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不想讓你成為我這樣的人”
有一天和媽通電話,不知怎地聊到教育子女的問題。我怪里怪氣地對她說:“媽,您聽過那個笑話嗎?世界上有3種笨鳥,一種是先飛的,一種是嫌累不飛的,還有一種自己不飛,就在窩里下個蛋,讓下一代使勁飛?!彪娫捘且欢瞬徽Z,“媽,還記得那年因為我寫字慢,您拿著椅子毫不含糊地沖我砸過來嗎?”媽沉默了許久,說,“孩子,媽記得?!?/p>
幾天后接到媽的電話,我正在上班,心不在焉地讓她快點講。媽說:“剛從報紙上讀到一段話,‘孩子,我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績,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擁有選擇的權(quán)利,而不是被迫謀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媽嘴笨說不出這樣的話,但是孩子啊,你原諒媽媽吧,當年打你的時候,我心里認的也是這個理,媽只不過不想讓你成為我這樣的人。”
媽是什么樣的人呢?她是60后出生的那一代,整個社會處于貧窮的狀態(tài),物質(zhì)上吃定量供應的二米飯和窩窩頭,精神上只有小人書和黑白革命教育片。媽是家中的老二,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被迫輟了學,藏起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飛行夢想,在餐館做了起早貪黑的服務員,每個月的工資大部分用來補貼家用。后來媽結(jié)識了爸,兩個人一樣窮,卻毅然地結(jié)了婚,23歲生下我,從此她的喜怒哀樂,全部和我有關(guān)聯(lián)。
你給了我一個苛刻的人生
從我5歲開始,媽就對我進行棍棒教育,因此每天吃過晚飯,我就自覺地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小方桌前寫媽買來的練習冊。那個時候,媽是多么的苛刻,戒尺就放在身旁,眼睛緊盯著我的答案,那嘴角一牽一扯,手掌抬起放下之間,都是我的恐懼。
媽覺得女孩子除了成績好,還該會說英文,懂音樂,言談舉止要有點氣質(zhì)和才情。于是我的周六開始被英文字母裝滿,周日被音符占據(jù)。很不幸的是,我沒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上顯示出過人的才能,我聽不懂英文的單復數(shù),也看不懂曲譜。于是我的青春期里,又多了這樣的景象:英文書被撕爛,琵琶扔在一旁,氣急敗壞的媽,掄圓了胳膊,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
很多時候,我都是恨媽的,恨她逼我成為第一名,恨她強迫我學不喜歡的東西,恨她踐踏我的自尊,恨她沒收我全部的自由,給我一個苛刻的人生,卻從未對自己有過任何的要求。
在我的記憶里,媽從未有過一份長久的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婦女代表。一張臉灰突突,從不用化妝品,衣服是夜市里淘來的大媽款,任腰間贅肉暴露得坦蕩蕩,也不肯費心藏一下。多少次我跟在她的身后,都刻意保持距離。為什么我的媽媽,不能像別的媽媽那樣,燙時髦的大波浪,擦口紅抹白粉腳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夾著公文包去上班。所以,在整個青春期里,我對媽既害怕又嫌棄,很叛逆也很用力地向著媽的反面,拼命生長。
后來,我果真沒有成為媽那樣的人。我低調(diào)含蓄,十指不沾陽春水,每天早上在健身房度過,晚上看新聞寫博客,有一幫喝咖啡談人生的朋友。
我自大地把自己當作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攤開光鮮亮麗的那一面,賭氣一般地展示給媽看??墒牵瑡尫路鹨灰怪g就老了,老到再也沒力氣打我。她變得溫柔慈祥,竟然有些不像她。當我把自己寫的第一本書炫耀著拿給她看時,她只是淡淡地說:“你喜歡的事,就去堅持吧?!?/p>
欠你一個時代的溫情
我最終在心底原諒媽,是搬家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陳年日記。上面零零碎碎地記滿了媽三十幾歲時每天所要面對的家庭瑣事:“明天孩子又要交補習班的錢,晚上打了孩子心情很難過……”日記本的最后一頁,仿佛被淚漬浸潤過的凹凸不平,上面寫道,“夜深了,他還沒有回家,作為一個女人,我的心在滴血……”就在那一刻,我仿佛開始能夠體會,從23歲開始,這個在貧窮中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女人,沉溺在一種多么沉重的辛苦里。面對拮據(jù)的生活和并不幸福的婚姻,她卻從未想過逃離。
犧牲成為她的一種本能。她在生活里無限地看輕自己,那樣地逆來順受,唯一的反抗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要讓女兒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她不愿看到她的下一代,因為沒有知識和夢想,困束于家門口的菜市場,和她一樣迫于生活的壓力,為一分菜價和小販斤斤計較。她相信外面有她不曾感受過的美好,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有能力去更廣闊的世界看一看。
那是讓我多么難過的一個夜晚,攤開的日記,仿佛一扇穿越時光的窗,讓我看到另一端日子里媽的艱難。晚風涼涼的,淚眼婆娑的我,欠了媽一個時代的溫情。
(夕夢摘自《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