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蘇

楔子

民國十四年，上海大勢初定，戰(zhàn)火平息，歌舞升平。

只是還有人對四年前臨江先生的失蹤津津樂道，有人說臨江先生已故，有人說臨江先生逃去蘇聯(lián)，樂得清閑。更有甚者，說臨江先生是個姑娘。

這傳聞人家是不信的，更何況是一個叫花子說出來的。

他跟說書先生在街巷口爭得面紅耳赤：“我見過真人！那姑娘雖然戴著面紗，可模樣還是好看！”

那說書先生禁不住他的拉拉扯扯，推搡了他一下：“叫花子就愛胡說八道！”

叫花子被推倒在地，也不住嚷嚷道：“不信就不信，怎么還打人了……”他一頓，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他，隨著視線挪過去，是來自茶樓的一個少爺。

那少爺衣著華麗，好看得跟畫里走出來的人似的，他仿佛在哪里見過他。

那人臉色卻不太好看，略顯蒼白，沖他勾了勾手指。

叫花子心下一動，麻溜起來一溜煙小跑，“噔噔噔”便上了茶樓。

一壺上好的女兒紅，口水雞，饞得叫花子口水嘩嘩直流。

“我初到上海，就愛聽些有意思的事。你要是講得好聽，我再給你一百個大洋。”那人眉清目朗，出手也是闊綽。

叫花子伸手掰開一只雞腿，小飲了一杯酒，打開了話匣子。

（一）

四年前的上海灘可不太平，但是隨手拈來的故事都比現(xiàn)在精彩得多，因為有臨江先生。

臨江先生是個出了名的飛賊，但他一不偷錢二不劫色，專門偷些官閥和將帥間的情報。這些情報他有時毀得一干二凈，有時貼在墻上給百姓看笑話，氣得那些統(tǒng)帥下了命令都要他的腦袋。

只是這臨江先生來無影去無蹤，連樣子都是千變?nèi)f化，別說找人了，連影子都找不到。

報上也是這么評價臨江先生的。

許欽原半躺在病床上，將手中的報紙放在一旁，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她著實稀罕這臨江先生，有膽有謀，不知道比父親介紹的那些紈绔子弟好多少倍。

窗外雨后微晴，小窗半開，從她那兒看，剛好能瞥見醫(yī)院里最高的那棵梧桐樹。

一角的綠意蔥蔥，也給這躺了大半個月的她解了悶。

她起了滿臉的疹子，整張臉被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開個窗子吹點風(fēng)還得申請一下。

只是看著出神了，仿佛那片綠意動了動，然后一晃，似乎是從樹上掉下了個東西。

許欽原定了定神，再睜大眼睛去看，那樹影婆娑，仿佛只是清風(fēng)浮動，并無半點異樣。

她只當(dāng)自己半個月沒見過外景，連個風(fēng)吹草動都疑神疑鬼，于是她懨懨地閉上了眼。

只是外面似乎不太安靜，她很快聽到齊刷刷的腳步聲響在廊上，似是有軍人來了醫(yī)院。

她驀地睜開了眼，窗外站了一個人，頂著戲里的小生臉。

電光石火間她腦子里閃過“臨江先生”這四個大字，但又不敢確認(rèn)。

他卻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飛快地打量了一下他，是一襲青衫，捂著右臂的手修長干凈，微微有血滲了出來。

“噔噔噔”是列隊跑步的聲音，這窗外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眼看他就要暴露了。許欽原一時有些著急，話還未說出口，卻見那男子手持窗桿，縱身一躍，便跳到了房內(nèi)。

他掃了一下四周，除了一個床頭柜并無任何遮擋物，眼光便慢慢落到了許欽原的病床上。

許欽原點了點頭，他嘴角一揚，身手敏捷躺到床上，用被子蒙頭蓋住自己的動作也一氣呵成。

她又好氣又好笑，這人還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只是這男女有別，他為了這床上看起來像一個人和她緊緊地貼在一起。

她盡量地拱起身子側(cè)躺，使得在窗外看起來更為自然。

不出幾秒，便有領(lǐng)頭的軍人站在窗外頭，高聲問道：“有沒有看見一個受傷的戲子往這邊跑？”

許欽原斜眼看他，干脆利落回應(yīng)道：“沒有?！?/p>

那人不信，只當(dāng)這包成木乃伊般的姑娘好欺負(fù)：“你說了沒有可不算，我們查了才知道！”

許欽原冷冷一笑，當(dāng)然他們看不到。

“嗖”的一聲她從被窩里掏出一支手槍，瞄準(zhǔn)了那個領(lǐng)頭的：“搜不搜，可也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我……”

她本想說我許家人可不是這么好欺負(fù)的，一想到現(xiàn)在這模樣，便把后面的話吞了回去。

這私人病房本就不該闖，更何況這姑娘手里拿著一把好槍。

領(lǐng)頭的只當(dāng)自己眼尖，幸好沒得罪貴人，便只是訕訕道歉帶人去搜了別處。

許欽原這才松了口氣，下了床拉上簾子。

一轉(zhuǎn)身，他好整以暇地坐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眸子里的光千回百轉(zhuǎn)，仿佛在沖她說話一樣。

“你知道我是誰？”他的聲音略帶沙啞。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救命之恩，不如我以身相許？”他笑了笑，一步一步地走到許欽原的面前來。

他身形修長，她只夠到他的肩膀。

他微微低下頭，她緊緊地盯著他。戲子的妝容背后，也是風(fēng)華絕代的好底子。

她不是沒見過樣貌好的青年才俊，卻偏偏在這戲子面前心亂如麻。

她有些艱難地抬起頭，被包得像粽子般的臉，他也許壓根記不住自己是誰。

她既希望他知道是她許欽原救了他，又不希望他見到的是此時此刻的她。

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他從她上衣的口袋中隨手抽過一條巾帕，擠眉弄眼說道：“他們都稱我是臨江先生，你這巾帕我收著了，來日當(dāng)信物用?！?/p>

她依舊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男子將帕子往袖口一塞，沖她揮了揮手，迅速地翻窗而出。

她站在窗前一時怔忪，那巾帕出自蘇州最好的繡娘之手，這世上僅有一條。

拿走了，就不要再還回來了。

她在心里默念。

（二）

之后許欽原便愛上了看戲，仿佛去戲園子就會重新遇到臨江先生一樣。

這天她去梨園看戲，照舊一個丫鬟不帶。

只是這梨園今天安靜得很，她剛進(jìn)大門，卻見除她之外一個人沒有。

她抓住一個端茶水的小廝問道：“今天不開戲嗎？”

那小廝畢恭畢敬地說：“今天這戲，是專門有人請小姐看的。”

她頓時覺得心跳都漏掉了一拍，表面上卻走到貴賓座，一臉云淡風(fēng)輕。

臺上唱的是她百聽不厭的牡丹亭，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她卻半句沒入耳。

只聽后方傳來稍息聲，她一個回頭，看到兩列著了軍裝的士兵一路小跑過來，恭恭敬敬地站好。

黑衣男子就從那兩隊士兵中緩緩走出來，他腳踩時下最摩登的長靴，黑色披風(fēng)黑色鴨舌帽，仿佛剛從黑夜里走出來。

他低著頭，陪在身旁的戲院老板指指點點，他才抬起了頭。

許欽原的心沉了沉，不是臨江先生。

那人她倒也認(rèn)得，是她三番五次推脫見面的程少昊。

眼下程軍和陸軍勢均力敵，上海才有了現(xiàn)下的時局穩(wěn)定。

她慵懶地掃了他一眼，父親是商業(yè)大亨，軍商兩不離，這道理她自然懂。

“許小姐好些了？”程少昊在她身邊坐下，不經(jīng)意間蹺起了二郎腿，明明是好心慰問，從他嘴里說出來卻格外漫不經(jīng)心。

許欽原向來看不慣這種紈绔子弟，也懶得應(yīng)付：“好也好不過程少昊身邊的女人們?！?/p>

程少昊是程大帥的獨子，自北平轉(zhuǎn)到上海以后，便成了上海灘新晉的花花公子。

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家父讓我問個好……”

“有事直說?！彼齾s是沒心情聽他念臺詞。

程少昊皺了皺眉，眼前這女人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腰間還別著一把手槍。他還以為許家千金有多花容月貌，不過是個男人婆。

他哈哈地笑了一番：“許小姐，我要問你借一下你家的繡娘?！?/p>

蘇式繡法在蘇州已經(jīng)絕跡，繡娘隨許欽原母親一起舉家搬遷到上?！，F(xiàn)在的繡娘蘇瑾和她一樣，都是獨苗。

程少昊口中的繡娘，便是全上海最難請到的裁縫。

“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

程少昊回答得倒也干脆利落：“私事。”

許欽原想了下，半笑不笑：“這倒好了，我也有件私事。我想要知道一個人的下落，你要是能告訴我，我就把繡娘借給你?！?/p>

“你說?！?/p>

“臨江先生?！痹S欽原一字一頓說道，卻見程少昊神情未變。不喜形于色，她倒第一次覺得這紈绔子弟有點意思。

程少昊又笑了：“這好說，我們也一直在找臨江先生。我一有下落，就告訴你。”

許欽原掃了他一眼，痛快地應(yīng)了下來。

翌日，程少昊便派車來了許公館，卻吃了個閉門羹。

許欽原留了個心眼，這蘇瑾并不在許公館，而是在郊區(qū)許家置辦的許家莊。

見來人很為難的樣子，許欽原忍住笑道：“你回話給程少昊，就說他必須親自來，才能見到繡娘。”

這邊剛送走程家的人，便又看到父親從陸家的公車上下來。

許成功眼力好，望著程家的車揚塵而去，就知曉了幾分大概。

“聽說你最近和程家人走得很近?！彼呑哌呎f。

許欽原鮮少向父親撒嬌，自母親過世以后跟父親更不太親近。所以她只是冷冷回道：“不是如你所愿？”

許成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女兒的態(tài)度：“陸家和程家，你遲早得選一方。早接觸，不是什么……”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她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個干凈利落的背影。

他重重嘆了口氣，當(dāng)然許欽原聽不見。

（三）

當(dāng)天晚上程少昊就親自來了。

夜幕深深，他依舊穿了一件黑色夾克，透亮的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輝。

“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下落？”許欽原一臉詫異。

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這笑意里帶些戲謔，分明就是在以牙還牙。

許欽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上了車。

“到了許家莊，我就把這紙條給你。”他坐在前面，沖她揚了揚手里的紙條，“最新的消息?！彼a(bǔ)充道。

一路無言，到了許家莊已是夜深。

下了車，她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進(jìn)去。

程少昊挑眉看著她，倒也不催，只想看她玩什么花樣。

卻見面前女子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張通行卡：“我不進(jìn)去了，就在外面等你?！?/p>

作為交換，她接過了他手里的紙條，卻見紙條上寫著偌大的三個字：許家莊。

“你騙我！”許欽原從腰間驀地拔出一把槍，抵在程少昊的胸口。

“騙你你就一槍崩了我，探子給我的消息，說他最近在這一塊活動?！?/p>

許欽原半信半疑地放下了槍，他在心里暗罵這女人兇殘，表面上又笑著：“我走了，你在這等著，說不定能看見。”

許欽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程少昊假裝沒看見，大搖大擺進(jìn)了許家莊。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手里捏緊了字條兒，望著屋檐上垂下來的兩個大紅燈籠發(fā)呆。

好半天都沒等到程少昊出來，卻等來了另一輛汽車。

“嘟嘟”地鳴了幾聲笛，車燈刺眼。

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年紀(jì)不大，一副富家公子哥兒派頭。

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許欽原，沖她有禮貌地笑了笑。

許欽原往他身后的車看了一眼，竟是有幾分眼熟，再仔細(xì)想想，原是陸家的。

她心里猜到了是陸司令的兒子陸子辰，便也不給什么好臉色，笑也不笑地轉(zhuǎn)過頭去，假裝自己沒看到。

那人卻不介意，慢慢踱步走到自己身邊，撣了撣衣灰，然后端端正正地隨她一起站在門口。

許欽原心下奇怪，卻又不好意思問。

只是一想到臨江先生，而他又是陸軍和程軍的眼中釘，她得替他打算打算。

“你來這干嗎？”她開口問。

“我每天都來這里等瑾姑娘?！标懽映睫D(zhuǎn)過頭笑著回答。

他的笑和程少昊的不一樣，是眸子里還帶點溫柔的光，真心誠意的。

原來是為了繡娘蘇瑾。

許欽原這才放下心來，問得也隨意起來：“等她做什么？”

“有個處長喜歡蘇式繡法的衣裳，我托人問過瑾姑娘，她說讓我每天晚上來許家莊站一晚上，站滿一月，就給我做?！?/p>

原來如此，想來程少昊也是為了這事。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聽得許欽原忍俊不禁。

“你知道我是誰嗎？”

“許小姐?！彼穆曇袈牭萌诵呐?。

許欽原指了指許家莊的大門：“你跟我來，我?guī)氵M(jìn)去?！?/p>

對于陸子辰的好感多于程少昊，但她也有心想要破壞這兩人的明爭暗斗，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應(yīng)該能幫臨江先生的忙吧？

她剛和陸子辰進(jìn)大門，就撞上正準(zhǔn)備出來的程少昊。

程少昊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們一眼，嘴角扯了幾下：“原來許小姐等的是他?！?/p>

他意有所指，許欽原臉一陣紅一陣白：“不關(guān)你事！”

程少昊聳聳肩，對陸子辰給他的微笑置若罔聞，很快便出了門。

陸子辰見怪不怪，收了笑意卻大大方方的，并無任何尷尬之色。

送他到了蘇瑾房門口，許欽原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聽房門一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響在耳畔：“來了，也不坐坐？”

她母親和許欽原的母親因為自己雙雙斃命，蘇瑾再也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許欽原腳步一滯，緩緩轉(zhuǎn)過頭去。

那年蘇瑾才十三歲，五年一晃而過，她已然亭亭玉立，長發(fā)過肩。

而她自那以后，再未留過長發(fā)。

她只覺得眼眶生澀，半天才擠出幾個字：“好久不見。”

（四）

蘇瑾的房間沒有變，翡翠屏風(fēng)后依舊是紅木小窗，甚至連桌案上擺放玉蘭花的位置也一模一樣。

許欽原仿佛還能看到蘇阿姨坐在那邊，她端著茶盞，沖她款款而笑。

她不禁不寒而栗，回過頭只見蘇瑾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眼里似有譏諷。

“瑾姑娘，今天破壞了規(guī)矩是我不對。”陸子辰上前一步，客客氣氣的。

蘇瑾彎了彎嘴角：“比起其他人，你已經(jīng)很有耐心了。”

“這是衣服的尺寸，還有樣式…… ”陸子辰自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張圖紙，只是還未交到蘇瑾手里，就聽“砰”的一聲槍響，從窗外穿過屏風(fēng)直直地?fù)糁刑旎ò迳系臒舯K。

燈盞下，站著的正是蘇瑾。

許欽原手疾眼快將蘇瑾往陸子辰那邊用力一推，陸子辰飛快地攬住她，用身體護(hù)住了蘇瑾。

“啪”的一聲燈盞隨著尖叫聲碎了一地，霎時間漆黑一片。

“你保護(hù)她，我有槍！”

五年前許家剛來上海，還是軍閥們的眼中釘。父親為了討好軍閥們，三天兩頭不著家，但她和母親還是處處受脅迫，連逛個街都有時間限制。

那時她長發(fā)及腰，小姑娘扎個小辮子，就愛買些小發(fā)卡。

那天到了回家時刻，她還賴在外面不肯回去。

蘇瑾拉著她走，她一溜煙跑回了賣東西的小販處。

便是那幾聲槍響，成了她一生里揮之不去的夢魘。她們的母親為了保護(hù)她們而死。而母親臨終前，便是希望父親回來看她一眼。然而她撐到天黑，也沒有等到父親。她恨父親，但是更恨自己。

從那一刻開始，她剪了短發(fā)，勤練槍法，隨身帶槍。

蘇瑾成了她唯一想保護(hù)的人，她欠她一條命。

許欽原被玻璃碴割破了手臂，她顧不上，只管一邊小心翼翼地穿過翡翠屏風(fēng)，一邊握緊了腰間的槍。

只見窗外倒掛著一個人，一個翻身便躍入屋內(nèi)。

今天他臉上繪著小生的圖案，掩去了眼底的猙獰。

一見是他，她挨著腰間的手也松了一松。

“跟我走一趟，我不會為難你。”他在她耳畔落下一番話。

她將腰間的槍一拔，往地上一扔。

月光沉沉，她見他眸子里劃過一絲驚訝之色。

“要救她，帶上七號文件來換?！彼麑ξ堇锏娜苏f道。他的聲音一如從前般沙啞，落在她心里卻是脆脆的，格外好聽。

她隨他一起翻墻而出，走了地道。

“你們許家莊防備這么松懈？”他打著手電筒，邊走邊回頭，卻見跟在后面的女子一臉蒼白，緊緊捂住手臂，鮮血不住地順著指尖往下流。

她一言不發(fā)，卻在心里回答：傻子，知道你要來，所以特地撤了警衛(wèi)。

她只見面前的人腳步一頓：“你過來?！?/p>

她乖乖地走到他面前，卻見他隨手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塊來，手法嫻熟地為自己的傷口包扎了一下。

“我還沒綁過這么聽話的人質(zhì)。”他輕聲道。

“我也沒見過對人質(zhì)這么好的土匪?！彼曇舳紗×耍瑓s也沒喊一句疼。

他沒想到她這么伶牙俐齒，就是一笑：“我原先可不想綁你。”

她未嘗不知，程家和陸家都為了蘇瑾而來，臨江先生的目標(biāo)，自然也是蘇瑾。

“那為何又綁了我？”

“不是有你的未婚夫們嗎？我?guī)湍銣y測看，你對誰比較重要。”

他認(rèn)真的語氣聽得她發(fā)笑：“那要是他們都不愿意來救我呢？”

臨江先生放下手電筒，順著過道就坐了下來：“不可能。王處長那兒有份文件，上面有內(nèi)應(yīng)名單。陸家和程家想方設(shè)法討好蘇瑾，為的就是討好處長。這內(nèi)應(yīng)名單落在他們?nèi)我庖蝗耸掷铮@上海估計就要變天了。但是他們要想變天，缺了你可變不了。我不喜歡打仗，抓了你省力?！?

她陪著他坐了下來，歪著頭看他，他臉上粉白粉白的，大花戲臉顯得格外滑稽，她卻怎么都看不夠似的，認(rèn)認(rèn)真真地盯著他看。

他笑了笑：“你別這么看著我，我有心上人。”

她的心一沉，卻見他從衣服兜里扯出一塊巾帕，那帕上只繡著鴛鴦蝴蝶，但繡法特別，不就是自己的那一塊？

“你心上人的？”她按捺住心中的歡喜問道。

他瞇著眼笑：“嗯，她很丑。”

她有些生氣，卻又滿懷希冀地看著他：“我比她好看？”

他當(dāng)真仔細(xì)端詳了她一番：“其實……我覺得沒你好看。”

她這才放下心來，但又想逗逗他：“那么丑，還中意她？”

他眸子一沉：“她很特別。說起來，她的習(xí)慣跟你一樣，喜歡在腰間別把槍，連躺在病床上都那樣，整個人繃著，跟個發(fā)條一樣。”

他說完就笑了，她也跟著他一起笑了，笑著笑著，該說的話就忘了。

兩人天南海北地在黑漆漆的地道里嘮了一宿，也不知什么時候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許欽原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小木床上。

她驀地坐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門咯吱一開，是他端著盆水進(jìn)來，還是一個大花臉。

她這才覺得安心，指了指他的臉笑道：“你不洗臉？”

他嚴(yán)肅著臉：“沒有人看過我的樣子，你更不行。”

說完他沖她揚了揚手里的信：“陸家的?！?/p>

許欽原眼眸一沉，這樣就意味著他們要分開了。

（六）

去往他們約好的地點，許欽原在路上一直想著該怎么開口告訴他，她其實就是那天救他的丑姑娘。

每當(dāng)話匣子剛打開，迎上他亮如星辰的眼眸，她都沒法說出口。

她是丑姑娘很簡單，可她是許欽原。父親曾斬釘截鐵地告訴過她，她未來的夫婿不是姓程就是姓陸。退一萬步來講，即便不是他們，也不會是人人得而誅之的臨江先生。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身后。泥濘小路不好走，他還會伸手拉她一把。

掌心溫?zé)?，她有那么瞬間希望他永遠(yuǎn)都別松開她的手。

來到約好的小林子，只見一人負(fù)手而立，駝色大衣襯得他身姿格外挺拔。

他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身來，正是陸子辰。

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她，仿佛這林子小小的，只裝了她一個人。

許欽原有些心虛，躲開了他的目光。此時她的額頭上抵著槍，隨著臨江先生的腳步她一步一挪，慢慢靠近陸子辰。

“別傷害她，你要的我?guī)砹?！”他站在幾米之外，拿著手中的公文包朝臨江先生揚了揚。

“等他把東西扔過來，你就一直別回頭往前走。陸子辰生性狡猾，待你不一定是真的好，你要小心?！?/p>

她愕然，時間已容不得她多問多思考。

只見公文包往這邊拋來，她一步步往陸子辰走去，背后的聲音洪亮：“若是有詐，我的槍可不長眼睛?！?/p>

她走得極慢，只覺得這次一別，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她心里慌慌的：許欽原，你什么都敢做，怎么唯獨對他你怎么不敢說？

她定定地站住，突然轉(zhuǎn)了身，才發(fā)現(xiàn)林子周圍早埋伏了一些殺手，數(shù)把槍對著臨江先生。

她突然明白他為何要她別回頭，槍彈無眼，這次分明她還可以再做他的人質(zhì)，他卻不愿意陷她于危險之中。

“蠢貨！”臨江先生本朝她舉著槍，卻見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

他一下子有些慌，他根本不可能朝她開槍。只是他若不開槍傷她幾分，他身后的那些殺手就會把他變成篩子。

她一臉震驚地轉(zhuǎn)頭看向陸子辰，他依舊噙著溫柔笑意：“欽原，來我這兒?！?/p>

這溫柔里藏著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許欽原的心坎上。

她腳步一轉(zhuǎn)，直接向臨江先生跑去：“開槍??！”

一聲槍響響徹云霄，她看到他直直地從她眼前倒下，胸口溢出一片猩紅。

他一直朝她舉著槍，卻未能扣動扳機(jī)，而陸子辰的手下卻趁機(jī)先開了槍。

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她卻覺得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她抱著他，眼淚簌簌地落下。母親走了以后，她再未流過一滴眼淚。

她還沒告訴他，丑姑娘就是她，他怎么可以受傷，怎么可以死！

“為什么不開槍？”

他那張臉因為疼痛都微微有些扭曲，額頭上是涔涔的汗?jié)n：“因為……因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驚，卻見他已然昏死過去。

一堆打手圍了上來，身旁是陸子辰冰冷的聲音：“把他帶走！”

許欽原猛地抬頭，狠狠地盯著他。

他微微一笑：“看來許小姐和臨江先生頗有交情，這事，我要不要告訴處長？”

她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卻不能牽扯許家，即便她恨父親，但她也不允許他出事。

她松了手，怔怔地回想著臨江先生說的最后一句話，腦子里過濾了無數(shù)種可能，獨獨留下了兩個字：蘇瑾。

（七）

許家莊，燈火通明。

蘇瑾半倚在榻上，眼神慵懶：“你又來干什么？”

“你跟臨江先生說了什么？”五年前的事情仿佛歷歷在目，她不敢回到許家莊，不敢面對蘇瑾?？蛇@次，她盯著蘇瑾一字一頓說得分外清楚。

蘇瑾冷哼一聲：“那晚是我第一次見他，你不也在場？你是瞎了還是聾了……”

她還未說完，許欽原臉突然一下子變得蒼白：“那晚……程少昊來找你……他問了什么？”

蘇瑾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冷冷笑著：“那晚他拿著一條錦帕來找我，問我這條錦帕的出處。我告訴他，這錦帕是我繡的。”

許欽原只覺得心一下子被揪得生疼。

蘇瑾沒有錯，她說的是事實。錦帕是她繡的，只是贈給了她。

程少昊沒有錯，她確實是蘇瑾唯一的朋友。他待他的心上人如此好，她是該喜還是該憂？

那晚他來找她，她問“公事還是私事”，他說“私事”的時候，她壓根不信他。

那時候，她應(yīng)該就懷疑了??！程少昊就是臨江先生，臨江先生就是程少昊！

她像是瘋了一般沖出了許家莊，隨手?jǐn)r住一輛黃包車。

“我要去陸公館。”那女子面色蒼白，聲音還有點顫抖。

黃包車夫不多問，只管蠻力拉著車。

煙雨蒙蒙，她到陸公館時，已然濕透。

正巧碰上陸子辰下車回來，一見是她，他嘴角一彎：“許小姐?！?/p>

陸公館前還站著幾個人，許欽原緊緊地抓過他的手，將他拉到一邊：“你說，你要怎么樣才能放了他？”

他輕聲笑了：“這是扳倒程家的唯一機(jī)會，我為什么要放了他？”

他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臨江先生的真實身份，許欽原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她緊緊咬著唇，直到舌尖都染上一絲腥甜：“我嫁給你。”

扳倒程家，還有無數(shù)個像“程家”這樣勢力的軍閥，然而許家在上海已經(jīng)根深蒂固，得了許家便贏了半壁江山。

這道理陸子辰不可能不懂，所以他瞇了瞇眼：“成交?！?/p>

按照陸子辰的性子，非得親耳聽到許成功的同意才行。

許欽原在陸公館給父親打電話，讓他通知報社明日就登出報紙，許家和陸家喜結(jié)連理。

“阿原，你真的想好了？”父親在電話那頭問。

她屏住呼吸，眼淚在眼眶直打轉(zhuǎn)。她多高興啊，她喜歡的人竟然是程少昊。可是她多難過啊，即便他姓程，她竟也無法站到他身邊。

“想好了?！彼卮鸬脭蒯斀罔F。

掛了電話，她冷眼看著陸子辰，他似乎永遠(yuǎn)這樣謙和有禮。

“明日一見報，我就派人送他到你指定的去處?！?/p>

“我要先見見他?！痹S欽原堅持道。

陸子辰點了點頭，將許欽原帶往地牢。

這是許欽原第一次見到卸掉妝容的臨江先生，分明是程少昊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此刻他被扔在地牢的雜草堆里，衣上血跡斑斑，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

她心里明白陸子辰還要拿他做交換，并不會真的殺了他?？裳垡娝@奄奄一息的模樣，哪里還像是她第一次見他時，豐神俊朗的模樣。

她走近他，從他衣上取出一塊帶血的錦帕。

末了，再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他的樣子一點一點地描摹刻畫在心里。

她還未同他說的話，再也沒有機(jī)會說出口了。

（八）

翌日見報，陸子辰如約放了程少昊。

按照許欽原的安排，他會被好生照料，送往北平。他醒來時，應(yīng)該會發(fā)現(xiàn)字條兒上的“瑾”字。

既然錯了，就錯下去，也是好的。

再回來時，他是臨江先生也好，是程少昊也罷，和她再無瓜葛。

只是大婚在即，沒想又出了意外。

說是最好的繡娘蘇瑾被人劫持，消息在上海傳得沸沸揚揚。

那時許欽原正在挑嫁衣，聽到這消息，她手一顫，手中的嫁衣跌落在地。

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往陸公館，陸子辰正在品茶，見是她，便遞了過去：“上好的碧螺春，嘗嘗？”

許欽原氣急，打翻了茶盞：“蘇瑾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他微微挑眉，并不答話。

按道理他不應(yīng)該知道蘇瑾和程少昊的關(guān)系，除非是蘇瑾主動說的。

許欽原臉登時變得慘白，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我都答應(yīng)嫁給你了，你為何還抓著程少昊不放？”

“臨江先生一日不除，終為大患。”他丟下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這消息終歸會傳到程少昊耳里，按照他的性子，即便陸子辰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也還會去闖。

許欽原給在北平的探子撥了電話，果真程少昊已不在北平，只是他房間內(nèi)還留有暗碼的字條兒。

找人翻譯，竟是“正午時分，浮水渡口”八個字。

許欽原恍然大悟，急急安排了人去火車站截住程少昊。

而她自己在妝臺前，輕輕地勾筆描眉。鏡子中戲子的模樣，是那天初見他的樣子。

抿了抿唇上的胭脂紅，她對著鏡子里的人兒，嫣然一笑。

浮水渡。

面前男子戴著一枚面具，而她蒙著面紗。

她的短發(fā)已微微及肩，涼風(fēng)習(xí)習(xí)，她舒服地瞇起了眼。

渡口不遠(yuǎn)處就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只，見到岸上的人，便慢慢地?fù)u了過來。

一進(jìn)船艙，只看到陸子辰端著高腳杯悠閑地坐在一旁，而離他不遠(yuǎn)處便是被五花大綁的蘇瑾，幾個彪形大漢立在一旁。

“先把面具摘下來?！标懽映秸Z氣溫柔，目光卻似刀片一般恨不得將程少昊凌遲。

許欽原乖巧地站在一旁，確保他沒認(rèn)出自己。

程少昊一邊走過去，一邊徐徐地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

他剛露出眼睛，便見陸子辰神情一變。

電光石火間許欽原拔出槍朝他那邊開了幾槍，陸子辰一邊閃躲一邊沖她吼道：“你瘋了嗎？”

那“程少昊”避開子彈，抱住身旁的蘇瑾破了船艙往水底沉去。

陸子辰大驚失色，只見許欽原沖他詭異一笑，毫不猶豫地點燃了身上的炸彈。

“砰”的一聲湖面上火光沖天，從此再無許欽原。

她在許家找了個身形和程少昊差不多的男子，給他一面面具，囑咐按她手勢行動。

他精通水性，必定能帶蘇瑾離開。

以命換命，她再也不欠她。

只是少昊，倘若再來一次，我一定會在救你的那天告訴你，我叫許欽原。

（九）

多年以后，還是有人提到浮水渡就面面相覷。

那一天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上海灘最出名的幾個人物同時殞命。

而救上來的蘇瑾也已經(jīng)失憶，許成功認(rèn)了她做義女。她運氣也頗好，程家大少爺對她一見傾心。

兩家聯(lián)姻，一時傳為佳話。

“雖然她是短頭發(fā)，可是我覺得她肯定是個姑娘！”叫花子擦了擦嘴角的油膩，自信滿滿道，“她腰間纏著一塊錦帕，上面兩只蝴蝶栩栩如生?！?/p>

叫花子以為自己講得一手好故事，因為那少爺眼眶一下子紅了。

程少昊只覺耳畔轟鳴，胸口涌上一股腥甜，他用手緊緊地扣住杯子。

這些年上海大勢已穩(wěn)，臨江先生再也不用出現(xiàn)。他只當(dāng)浮水渡有人冒充了他，原來是她。

“砰”的一聲杯子竟被他捏碎，他滿手玻璃碴兒，被刺得鮮血淋漓。

仿佛還能聽到她問：那么丑，你還中意她？

她那時語氣如小女孩般歡喜，他竟一點也聽不出來。

他蹲了下來，嗚咽哭出了聲。

他想再說千百個我中意你，只是可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