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詩選
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墳?zāi)梗?/p>
隆起在靠山的路旁,
掩埋這戰(zhàn)士的仿佛不是黃土,
而是一層層花的波浪。
這墳?zāi)归L年被花草遮掩,
這墳?zāi)顾募旧l(fā)著清香;
春風(fēng)拂拂,花兒迎風(fēng)飄動,
大雪紛紛,花兒冒雪開放。
哪里來的這樣多的花朵?
還開得那么多種多樣,
哪里來這樣好的花種?
一年四季永不凋黃!
這兒是一條僻靜的山谷路,
這兒天天走著一位小姑娘;
她上學(xué)去,把采來的花獻上一把,
她放學(xué)后,又把剛摘的花重新?lián)Q上。
她不知道這犧牲者的名字,
也不曉得他倒下的年月和地方;
但她知道他是一位志愿軍戰(zhàn)士,
他獻出生命正是為了她的解放。
你也不必問這孩子的名字,
她是一個普通的朝鮮姑娘;
你看她虔誠地把花捧在胸前,
那花兒就像采自她純真的心上。
靜悄悄的海上,
一張帆在遠(yuǎn)行,
在那遙遠(yuǎn)的水天盡頭,
仍然有我們的島、我們的城。
帆在海的光潔的胸脯上滑著,
太遠(yuǎn)了,看不見動——
像南方中午堤邊的蝴蝶,
那樣靜、那樣輕。
滿月推起海的大潮,
滿月照得大地透明;
巡邏組長說:“今夜月圓,注意潛聽!”
月亮,不要照出我的影子,
風(fēng),不要出聲;
祖國睡去了,枕著大海的濤聲……
我們出發(fā),伴滿海明月,
我們出發(fā),披一天繁星;
警覺的夜像萬弦繃緊,
刺刀上寫著戰(zhàn)士的忠誠!
輕輕,再輕輕,
躲開月光,沿低谷潛行;
三塊巖石,卻有三雙耳朵,
三簇野草,卻有三雙眼睛。
親愛的家鄉(xiāng),親愛的祖國,多少神圣的命令藏在我心中;
就是這最大的信任和叮囑,
為我們遮住了暴雨狂風(fēng)!
遠(yuǎn)村傳來雞叫,回營吧,
不要告訴炊煙,不要告訴風(fēng)。
邊境好恬靜,但要警惕,
夜是肌肉,我們是神經(jīng)!
尖峭的冷風(fēng)遁去,
荒原便沉淀下茫茫戈壁;
我們在拂曉騎馬遠(yuǎn)行,
多么渴望一點顏色,一點溫煦。
忽然地平線上噴出一道云霞,
淡青、橙黃、橘紅、紺紫,
像褐色的荒磧?yōu)╊^,
委棄著一片雉雞的翎羽。
太陽醒來了——
它雙手支撐大地,昂然站起,窺視一眼凝固的大海,
便拉長了我們的影子。
我們匆匆地策馬前行,
迎著壯麗的一輪旭日,
哈,仿佛只需再走幾步,
就要撞進它的懷里。
忽然,它好像暴怒起來,
一下子從馬頭前跳上我們的背脊,
接著便拋一把火給冰冷的荒灘,
然后又投出十萬金矢……
于是一片燥熱的塵煙,
頓時便從戈壁騰起,
干旱熏烤得人喘馬嘶,
幾小時便經(jīng)歷了四季。
從哪里飛來一片歌聲,
雄渾得撼動戈壁?
是我們拜訪的勘測隊員正迎面走來:
“呵,只有我們最懂得戰(zhàn)斗的美麗……”
汽車遠(yuǎn)去了,
丟給我們一包郵件;
看文書飛呀跑呀,
背回來一袋子喜歡。
你的信帶來家鄉(xiāng)的草味,
他的信掠過水鄉(xiāng)的帆;
一個個讀呀念呀,
戰(zhàn)友間還有什么秘密需要隱瞞!
這邊,還有成包成包的書籍,
那邊,還有成捆成捆的報卷,
誰還管這新聞已經(jīng)過時,
聽高聲的朗讀吵醒了荒灘。
呵,這輕輕的一張報紙呵,
帶多少喜訊飛越萬里河山;
這薄薄的一頁信箋呵,
帶多少溫暖給戰(zhàn)士御寒!
不要說戈壁漠漠沒有一條路,
從四方扯來無數(shù)道深情的線,
是囑托、是期望織成的信念,
擦亮了我們的刺刀尖。
汽車遠(yuǎn)去了,
丟下一道塵土,一袋郵件,
丟下一排沸騰的地窩子,
攪動了偌大的荒灘……
橘紅、淡紫、淺青、赭黃,
火,燃燒著失事的太陽,
終于,終于沒入了滔滔濁浪。
沉甸甸的密西西比的十月,
余燼閃耀,暮色蒼茫,
暗了,長天;濃了,草香。
歸鳥疲倦的翅膀,
覆蓋著多少鏗鏘的交響——
紡織娘的絲弦,金鈴子的鈴鐺。
朦朧中,一長串一長串的拖船緩緩滑過,
木材,煤炭,小兒女的夢,
赤臂水手粗獷的歌唱……
夜來了,浩浩蕩蕩,浩浩蕩蕩,
誰也不知道它從哪里涌來,什么時候來的,
淹沒這一切便去睡了,鉆進了船艙……
從上游流下來,
九千年,荒灘草莽,
流下來,滔滔闊浪,
九千年,風(fēng)吹傾了
群山,吹傾了
低飛的孤鶩的翅膀,
沒入蒼茫。
當(dāng)漩流
卷過水手隆起的肌腱和胸膛,
粼粼碎金
閃爍在酒杯里,
一切都疲倦了,
除去浪,
都找到了自己過夜的眠床。
該有一盞燈,照耀
上游——下游,
九千年,天海泱泱;
大地也微微顫動了——
多么凝重壯闊的主題和
雄渾輝煌的思想!
在江天盡頭,
一個民族的一滴精壯的血,
滴進了長江。
來到退潮后的沙灘上
所有的寄居蟹
驚慌地紛紛隱匿
卻有一只走過來
仰著臉和我私語
在充滿掠奪的世界
稱呼蝦或者蟹并不重要
我只想用身體
向你詮釋一個定義
屈辱地活著并不難
正直地活著卻不易
單靠躲避不夠
必須準(zhǔn)備自己的鉗子
是的,有什么比這只巨大的鉗子更重要
生活就是這樣殘酷與真實
從慵懶開始
從嬌羞開始
靜靜地睡在水的眠床上
懷滿腔溫柔和純情
是一個瞇著眼的形象符號
是一副甜甜的笑容
太多的思緒醞釀成夢
太多的夢描繪人生
小心,不要把它驚醒
輕輕,切莫出聲
否則,它忽然睜大眼睛站起來
失去它生命里全部的美
世界將因此大哭失聲
蜿蜒,起伏,
一條線
穿過荒灘、戈壁、永凍層和雪山
沒有花,沒有紅柳,沒有人煙
只有一只鷹、一群牦牛、一堆經(jīng)幡、一支車隊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條線
穿過荒灘、戈壁、永凍層和雪山
沒有花,沒有紅柳,沒有人煙,沒有鷹
只一群牦牛、一堆經(jīng)幡、一支車隊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條線
穿過永凍層和雪山
沒有花,沒有紅柳,沒有人煙,沒有鷹,沒有牦牛
只一堆經(jīng)幡、一支車隊
向前
蜿蜒,起伏,
一條線
穿過雪山
沒有花,沒有紅柳,沒有人煙,沒有鷹,沒有牦牛
沒有經(jīng)幡
只一支車隊
向前
只一支車隊
輾著自己的影子
越過鷹的骸骨、牦牛的彎角、瑪尼堆上拂動的經(jīng)幡穿過死亡,閃亮在透明的空間
難道這就是我的祖國
大地盡頭的最后一座村莊
猶如一堆風(fēng)卷的枯葉
猶如史前部落的遺址
遙遠(yuǎn)卻又很近
生活中直線的心電圖和低血色素
把躍動的生命全部埋葬了
沒有什么比這更真實
低矮的茅頂倚著坍塌的土墻
一戶戶相擁相擠的苦人家
家家傳遞的都是愁苦
日子沉重得像石頭
貧窮和啞默深不可測
沒有什么比這更死寂
如果不是從墻縫冒出嗆人的柴煙
如果不是有狗在門前走過
如果不是墻角開著一株瘦弱的葵花
誰也不相信這是一座村莊
千年也割不斷和貧困相連的臍帶
沒有什么比這更凄惶
走進一間黑洞洞的茅屋
一個老人獨對一堆火的余燼
苦澀中,兩只渾濁的眼睛
用逼人的力量拷問我
你是誰?我的心被刺穿
沒有什么比這更嚴(yán)酷
我俯身握著他干樹皮般的手
淚,撲簌簌滴在死灰上
我的心燃燒起來
我的理智卻結(jié)成了冰
沒有什么比這更痛苦
跨出門,忽聽一片孩子的讀書聲
嫩綠得滴水的童聲
比陽光更明亮
從哪個縫隙傳來
穿透這里全部的
死寂、凄惶、嚴(yán)酷和痛苦
把四周的山都震動了
我窒息的肺和猝死的心臟
突然醒來,看見
他們生命的高度
遠(yuǎn)遠(yuǎn)超過烏蒙山
明天,他們踮起腳
就會看見山外遼闊的世界
沒有什么比這更真實
我的艱辛中成長的祖國呵!
當(dāng)僅有的一滴水星
經(jīng)過龐大根系,流進
一條纖細(xì)的葉脈
最后一棵胡楊的心臟
便停止了跳動
和葉脈相連的我的血管
感到了這一點
但它仍然莊嚴(yán)地站著
落凈葉子的枝杈
仍疏朗地站著
被風(fēng)沙摧殘的
粗糙的皮和渾身撕裂的傷口
仍然站著
它凄苦的經(jīng)歷、記憶和夢
仍然站著
一種倔強精神
仍然站著
讓人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請不要為它哭泣
它以不屈的形象支撐著
地球旋轉(zhuǎn)的軸
山的根和
人的脊骨
它的痛苦照亮了世界的道路
它純凈如水
只有當(dāng)你看它時
它才有真實的內(nèi)容
它深情地望著你
用不著把瞳仁扎進水底
就會證實
它對你的虛實光影
沒有絲毫扭曲和欺騙
你看它一次
它衰老一次
你信任它
它便尊重你
甚至牽著你的血肉和骨頭
甚至了解你的歡樂和痛苦
從靈魂到肉體
在我們的生活中
應(yīng)該學(xué)會和它對話
因為學(xué)會坦誠比偽飾
要困難許多
陽光
從十五層高的腳手架上
瀉下來,穿過安全網(wǎng)
瀑布般喧響
一個年輕壯工
從十五層高的腳手架上
墜下來
劣質(zhì)的安全網(wǎng)欺騙了他
一個十八歲活潑的生命砸下來
雄心勃勃的大樓顫動了一下
本來,它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本來,他的生命應(yīng)高過樓體
三十分鐘前,他還念叨
收工后要給媽媽寄藥
二十分鐘前,他的血
就凝固在工地瓦礫上
十分鐘前,誰拉來一個
裝水泥的紙袋子
蓋在他扭曲的臉上
不讓人看見
風(fēng),用一千只手
猛烈地抽打著
斷裂的網(wǎng)繩
動蕩在我們生活的頭頂
誰曾經(jīng)說過
由野獸變成人
需經(jīng)過億萬斯年
而由人變成野獸
可以只需瞬間
活潑的生命值得崇敬
但我曾見過
榮譽、財富和情欲攪動的
瘋狂的舌頭
縱火的眼睛
我們沒有不滅的靈魂
我們得不到一個死后的生命
這是可怕的
可怕的卻是真實的
是三個黑夜的總和
是鐘表的記憶,水的回聲
沒有什么比它更永恒
也許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物質(zhì)
也許是拯救,是謎
或什么也不是,像破碎的夢
卻有樂曲的休止符認(rèn)識它
卻有生命史的句號認(rèn)識它
沒有影子,如吹過的風(fēng)
所有的門都關(guān)閉了
只留下一片巨大的寂靜
黑色,等于零
哦,海的潮汐,月的盈虧
萬載須臾間交替著死生
須知:有的很重,有的很輕
這地方的名字被風(fēng)刮跑了,它
是馬刀劍戟迸出的火星的地方
是石子奔跑沙礫尖叫的地方
沒有秋天的荒灘
斑駁的雜草叢中
竟有一棵野豆莢
褐色的草梗挑著三只
小小的毛茸茸的扁豆莢
一只是孤獨
一只是死寂
一只是渴望
在地平線上瑟瑟顫動
它心頭的秘密沒有人知道
它怎樣掙扎長大的沒有人知道
淚滴和乳汁般的小豆子
給荒灘一縷成熟的氣息
像苦命的惹人憐愛的小乳房
像輕輕搖響的小鈴鐺
堅守著自己的愛和生命的尊嚴(yán)
絕不輕易讓風(fēng)打開
直到秋天在枝頭復(fù)活
到這里尋夢的人
把這蒼茫大野的小豆子
帶走吧,帶走吧
冬天,它會釀出一壇酒
春天,它會釀出一曲歌
用血里的鐵鍛打釘子
用骨頭里的磷點燃油盞
用釘子和油盞
建造詩歌
當(dāng)然,還要有一把苦蕎米粥喂養(yǎng)
還須攪拌淚的辛酸、汗的鹽堿
必要時,還須跑回過去的歲月
把丟失的聲音找回來
當(dāng)然,更須讓它睜大眼睛
矚望未來
否則,它們只能是廢鐵和石頭
如果能把我們的詩釀成
一滴蜜、一束光或一團火
就可以以它建設(shè)新生活和
尊嚴(yán)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