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紅偉
彭金山,1949年11月出生,筆名金山、菊山。河南內(nèi)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北師大文學院教授。1978年考入西北師大中文系,任校青年詩歌學會首任會長,與同仁創(chuàng)辦詩刊《我們》。曾任西北師大文學院院長、甘肅省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等。上世紀7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文學作品400多篇(首)、論述200萬字。出版《中國新詩藝術(shù)論》《文學批評與文體透析》《隴東風俗》《1949-2000年中國詩歌研究》(主編)及詩集《象背上的童話》《看花的時候》《大地的年輪》等10余部。獲甘肅省德藝雙馨文藝家稱號及全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表彰獎、甘肅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等獎勵多項。
問:有人說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學生詩歌的黃金時代,您認同這個觀點嗎?
答:20世紀80年代的確是大學生詩歌的一個黃金時代。我這樣說有兩個依據(jù):一是就大學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來看,當時大學校園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文學活動風起云涌,而且主要是詩歌方面的。那是新時期近40年以來校園詩歌創(chuàng)作最為活躍最富有生氣的一個時期。二是就社會環(huán)境而言,那是一個全社會都關(guān)注文學的時期,哪家刊物發(fā)表了一首有影響的詩歌或一篇好小說,馬上就會流傳開來,不僅中文系學生要看,其它文理科大學生們也搶著閱讀,并且社會上很多人都有閱讀文學雜志的習慣,有了好作品,都要千方百計地找來一睹為快。盡管乍暖還寒時節(jié),校園文學活動不時會有寒意來襲,但大學生詩歌照樣迎風怒放。
問: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詩歌生涯”。
答:我是1978年考進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那時學校還叫甘肅師范大學。當時,我在一個原先屬于生產(chǎn)建設兵團建制的國營農(nóng)場工作,在農(nóng)場所在地甘肅省靈臺縣參加高考。我在靈臺縣400多名文科考生中成績名列第一,但當年錄取還講家庭出身和社會關(guān)系,因此盡管成績高,也只能上這所省屬師范大學。
我們進校時,師資力量相當雄厚,記得在入學教育大會上,系主任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甘肅師大中文系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這是一所有著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的老校,有著“甘肅詩人的搖籃”之美譽,進入這所大學無形中都會受到文化傳統(tǒng)的濡染?;謴透呖己蟮淖畛鮾扇龑脤W生,年齡差距相當大,既有十五六歲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也有30左右的老三屆學生。有一些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有了相當豐富的生活閱歷,有少數(shù)人發(fā)表過作品,在文學圈子也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于進是我1975年在甘肅省兒歌創(chuàng)作學習班上結(jié)識的詩友,老朋友相見,而且成了大學的同班同學,那高興勁兒就甭說了。沒幾天,又見到了周永福和董培勤(筆名董朝暉),他倆是春季入學的,一個寫小說,一個寫詩歌,都在中文系甲班。我們雖然以前沒有見過面,但是彼此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我們醞釀著想成立一個文學社團。這就有了新時期蘭州地區(qū)最早的文學社團一一百花詩社的誕生。百花詩社1979年3月6日成立,5月出版《百花》詩刊第1期。
那個年代,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沒有不想當詩人或者作家的。盡管入學教育大會上系領(lǐng)導一再強調(diào)同學們要樹立師范專業(yè)思想,將來做一名合格的中學教師,可我們還是不甘心一輩子困在中學教室里,文學一直是四年大學生活的夢。記得有一次,我、周永福和朱子國去《飛天》編輯部,張書紳老師鼓勵我們多寫,并舉了外省有些大學生的例子,說一寄就是厚厚的一沓子。我們非常激動,走出編輯部到公共汽車站,一路上都沒有離開寫詩這個話題,各自定下任務,相約相互監(jiān)督。上大學那幾年,除了上課,寫詩幾乎成了我的“第一要務”,師大圖書館的現(xiàn)當代詩集和詩歌理論著述差不多讓我讀完了,做了好幾本讀詩札記。四年里,發(fā)表了大約30首詩,2篇評論,但影響有限。
問:在大學期間,您參加或者創(chuàng)辦過詩歌社團或文學社團嗎?擔任什么角色?參加或舉辦過哪些詩歌活動?
答:1980年春,甘肅省設在地區(qū)的3所師專的本科班合并師大,師大擁有了甘肅省最強的大學生創(chuàng)作陣容。我們和這些作者本來就有一定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成了一家人,文學很快就把大家吸附到一塊,凝聚成為一個群體。有這么多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學,先得有一個陣地。起個什么名字呢,就叫“我們”吧。天水的同學特意回天水為“我們”的封面制了版,我從學生會借了一臺老式油印機。10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在藝術(shù)樓212宿舍誕生了!迎著凌晨的寒風,帶著一身油墨香,我和于進走在回南一樓宿舍的路上,欣喜地望一望星空,真有種解放了的感覺?!段覀儭泛髞黼m然遭到挫折,但是她以自己的實力很快為文學界認可,轉(zhuǎn)危為安(我已經(jīng)在另文談及,此處不贅)?!段覀儭芬恢鳖B強地生長到今天,成為西北師大校園的一道風景,這是我們在當初沒有想到的。
當時,大學校園春光滿院,社會上也是春潮涌動。創(chuàng)造的熱情被壓抑了那么多年,大家都想干些事情,吳辰旭、老鄉(xiāng)、高戈等詩人領(lǐng)頭,在蘭州成立了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并在地、州、市和高校建立分會。1980年底,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甘肅師大分會成立,我被推舉為首任會長?!段覀儭?,隨之成為師大詩歌學會會刊。后來,民政部門規(guī)定不能成立跨行業(yè)民間組織,師大分會更名為甘肅師大青年詩歌學會。在詩歌的旗幟下,學會舉辦了一系列大型的文學活動,比如在初創(chuàng)期就和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蘭大詩社等聯(lián)合,在省政府禮堂、寧臥莊禮堂、師大禮堂、蘭大禮堂等場所,舉辦了“振興中華詩歌音樂會”等多場大型詩歌活動,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除了舉辦詩歌朗誦音樂會之外,再就是舉辦文學講座啦。當時,大學生們有著強烈的求知欲望,對一切都感到新鮮。九葉詩人唐祈在文科樓101階梯教室做“西方現(xiàn)代派與中國40年代詩歌”學術(shù)報告,蘭大詩社來了兩大轎子車學生,走廊和窗子外面都站滿了聽眾。同樣,蘭州大學和西北民族大學有學術(shù)報告也邀請我們?nèi)ヂ牎?/p>
問: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人們最熱衷的一件事是詩歌大串聯(lián),您去過哪些高校?和哪些高校的大學生詩人來往比較密切?和哪些詩人書信比較頻繁?在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情書嗎?發(fā)生過浪漫故事嗎?
答:大學期間,與外地大學之間有一些聯(lián)系,但是沒有跑去串聯(lián)。北京大學的李志紅寄來《未名湖》讓在蘭州銷售,那黑色封面上鮮紅的刊名至今記憶猶新。還有一些大學之間的聯(lián)系,時間長了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年輕的時候發(fā)表作品是非常激動的事情,我早期發(fā)表的作品曾經(jīng)粘貼了幾個本子。其中一個本子里有一頁打印的用稿信,通知我的《草地》(外一首)被編入《全國大學生詩選》,要照片和附言,回信讓寄遼寧大學中文系105信箱胡英才。但是這本書我一直沒有見到,也許是流產(chǎn)了。
我上大學時已經(jīng)成家,有思想沒行動,生活中沒有浪漫的愛情故事,但是也收到過準情書。比我年輕的同學中,倒有不少浪漫的故事,他們都樂意給我這個老大哥說。有個同學給蘭州大學來聽講座的一個女生占了兩次座位,那女同學來信感謝,幾番鴻雁往復,那文字間就充滿了濃濃的愛意。但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后來還是沒有走到一起。
當時,我們與蘭州地區(qū)的大學之間來往頻繁,尤其是和蘭州大學、西北民族學院聯(lián)系更是密切,大家都是好朋友。特別是有省青年詩歌學會的組織,大型的詩歌活動往往都是共同承辦的?;顒硬恢皇窍抻诖髮W的圍墻之內(nèi),當時和社會上的作者來往也是比較多的。蘭州工人文化宮周末的文學講座吸引了不少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慢慢也形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其中成就最大的是陽飏、人鄰和冷焰。陽飏真名張向陽,當時在蘭州師專印刷廠工作;人鄰真名張世杰,當時在西站貨場工作;冷焰真名王常建,在某駐軍炮團當管理員。他們?nèi)宿k了一個油印的32開本的民間詩刊,叫《昨天·今天·明天》,大家簡稱其“三天”。“三天”的顧問是孫藝秋先生,孫先生和我們的顧問唐祈先生是老朋友,由此我們得以和三位詩友結(jié)識。我到師專印刷廠去找陽腸,陽飏用一大碗撈面招待我,那碗面真好吃,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1981年準備在蘭州召開一個全國性的詩歌會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會議沒有召開。但是有的詩人沒有接到會議取消的通知,照樣來了。聽說北島他們來了,我們邀請到學校玩。那天到師大來的有北島、江河、楊煉和王家新,開了個小型座談會,就詩歌這個話題漫談了一通。北島、江河、楊煉帶了幾本油印的個人詩集送給我們幾個,我們把會刊送他們批評。中午,我們用蘭州牛肉面招待他們,大家都說好吃,特別是楊煉,回到北京還念念不忘蘭州的牛肉面。
問:您如何看待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意義和價值?
答:80年代的大學生詩歌運動和強勁的新詩潮一起,蕩滌著中國新舊交替時期的詩壇,為一種新的詩歌觀念和詩美藝術(shù)的確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此為功績之一;其二,從大學校園鍛煉并走出了一批接一批的詩人,有力地改變了中國詩壇的陣容和中國詩人的文化構(gòu)成;其三,從大學校園成長起來的詩人,直接主導了相當一個時期當代詩潮的流向,孕育了中國詩歌變革的因子。
問:回顧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
答:就我個人而言,大學生詩歌活動對于我詩歌觀念的轉(zhuǎn)變,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是1973年開始發(fā)表詩歌的,主要是受流行觀念的影響。上大學看到《今天》上的詩,如大夢方醒:原來詩還可以這樣寫!深感前些年在創(chuàng)作上走了彎路。
當然,詩歌活動對個人素質(zhì)能力等方面的影響也是重大的。當年的詩友、原蘭州市市長、現(xiàn)任甘肅省政協(xié)副主席張津梁,有一次見到我說起當年詩歌活動對他的影響,說有了當年的那些閱歷,使他今天在工作中遇到新的事物,不會輕易去否定它。我贊成他的看法。
我一直認為,人生與詩歌結(jié)緣是一種幸福。大學幾年,搞了一些詩歌活動,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有的活動雖然夭折了,但回憶仍然美好。大概是1981年夏天,我們計劃在黃河岸邊搞一場詩歌朗誦篝火晚會,中午學校播音室廣播了消息。弟兄們積極性很高,早早拉著板車把樹枝堆在了黃河岸邊。但是到了晚飯后,突然接到有關(guān)方面通知,不讓在河邊舉辦篝火晚會。因為那些日子黃河發(fā)大水,防汛任務嚴峻,怕對岸看到火光,以為發(fā)生什么緊急情況了。于是,我們幾個人站在學校大門口,不厭其煩地告訴三五成群要到河邊去的人們,因為防汛,篝火晚會取消了。
還有一件與詩歌有關(guān)的事值得說說。前面說過,我是1978年秋天入學的。到第二年,孫克恒老師從黃山會議帶回來一個消息,全國一些高校要聯(lián)合編輯一套系統(tǒng)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詩歌總集的任務交給了甘肅師大中文系。孫老師找了我、于進、王震、馮曉麗、李江衛(wèi)、汪幼琴等同學參與這項工作,全是詩歌學會的會員,學生組由我負責。于是,我們就在老師的指導下,頻繁地出入中文系資料室、學校圖書館和甘肅省圖書館,開始了緊張的資料查閱、摘抄、辨析、整理工作。到了四年級第一學期結(jié)束,蘭州地區(qū)的資料已經(jīng)查閱、整理完畢,并且提出了初選目錄。負責這項工作的季成家老師派我和于進、王震春節(jié)以后到北京查遺補漏,并征求有關(guān)方面的意見。我們3人約好過了春節(jié)就去北京。王震因為要爭取以記者身份參加全國學代會和三好學生代表大會,先去北京聯(lián)系好住的地方。我和于進約好乘同一趟火車,在車上見面。王震是全校有名的活躍分子,很有才華,機敏能干,我們到北京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住團中央地下招待所,在團中央機關(guān)食堂吃飯。大學畢業(yè)后,王震擔任《青年晚報》總編輯,把報紙搞得有聲有色,后來調(diào)浙江科技館工作,不幸因病英年早逝,很是可惜。那次在北京我們住了一個月,到北京版本書庫、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查閱了蘭州缺失的資料;拜訪了胡風、艾青、臧克家、呂劍、牛漢、綠原、徐放、邵燕祥、徐剛等詩人,又拜訪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項目負責人、文學評論家張炯和謝冕等,征求了他們對選目的意見,還特意到天津拜訪了魯藜。那次北京、天津之行,留下了非常珍貴的記憶。
問:目前,詩壇上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繼朦朧詩運動之后、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前的一場重要的詩歌運動,您認為呢?
答:這種看法有一定道理,因為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對當時和之后相當長一個時期中國詩歌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我個人傾向把20世紀80年代初的校園詩歌,看作以朦朧詩為主要標志的新詩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價值取向和藝術(shù)特征都大體趨近。80年代初大學校園詩歌活動盛行時,朦朧詩亦風頭尚勁。
后新詩潮的出現(xiàn)的確來自校園詩人的新變,第三代詩人中的代表人物不少都是大學校園原朦朧詩陣營中的人。
1983年前后,大學校園出現(xiàn)了一種被稱之為“熱生活流詩歌”的詩歌現(xiàn)象,詩的內(nèi)容多寫當下生活,比如女吊車司機呀、腳手架上的工人呀,等等。但是這些詩歌還是一種宏大敘事,且有一種“媚”氣。作為后新詩潮重要一支的“俗生活流詩”或叫“平民詩歌”、“口語詩”,無論價值取向或藝術(shù)特征,都與之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