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忠
張順義蹲在院外的楊樹下吸煙,目光呆滯地看著前面的草屋,瓦房,陳舊的柴草垛。這些陳年舊貨天天看,沒有什么看頭。
劉桂英提著裝滿東西的塑料袋走出院門,張順義笑說:“他表嬸去哪?”劉桂英說:“拿幾斤小麥換煎餅?!?/p>
張順義目送劉桂英。雖是幾十年的鄰居,但劉桂英是個會說話的活物,多少有些看頭。
夏收夏種結(jié)束,張順義天天都蹲在院外的楊樹下吸煙。他很想走動走動,看一些新鮮事物,可這偏遠的小村莊實在沒有什么可看。以前,青壯年們在家,農(nóng)閑時聚在一起,踢毽子,跳繩,老鷹捉小雞;一些憋不住的活躍分子摔跤,靠墻倒立,爬樹上握住樹枝懸在空中,身子蕩悠悠的。這些舉動看得人們一驚一乍的,精神為之一振,便有滋有味地談?wù)摿恕?/p>
后來,青壯年們外出打工了,村里剩下老人和孩子。老人守著孫子孫女也能歡天喜地度過每一日。天性好動的孩子們做著在學(xué)校學(xué)到的跳舞,體操運動,唱歌。他們邊唱邊做著動作,老人看了笑哈哈的,夸孩子的能耐。
打工的兒子小兩口回家過年,過完年帶走孩子。他們說,孩子在老人身邊只能吃飽穿暖,卻得不到本應(yīng)得到的父母關(guān)愛,慢慢地,性格變得孤僻,也會因為想念親人而無心上學(xué),長大怨恨父母只顧打工,不考慮他們的思念之情。帶走孩子,精心培養(yǎng),盡心關(guān)愛,長大出息了'不吃父母在工地的苦。
村里沒了活躍的青壯年和活潑可愛的孩子,不好動的老人守在家里不出門。村里靜得像是被日本鬼子掃蕩過似的可怕,只有農(nóng)忙才弄出拖拉機滿載化肥、種子、農(nóng)藥去播種和運送莊稼進村的“突突”聲。這種特別響的聲音驚嚇得雞飛狗跳的,你喚雞我叫狗地滿村喊叫,村里便有了一些生氣?,F(xiàn)在機械化種地。一家?guī)桩€地,無論種還是收,三五天結(jié)束。農(nóng)閑,村里又恢復(fù)寂靜。老人在這寂靜的日子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深感度日如年的煎熬。
張順義目送劉桂英消失在拐彎處,這才戀戀不舍收回目光,低頭耷腦吸煙。以前,他一天吸不完一包煙,現(xiàn)在三四包。起初村里沒了活躍的青壯年和活潑可愛的孩子,他感覺難熬,想個用寫字的方法打發(fā)光陰。他是小學(xué)文化。幾十年過去了,看字認識,提筆忘字。他拿樹枝在地上寫想寫的字,不會寫,橫三豎四亂畫一氣,畫得滿地像蚯蚓拱破地皮似的一道道彎彎繞。這哪是字。他笑著搖頭。開始畫感覺好玩,慢慢沒了興趣,頭耷拉在膝蓋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天黑,他一驚,呀,怎么睡著了?幾次如此,心想這種方法不行。什么方法好呢?他齜牙咧嘴撓頭想了又想,最終決定吸煙。煙不離嘴,等于“有事做”,做事不犯困。他一支接一支吸,一天三四包,吸得嘴干舌燥,還得吸。他實在想不出打發(fā)時間的良策啦!
張順義吸著煙,忽聽腳步聲傳來,抬頭看,是宋志明,笑說:“志明去哪?”宋志明說:“來你這里蹲蹲?!彼沃久骷以谀线厧准业母C旮旯里,不透風(fēng)。在這農(nóng)歷五月晴朗又無風(fēng)的天氣里,窩在旮旯里就像在蒸籠里似的熱。他擦一把臉上的汗說:“天熱,電風(fēng)扇吹出來的風(fēng)烤人。他媽能受得住,俺受不住。哪兒涼快?想想,你家門口?!?/p>
張順義家門口有大半畝空閑地,周圍栽了楊樹。枝繁葉茂的樹把空地遮蓋得沒有半點陽光。他薅了空地的雜草,成了利索的一片。雖然沒風(fēng),但這種地方還是涼爽的。
張順義遞給宋志明一支煙。他們吸煙說話。宋志明說:“以前村里那么多人,閑著聚在一起踢毽子,跳繩,倒立……多熱鬧。有景看,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感覺過得怪快?!睆堩樍x嘆口氣說:“那種熱鬧再也不會有了。人家打工掙錢……這社會沒錢不行?!彼沃久鼽c頭說:“現(xiàn)在人都鉆錢眼里了,哪有心思玩以前那些事。看來,俺這輩人只有在村里不聲不響守到死了?!睆堩樍x苦臉搖頭說:“都六七十歲的人了,不守到死,還能有什么想法?”他們對無盡的寂靜深感悲哀,便唉聲嘆氣,低頭吸煙。
又是忽聽腳步走來,抬頭看,是換煎餅回來的劉桂英。張順義笑說:“他表嬸回來了。”劉桂英點頭,嘆口氣說:“收麥前還是斤半小麥換一斤煎餅,現(xiàn)在漲到二斤了?!?/p>
對于物價上漲,張順義和宋志明并不驚訝。化肥以每年每袋十塊錢的速度上漲,豬肉以每年每斤兩塊錢的速度上漲,就連不起眼的火柴也以每年每盒一毛錢的速度上漲。物價年年上漲,沒什么可驚訝的么。物價上漲雖然不是新鮮事,但總歸是件事。是件事就有談頭了。他們由物價上漲聯(lián)想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集資。宋志明說:“那時集資五花八門。今天村里修橋集資,明天鄉(xiāng)里建校集資,后在縣里鋪路集資……都向老百姓要錢。一季糧食賣完也不夠交集資,村干部逼著賣豬。那頭豬正在長膘,俺咬牙賣了。他媽心疼得哭兩天?!睆堩樍x說:“你家還好,俺家更慘。四丫住院,沒錢交集資,干部逼俺賣狗。老黃狗下窩還沒滿月。賣過母狗,四只小狗活活餓死。他媽心疼得抱著死狗哭得死去活來,說那也是命?!彼沃久鲊@口氣說:“想想那時集資……沒法過。村干部……太厲害了。后來沒了集資,冒出個物價上漲,漲得一百塊錢當(dāng)五十塊錢花。”張順義搖頭又搖手說:“別提那事,一提就來氣。收麥前俺買豆腐。稱了一斤,給她一塊五,她說漲錢了,兩塊一斤。俺帶錢花得只剩一塊五,不買了。她說不買不行。沒辦法,脫褂子抵押,回家拿錢。集市離俺村十幾里呀!”宋志明說:“這不是物價上漲鬧的?那時怕集資,現(xiàn)在怕物價上漲。什么時候沒有怕的事,俺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張順義說:“俺什么都不盼,就盼日子好過。到那時,俺舒舒展展過,過他個一百歲都不想死的好日子?!彼麄冦裤竭^美好未來,沒話了,低頭吸煙,直吸到日墜西山,各自回家。
回到家,張順義做飯炒菜?,F(xiàn)在做飯炒菜既方便又快捷,電飯煲燒湯,煤氣灶炒菜,十幾分鐘行了。電飯煲和煤氣灶是兒子買的。兒子說:“爸,都什么年代了'還燒地鍋。俺給你買電飯煲煤氣灶。”
兒子和兒媳在南方販賣蔬菜,年收入一二十萬。他們做幾年生意,買房子,扎根城市。兒子每年給他幾千塊錢。幾個女兒以種地為生,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說每年給他一百塊錢,他沒要。她們能有孝心行了。他種幾畝地,年收入幾千塊錢,加上兒子給的幾千,扣除人情來往喜喪隨禮金的三四千,剩下的錢都買吃的。他的生活不錯,隔三差五吃一次魚或肉。每每享用美味佳肴,他都想起去世的老伴。和他生活一輩子的老伴,沒過一天好日子。上世紀七十年代,孩子多糧食少,一年到頭都喝渾水稀湯的飯。土地承包后,孩子們慢慢長大,省吃儉用為他們準備婚事。辦完他們的事,又有沒完沒了的集資。后來終于過上個把月吃一次豬肉的好日子,老伴得了食道癌。女兒們買來飲料、水果、糕點。老伴看了床前一堆吃物,嘆口氣說:“活了一輩子,也沒這口福,現(xiàn)在有了,吃不下去。俺的命真苦啊。”這話聽得女兒們的鼻子酸酸的,含著淚說:“媽,孝心需要錢。說實在的,不是你生病,俺舍不得買這些東西。俺愁沒錢供應(yīng)幾個孩子上學(xué)?!?/p>
老伴花完了積蓄,去世了,弄得人財兩空。一貧如洗的家天天吃老咸菜,吃得兒子唉聲嘆氣,說窮日子實在難過。小兩口商量,決定投奔在南方販賣蔬菜的兒媳姑母。兒子這一走,發(fā)了。兒子好過,張順義跟著福氣。現(xiàn)在他有種過天堂日子的幸福感,遺憾的是,老伴沒福氣享受天堂般的好日子。
吃過飯,張順義坐在電風(fēng)扇前發(fā)呆。老伴在世時,有人陪著說話。老伴說:“以前搓麻繩納底做鞋,現(xiàn)在都買?!睆堩樍x說:“以前雞叫起來推磨,困得捧著磨棍能睡著。現(xiàn)在拿小麥換煎餅。”老伴說:“以前的布不結(jié)實。幾年做一件新衣服,舍不得穿;穿了,不知不覺磨破了,今天補這地方,明天補那地方,一年到頭補,補得衣服都是補丁。現(xiàn)在的布好,一件衣服幾年都穿不壞?!睆堩樍x說:“以前天天拾草,沒草拾;冬天刨草根,不刨沒草做飯?,F(xiàn)在到處都是草,沒人要。”老伴說:“以前的人命苦,現(xiàn)在的人命好。人的命,社會定?!彼麄冋f著話,不知不覺一個晚上過去了?,F(xiàn)在他一個人坐得無聊,上床了。
不做活,生活好,精力充沛,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張順義感覺漫漫長夜難熬。往年,公社電影隊常去各村放電影,都放《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等片子。每當(dāng)村里放電影,張順義早早搬板凳走了。母親說:“飯做好了,不吃?”張順義頭也不回,說:“看過電影吃?!眮淼诫娪皥觯剂撕玫貏?,等待放電影。等待中,大人說笑,打鬧,孩子一蹦一跳,嘰嘰喳喳,滿場亂哄哄的。電影開放了,頓時鴉雀無聲,靜得沒人似的。正值三伏,沒風(fēng),蚊子嗡嗡叫。光著上身,穿褲衩的張順義渾身淌汗,感覺不到熱。他聚精會神看銀幕上電影中的每個故事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時拍打蚊子叮咬的地方。放映結(jié)束,回到家一看,滿手是血。
別的村放電影,張順義和伙伴們步行四五里去看。北風(fēng)呼嘯,身穿破爛衣的他跑在前面,學(xué)電影里解放軍指揮員,高舉右手大喊:“同志們,沖?。 彼鴦C冽寒風(fēng)狂奔?;锇閭兙o跟其后,興奮得嗷嗷叫,邊叫邊一跳老高。一氣跑到放映場,場地里早已站滿了人。張順義和伙伴們站在場外,蹺腳伸脖子仰頭看電影。腳凍麻了,手凍木了,張順義感覺不到冷。放映結(jié)束,他又蹦又跳一陣活動,第一個沖在回家的路上。
今晚這村放電影,明晚那村放電影,張順義-年到頭看電影。那年代雖窮,但他精神充實,活得有滋有味。
后來有了電視,農(nóng)村不再放電影。按說,看電視劇也能打發(fā)每個晚上,可是電視劇大都是武打,愛情,宮廷片。這些片子乍看還是吸引人的,看得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感覺都是一個套路,膩煩,想看戰(zhàn)爭片和農(nóng)村片,比如《井岡山》《建國大業(yè)》《鄉(xiāng)村愛情》等等。遺憾的是這些片子太少。
睡不著,張順義翻過來,嘆口氣,覆過去,又嘆口氣,嘆得苦悶。他左腿抬起,重重地落下,砸得床“嗵”一聲;右腿抬起,又是重重落下,砸得更響,響聲此起彼伏,由慢而快,快得放鞭炮似的一聲緊接一聲。砸了一陣床,他鯉魚打挺似的上下翻動身子,翻動得床搖晃不穩(wěn)。翻動一陣身子,他咬牙抓頭發(fā),抓得頭皮疼痛難忍,還要抓。實在忍受不住頭皮的疼,他趴著學(xué)牛叫:“哞!——”叫聲凄愴而悲涼。叫了幾聲,伸在枕頭下的手觸摸到薄而硬的東西,那是碟片,他一驚,又一喜,猝然停止學(xué)牛叫,騰地爬起,拿出碟片,跳下床。
前天趕集,路過碟片攤,張順義看兩個老頭買碟片,上面有“越老越香”四個字,很誘人。他拿一張看,的確都是老歌,有《南泥灣》《洪湖水浪打浪》《東方紅》等歌曲。那年代,每到冬、春兩季,都搞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公社文化站的人在工地周圍埋幾根木樁,架起高音喇叭,一天到晚播放這些歌曲,聽得人們精神抖擻,抬一百多斤土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走得快。一會兒東邊嗷嗷叫喊一陣,一會兒西邊哈哈大笑一陣,一會兒南邊呼喊一陣,一會兒北邊高歌一陣。這聲聲不息的興奮聲弄得整個工地?zé)嵫序v。
干了_一氣活,張順義嫌熱,脫了破棉襖和單褲,赤腳穿褲衩抬土一路小跑。大雪紛飛,大風(fēng)陣陣,他卻干得滿頭大汗。后來他被評為公社勞動模范。
公社召開勞模大會,張順義代表勞動模范發(fā)言。他昂首挺胸,朗聲朗氣地說:“……只要公社黨委滿足俺的精神需求,俺就有使不完的勁,會干得更好!”會場里舉起林子似的手臂,高聲呼喊:“俺喜歡聽歌,有了歌曲,俺就有勁頭!”臺上的公社書記激動得站起來,向臺下有力地一揮手,慷慨激昂地說:“同志們,我們公社黨委一定滿足你們的精神需求。我們不但播放歌曲,還要宣傳隊為你們演出,放電影?!备吲d得會場里一片嗷嗷叫,叫聲久久不息……
幾十年沒聽這些老歌了,張順義買幾張“越老越香”碟片,放在枕頭下,怎么忘了播放呢?他拿一張放進DVD里。
DVD是春節(jié)前孫子結(jié)婚時買的。孫子初中畢業(yè),去南方他爸媽所在的城市打工,兩年后弄個媳婦。媳婦的肚子鼓起來了,不結(jié)婚不行,他爸媽帶他們回來辦喜事。過了春節(jié),全家人回南方。臨走時,他要孫子帶走DVD,說他不會擺弄“洋玩意”,留在家沒用。孫子說:“俺老爹,俺家有一套家庭影院,不要這個。你在家沒人說話,悶得慌打開DVD聽歌曲解悶?!睂O子簡單地教他開和關(guān)。孫子買的都是你情我愛的片子,他不愛聽。
張順義打開電視機,里面出現(xiàn)唱歌人清脆悅耳的歌聲。聽著久違而又熟悉的旋律,他激動又有種親切感,仿佛回到青年時代頂風(fēng)冒雪戰(zhàn)天斗地的火熱場面,高興得搖頭晃腦。聽著聽著,他不由自主地跟隨電視里唱歌人唱出的節(jié)奏甩一甩胳膊,踢一踢腿,扭一扭腰,晃一晃頭。他從未這么活動過,盡管在家里,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六十多歲人了。
張順義扭扭捏捏活動著,慢慢地,活動得大方自如。
活動一陣,張順義停下來,點上一支煙。吞云吐霧中,他想,這種活動叫什么呢?類似跳舞,就叫舞蹈吧。是舞都有名字。這種舞蹈叫什么名字呢?胳膊腿想怎么擺動都行,不是隨心所欲嗎。那就叫隨心所欲舞吧。
吸透一支煙,張順義繼續(xù)跳,越跳勁頭越足,越跳越有精神。
外面刮風(fēng)了。悶熱多天,今晚終于起風(fēng)了。張順義想,屋里不如院外的空地里好跳。一是自然風(fēng)比電風(fēng)扇吹得舒服,一是院外的空地寬敞,能甩開胳膊踢開腿。他把桌子、電視機和DVD搬出去,拉亮電燈。
屋里的劉桂英突然發(fā)現(xiàn)院里明亮,以為是張順義家失火了,一驚,急忙走出去,再看映照到院里的明亮不是失火的光,而是燈光,并且那光不是在張順義家里,在院外。那么院外拉電燈,張順義有事?她疑疑惑惑出了院門,看到張順義在燈下桌前擺弄電視機和DVD,不知他想干什么,上前問了,驚訝得她睜大眼說:“什么……跳舞?”城里老年人跳舞不是稀罕事,農(nóng)村老年人跳舞可是天大的新鮮事了;再說了,以前從未聽說,也沒看過張順義跳舞。她想看他怎么跳。
張順義打開電視機和DVD,跟隨電視里唱歌人唱出歌曲的節(jié)奏甩胳膊,踢腿,扭腰,晃頭。劉桂英看了,忍不住仰臉大笑,說:“他表叔,你這哪是跳舞,簡直是耍大猴?!?/p>
在這寂靜的夜晚,猝然傳來老歌的歡唱聲,不知誰家有了什么好事,屋里低頭耷腦的人們猛一驚,想去看看,紛紛走出家門,尋著歌聲走去。他們像往年看電影的路上那么激動,一擺手,一跳腳的。他們邊走邊說話,說:“沒聽說誰家兒子結(jié)婚嘛!”“就是。這家晚上放歌干什么?估計有喜事。”“老嫂子,怎么跟小腳娘似的走不動……都落下幾步了?!薄八硎澹徊讲阶呔褪橇?,小跑干什么,怕被別人搶著看完好景不成……”
走到唱歌地方,人們看到的不是什么喜事,而是張順義在燈下對著電視里的唱歌人唱出的節(jié)奏胡亂甩胳膊踢腿,扭腰晃頭,忍不住笑了,說張順義這是裝瘋賣傻,還是犯了神經(jīng),夜里這么不正常。宋志明皺眉不解問:“順義,你這是干什么?”張順義說:“跳舞。”宋志明不懂什么舞,但在電視里偶而看一回跳舞,人家跟隨音樂節(jié)奏有板有眼地跳動,胳膊腿擺動得好看。張順義的胳膊腿亂甩一氣,看了不順眼么。他伸脖子睜眼問:“順義,你跳的什么舞?”張順義說:“隨心所欲舞。”人們又是忍不住大笑,說活了一輩子,還是頭一回聽說天底下有這種舞,真是開眼。
張順義不管人們的說笑,只顧跳舞。在這徐徐涼風(fēng)中,在這寬闊的空地里,他甩開膀子,伸開腿,大幅度地搖晃身體。他邊跳邊說:“志明,來跳舞?!?/p>
宋志明看著張順義跳舞,心想跳舞聽老歌,怪好,比悶在家里強多了。他也想跳,又聽張順義的邀請,就躍躍欲試,又扭扭捏捏,在眾人面前不好意思,摸著頭齜牙咧嘴說:“俺不會跳?!睆堩樍x說:“俺也不會跳。隨著歌曲的節(jié)奏,想怎么扭動都行。隨心所欲嘛。”宋志明忍不住挪兩步。老伴白他一眼說:“想跳就跳,不要拘拘謹謹?shù)??!睅讉€常和他開玩笑的人推搡他說:“志明,去跳吧?!苯蛔Z恿的他就進了“舞池”,又隨手拽一個。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個躍躍欲試的男性被推進去了。
看著男性們跳舞,女性們心里癢癢的,又不好意思主動進“舞池”,就嘰嘰喳喳你推我,我搡你,推來搡去,劉桂英被推進去了。她剛進去,又有幾個女性也被推進去了。
跳舞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丟人現(xiàn)眼事,是既能活動身體,又能提神的好事,何不參加這項活動呢?邊上看景的其他人跟隨歌曲的節(jié)奏做著踢腿扭腰的動作。張順義說:“你們不要在一邊跳,都進來?!彼麄冃χM“舞池”。
大半畝的空地里跳動著幾十個老人的身姿。他們歡快地跳著,臉上綻放出多年來沒有過的笑容。他們寂寞得太久了,跳舞能填補他們的精神空虛。風(fēng)比剛才大了許多,涼爽宜人。他們在這空氣純凈,氣溫適宜的夏季夜晚,精神倍增地跳了一陣又一陣。在這一陣陣歡快的跳舞中,他們深感得到了多年沒有的精神滿足。他們越跳越想跳,越跳身體活動得越自如,越跳勁頭越足,人都跳得幾近瘋狂啦!
跳舞結(jié)束,人們紛紛說:“多天沒有活動,身子骨硬跟鐵板似的。跳過舞,渾身酸酸的,麻癢麻癢的,怪好受?!薄鞍呈箘潘Ω觳蔡咄?,腰彎來扭去,感覺身子輕松多了。到底隨心所欲舞好。”“跳過舞,精神了,感覺年輕了。你別說,跳舞也許能延年益壽?”“那還用說。跳舞活動身體,渾身的血都淌得快……”
人們走后,張順義洗了澡,躺在床上,通體舒服,一會兒進入夢鄉(xiāng)。一覺醒來,天亮了,感覺漫漫長夜并不難熬,甚至覺得夜的時間短。夏季的夜本來就短么。
昨晚炒菜用完了鹽,張順義去小店買。走出院門,看到劉桂英拿叉子翻弄柴草垛,他說:“他表嬸,挑玉米秸干什么?!眲⒐鹩⒗事暲蕷庹f:“現(xiàn)在不燒鍋了,要玉米秸沒用。趁天熱,把它挑開,埋上土,潑了水,一個夏季能漚爛,秋季拉到地里壯地?!闭f過,拍一下額頭,“看這死腦瓜子,柴草都陳幾年了,以前怎么沒想到漚?昨晚跳過舞,躺到床上,一下子想到這事。俺覺得,跳過舞,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似的,頭腦活泛了?!?/p>
走上主干道,張順義看到宋志明在一片荒草地里割草,身后已有幾堆鮮草。他剛想說:“志明割草干什么?!痹掃€沒出口,已走到宋志明跟前的人說:“志明,割草?!彼沃久髡f:“閑著沒事,割草曬。村里到處都是草。俺夏季割一茬,秋季割一茬兩茬能曬兩大垛,足夠喂三十只羊的。俺打算養(yǎng)羊,一年收入三四萬。”說過,扯著嗓子向家的方向喊叫:“他媽,拿叉子來涼草曬?!币呀?jīng)走出家門的老伴高聲回應(yīng):“他爸,俺這就到了?!?/p>
張順義正走著,又聽有人大聲大氣地說:“大兄弟,你收拾豬圈干什么?”被稱為大兄弟的人響亮地說:“俺想買兩頭母豬。一頭母豬一年下兩窩小豬。四窩小豬能賣一兩萬。這不是收入?”“俺跟他媽正在壘雞棚,想喂兩千只肉雞。一年喂五茬,也能掙一兩萬。大兄弟,借幾根木棒給俺搭架子?!?/p>
一路上,張順義聽到高聲大氣的說話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看到都是做掙錢事的人。村里一掃往日的寂靜,呈現(xiàn)一派繁忙景象。他笑著點頭,心里說,到底滿足精神需要,人的精神和思想大變樣,老來也想發(fā)揮余熱。
大集體年代,父親在屋后栽了一片柳棉條,編織筐籃賣補貼家用。父親去世無人問津,新新陳陳瘋長幾十年。張順義打算割掉陳貨,留下新生,澆水施肥,秋季割了編織筐籃賣,增加收入,生活會更好。
隨著太陽的升高,氣溫也升高。人們干到中午,回家了。吃過飯,陸續(xù)來到張順義家門口的空地里乘涼,談?wù)摳髯宰蛲硖^舞回家后的想法和今早晨的做活。談?wù)撝校械呐氖?,有的拍腿,笑聲朗朗?/p>
人們談?wù)撘魂嚭螅沃久飨氲搅死细?,說:“順義,把電視機和DVD搬出來,俺唱兩首歌?!边@一提議著實讓劉桂英激動不已。上世紀大集體年代,她是大隊宣傳隊的一員,擔(dān)任獨唱角色。每每搞演出活動,她都唱《南泥灣》《洪湖水浪打浪》《東方紅》等歌曲。唱完,聽眾喊叫:“再來一首……劉桂英的歌聽不夠?!币恢潞袈暭拥盟艘皇子忠皇祝牭萌藗儑@口氣,遺憾道:“那次市劇團來要劉桂英,大隊如果放她走,早就成歌唱家了。唉,大隊不該埋沒人才。”
幾十年沒唱老歌了,昨晚邊跳舞,劉桂英邊跟隨電視里的唱歌人輕輕哼著?,F(xiàn)在,她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拽著張順義說:“他表叔,俺幫你搬電視機和DVD,讓俺先唱兩首?!?/p>
張順義打開電視機和DVD,劉桂英跟隨電視里的唱歌人唱歌。她的嗓音清脆悅耳,有種穿透力,音質(zhì)不減當(dāng)年。人們頻頻點頭,贊不絕口。
《南泥灣》《洪湖水浪打浪》《東方紅》等歌曲都是老年人在青年時代愛聽愛唱的歌曲。聽了劉桂英唱歌,他們不由自主跟著唱。他們唱得精神振奮,激情四溢,邊唱邊和電視里的唱歌人做著手勢動作。幾十個老年人成為一組大合唱,高亢激昂的歌聲飄蕩在這個偏遠的小村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