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威
翻譯家林少華在博客上談到一件事,說某年參加一個會議,與會者多數(shù)是大學(xué)里的教書匠。林先生會上會下共收到九張名片,他一時興起,就擺到桌子上“相面”,發(fā)現(xiàn)款式顏色各不相同,但有一點不約而同——九張名片無不堂而皇之地印有各種行政職務(wù):副校長、校長助理、院長、副院長,最小也是個系副主任,還有一個“政協(xié)常委”,唯獨把“教授”二字小小地印在了一串職務(wù)后面。林先生戲言,這“教授”二字“像剛進城的農(nóng)民工,一副低眉垂手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讀到這,不禁想起胡適先生來。胡先生不僅有眾多學(xué)界、政界職務(wù),還是一名擁有35個榮譽博士頭銜的教授,按某些人的想法,這些都印到名片上,該是何等榮耀!可胡先生的名片上除了姓名,只有倆字:學(xué)者。而今的學(xué)者卻樂意把官職列在前面,官員則喜歡把某某大學(xué)客座教授的頭銜列在首位,是“學(xué)隨官職長”,還是“官隨學(xué)問長”?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古代,名片叫“謁”,后稱“刺”或“帖”,拜訪朋友時所用。雍正年間,年羹堯年大將軍的名片最霸氣——他讓人找來一塊大木板,刷上紅漆,上刻“賞雙眼花翎加太保銜一等公撫遠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滿洲蒙古綠騎總督川陜軍務(wù)年羹堯”,一排鎦金大字。這么大的名片,得靠人抬著往別人家里送。沒過幾年,年大將軍被賜獄中自裁。那名片往墳前一插,豈不就是墓碑?
您還別說,墓碑有時也和這些名片一樣“吸引眼球”。古往今來,作墓志銘,不乏溢美之詞,阿諛奉承、歌功頌德,極力制造哀榮,古人把這種做法叫“諛墓”。有些人的名片是自己拍自己的馬屁,諛墓則是活人拍死人的馬屁。其實,往死人身上抹彩,同樣為了往活人臉上貼金。
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里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讀書人家的子弟,夜晚在山中迷路,看到一個巖洞,想進去休息會兒。近了一看卻發(fā)現(xiàn),某位去世的長輩在里面。他很害怕,不敢進。那鬼卻很熱情地招呼他進去,于是,他就進去行禮,并問:“您的墳?zāi)乖趧e處,為何來這里住呢?”鬼感慨地說:“我生前雖然沒有什么建樹,但老實做人,本分做官。沒想到死后沒幾年,墳前突然立起一塊巨碑,上面用彎彎曲曲的篆文刻著我的生平事跡。不過很多我都不知道,即便有點根據(jù)的,也都言過其實。我本來心就不安,每有游人至此,看到碑文就譏笑一番,其他鬼也為此嘲笑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就躲到這里,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晚輩祭祀時,我才回去看看他們?!?/p>
寫陰間事是為了諷刺陽間,紀曉嵐也說:這事兒當不了真,但這理兒立得住。作諛墓是古代許多文人墨客的副業(yè),酬勞豐厚,最有名的一位,當屬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韓愈的文章不是吹的,是真好,自然他寫的墓志,也真貴。以致劉禹錫在回憶韓愈的《祭韓吏部文》中,還不忘提一句:“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碑斦媸且蛔智Ы鸢。∶鞔艹肌渡嗳A錄·譏語》里記載了一件相關(guān)的事,說有人借了韓愈的銀子,不想還了,便說韓愈的許多錢財是“諛墓中人得耳”,是拍死人馬屁得來的。因此,他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不但該拿這錢,而且還拿少了呢。
當然,虛妄之言也不只用作墓志銘。時下有些專家、學(xué)者、記者,熱衷給人說喜話,那些作品研討會上的發(fā)言、著作題跋等,有幾個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這跟諛墓有何區(qū)別?
愚以為,無論是名片還是墓碑,樸實點為好,若像年大將軍的名片,拿起來容易閃著腰不說,關(guān)鍵是往哪兒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