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萍
(武漢大學 社會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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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公共性:熟人社會中的閑話傳播與秩序維系*
——基于對川西平原L村的調研
李 永 萍
(武漢大學 社會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2)
閑話是發(fā)生于村落熟人社會之中、以農民私人生活為談論內容的一種社會交往方式。閑話具有彌散性和片段性,但是,經過“信息進入——信息發(fā)酵——信息反饋——信息接收”的閑話傳播周期,閑話激活了村莊規(guī)范,實現了私人生活中特定內容的公共化。因此,閑話傳播形成了熟人社會中隱秘的公共性,進而形成對當事人的輿論壓力。在社交取向的生活邏輯之下,閑話不僅是一種閑暇消遣方式,同時也是熟人社會中的一種非正式控制手段,有利于熟人社會秩序的維系和再生產。
閑話傳播;熟人社會;村莊社會結構;隱秘的公共性;社會秩序維系和再生產;集體評判能力
閑話是發(fā)生于村落熟人社會之中、以村莊中的人和事為談論對象的一種社會交往方式。閑話涉及農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構成農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理解農民生活的重要切入點。
國內外關于閑話的研究都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這對于后續(xù)的研究者有很大啟發(fā)。國外關于閑話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比較有代表性的有格拉克曼(Max Gluckman),他在以往人類學家田野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提出了“閑話是群體邊界的標記……閑話和流言的知識庫,成為強力紐帶起著維持群體成員間的團結的作用”[1]。潘恩對格拉克曼的研究進行了反駁,認為閑話是在既定的社會網絡中個人之間的非正式交換[2]。此外,還有部分學者對閑話的過程展開了更為細膩的研究,如Eder和Enke運用結構主義的視角來研究青少年群體的閑話產生過程[3];佛斯特(Foster)主要從社會網絡視角,發(fā)現閑話行為與其言說主體所植根的社會網絡結構存在相關性[4]。
相比而言,國內學界對于閑話的研究較少,且不系統(tǒng),大多散見于與之相關的研究之中。郭于華、孫立平通過對農村土改時期農民“訴苦”語言表達的研究,指出“訴苦”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閑話,是農民國家觀念形成的中介機制[5]。顯然,他們的研究認為農民的日常語言中(包括閑話)具有“政治化”的特征。然而,吳毅通過對川東肖村的村莊日常生活進行考察后發(fā)現,在農村的日常生活中,閑話出現了“去政治化”的趨勢[6]。仝志輝、賀雪峰則是將閑話作為一種權力的表達形式,認為處于村莊權力結構底層的普通民眾能夠通過制造閑話言論的方式參與村莊政治生活,并在其中發(fā)揮一定的作用[7]。國內學者真正明確提出以閑話為研究對象的較少,比較有代表性的有薛亞利,她將村莊里的閑話本身作為研究對象,力圖通過閑話現象來探究閑話對村莊人們的意義、閑話在其生活世界里履行的功能、閑話所包含和運作的權力等問題[8];王會以河南汝南縣崗村的田野調研為基礎,通過對村莊閑話本身的衰落、閑話內容的變化和閑話功能異化三個方面考察村莊閑話的變遷,發(fā)現村莊閑話的道德評判功能不僅降低且逐漸走向異化[9];桂華則以村莊閑話為著眼點,在考察村莊閑話的含義與其變化的基礎上,從形式與性質上探討村莊社會交往的變化,認為村莊社會交往中公共性弱化與私人性增強[10]。
通過以上文獻梳理可以看出,國外學者較多關注的是閑話這種日?;有问降纳鐣W絡結構和群體動力學特征,而國內學者主要關注的是閑話的功能和閑話的變遷。但是,閑話的傳播機制尚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如果說,閑話具有公共性,那么以村莊私人生活為土壤的閑話如何具有公共性?這個問題可以進一步具體化為:熟人社會里的閑話究竟是如何傳播的?閑話所指涉的私人生活內容是如何進入村莊公共生活、又是如何反饋到當事人那里的?閑話對當事人何以發(fā)生作用?筆者在川西平原L村的調研發(fā)現*2015年10月,筆者在川西平原的崇州市隆興鎮(zhèn)L村進行了為期20天的駐村調研,調研主要關注村莊社會生活、村莊社會交往、農業(yè)經濟、村莊治理等方面的內容。調研主要采用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的方式,參與此次調研的還有張雪霖、劉成良、班濤、王向陽等學友。本文的問題意識來自于集體討論的啟發(fā),特此表示感謝,文責自負。,當地人很喜歡“串門”“擺龍門陣”*“擺龍門陣”是當地方言,意思是“聊天”。,而關于“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則成為村民最熱衷的聊天話題,也成為他們打發(fā)空閑時間的重要方式。閑話之所以為閑話,在于其內容無關于村莊公共利益和公共事務,而是村莊成員的生活小事和家庭瑣事,因而閑話所指涉的對象或事件一般與閑話的談論者并無直接的利益關聯。但是,川西平原閑話并不“閑”,閑話并不是無聊的漫談,而是村落熟人社會對于村莊中的某件事或某個人的集體評判,且這種來自他人的評判能對當事人產生輿論壓力,從而促進村莊秩序的維系和再生產。本文的目的在于,從這些看似散漫無章、細碎零散的交往方式中,揭示熟人社會中閑話發(fā)生和傳播的機制,進而理解村莊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之間的聯接方式。在熟人社會中,閑話的性質和意義需要在其運行機制中來理解。閑話的傳播不僅是單純的信息傳遞過程,而且是一個多主體參與的、可累積的擴大化和公共化過程,由此閑話獲得了公共性。這是閑話具有集體評判能力的基礎,也進一步影響了閑話塑造熟人社會秩序的方式。
閑話是在熟人社會中發(fā)生的,它指涉的內容也是熟人社會中的人和事。因而,閑話的產生與傳播有賴于熟人社會的存在。在川西平原,村民小組是一個完全和基本的熟人社會單元。小組成員之間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互動頻繁,因而小組內部是一個密切的人際交往單位。小組對于當地農民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它是當地農民除了核心家庭之外最為重要的認同單位。川西人喜歡“?!?,喜歡“擺龍門陣”,房前屋后、竹林邊、路邊、小商店等地方,都可以成為擺龍門陣的地方。中老年婦女是擺龍門陣的主力軍,而男性和年輕人即使沒有親自參加擺龍門陣,他們對于熟人社會內部發(fā)生的事也不會陌生,因為中老年婦女回家之后會講給他們聽。正是由于當地人對于社會交往的強烈需求,使得小組對農民而言并不是一個空殼,而是觸手可得的、具體實在的,以小組為基本單位的社會交往因而具有豐富的內容。在小組這個熟人社會之中,個體及其家庭的私人生活與村莊公共生活之間的嵌入程度很深,有關私人生活的信息很快就能成為村民閑話的主題。因此,閑話的運行也植根于特定的村莊社會基礎。
第一,村莊主體的完整性。本文所考察的L村屬于城市近郊村莊,離成都市和崇州市都不遠,村民大多選擇就近務工,白天在外工作,晚上回村居住,全家進城或全家外出的情況在當地非常少。因而,村莊生活在當地是很完整的,正如很多村民所言,“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相互之間自然非常熟悉。并且,小組在當地是一個基本的人情單位,也是一個基本的互助單位。主體的在場為閑話的傳播和運行奠定了基礎條件。
第二,村莊社會的低度分化。從經濟角度而言,當地村民之間經濟分化不大,村莊內部沒有形成嚴重的社會分層。因而,公共生活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沒有門檻的,每個人都可以自由進入與退出。村民之間的平等交往,也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閑話的對象,同時,任何人也可以成為參與閑話傳播的主體。
第三,村莊生活的社交取向。從社會交往層面而言,當地農民對于公共生活有強烈的需求,并且他們對于公共生活的需求是多樣化的、立體的,這與其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高度相關。當地農民的生活態(tài)度是悠閑的、是比較務實的,他們對于社會交往有著天然的需求,而在相互交往、相互閑聊之中,有關私人生活的信息成為了人們交流的焦點。正如L村一位30多歲的婦女所言:“我沒事時,就喜歡拿點(手工)活到別人家去,各人做各人的活,擺擺龍門陣,聽她們吹牛(即聊天)。一個人(在家)做不起勁,一個人不好耍,自己一個人做事都要打瞌睡?!鞭r民對于社交的需求,為閑話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契機和動力。而社交形式的多樣性也決定了閑話傳播形式的靈活性。
第四,村莊結構的均衡性。從社會結構層面而言,村莊建立在核心家庭結構之上,且當地的核心家庭結構具有主體性和獨立性,在核心家庭與村莊之間沒有諸如門子、戶族、宗族等扭曲私人生活正當性的結構。因而,核心家庭不用卷入到由復雜家庭結構所帶來的復雜關系之中,也不會受到復雜家庭結構的籠罩或阻礙,這就形成了村莊內部核心家庭之間的均衡性社會關系。核心家庭是一個典型的私人生活單位,因而,建立在均衡的核心家庭結構上的私人生活也獲得了主體性,同時,由于缺少了其他結構的選擇性過濾和屏蔽,家庭私人生活中的事件也更容易進入村莊之中。
因而,熟人社會是閑話傳播的社會基礎。同時,川西平原的熟人社會實際上是建立在相對均衡的村莊關系這一基礎上,村莊內部并無超越核心家庭之上的結構,因而不同于在南方宗族性村莊。農民對公共性的需求,主要是基于“生活本位”的考慮。川西人好“?!?,因此,對公共生活的需求產生于個體的生活邏輯,“?!币蚨鴺嫵闪宿r民說閑話、參與村莊社會生活的核心動力。
閑話的意義在于它能夠使私人生活中的信息在熟人社會中以公開或隱蔽的方式傳播開來,從而形成村莊中“公開的秘密”。所謂閑話,在農民看來,從內容上看,往往是生活中的瑣事和小事,難以登上大雅之堂。也因此,閑話的呈現方式并不具有公開性和儀式性,但這絲毫無損于其公共性。目前,隨著鄉(xiāng)土社會的轉型,村莊結構日趨扁平化,閑話事實上也很難再以一種絕對公開的方式在熟人社會內部傳播,而是代之以一種相對隱蔽的方式進行。
事實上,熟人社會中的“公”與“私”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領域分野,而是具有相互轉化和相互滲透的特性。嚴格來講,村莊中并不存在絕對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公私轉化不僅表現為“差序格局”中相對主義的公私邏輯,而且表現在私人生活公共化的可能性和公共生活介入私人生活的正當性。在某種意義上講,閑話正是村莊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之間發(fā)生關聯的重要方式。從閑話的運作機制來看,它的意義就在于促進私人生活的流動。熟人社會結構是相對靜態(tài)和封閉的,但熟人社會的秩序和活力則在于其內部持續(xù)存在的日常生活之流。閑話的言說,既更新了地方性知識的庫存系統(tǒng),也為每個人的社會性交往提供了渠道和載體。轉入“后臺”[11]的閑話,在熟人社會內部又是如何傳播、如何發(fā)揮其作用的?在本節(jié)中,筆者將分別論述熟人社會中閑話傳播的四個階段:信息的進入——信息的發(fā)酵——信息的反饋——信息的接收。
(一)信息的進入:閑話的公共化
川西平原的農民喜歡“擺龍門陣”,喜歡“串門”,而人們聊天的內容不外乎就是家長里短的瑣事,或者是與村民生活相關的其他信息。當地村民的私人生活與村莊公共生活之間的嵌入度很深,有關個體及其家庭的私人生活的內容和信息能夠進入村莊公共生活的視野。然而,個體及其家庭的私人生活并不是完全向村莊社會敞開,私人生活在一些方面會保持相對的獨立性,導致私人生活公共化的程度和村莊公共生活對于私人生活的影響都具有一定的限度。事實上,私人生活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家庭生活,二是個體“私生活”。前者以家庭為單位,主要涉及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而后者以個體為本位,主要指個體的感情生活。對于川西平原的農民而言,有關家庭生活的幾乎所有內容都能進入到村莊公共生活的視野之中,成為村民之間閑話的重要主題,例如婆媳矛盾、夫妻矛盾、兄弟矛盾等,村民之間都會相互評論。而有關個體“私生活”的內容,如誰家的丈夫在外面有小三、或是誰家的妻子有外遇,雖然并非村莊中的秘密,但在村民看來則是屬于個人的隱私,具有一定的私密性,這些內容一般不會成為村民閑話的主題。
私人生活的公共化有其獨特的方式。私人生活內容最初的進入并不是以一種完全公開的方式,即它并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信息公開呈現,而是通過村莊公共生活中的積極分子(當地人稱之為“諂尖的人”)以個體對個體、或者個體對親密小群體的方式在村莊公共生活中逐漸擴散和傳播。一般而言,中老年婦女是村莊公共生活中的活躍分子,她們在村莊公共生活中占據著主導地位,是生產閑話和傳播閑話的主力軍,小組及村莊內部的信息一般都是通過她們得以快速傳播的。人們講閑話的目的,主要是滿足閑暇消遣的需求,但隨著閑話的傳播和積累,閑話的效應顯然不僅僅在于閑暇消遣。
(二)信息的發(fā)酵:閑話的戲劇化
私人生活的信息進入村莊公共生活之后,會經歷一個由熟人社會內部大部分成員共同參與的發(fā)酵過程。這是閑話對信息的戲劇化過程。私人生活在通過閑話的方式進入村莊公共生活之后,他人的言說和討論自然就具有了“道德審判”的色彩。在熟人社會中,由于基本的倫理和規(guī)范的存在,他人的言說不可能是一種純粹中立、無關痛癢的話語表達,而必然添加自己的立場、觀點和情緒。由于閑話信息并不是在一個公開的場合被公布,而是在多個“圈子”中逐漸傳播,村民之間通過閑話、擺龍門陣的方式,在相互的討論過程中形成了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的看法,并且傳遞和影響了熟人社會內部其他人對特定人、事的看法。伴隨著閑話在“圈子”之間的流動,原初的信息隨著閑話參與主體的疊加,而具有了擴大化效應。它表現為:首先,村莊中受眾群體范圍的進一步擴大;其次,閑話所承載的評價力度和情緒濃度也發(fā)生遞增;再次,閑話在傳輸過程中調用了村規(guī)民約等地方性規(guī)范,從而進一步賦予和確立了閑話言說的合法性。由此,閑話導致了信息的發(fā)酵。在閑話信息發(fā)酵的過程中,熟人社會內部原有的公共價值規(guī)范被激活和強化,或者形成了新的被大家所認同的價值規(guī)范,從而在熟人社會內部形成社會輿論。其行為符合大家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的村民將受到褒揚,而其行為違背大家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的村民將面臨巨大的輿論壓力。
L村1組的前任小組長,是個女性,40歲左右。2015年,組長的婆婆去世,她與婆婆關系不好,因而在婆婆喪禮期間沒在家里幫忙,而是故意跑出去躲了幾天,村民們都在背后對該組長議論紛紛,村民認為,“她(在家)可以不做事情,但她不應該跑……她婆婆死了她都不管,以后群眾有什么困難找她她肯定更不會管”。因此,經過村民的議論,本來屬于家庭內部的事情被不斷放大,婆媳關系被引申和上升到了干群關系的層面,不僅對當事人形成壓力,而且部分村民到村支書那里反映情況,要求重新選小組長。后來村書記在開小組長會議時委婉地批評了該組長,書記說:“有些人不自覺,自己媽(婆婆)死了,還跑出去幾天,啥都不管,太不像話了?!痹摻M長自己也覺得沒有臉面,因而沒過幾天就主動辭職。
由此可見,當某個事件或信息一旦走出私人生活的領域,便會在熟人社會內部迅速擴散和傳播。在信息發(fā)酵過程中,村民之間會對某一事件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匯聚起來就成為一種集體評判力,并能夠使當事人感受到集體的壓力。
(三)信息的反饋:閑話的隱秘化
熟人社會中的閑話能對當事人產生影響的前提是,閑話能夠被傳播和反饋到被說者那里去。閑話經歷了發(fā)生、發(fā)酵之后,實際上逐漸具有了自我傳輸和自我擴散的動力,但是,如果沒有合適的路徑,這些信息可能在傳輸的途中便消散了,閑話的公共性也就難以實現。信息反饋是熟人社會閑話傳播機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沒有反饋這一過程,閑話的傳播過程就不完整,閑話也不能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而閑話信息的反饋往往是通過一種比較隱蔽的方式*本文在“信息發(fā)酵”一節(jié)中所提到的L村1組小組長的案例,雖然最后是通過村支書在開會時以委婉的方式相對公開地表達了村民的意見,但在此之前,關于該組長的閑話信息已經在村民之間以較為隱蔽的方式經歷了一個較長的傳播和發(fā)酵過程。,通過更為親密的個體關系來實現的。正如川西平原的農民所言,“一個生產隊(即小組),沒有你圍完的人,也沒有你圍不到的人”,也即,在小組這個熟人社會之中,個體總會有幾個關系要好的親人或朋友,通過這些“交往性自己人”[12],發(fā)酵之后的信息將傳達到相關個體那里。
實際上,在小組這個熟人社會內部,因為血緣、地緣、業(yè)緣、趣緣等關系,成員之間也有親疏遠近之分,因而小組雖然對外是一個統(tǒng)一體,但在其內部還是有多個小群體的存在。而熟人社會中閑話信息的有效反饋正是依賴于小組內部的多個小群體。川西平原小組內部的小群體具有如下兩個特征:其一,對于相關主體而言,他(她)所在的小群體之間是并存的關系,每個小群體之間是相對平等的,沒有主次之分;其二,個體往往可以根據自身需要同時加入多個小群體之中,且這多個小群體對個體而言都是并列、平等的關系。川西平原小組內部的這一特征與其他結構性較強的村莊存在顯著差異。在結構性較強的村莊,如宗族性村莊或小親族村莊,由于先賦性血緣關系的影響,在宗族或者小親族內部,具有很強的結構性,需要遵循“內外有別”的行為邏輯,作為個體一般難以突破這種結構的限制。雖然個體也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有機會建構自己的關系圈,進入到村莊內部其余的小群體之中,但由村莊社會結構所帶來的先賦性群體(主要指血緣群體)往往在個體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個體后天建構的交往群體是受限于先賦性群體的,也即:個體所在的各個群體之間是不平等的關系,因而個體不能在每個群體中采用同樣的交往邏輯,也不能將在每個群體中所聽到、了解到的信息自由、完全地傳播到另一群體。例如,由于先賦性血緣結構的影響,個體很難會將在自己宗族這個結構中聽到的閑話信息傳播到后天建構的交往圈之中,自己人不同于外人,宗族內部本身就有相互保護的需求。因此,在結構性較強的村莊,熟人社會中的閑話信息傳播不能做到十分通暢。而在川西平原,個體在小組內部的多個小群體之中可以自由參與,也可以相對自由地將所了解的閑話信息進行傳播。
(四)信息的接收:閑話的治理化
在熟人社會之中,閑話的效力,表現在它能對當事人產生輿論壓力,被說者會在意別人的評價,并且會盡力調適自己的不當行為,以符合熟人社會內部大多數人所認同的公共規(guī)范或公共價值。有關個體的評價在熟人社會中能夠很快地被傳播到相關主體那里去。當個體聽到別人對自己不好的評價時,一方面心里可能會很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而另一方面,個體也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適當調適。事實上,當地人之所以愿意調整自己行為當中與熟人社會內部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不相一致的部分,是因為他們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這與兩個因素相關:
第一,熟人社會內部在長期交往過程中形成了一些大家公認的規(guī)范或價值,即形成了一套熟人社會內部的評價機制。如果個體的行為與之相違背,那么在熟人社會中就會遭受巨大的輿論壓力,并且在村莊社會交往中會被逐漸邊緣化。一般而言,熟人社會內部形成的公共規(guī)范或價值是指向個體生活的,是以生活為主要目標的。例如,在當地農民看來,一個人如果連家庭關系都處不好,那么在村莊社會中也肯定不懂為人處世之道,這樣的人在村莊社會交往中是不受歡迎的。
L村一位中年婦女講到,平常沒事時大家都喜歡到曬壩里擺龍門陣,每家每戶的事情都逃不過閑談者的眼睛。“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要是家里鬧得不好,怕別人評價不好,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出門別人都要(在背后)說。家家戶戶都和和樂樂的,你一家天天吵,好看嗎?人家都處得下去,你咋就處不下去?自己聽到(別人說自己家里的閑話)了,心里還是不舒服。就覺得自己為人處世不咋樣,別人對你評價不高。人怕出名豬怕壯。(自己家庭關系不好)別人宣揚出去了,走到哪里別人都要說,別人都在背后指指點點,個人都有個人的臉面。別人就會覺得,‘你這個人,你家庭關系都處不好,外面就更處不好’?!币虼?,那些家庭關系處理不好的村民,如果從他人口中得知別人對自己以及家庭不好的評價,就有可能轉化為自覺的行為,從而調適原有的行為,“別人都在背后說我們,我們自己還是要注意一下”。
第二,川西平原的農民有強烈的社會交往需求,參與社會交往和村莊公共生活已經成為當地人的一種本體性需求,因而,在當地的語境之中,在熟人社會中被邊緣化對農民而言是很重的懲罰。正如當地農民所言,“(在小組或村莊中)被孤立了,在農村就沒有活頭了,別人看到你就走了,大家都不理你”。正是基于此,當地農民會盡量調適自己的行為,以符合小組或村莊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從而使自己在村莊公共生活中不被孤立與邊緣化。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在小組這個熟人社會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閑話傳播機制,有關私人生活的閑話信息通過“信息進入——信息發(fā)酵——信息反饋——信息接收”這一過程,在私人生活與村莊公共生活之間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即私人生活信息能夠進入村莊公共生活的視野,能夠被村民討論,并且在此過程中激活、強化或重新形成熟人社會內部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從而對相關個體產生輿論壓力,促使其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適當調適。因而,一方面,熟人社會的閑話傳播機制以小組公共性為基礎;但另一方面,正是在完整的閑話傳播過程之中,熟人社會的公共性得以不斷維系和發(fā)展。
如上所述,熟人社會中閑話的傳播過程具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在不同的階段,呈現不同的運作機制。從信息的進入到最后信息的接收,整個過程實際上呈現了熟人社會中閑話的發(fā)生學機制。由此可透視閑話作為一種話語實踐的特征,進而理解閑話的功能和意義。
(一)閑話的特征
第一,閑話內容的嵌入性。熟人社會中的閑話與村莊中的人和事具有高度相關性,無論是描述性質的談話,還是帶有議論性質的談話,基本上都是涉及“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也即閑話內容是指向熟人社會中的第三者。因而,閑話的內容嵌入在熟人社會之中,并可以較為自由地進入人們日常生活的話語之中。
第二,閑話主體的模糊性。從信息傳遞和閑話發(fā)生的過程來看,它是在一個個交錯重疊的親密關系圈子中運行的,在這種流動性的信息傳遞過程中,閑話傳播的主體具有模糊性,因而閑話的溯源幾乎是不可能的。
第三,閑話場景的生活化。在川西平原,閑話首先是當地農民的一種生活方式,是打發(fā)閑暇時間的重要途徑,它不是一種刻意為之,也不是一種公開陳述,在這種看似“?!钡淖匀欢坏膱鼍爸?,閑話可以實現自如的運作,且具有合法性。在談話場合上,閑話一般發(fā)生在村莊中的公共場所或半公共場所,如竹林邊、公路邊、小店里、院子里等。熟人社會中的閑話正是在這些公開場合中、在相對親密的小圈子中逐漸擴散和傳播的。
第四,閑話傳播的自發(fā)性。閑話是自發(fā)形成的,每個講述者雖然都試圖將閑話內容封閉在自己的親密圈子內部,作為相互之間的談資,但閑話借助“交往性自己人”這一結構,卻可以輕松地從一個圈子進入到另一個圈子,并不斷地積累社會網絡資源,從而使閑話得以進一步傳播。因此,閑話傳播并沒有組織的介入或引導,而是在熟人社會中自發(fā)運行的。
(二)閑話的功能
看似無關緊要的閑話,對于熟人社會秩序的維系具有重要意義。事實上,在川西平原,閑話并不閑,閑話對于個體、家庭及其生活的社區(qū)都具有積極的功能。閑話的積極功能主要體現在對熟人社會中個體行為的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功能主要源于閑話背后所隱藏的公共性。實際上,閑話并不完全是村民之間無聊的閑談,閑話的運行激活了熟人社會所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這些公共價值規(guī)范對于農民日常生活的各方面都有相應的約束和限制,告知人們在熟人社會中應該如何行事才會得到大家的認同,從而使得熟人社會的秩序能夠得以維系。而那些違背公共價值規(guī)范的行為在熟人社會中顯然是不受歡迎的。
第一,對村莊社會交往原則的規(guī)范。在當地人看來,在人際交往中要遵循兩個原則:一是“禮尚往來”,二是“平等交往”?!岸Y尚往來”是指在熟人社會中要懂得人情來往的準則,比如在走人情或者幫工上都要“有來有往”,否則村民就會在背后說閑話,認為這個人不懂為人處世之道,進而大家都不愿意與之交往。L村15組的組長CYJ講述了一件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CYJ和21組的FJ平常關系不錯,在FJ女兒出嫁時,CYJ主動去送了200元的禮金。然而,等到CYJ兒子結婚時,FJ卻并沒有按當地規(guī)矩前來還禮。這件事情在這兩個小組很快就被傳開了,村民都在背后議論紛紛,指責FJ“不會為人處世”。CYJ和FJ之間的關系自此之后也變得很微妙,且相互之間再也沒有人情往來。CYJ說,“我和他見面還是打招呼,但我心里不舒服,不是說心疼這200元錢,主要是覺得你這人為人處世不行,我就不和你來往了”。而“平等交往”主要指當地人認為在村莊社會交往中,相互之間是平等的關系,因而村民們不能容忍那些試圖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人及其行為。那些刻意想要顯示自己在經濟上的能力或者政治上的權力的村民,在熟人社會中是不受歡迎的,村民都會盡量減少與其交往。當地村民認為,“走在一堆,不應該談錢,你有錢是你家的”,若是有人因為比其他人有錢而看不起別人,或者在村莊里過于張揚,“別人就不理你,對你評價也不高”。因而,熟人社會中的閑話會對個體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使之盡量符合村莊社會中的交往之道。
第二,對家庭關系的影響。家庭是農民參與的最小的互動單位,家庭關系處理不好也會招致村民的閑話。村莊公共性之中關于家庭關系的表達是家庭和睦、尊老愛幼等,因此,如果某家出現不贍養(yǎng)老人或者家庭成員之間的其他矛盾糾紛,其余村民也會在背后議論紛紛,使得當事人感受到強烈的輿論壓力。并且,當地村民認為,如果一個人連家庭關系都處理不好,那么在村莊社會交往中也肯定不懂如何與人相處,這樣的人在村莊里也是不受歡迎的。因而,人們會盡力將家庭關系處理好,減少各種家庭矛盾,以免自己成為村民閑話的對象和在村莊社會交往中被排斥。
第三,在村莊治理方面,閑話具有邊緣釘子戶的功能。在川西平原調研發(fā)現,故意阻礙村組公共利益的“釘子戶”在當地極少出現,在涉及村組公共利益的事情上,大部分村民都是“隨大流”的心態(tài),因此小組或村莊的公共事務很容易達成。這是因為,在當地村民看來,如果一個人在涉及村組公共利益的事情上都要占便宜或搭便車,或者是故意為難,那么在與人相處時也肯定會斤斤計較,這樣的人在村組內部都是不受歡迎的。例如,如果要在小組內部修一條路,大部分人都同意,只有極少數人不同意,那么大家都會對你有意見,“全生產隊的人都會孤立你”。并且,村民會認為,“在對大家都有利的事情上他都要擋著,那么在私人交往上,他更可能斤斤計較,這樣的人是交不得的,大家也不愿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由于社會交往在當地農民生活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因此,村民會盡力調適自己的行為,以使自己不被邊緣化。因而,在川西平原,閑話具有邊緣釘子戶的功能,使得釘子戶在村組之中沒有生存空間。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閑話的規(guī)范功能體現在方方面面。若是村民違反了熟人社會所公認的價值規(guī)范,違反了小組的公共性,那么就會遭受其他村民背地里的閑話,并且在村莊社會交往中會受到邊緣與排斥,而這對于對社會交往有強烈需求的川西農民而言無疑是很重的懲罰。對于當地農民來說,一旦遭受到孤立,沒人愿意和他“耍”了,那是相當難受的事情。由于川西平原的農民對于社會交往有強烈的需求,熟人社會內部的公共性對之就有一定的約束力。因此,閑話對于川西平原的農民而言是一種非正式的社會控制手段,它能對村民的不當行為進行潛在的規(guī)范,從而使得熟人社會的秩序不斷維系和發(fā)展。
閑話是一種即時性的言說實踐,應當放置在熟人社會的整體場景中來理解,如此,閑話以特定人物和事件為焦點,通過流動和隱秘的關系網絡,它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滲透至村莊的各個角落,并激活了村莊中的地方性規(guī)范,因而具有了價值生產的功能。在熟悉而又親密的熟人社會中,私人生活中的事件必然通過閑話而溢出到村莊公共生活之中。
當前,熟人社會雖然正在發(fā)生著快速的轉變和變遷,熟人社會結構也日益扁平化,但是,相對于結構變化的劇烈性而言,生活層面的變遷則呈現出一定的滯后性。因此,熟人社會的結構層面的公共性的瓦解,并不意味著村莊社會公共性的缺失。事實上,一旦切入到對于閑話產生和閑話傳播的具體過程之中,就會發(fā)現,公共性也可以建立在私人生活的基礎上,由此形成一種隱秘的公共性。實際上,在熟人社會內部,閑話之所以具有社會效力,能夠對人們的行為進行規(guī)訓,就在于隱秘的村莊公共性的存在。在當前村莊長老權威瓦解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競相奉行“不得罪人”的邏輯,不再有人愿意當紅臉,當面批評別人已越發(fā)變得不可能。在此基礎上,閑話所承載的公共性也越發(fā)顯得重要和富有意義。與對當事人公開的批評有所不同,閑話是潛伏在村落社會后臺規(guī)訓村莊秩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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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榮軍
網址:http://xbbjb.swu.edu.cn
10.13718/j.cnki.xdsk.2016.05.007
2015-11-14
李永萍,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
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攻關項目“完善社會救助制度研究”(13JZD020),首席專家:慈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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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841(2016)05-004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