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媛

(鄭州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52)

從仕途之悲慘看秦觀愛情詞的婉美

董 媛

(鄭州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52)

秦觀歷來被視為婉約詞派的正宗。愛情是秦觀詞的主要內(nèi)容，與傳統(tǒng)愛情詞相比,秦觀將身世之悲、離愁別恨、傷春感時巧妙地交融到愛情題材中，大大拓展了愛情詞的社會性內(nèi)涵。秦觀愛情詞藝術(shù)風(fēng)格陰柔輕靈，真摯純情，清新婉美，在眾多婉約詞中獨樹一幟。

秦觀；仕途悲慘；愛情詞；婉美

秦觀在屢遭挫折考取進(jìn)士之后，卻因為“蘇門四學(xué)士”的身份，被視為蘇軾一黨，不得已卷入了北宋激烈的新舊黨爭，被貶出京，并一再受到無情而嚴(yán)苛的遷謫，從杭州通判、監(jiān)處州(今浙江麗水境內(nèi))酒稅，到革除所有官職流放郴州(今湖南郴州)，再到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境內(nèi))，行動完全受到管制，直至被貶逐到疆土最南端編管雷州(今廣東?？?，最終在放還途中病逝，終年五十二歲。時運不濟(jì)、仕途坎坷的一生對秦觀愛情詞影響深遠(yuǎn)，其獨一無二的婉曲柔美為歷代文人所推崇。

一、秦觀愛情詞的內(nèi)容分析

秦觀的愛情詞暈染了自身悲慘命運的濃厚色彩，同時脫離了一般戀情詞的香艷低俗，更多表現(xiàn)純情真愛。他滿懷深切同情和愛意與一些風(fēng)塵女子結(jié)為紅顏知己，然而彼此命運的無常卻使得滿腔愛戀化為一次又一次的傷別離，這種曇花一現(xiàn)的凄美愛情也正是詞人“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坎坷仕途的映照。

(一)傷春感時的傾訴

秦觀雖少有大志，很早就嶄露頭角，但科舉之路卻接連失利，直到三十七歲才登進(jìn)士第，在京不到十年的仕途也接二連三被罷貶，之后因受黨爭迫害，從四十六歲開始貶謫生涯從未間斷。因此秦觀的愛情詞充滿了韶華易逝、人生苦短的敏感。作于被貶監(jiān)處州酒稅之時的《千秋歲》：“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政治上的失意、愛情上的悲戚、今昔時空上的變化交織纏繞在一起，一唱三嘆，纏綿悱惻，詞尾落在“春去也”帶來的“愁如?！?，惜春而又怨春?！朵较场罚骸澳p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詞中沒有刻骨銘心的相思，只是敏銳地捕捉到無聲無息卻又徹入心骨的春寒，通過刻畫無處不在的傷春意象，滲透出一個獨守春閨的女子不可言說的細(xì)微寂寞和淡淡哀愁，讀來觸目傷情。

清人馮煦指出：“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1]這里的“詞心”概指秦觀詞較之其他詞人更出于真情、深情。同是春日，同是孤身一人，晏殊的《浣溪沙》用“小園香徑獨徘徊”表現(xiàn)一種帶著含蓄思索的哲學(xué)美，秦觀的“漠漠輕寒上小樓”則是一種寓情于景的真情體驗，因此更加感人肺腑。

(二)離愁別恨的抒發(fā)

秦觀被迫一次次離開故地前往被貶之所，仕途不遇的苦悶和憂愁愈加凄厲，許多離愁詞都作于顛沛流離的被貶期間。他最為知名的一首離愁詞是《滿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蓖砬稂S昏時分，戀人無奈離別，詞人筆下對分手情景的渲染格外凄傷，尤其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抹”一“粘”，以繪畫筆法入詞，生動而傳神，景物的曠遠(yuǎn)與衰冷呼之欲出?！靶标柾?，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更極盡深秋的蕭瑟，景色描寫暗合離人內(nèi)心的孤寂，寫景抒情融為一體，格調(diào)凄凝，意境高妙，成為離愁詞的千古絕唱。再如《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蛾長斂，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睂戦|中女子解不開的離情，不同于秦觀借景抒情的慣常手法，而是更多直抒胸臆，開頭便以“天涯舊恨”“獨自凄涼”這樣的字眼直逼內(nèi)心，接下來的“人不問”突顯被遺忘冷落的憂郁，“欲見回腸”“吹不展”寫出內(nèi)心的愁腸百結(jié)，結(jié)拍的“困倚”“過盡”更是令人絕望而肝腸寸斷。

宋詞以離愁為題材的很多，如歐陽修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李清照的《滿庭芳·小閣藏春》等。但秦觀由于仕途無端遭受不公正待遇，且他所受到的處分是宋朝官員中無以復(fù)加的，隨著越來越嚴(yán)厲的貶謫，秦觀的心態(tài)也逐漸變得郁結(jié)不解，因此他的離愁詞較之其他詞人更加凄婉，更加憂傷。

(三)融身世之悲的訴說

秦觀的很多愛情詞看來是寫青樓女子的愛情悲歌，實際上秦觀是以風(fēng)塵女子自比悲慘身世，抒發(f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情感受?！督亲印罚骸拔鞒菞盍喝幔瑒与x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昔日的戀情仿佛春天的楊柳一樣美好，但任憑滿懷追憶，卻擋不住“水空流”，韶華飛逝，物是人非。這里多情女子卻被無情辜負(fù)，正如秦觀空有一腔凌云志卻一再被朝廷無情碾壓。秦觀的恨與愁，難以排遣，只有在詞中將淚水化作“春江”“流不盡”，給人以深切的悲觀感受。

秦觀的《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裹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毕鄠魇菫檠瞿剿母杓克鳎鋵嵵饕磉_(dá)他貶謫羈旅的孤獨處境以及不滿情緒。仕途連續(xù)的挫折與打擊，生活上一再的變動和顛簸，使一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詞人感到理想破滅，前途渺茫，心情極度低沉，身世之悲在詞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首句的“失”和“迷”勾勒出景物的模糊飄渺，貼切地傳達(dá)了作者凄迷的心緒。結(jié)尾發(fā)出“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怨問，正是一個走投無路的斷腸人滿腔愁怨的委婉發(fā)泄。王國維評價此詞“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2]

二、秦觀愛情詞的獨特風(fēng)格

(一)超越世俗的“純情”雅詞

與一些無聊文人對待青樓女子往往出于戲謔玩耍的態(tài)度不同，秦觀愛情詞很少輕薄與膚淺，顯得專情、純凈、典雅了許多，秦觀堪稱“純情”詞人。流傳千古的愛情名篇《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借牛郎織女的神話，歌詠了天長地久的忠貞愛情，讀來蕩氣回腸，感人肺腑。尤其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兩句，直擊暮樂朝歡的淺薄與長相廝守的脆弱，道出了愛情的真諦，可謂字字珠璣，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愛情佳話。

古詩詞中吟詠牛郎織女愛情故事的很多，從漢代的“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佚名)，到唐代杜牧的《秋夕》、白居易的《牽?？椗て呦?》，再到宋代晏幾道的《鷓鴣天·七夕》、柳永的《二郎神·七夕》等等，雖然風(fēng)格各異，卻都擺脫不了感嘆歡娛苦短的窠臼。相比之下，秦觀的《鵲橋仙》則顯得構(gòu)思更加巧妙，立意更顯高遠(yuǎn)。張燕瑾在《唐宋詞選析》中評價秦觀的《鵲橋仙》：“獨具豐彩，是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好作品。它既沒有慨嘆會少離多，也沒有抒發(fā)脈脈的相思。格調(diào)高雅，意境新穎，設(shè)想奇巧，獨辟蹊徑卻自出機(jī)抒，歌頌堅貞不渝、誠摯不欺的愛情?！盵3]秦觀在男女戀情上的真摯投射在了很多詞作中，“欲將幽事寄青樓，爭耐無情江水不西流”(《虞美人》)、 “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 “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南歌子》)、“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臨江仙》)等等，都是詞人源自心靈的真摯愛情的流露。

(二)自怨自艾的陰柔特質(zhì)

接踵而至的仕途打擊讓秦觀年少時的英氣逐漸消遁，性情轉(zhuǎn)而變得多愁善感，甚至自怨自憐，這種情感體驗在詞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陰柔之美。薛礪若在《宋詞通論》中說：“少游既是一個情種，自不免因落拓的宦途，羈旅的生涯，和失戀的縈繞所侵襲，因而使他變?yōu)橐粋€傷心厭世的詞人?！盵4]秦觀常常耽于自我情感的沉溺，《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shù)。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xì)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天上的“碧桃” 孤寂地綻放在“亂山深處”，雖然美麗如畫，卻無人欣賞、無人愛憐，獨自承受寒雨侵襲，這不就是詞人空有滿腹才華卻屢遭政治迫害，飽經(jīng)仕途風(fēng)雨的寫照嗎？這里詞人不是為一枝孤芳而沉醉，而是在為自己的坎坷一生而落淚、而斷腸！這種沉湎于自我哀傷的情結(jié)，有時又以描摹夢境來體現(xiàn)，寫于被貶處州期間的《好事近》：“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dāng)面化龍蛇，夭矯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鄙掀~人的夢境是絢爛而歡快的：春雨浸潤，春花爛漫，溪流婉轉(zhuǎn)，黃鸝滿山；下片卻詞風(fēng)驟變，詞人的夢境陷入了凄迷與驚悸：飛云有如龍蛇翻轉(zhuǎn)幻化，天空詭異而令人不知所措。夢境的翻轉(zhuǎn)正是詞人現(xiàn)實遭遇的再現(xiàn)，充滿浪漫主義的美好夢境是秦觀所渴望的，但現(xiàn)實中詞人卻無辜被貶，從甚得恩寵的國院編修官，轉(zhuǎn)眼間被逐出朝堂，從削除一切官職流放遠(yuǎn)鄉(xiāng)，最終淪落為人身不自由的罪臣，因此詞人以“醉臥古藤”“不知南北”結(jié)尾，充滿了對自我命運的消極感傷。同為蘇門四學(xué)士的黃庭堅曾以此詞入詩《寄賀方回》，表達(dá)了對秦觀歷盡磨難而“愁眉”不解、“醉臥古藤下”的深切同情。

(三)輕靈柔美的抒情藝術(shù)

秦觀擅長比興手法，運用豐富的意象來表情達(dá)意，詞意含蓄雋永，耐人尋味。清人周濟(jì)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說：“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鼻赜^愛情詞極少直接抒情，而是通過景物與氣氛的描寫來烘托情感，如《八六子·倚危亭》，懷念曾經(jīng)愛過的一個美麗歌女，沒有直接寫其美貌，而是用如夢的夜月、柔情的春風(fēng)來意會一種不可言傳的柔美，意味無窮。《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是表現(xiàn)含蓄美的經(jīng)典詞作，詞人寫春愁，卻不做直接抒發(fā)，而是通過孤樓、薄霧、流水、細(xì)雨、彎月等不斷疊變的畫面委婉透露?！度鐗袅睢菲渌模骸皹峭鈿堦柤t滿，春入柳條將半。桃李不禁風(fēng)，回首無限。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yuǎn)?！痹~人用血紅的殘陽、淡淡的柳絲、落英的桃李、遙遠(yuǎn)的楚天等飽蘸凄婉情感的意象譴詞造句，讀來格外悲涼哀傷。《踏莎行·霧失樓臺》沒有一句直抒胸臆的孤獨悲苦，但是迷茫的霧臺、朦朧的月亮、隱約的渡口、遙不可及的桃源、孤獨的春館、悲啼夕陽的杜鵑、一去不返的郴江，卻讓詞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內(nèi)心孤苦不言自明。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是情語” ，這也是秦觀愛情詞的至高藝術(shù)境界。

秦觀充分表現(xiàn)了婉約詞含蓄婉轉(zhuǎn)、表情細(xì)膩的特點，他的愛情詞更是柔美感傷，自成一家，極大推動了婉約詞的發(fā)展。秦觀在詞史上的地位正如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的評價：“少游近開美成,道其先路;遠(yuǎn)祖溫韋,取其神,不取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然變而不失其正?！?/p>

[1]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

[2]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張燕瑾.唐宋詞選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4]薛礪若.宋詞通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責(zé)任編輯：趙 偉]

The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Beauty of Qin Guan's Lyrics on Lo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Tragic Official Career

DONG Yuan

(Zhengzhou Railway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Zhengzhou 450052, China)

Qin Guan has always been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graceful Song Lyrics. Love is the main theme of his works. Compared with traditional love poetry, Qin Guan's lyrics on love intermingled with his own tragic fate, from which unfortunate life experience, grief of parting, and sadness for spring were effortlessly integrated with the theme of love, expanded the social connotation. With its unique artistic style, which is tender and light, pure and sincere, fresh and graceful, Qin Guan's lyrics on love distinguished from numerous graceful Song lyrics.

Qin Guan; tragic official career; lyrics on love; graceful and restrained beauty

2016 - 10 -31

董媛(1969—)，女，江蘇徐州人，鄭州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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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811(2016)-04-006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