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書
從《隆中對》與《陳涉世家》的比較中品“無韻之離騷”
張傳書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是魯迅對《史記》的高度評價,老師們教學(xué)《陳涉世家》時常引用此語來激趣,但囿于時間和考試的壓力,通常也不會引導(dǎo)學(xué)生去深入理解此語的含義。結(jié)果是很多學(xué)生記住了這句話,卻并不理解這句話。筆者試圖以《陳涉世家》和《隆中對》為例,談?wù)剬Υ苏Z的理解。
“絕唱”者,指某方面達到了最高造詣或者最高水平也。“史家之絕唱”,就是指《史記》在史學(xué)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史記》之前,史學(xué)家書寫歷史,主要采用的是編年體和國別體體例。司馬遷參酌古今,創(chuàng)造出史書撰寫的新體例——紀傳體。這種體例以人物為中心,結(jié)合記言、記事來記錄重大的歷史事件,為后世紀傳體史書的編纂樹立了楷模,對中國史學(xué)的發(fā)展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自此例一出,歷代史書,尤其是二十五史,遂不能出其范圍。所以,魯迅稱之為“史家之絕唱”。
《陳涉世家》記述的第一次農(nóng)民起義,就是以陳勝和吳廣的語言和活動為中心,來記錄這次起義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當(dāng)時的社會情況,重點突出了陳涉在推翻秦朝過程中的突出作用,與以往編年體或者國別體的記史方式完全不同。
“無韻”者,散文也,這表明《史記》中的文章是散文不是韻文,“無韻之離騷”,意思是《史記》是沒有韻律的《離騷》,是贊美它的文學(xué)成就很高。但是在我國燦若星河的詩歌長河中,文學(xué)成就很高的詩篇浩若煙海,魯迅為什么不用李白杜甫等人的詩歌來做比,而要用 《離騷》來做比呢?
首先,《史記》在內(nèi)容上跟《離騷》很相似?!妒酚洝肥且匀宋锏幕顒訛橹行臄⑹鍪肥拢峨x騷》也是以屈原的生平所為為中心,追溯詩人的世系、品質(zhì)、修養(yǎng)、在政治上的艱難追求和坎坷曲折,表達詩人上下求索、以死殉志的決心,形象地記錄了屈原的生活歷程,只不過它的記錄是用詩歌寫成的,如寫成散文,就相當(dāng)于《史記》中的《世家》或者《列傳》,就是一部自傳體史書。
更重要的是,《史記》蘊含的情感跟《離騷》何其相似?!峨x騷》不是用純客觀的筆觸追溯自己的生活歷程,字里行間充滿著強烈的愛憎之情。司馬遷寫《史記》也不只是純客觀的記事,他把強烈的愛憎感情寓于敘事、描寫之中,使《史記》成為了一部具有濃烈抒情性的史書。下面我們通過《隆中對》和《陳涉世家》的比較,品味《史記》濃農(nóng)的“離騷”情。
請讀下面這兩段敘事文字:
時先主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愿見之乎?’
——《隆中對》
“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
——《陳涉世家》
細細品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隆中對》的文字,是很客觀的,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度?!耙姟薄捌鳌薄爸^”這些詞語,呈現(xiàn)出的是主與臣之間公事公辦的冷漠關(guān)系。按照這樣的寫法,《陳涉世家》就應(yīng)該這樣寫:“天大雨,道不通,已失期,法皆斬?!钡抉R遷沒有這樣寫。他用一個“會”字表現(xiàn)出對這群人不幸遭遇的同情,重復(fù)使用“失期”一詞,既反映了秦法的嚴苛,隱含憤懣之情,又流露出對這群“閭左”的深切擔(dān)憂。
我們再看《隆中對》中其他的敘事:“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因屏人曰……”“亮答曰:……”,這些敘事,讀來實在讓人感嘆先主和諸葛亮的冷靜不是一般。兩人好不容易見到了,卻沒有一點感情交集,就“屏人”冷冰冰的“曰”,絲毫看不到劉備對諸葛亮的渴求,也看不到諸葛亮在遇到明主之后的激動和喜悅。“先主曰:‘善!’于是與亮情好日密?!边@句話則更像是在講述隔壁鄰居的事,冷靜客觀,給人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感覺。如果司馬遷要寫,他會這樣寫嗎?我想,他會這樣寫:“先主曰:‘先生之言甚善?!谑桥c亮出則同車,坐則同席,諸事共議,情好日密?!笨墒沁@樣充滿情誼的話,陳壽是不會寫的,因為他沒有司馬遷的遭遇,自然也沒有司馬遷的情懷,只是遵循史學(xué)家的所謂客觀記述歷史的準則,讀來難免冰冷。
可是《陳涉世家》的敘事就不同了,“當(dāng)時是,諸郡縣苦秦吏者,殺之以應(yīng)陳涉。”“苦”“殺之”“以應(yīng)”短短幾個詞,包含了司馬遷對秦王朝統(tǒng)治的不滿,對起義的褒揚,對起義發(fā)展壯大的聲援,情感何其豐富,何等強烈!
司馬遷塑造人物也跟《離騷》一樣飽含感情。他把人物置于尖銳的矛盾沖突中,在人物命運的變化中來體現(xiàn)人物的個性和神韻。比較一下兩篇文章對人物的介紹: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眰蛘咝Χ鴳?yīng)曰:
“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陳涉世家》
“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p>
——《隆中對》
兩位史學(xué)家對人物的介紹,情感迥然不同。司馬遷對陳涉的介紹,可謂用心良苦。他完全可以按照史家慣用的筆法寫:“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有志于富貴,耕者莫之許也!”但他不!他將陳涉置身于地位的貧賤和渴求改變貧賤的矛盾中,通過“悵恨久之”“茍富貴,無相忘”“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等神態(tài)和語言的描寫,寫出了陳涉對自身命運的不滿、對處境的不甘和強烈渴望改變的心志,他用傭者對陳涉的嘲笑,對自身命運的俯首,反襯出陳涉遠大的志向和雄心,一個有抱負而有熱血的青年,昂然站立在我們面前,褒獎之情蘊含其間。
而從陳壽對諸葛亮的介紹中,我們看不到陳壽對諸葛亮的喜愛與贊美之情,佇立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沒有溫度和熱度的冷冰冰的自詡很高的田間漢而已。
司馬遷將陳涉放在決定生死的關(guān)鍵時刻,通過陳勝與吳廣的對話、陳勝跟戍卒的對話再現(xiàn)人物的精神風(fēng)貌。陳勝與吳廣的對話,充滿了勇創(chuàng)偉業(yè)的果敢:“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充滿了對時局的了然:“天下苦秦久矣”;充滿了智慧的籌謀和對起義取勝必成的信心:“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yīng)者?!边@些描寫,無不蘊含著司馬遷對陳涉的贊美,對秦王朝的憎恨。如果按照陳壽的敘史方式,寫成這樣:“陳勝吳廣以為誤期必死矣,乃謀起義,欲詐稱扶蘇項燕之師,為天下倡”,我們就見不到那個在生死面前敢放手一搏的熱血男兒了。
同樣,司馬遷精心構(gòu)思的陳勝與戍卒的對話,也飽含著作者濃烈的愛憎。司馬遷并沒有冷冰冰的寫史:“陳涉召令徒屬,言其誤期必斬,召其舉事,徒屬俱應(yīng)?!倍亲岅惿姘l(fā)出了“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吶喊。這吶喊震撼人心,喊出了底層勞動人民對統(tǒng)治者的憤怒,更喊出了弱勢群體反抗強權(quán)的迫切愿望,激勵著后世無數(shù)的抗爭者。司馬遷描寫的這位草根英雄,有熱度,有強度,更有硬度!
這些對話,都不可能是陳涉的原話。陳勝吳廣起義發(fā)生在公園前209年,司馬遷寫《史記》則在公元前104年,此時,參加陳勝吳廣起義的人基本不在人世,即使司馬遷在采訪史跡的過程中千辛萬苦找到了這些人的后人,但是恐怕能詳細記得陳勝每句話的人已經(jīng)沒有。這些話顯然是司馬遷借陳涉之口發(fā)自己之聲,抒胸中之情,這跟《離騷》何其相似!
在那貌似平淡的敘事之中,卻蘊藏著極大的感染力。干載之下,仍然能使讀者不知不覺跟著作者去愛、去恨,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這就是《史記》彪炳千古的離騷情!
★作者單位:重慶110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