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一只狐貍躺在我懷里的時候,是公元2016年1月3日的上午。我抱著一只狐貍,像抱著一個孩子,他的嘴觸到我的乳房的時候,一股電流在我身體里緩緩流動,有種東西被激活了,那是母性的柔情。外面很冷,華北普遍降溫,零下7度,刮著4級小北風,寒進骨頭里,窗外枯枝搖曳,而我的屋里有陽春三月的溫度。陽臺上的五角梅開著紫紅的小花朵。水仙發(fā)了芽,綠綠地勃發(fā)上舉。我坐在陽臺上,坐在柔軟的沙發(fā)里,迎著冬日明艷的陽光,我的脖子和脊梁溝里正滾著豆粒的汗珠。
這是一只藏狐,帶著西藏異域的風霜,在遙遠的年月遙遠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他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誰能想到某年某月某個時候,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躺在我的懷里呢。我撫摸著他柔軟的毛發(fā),心里滿是久違的愛憐。我愛上這只狐貍了嗎?這個結(jié)果是我始料不及的。在這之前,我只不過是想把一個無用的東西變得有點用處罷了,我沒想著去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更沒想到會牽扯出這般縷縷柔情。一個小時之前,我不過是個家居的女人做著一件家居的事情。我戴著頂針,拿著針線,身旁堆著雪白的絲棉,我想做一個抱枕。冬日的陽光照在我身上,線頭在我食指尖上熟練地扭了個結(jié),這個動作讓我恢復了女人的本能,我很欣賞拿針線的自己,覺得很女人。像個村婦一樣安靜地坐著。這樣的時刻并不多見。我時常坐在電腦跟前打字、深思,我會寫很多好看的故事,這個時候我是個文人。有時候我也給愛美的女人做美容,美容床前的我也很投入,全部的精力集中在一張臉上,這樣的時刻我是個優(yōu)秀的美容師。我時常在這兩個角色里不斷轉(zhuǎn)換,很少有閑下來靜坐的時候。新年開始了,我給自己的心情放了假,呆在家里做個家居女人,給魚缸換換水,給花草施施肥,洗衣服做飯掃地擦桌子,整理衣柜,事情就是在我翻箱倒柜的時候發(fā)生的。
我與一只狐貍相遇了,當然,那個時候他還不能叫做狐貍,只是一張空皮囊。一張完整的狐貍皮,老公從西藏帶來給我做圍脖的。試著圍一圍,那么大一張狐貍皮,堆在脖子里厚得喘不過氣來,一直放在柜子里,越壓越往箱底,今天翻出來,突然想做個抱枕,這個想法也不是憑空而來,有一天我去同學家,沙發(fā)上一只小狐貍,與真的十分相似,這個發(fā)現(xiàn)很有價值,我有了新的創(chuàng)意,狐貍皮里填上絲棉,還原一只狐貍,這便是我拿著針線坐在陽臺上的全部動機。絲棉一點點填充,狐貍一點點豐滿,剖開的腿縫上了,活生生的一只狐貍出現(xiàn)了,尾巴那樣結(jié)實,身子那樣健壯,連胡子眼毛都根根清楚。我把它抱在懷里,就在那一抱之間,突然有一種母性的柔情閃光了,他已經(jīng)是一只可愛的小生靈,我開始愛憐著他了。我怎么會突然愛憐一只狐貍呢?絲絲柔情給了他生命和靈魂,愛憐也是一種緣分,這是我的狐嗎?或者我的上世也是一只狐嗎?也許是我跟這只狐還有一段未盡的前緣。
我抱著他靜心冥想,想我的上世,當然我什么也想不起來,我低頭望著他,眼光跟他相對的那一刻,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某根神經(jīng)仿佛跟他瞬間接通,我看他滿眼的故事,他開始跟我說話,支離破碎,言不由衷,斷斷續(xù)續(xù),但我還是從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斷句里聽清了他的大概身世和遭遇,他叫美洛,生活在西藏一座大山里……
西藏的一月,一個寒冷的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天邊有一絲暗紅,沒有葉子的樹枝在風中擺動。美洛心神不定,他緊跟在桑琪爾身后,這幾日桑琪爾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叫他迷醉的氣息,那是在他親吻桑琪爾的耳朵時聞到的,他從來沒有聞到過這么香的氣息,淡淡的,細聞又找不到了,忽一陣風吹來,無意間又有了。起初他以為只是一種幻覺,而桑琪爾身上日漸濃郁的氣息表明,她已經(jīng)到了非常特殊的時期,他被這種氣味搞得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他守護著她,一刻也不舍得離去,總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他想與她交歡。而桑琪爾卻是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她抗爭,甚至立起身來咬他。他告誡自己,時機還不成熟,他必須耐心等待。他已經(jīng)兩天沒進食了,他無心吃任何東西,顯得有些心力憔悴。
也許是聞到了桑琪爾的氣味,另一只狐貍在幾米外的境域里心事重重地徘徊,向桑琪爾情不自禁地張望。美洛怎么能容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起身在他的地盤上尿了一圈,示意那第三者不要走近,快點離開。而那只狐貍已經(jīng)深陷情網(wǎng),也是身不由己,目光癡癡地看著桑琪爾。美洛被激怒了,他沖向那只狐貍,他們都立起身來,在一片朝霞的背景里,開始了不計后果的嘶咬,一陣比一陣激烈。
太陽將要升起了,半個天空都是霞光,染紅了枯草和樹枝。一場愛情保衛(wèi)戰(zhàn)宣告結(jié)束,第三者走開了,而美洛已是傷痕累累。他突然想起了這場戰(zhàn)爭的導火索,那個使他迷醉的桑琪爾不見了,她到哪里去了呢?美洛的心空了,四腿發(fā)飄,失落得像個幽靈。他引頸長嘯,呼喚他的桑琪爾,一整天他都在尋找,傍晚的時候,他在一棵水錦樹下的草叢里找到了桑琪爾。桑琪爾看他的眼光突然變了,柔柔的,癡癡的,水汪汪的,要把他融化掉了,桑琪爾終于翹起了尾巴,這是向他發(fā)出的最美最溫暖的信號,最最貼心的獎賞。他激動得快要窒息了,喘息著撲向桑琪爾,他的那把鑰匙旋轉(zhuǎn)著開啟了桑琪爾的命門,她那樣柔情脈脈地享受生命的如火激情,他們終于融為一體,浴在橘紅的霞光里。風吹草動,水錦樹光禿禿的枝條伴著舞,一只雄鷹在天空翱翔,白云朵朵。
他們的家安在一段廢棄的水泥管道里,后來他們有了五個可愛的小寶寶,桑琪爾是個合格的母親,全心全意地照料小寶寶,給他們梳理毛發(fā)、整理內(nèi)務(wù)、喂奶,教他們狩獵的技能,他們擁有一個幸福的大家庭。覓食的任務(wù)全部落在了美洛身上,為了養(yǎng)活這個大家庭,他一天天到處奔波,但他心甘情愿。他瘦了,老了,還患上了眼疾,有一次在山谷里覓食,碰上了獵人,獵人開了槍,傷了他一只小腿,險些喪命。夜晚來臨,小寶寶睡著了,桑琪爾累了一天躺在美洛的身邊向他撒嬌,他們耳鬢廝磨,絮絮叨叨,過著地老天荒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小狐貍一天天長大,食量也在逐日遞增,美洛一天比一天辛苦。那一天他奔波了那么久,也沒抓到一只像樣的獵物,可是家里還有六張嘴等著他呢,他心急如焚。傍晚的時候,終于在湖邊撲到一只受傷的海鷗。桑琪爾跟他的孩子們一定餓壞了,美洛飛也似的往家里奔,跑啊跑啊,陷阱總設(shè)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一心想回家的美洛不設(shè)防遭遇了不測,這是所有被害者始料不及的。他同他嘴里的海鷗一同跌進了獵人挖的陷阱,這是命運的深淵、他無法逃出的深淵,可跌進深淵的美洛不知這是他的絕境,他使出了混身解數(shù)也逃不出去,嗓子叫啞了,爪子抓破了,眼睛哭出血來,他翻江倒海般折騰了三天三夜,精疲力竭,可他心里的惦念卻還是那樣刻骨銘心,桑琪爾和他的孩子們還在等著他的食物呢,他急瘋了。
第三天早晨,獵人毫不費力地捕獲了美洛,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三天沒進食,而那只海鷗依然完好地躺在地上??蓱z的美洛,有這只海鷗至少還不至于餓暈過去,他曾經(jīng)在極度饑餓的時候想吃掉它,但他咬在嘴里試了幾試,還是沒舍得,他還指望著帶給桑琪爾和他的孩子們,他怕他們餓壞了。
他的皮被一雙老練的手剝掉了,當天賣給了一個小商販,小商販轉(zhuǎn)了三次手,賣給加工皮子的匠人。匠人又賣給了皮草商,后來又被一個西藏漢子買走了。這個西藏漢子的孩子有一次得了重病要上醫(yī)院,西藏那里人煙稀少,路途遙遠又沒有車,如果孩子不能及時送到醫(yī)院就沒命了,他心急如焚。運氣不錯,他在路上搭了一個漢人的車,那個漢人很熱情,把他們直接送到醫(yī)院,孩子終于得救了,他跟那個漢人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這個西藏漢子走了八百里路找到了這個漢人,把這只狐貍皮送給他,讓他的妻子做條圍巾,這個漢人就是我的老公。
于是,我與這只狐貍又續(xù)了前世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