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一句行話,就是古玉給人的感覺是“水煮白蘿卜”,就那種感覺,那種熟透的感覺,你只要留心多看,而你又能看到的話,你便會明白什么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那是根本就無法仿的。在這里要說一句的是商周時期白玉很少,多是淡綠或綠色的玉,更多見的是地方玉。前不久我去神木石峁,看了不少玉,也都是地方玉。說到商周高古玉,必要說的就是沁色,古玉的沁因為它的復雜性十分不好說明,入土的地方,土壤的干濕,還有土壤里邊的化學成分都對它有十分微妙的影響,幾乎是每一塊高古玉都有它的陰陽面,貼著地面的是陰面,反之是陽面,有時候陽面還保持著玉的本來質地,而陰面卻因為受沁是另一種色。我們常說的“五花沁”,往往都在戰(zhàn)漢之前,沁是需要時間的,沒有那么長的時間就不會有那么豐富的沁色。
商代玉象
西周晚期玉熊
宋代以后的染玉是另一回事,故宮舊藏的一只玉貓,黑白分明十分漂亮,但那黑黑的水銀沁就是染的,染色的沁是容易識別的。玉和其他東西不同,其內在結構注定了它會受沁,而瑪瑙則是另一回事,瑪瑙在地下遇高溫會在外面產生一層白皮殼,而卻不會沁到里邊。玉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東西,無論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它的溫度總是要比周圍的溫度低好多,即使是在夏天,你把它放在那里,等你要戴的時候把它拿起來,它一定是涼的。關于這一點,研究者們始終拿不出可以讓人們信服的說法,尤其是古玉,更是如此,更多的說法是古玉在地下漫長的幾千年集聚了陰氣,所以它秉性寒涼。所以,許多人不主張人們佩戴古玉。而許多人對古玉的摯愛就在于貼身戴在身上須臾不離。古玉之美,首先美在它的沁上,古玉的沁之美麗是千變萬化,而時下仿品上的沁無一例外都浮在表面,看上去很死,很木,那種通透的美感是做不出來的,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有一點點熟的感覺,玉之老熟是要時間的,漫長的時間,亦是埋藏地下幾千年的修煉!而那些利用老料做出的高古玉也很容易讓人分辨它身份的真假,你只需看它的皮殼和氣韻。古玉無法仿,就在于它的皮殼和氣韻,一塊真正的高古玉,其皮殼的包漿一是厚,二是皮殼的折光無一不是松松的,其光澤幾近珍珠,是散漫的,松松的,是迷人的。
新玉永遠不會呈現出這種極其高貴的品質。我們常說的“玉看一眼”,如果有條件,只要上手多看,或者有計劃地到國內重要的藏玉豐厚的博物館去慢慢細看,相信會有收獲。但一般人,終其一生也許都很難上手看一下高古玉。玩玉的業(yè)內人士都明白,玩明清玉的人面對商周高古玉依然是隔行如隔山。反之,一樣,你讓我看明清玉,我也只能是一知半解。
高古玉永遠是一個謎,高古玉永遠說不清。
它的魅力就在于說不清,但你的心能和它相通,高古玉是活物而不是石頭。
王祥夫
著有長篇小說《榴蓮 榴蓮》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憤怒的蘋果》等八部,散文集《何時與先生一起看山》等九部。曾獲中國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滇池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等,作品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為《光明日報》《北京晚報》《文藝報》《羊城晚報》專欄作家。現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云岡畫院院長。
文中圖片實物均為珊瑚堂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