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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武俠小說的副文本建構與閱讀市場生成
——以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為核心

2016-10-28 08:41:41
關鍵詞:奇?zhèn)b傳不肖書局

石 娟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蘇州教育學院學報》 編輯部,江蘇 蘇州 215104;蘇州大學 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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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武俠小說的副文本建構與閱讀市場生成
——以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為核心

石娟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蘇州教育學院學報》 編輯部,江蘇 蘇州 215104;蘇州大學 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23)

《江湖奇?zhèn)b傳》自誕生之日起,飽經(jīng)詬病卻又長盛不衰,除文本內(nèi)部因素之外,還有與文本生產(chǎn)密切相關的副文本建構,包括選題策劃、文學廣告、文本評點等諸多因素的參與,而在這諸多因素中,包含著出版商、編輯以及作者的共同作用,如出版商沈知方的選題策劃、編輯施濟群的評點以及世界書局匠心獨具的文學廣告等,共同參與了對閱讀市場的建構。諸多現(xiàn)代因子的參與,成就了《江湖奇?zhèn)b傳》閱讀市場的生成及其后經(jīng)典化之可能。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紅雜志》;世界書局;副文本建構;文學廣告;文學生產(chǎn);文學消費

一、引言: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之轟動

在世界書局與大東書局的通俗文學出版中,有兩類出版物非常引人注目,一是通俗文學期刊出版,一是通俗小說單行本出版。以當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這種出版方式是書局企圖通過文學出版謀利的一種必然選擇:定期出版的期刊可以通過市場反饋而敏銳地捕捉到讀者的需求,書局老板或期刊編輯據(jù)此選擇合適的作者,授意作者根據(jù)市場需求進行創(chuàng)作。若作品不賺錢,得不到讀者認同,即中途“腰斬”(這在報紙的長篇連載中屢見不鮮甚至更為多見),既讓書局避免更大的損失,也可盡快生產(chǎn)下一部有可能獲得讀者認同的作品。作品受歡迎,書局便可跳過諸多環(huán)節(jié),迅速組織二次生產(chǎn),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因此,在書局的文學生產(chǎn)中,長篇連載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就使得文學期刊與書局長篇小說單行本的出版計劃二者之間關系異常密切*當然,報紙連載小說也有這一特征,但在連載結(jié)束后,還涉及書局與報館之間關于作品版權的交涉問題。因此,從書局角度而言,在長篇小說與單行本的關系上,期刊的優(yōu)勢更為明顯。,特別是當這部長篇連載恰恰來自于書局的文學期刊之時??梢哉f,通俗文學期刊中的長篇連載,就是書局的長期、靈活且保險的出版計劃,甚至可以說是“出版廣告”,書局以此來試探作品的市場反應。因此,刊載于報紙或期刊上的長篇連載,幾乎就是作品的“草稿”。在這部“草稿”中,我們獲得了窺見文學發(fā)生的部分細節(jié)的可能,而出版的單行本則可以看成書局的“定稿”,在其上看到的是出版商(包括書局出資人和編輯)、作者、讀者共同參與的文學創(chuàng)作結(jié)果。從期刊連載到單行本的變化,反映了作家、出版商出于市場考慮的某些權衡及意愿,甚至是與讀者之間的沖突與妥協(xié)。由此回顧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生產(chǎn)與消費,不難發(fā)現(xiàn),連載過程中的一個個文學事件并不是孤立的片段,而是具有闡釋史意義的文學問題。《江湖奇?zhèn)b傳》之所以能夠成為文學社會學者發(fā)現(xiàn)的很少的甚至無法預料的“成功”的“千分之一”*這里的“千分之一”是借指。羅貝爾·埃斯卡皮在討論出版的職能時,選取了法國圖書的銷售數(shù)字作為研究對象,發(fā)現(xiàn)從1945年至1955年間出版的十多萬種書籍中,只有“千分之一”的銷售量越過了“十萬大關”——“十萬冊大關”是彼時暢銷書的一個臨界限度。他認為這種“成功是很少的,也是無法預料的”。參見:羅貝爾·埃斯卡皮著,于沛選編:《文學社會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0頁。,是因為它背后有一個強有力的推手——世界書局。

作為一部飽經(jīng)詬病而又長盛不衰的經(jīng)典通俗文學作品,《江湖奇?zhèn)b傳》為世界書局帶來的回報,不僅僅在于豐厚的利潤,更是成就了世界書局的一個時代。從期刊連載到單行本出版再到后來二次創(chuàng)作的電影《火燒紅蓮寺》,每一步都在彼時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令同行艷羨的同時,也令新文學作家一再“吃味”*之所以稱“吃味”,是因為新文學界諸人的態(tài)度雖普遍否定,但情況比較復雜,沈從文晚年回憶就曾說:“所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呢,這些勢力非常大……不僅占有普通那個市場了,甚至于新文學家對他還是有崇拜的?!币娚驈奈目谑?,王亞蓉編:《沈從文晚年口述》,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90頁。1932年5月16日丁玲在暨南大學關于文藝大眾化問題的演講時也強調(diào):“我們要借用《啼笑姻緣》(此處遵循原文,為“姻緣”)《江湖奇?zhèn)b傳》之類作品底乃至俚俗的歌謠的形式,放入我們所要描寫的東西?!蔽床罚骸抖×崤垦葜v之文藝大眾化問題》,見《新聞報》1932年5月21日17版“本埠附刊”。。究竟是什么原因催生了這股延續(xù)幾十年之久的“狂潮”呢?從彼時直到當下,這個問題一直備受文壇和研究者關注。它的理論意義之所以重要,并不僅僅在于讀者范圍之廣,而在于恰恰是這部作品飽受爭議的關鍵所在。在新文學一面,茅盾稱其為“封建的小市民文藝”[1],曹聚仁批評小說中“人物脆弱得可笑”“以淺薄思想為中心”[2];而在通俗文學作家群中,鄭逸梅則稱其吸引力“多么可驚”[3],徐文瀅稱其“廣大的勢力和影響可以叫努力了二十余年的新文藝氣沮”,“這影響說明了作者文章的力量,在真正的民間并不小于《三國演義》的寫曹操和關公”[4];而在讀者那里,《江湖奇?zhèn)b傳》則變成了一部“寶典”:“閱的人多,不久便書頁破爛,字跡模糊,不能再閱了,由館中再備一部,但是不久又破爛模糊了。所以直到‘一·二八’之役,這部書已購到十有四次”[3]。很多知名作家、文史學家、社會聞人,孩提時都曾沉迷其中,如舒蕪[5]、徐中玉[6]、楊沫[7]、高陽[8]等等,時隔多年之后,他們中的許多人對當年《江湖奇?zhèn)b傳》的閱讀感受記憶猶新:“我十幾歲時,也曾迷在《江湖奇?zhèn)b傳》、《荒江女俠》之類上面……我們各以書中某一劍俠自擬,各人弄來一種小鏡片、小銅片或者別的反光物體,在太陽下照出一道白光、黃光或者別的什么光,說這就是我的神劍,可以取人首級于百步之外”[5];“那里面的人,一個個能飛檐走壁,來無蹤去無影,劫富濟貧;手執(zhí)拂塵的道士,只須口一張,便有一道白光吐將出來,在對方脖子上一繞,對方的腦袋就搬了家……”[9]近年來的通俗文學研究雖已跳出歷史局限,而當我們剖析其中原因時,多數(shù)仍專注于作品中的人物譜系、故事結(jié)構、敘事策略、創(chuàng)作手法、寫作素材乃至作家精神氣質(zhì)等原因??墒牵@些文本內(nèi)部的闡釋常常讓人若有所失——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上百萬字冗長而拖沓的敘述、散漫的結(jié)構、千頭萬緒的人物以及作家的市場化寫作,加之讀者無意義、無目的的非理性閱讀——它們都是文本內(nèi)部刺眼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么,回到歷史現(xiàn)場,是否有更具說服力的證據(jù)讓我們可以正視并理解這一事實?是什么樣的力量在一次又一次醞釀、制造著市民讀者心中澎湃的熱情?

“禮失而求諸野”,對于《江湖奇?zhèn)b傳》這樣的作品,單純的文本內(nèi)部分析對充分闡釋如上之種種明顯乏力,而作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鋪天蓋地的“現(xiàn)代武俠”風潮中開風氣之先的代表性文本,有必要關注《江湖奇?zhèn)b傳》文本之外的林林總總與文本市場流行之間的關系。按熱奈特的說法,“出版商的內(nèi)文本、作者名、標題、插頁、獻詞和題記、序言交流情境、原序、其他序言、內(nèi)部標題、提示、公眾外文本和私人內(nèi)文本”[10]2-3都屬于副文本范疇,而連載于《紅雜志》的《江湖奇?zhèn)b傳》自誕生時起,其副文本建構就顯得獨具匠心,與閱讀風潮的形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文學廣告到序跋再到編輯點評……一切都有效地“包圍并延長文本”,有力地“保證了文本……在場、‘接受’和消費……”[10]3。細節(jié)梳理的意義不僅在于還原歷史現(xiàn)場從而剖析其文學生產(chǎn)過程,更在于可以借此厘清現(xiàn)代通俗文學文本中的現(xiàn)代性因子,為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價值評估提供依據(jù)。

1948年,徐國楨在《宇宙》發(fā)表《還珠樓主及其作品的研究》一文時,為揭示“《蜀山劍俠傳》的魔力”,從社會學角度對《江湖奇?zhèn)b傳》與《蜀山劍俠傳》的風行進行了比較,他指出:“當年《江湖奇?zhèn)b傳》風行一時,銷行甚廣??墒?,書局方面對于此書的宣傳,也很著力?!妒裆絼b傳》的風行有所不同,書局方面未曾有過盛大的宣傳,它是在讀者互相傳說之間,而日益廣其流傳。”[11]世界書局的運作力度在《江湖奇?zhèn)b傳》一紙風行之中的分量顯而易見。《江湖奇?zhèn)b傳》其后的轟動效應不過是一個結(jié)果,有諸多元素作用其中:世界書局出版商(沈知方)、編輯(施濟群和趙苕狂)、作者(不肖生)甚至讀者。事實上,《江湖奇?zhèn)b傳》是世界書局精心運作的文學“產(chǎn)品”。問題就此產(chǎn)生:在諸多元素中,究竟是某一種元素發(fā)揮了強大的效能,還是所有元素合力而為之?同樣是“產(chǎn)品”,它轟動的原因與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相同嗎?如果存在不同,差異何在?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將我們推向了另一個維度:《江湖奇?zhèn)b傳》既不是第一部也不是唯一一部通過期刊連載之后出版單行本并予以積極推廣的長篇小說,為何它能夠給予世界書局以如此驚人的回報?追蹤《江湖奇?zhèn)b傳》從醞釀到單行本出版完成之前的文本生產(chǎn)全過程,我們或許能夠找到答案。而對這一問題討論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它可以為當下的文學/文化生產(chǎn)提供積極的借鑒,從文學發(fā)展史角度而言,它更是一次關于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問題的系統(tǒng)考察。

二、作者發(fā)掘和選題策劃:沈知方的“生意眼”

基于現(xiàn)代傳媒而誕生的現(xiàn)代文學,出版商之于作家的意義不言而喻。純粹以寫作為生的作家,因依賴稿酬或版稅,都不得不受制于出版商。而與作家比起來,出版商的優(yōu)勢在于他們懂得市場,非常了解某一時期某一類讀者的口味與風尚。當他們出于盈利目的將自己所掌握的讀者信息加之于作者并與之達成某種共識之時,這類作品即便不賺錢,也不一定會賠錢。當然,以市場為旨歸的創(chuàng)作策劃是一把雙刃劍,它在幫助作家更接地氣的同時,某種程度上也遮蔽了作家的個人特色和創(chuàng)作意愿。依托于市場生存是現(xiàn)代文學與古代文學的根本區(qū)別,中國現(xiàn)代作家尤其是通俗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的心理上的抵牾也多出于此:張恨水一面痛苦于自己的“文字勞工”身份,一面又驕傲于自己“不用人間造孽錢”;白羽一面自我菲薄其“無聊文字”是“華北文壇的恥辱”*白羽在自傳《話柄》自序中說:“一個人所已經(jīng)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這就是環(huán)境。環(huán)境與飯碗聯(lián)合起來,逼迫我寫了些無聊文字。而這些無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銷場,這是今日華北文壇的恥辱?!币姲子稹对挶罚旖颍赫A學校,1939年。,一面又有“淋漓大筆寫荊蒿”[12]的豪氣。作家只能在這種抵牾中盡力尋找一種平衡,此時出版商的“選擇”便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耙晃怀霭婕业睦硐朐谟谡乙粋€‘俯首貼耳’的作者”,而優(yōu)秀的出版商能夠找到一個合適的作家,擺脫預設的諸多風險,請他幫助自己“代孕”,繼而通過自己諳熟的“市場法則”放大作品的“功效”,激發(fā)作家潛在的天資,挖掘出作家儲備的資源。從這個意義上講,出版商其實在作家那里埋下了一顆種子,發(fā)揮了伯樂和助產(chǎn)士的雙重功能。沈知方在《江湖奇?zhèn)b傳》醞釀之時,便發(fā)揮了這兩方面的雙重功用。

據(jù)包天笑回憶,當沈知方聽說不肖生彼時恰在上海時,難掩心中狂喜,稱不肖生為“寶藏者”,然后“極力去挖取向愷然給世界書局寫小說,稿資特別豐厚。但是他不要像《留東外史》那種材料,而要他寫劍仙俠士之類的一流傳奇小說”,多年后包天笑評價沈知方此舉“不能不說是一種生意眼”[13]383-384。那么,沈知方的“生意眼”從何而來?以包天笑的判斷,這一想法是沈氏的獨出心裁,包天笑認為“那個時候,上海的所謂言情小說、戀愛小說,人家已經(jīng)看得膩了,勢必要換換口味,好比江南的菜太甜,換換湖南的辣味也佳”[13]384。事實上是沈知方的這個“生意眼”來自他對市場和讀者需求的了解。在1922年前后出版的通俗讀物中,文學江湖上早已遍刮“武俠”風?!缎侣剤蟆穬H在1922年6月前后,就有《綠林劍俠大觀》(中華圖書館)、《江湖秘訣》(東亞書局)、《義俠小說大觀》(大陸圖書公司)等武俠書目廣告,令人目不暇給,而《血滴子》《七劍八俠》等作品同時被改編成戲劇在舞臺上反復上演。因為時局關系,彼時眾多書局在宣傳推廣時多喜將俠義小說塑造為振奮民氣、增長閱歷以及鼓舞斗志的愛國小說,為武俠小說的存在尋找合法身份。交通圖書館1922年3月9日刊出的一則“要看小說最好看偵探小說與俠義小說”的廣告稱:“吾國民氣,萎靡不振,看偵探小說與俠義小說,有振起精神、浚瀹心胸之功用;吾國社會,奸詐譎偽,看偵探小說與俠義小說,有增進閱歷、辨別邪正之功用;吾國外侮,紛至沓來,看偵探小說與俠義小說,有鞏固民心、洗雪國恥之功用;吾國外債,日加無已,看偵探小說與俠義小說,有激發(fā)慷慨、將以救國之功用?!盵14]在該廣告語之下,開列了20種俠義小說書目。這些俠義小說書目按贈品不同被分成甲、乙兩類,甲種俠義小說為“《改訂宏碧錄》《(清代軼聞)龍虎春秋》《(中國俠盜)黃金滿小傳》《俠客奇聞》《江南三大俠》《俠女恩仇記》”,乙種俠義小說為“《風塵奇?zhèn)b傳》《劍俠駭聞》《武俠大觀》《俠義小史》《俠士魂》《關東紅胡子》《雙俠破奸記》《青劍碧血錄》《遼東俠隱記》《(滿清十三朝)武俠匯刊》《九十六女俠奇聞》《(清雍正朝)八大劍俠》《(續(xù)八大劍俠)血滴子》《七劍八俠》”。由此不難看出彼時武俠小說之風尚:一方面固然是源于題材及故事本身給讀者以新鮮的閱讀體驗,但更根本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從清末民初到二次革命再到軍閥混戰(zhàn),多年的社會動蕩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自然生發(fā)出了一種心理訴求。由此不難理解為何彼時無論通俗文學還是新文學,都給予了武俠題材作品以合法身份*華盛頓大學亞洲語文系的韓倚松教授在研究霍元甲形象建構過程時發(fā)現(xiàn):1916年第1卷第5期的《青年雜志》刊出了《大力士霍元甲傳》和《述精武體育會事》兩篇文章,其中《大力士霍元甲傳》與向愷然的《拳術見聞錄》中的《霍元甲傳》“大同小異,甚至是同樣文章的不同版本”,“作為國術歷史上大事之實錄,又作為武俠小說開山作品之淵源”,“同一篇文章不僅于《青年雜志》上登載,又作為《偵探世界》小說之基本素材”,其原因和意義有待進一步探究。見韓倚松:《為〈近代俠義英雄傳〉中霍元甲之事追根》,見《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第12-17頁。,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武俠風迅速刮遍“文壇”和“文攤”。

此等商機,世界書局和大東書局自然不甘落后。1922年7月2日,大東書局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下方刊出了題為“俠義小說十二種大比賽”的廣告,并將十二種俠義小說具體分類,見表1:

表1 大東書局“俠義小說十二種大比賽”廣告書目

到1922年7月11日再次刊出此廣告時,題目變成了“新出版武俠劍仙小說十二種大比賽”,從俠義小說到武俠劍仙小說,而且都是女劍仙。所有俠義小說出版中,最賣力的是世界書局,僅1922年6-9月,世界書局就出版了“多情好義四大女俠”(《紅線秘紀》《紅綃秘紀》《紅拂秘紀》《紅玉秘紀》)、(女俠小說)《百花娘》《紅閨大俠》《中華武術秘傳》《八劍十六俠》等眾多俠義小說。遍覽這些俠義小說,無論俠客也好,劍仙也好,馬賊也好,雖然內(nèi)容十分豐富,但基本上都是依據(jù)既有野史或民間故事衍生而來,仍然停留在“舊”俠義小說范疇,還沒有出現(xiàn)原創(chuàng)的并且屬于“當代”的武俠故事——這便為沈知方提供了“生意眼”。1922年,沈氏找到向氏,向愷然已經(jīng)或正在《中華小說界》上發(fā)表《拳術》《拳術見聞錄》,在《星期》上發(fā)表了《獵人偶記》《藍法師記·藍法師捉鬼》《藍法師記·藍法師打虎》等文,充分展示了他敘述奇事、諳熟武學等方面的才華。還有誰比向愷然更適合擔此“大任”呢?所以一聽包天笑說向氏仍在上海,怎能不當成“寶貝”?而在向氏方面,他彼時在上海恰是處境尷尬,開銷甚巨,相較于民權出版部的吝嗇小氣,沈知方的“稿資特別豐厚”無疑會讓他欣欣然“俯首貼耳”,最后直接受雇于世界書局。強強聯(lián)手孕育出來的,必定是一枝文壇“奇葩”。然而,這枝“奇葩”日后枝繁葉茂,卻另有他因。

三、觀念植入與廣告營銷:世界書局的整體推廣與多面介入

一拍即合,雙方即各行其是:向愷然埋首構思與創(chuàng)作,世界書局則“對于此書的宣傳,也很著力”[13]。其實,宣傳只是一個方面,世界書局對于《江湖奇?zhèn)b傳》,進行的是全方位的考量與介入。

(一)期刊連載:“施濟群評”

與廣告相得益彰,《紅雜志》連載《江湖奇?zhèn)b傳》時也不同于往常。在第22期之前,《紅雜志》只有一部長篇連載,即海上說夢人朱瘦菊的《新歇浦潮》,一般都居于雜志最后,單獨編頁,每期一回?!都t雜志》推出《江湖奇?zhèn)b傳》時,不僅將一直置于文末的長篇連載置于雜志的第一篇,更別出心裁地推出了“施濟群評”,這一評點對《江湖奇?zhèn)b傳》的廣為流傳同樣意義非常。

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式,古代小說評點的豐富內(nèi)涵早已受到學界普遍關注。有學者指出,在明末清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評點“所起到的作用遠遠超出了‘批評’的范圍,形成了‘批評鑒賞’、‘文本改訂’和‘理論闡釋’等多種格局”[15],具有“文本價值、傳播價值和理論價值”[16]。隨著近現(xiàn)代新媒體尤其是報刊業(yè)的興起,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發(fā)生了巨大改變,由原來的“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才,又復若干年經(jīng)營點竄,而后得脫于稿”[17]一變而為“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nèi),遍天下矣”[18],評點的方式與功能隨之與古代小說產(chǎn)生了很大差異。即便是引導性、廣告性、商業(yè)性依然存在,但評點方式與功能已經(jīng)和余象斗、李卓吾、陳眉公、鐘惺、金圣嘆等人的評點有了根本性的不同——評點行為與作品創(chuàng)作幾乎同步,并直接干預作者創(chuàng)作,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同步向讀者開放,并同時接受讀者的點評。而且,面向市場的謀利目的也使得評點者在發(fā)揮評點的引導功能時,不再抗拒作品的娛樂性,更有甚者,會幫助讀者感受其中的娛樂性,這是與古代小說評點的本質(zhì)差異所在。古代小說評點目的在于讓讀者關注作者之“用心”,要“略其形跡,伸其神理”,不要耽于情節(jié)的娛樂性,而要把握作者創(chuàng)作的情感主旨,可以說讓讀者忽略娛樂性恰是評點者評點的目的之所在。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時就強調(diào)讀者不能“只看其淫處”,而要看其中的“史公文字”,而《江湖奇?zhèn)b傳》的評點卻明顯與此不同。

從《江湖奇?zhèn)b傳》開篇不難看出,不肖生的確將沈氏“劍仙俠士之類的一流傳奇小說”的想法貫徹到了極致,“直聳云表”的高山,“十二個人牽手包圍還差二尺來寬不能相接”的山巔最高處足以遮住了山頂?shù)陌坠麡?,傳說中隱居其中的明朝遺老,加之“兩眉濃厚如掃帚,眉心相接”“像個一字”“兩眼深陷,睫毛上下相交”“口大唇薄”如鱖魚卻過目成誦、性情古怪的柳遲等等[19]。讀者一開始閱讀,便進入一個神話世界,意識全為書中之“奇”所左右?!氨鶑]主人”施濟群的評恰在此處著力,稱“作者欲寫許多奇?zhèn)b,竟如一部廿四史”。對于柳遲的描寫,又完全是一部“奇人小傳”,評點頗多贊譽之詞,諸如“不知費卻幾許心思,善為布置”,“傳神阿堵,佩服佩服”等等[19]。古人評點小說的目的在于去娛樂化,而施濟群此評恰在“強化”娛樂化,這種強化與他的職業(yè)身份——商業(yè)期刊《紅雜志》主編——無疑有著直接而根本的關系。然而,出身于傳統(tǒng)文人的施濟群并沒有完全投降于市場的壓力,評點的引導性功能仍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只是這種引導具備了雙重面向——一為作者,一為讀者。他的評點除了小說技法的引領諸如“草蛇灰線”“倒敘”等等,還常借小說中某處細節(jié)、某個事件甚或某人之口進行道德說教。如第二回回末他稱贊柳遲對于學問的至誠,是“懶惰求學者之當頭棒喝”[20],第五回回末批評“三家村學究,頭腦冬烘,句讀未明,便儼然好為人師,貽誤青年”[21],第六回回末說“吾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能識孝悌,別長幼耳。奈何倡言非孝者之自甘儕于之列耶?”[22]這是施濟群評點的復雜性所在,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代走向市場的傳統(tǒng)文人抵牾心態(tài)的呈現(xiàn)。而就《江湖奇?zhèn)b傳》這部連載于《紅雜志》的長篇小說而言,施濟群的評更為重要且根本的作用在于,它彌合了讀者閱讀與作者寫作之間的沖突與陌生,具有三重身份和效能:首先,他的評成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靈感、對話之源,如第五回回末指出“他日爭趙家坪之起點實在此塾師也”[21],事實果不其然;其次,編輯身份使得他的評點向作者傳遞了讀者的意見和建議,為不肖生面向市場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為明確的指向,如從第三十六回開始,《江湖奇?zhèn)b傳》每回就不再分兩次連載,這就是讀者要求的結(jié)果,當然也無形中給不肖生增加了創(chuàng)作的壓力;再次,充分發(fā)揮了“預告”功能,對于作者在文末無法展開的關于下回分解之看點,可以借此向讀者道出,讓讀者欲罷不能。如第二回回末他稱“此回為全書一大關鍵,后文許多事實,即借楊天池、宋滿兒口中略略點明”[20]。從這個意義上講,施濟群的評點不僅參與了不肖生的創(chuàng)作對話,還協(xié)助讀者在《江湖奇?zhèn)b傳》中參與創(chuàng)作,更成為作品受人關注和歡迎的助推器。從中不難看出,與金圣嘆、張竹坡等人的古代小說評點相比,施濟群的評點已經(jīng)具備了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意味,這種現(xiàn)代意味不僅表現(xiàn)為迎合市場而對于娛樂性的肯定,更表現(xiàn)為評點者的身份——編輯——之于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雙重面向。編輯在文本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當中具備了“主體間性”功能,稱其為橋梁也罷、紐帶也罷,總之,現(xiàn)代文學出版中編輯成為讀者與作者之間溫暖的“邊緣地帶”*此處借用滕守堯先生在《文化的邊緣》中提出的概念,他通過對道家陰陽魚中間的“S”曲線的解讀,認為道家哲學追求“對立兩極對話和融合后形成的與生命和自我融為一體的‘邊緣地帶’”。這個“邊緣地帶”是太極圖中的黑白兩部分的“遭遇中自然形成的分界線”,是“對話意識”的絕妙體現(xiàn)。見滕守堯:《文化的邊緣》,南京:南京出版社2006年,第37-48頁。。作者與讀者在文本中的沖突與妥協(xié)在編輯的評點中得到彌合與交流,對話得以實現(xiàn),從而在文本連載過程中,使作品在市場需求與文人創(chuàng)作之間通過不斷調(diào)整,最終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

(二)報紙廣告:整體營銷

1.連載廣告:議題設置

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商業(yè)社會形態(tài)已然形成,廣告之于商品的效力得到社會普遍公認。1914年,時人曾如此描述彼時廣告的情形:“觸接于吾人眼簾者,皆各商店之廣告也。不寧唯是新聞雜志之中、劇館電車之內(nèi),推及于茶樓酒肆車站等,無處不有廣告?!盵23]書業(yè)廣告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且多刊于報紙之上,該文在細數(shù)廣告類型時,書業(yè)廣告首當其沖。20年代報紙上的書業(yè)廣告甚至可謂泛濫成災。1917年才告成立的世界書局,已非常重視書業(yè)廣告的功效,這要歸功于沈知方。據(jù)說當時廣告界有一位專事設計廣告稿件的自稱“廣告師”的周鳴風,設計新穎,廣告稿版面好看,風行一時,沈知方非常欣賞,不惜重金將其聘請過來[24]。因此,在眾多面孔相似的書業(yè)廣告中,世界書局的廣告總是異常醒目,常常別出心裁,翻開報紙,一眼即可搜檢到世界書局的廣告?!督?zhèn)b傳》在《紅雜志》連載之前,世界書局便在報紙上刊出廣告。與其他期刊廣告不分主次地羅列所有內(nèi)容不同,每期《紅雜志》的廣告都有明確的主次之分?!都t雜志》刊于1923年1月5日《新聞報》上的第22期廣告(即《江湖奇?zhèn)b傳》首次連載刊期)即用大字將“請閱不肖生杰作《江湖奇?zhèn)b傳》”幾個字醒目地呈現(xiàn)在《紅雜志》的廣告內(nèi),同時加入了大量說明性文字。若不小心,此則廣告很容易被當成《江湖奇?zhèn)b傳》的廣告。這種廣告設計方式,與現(xiàn)代傳播學理論中的“議題設置”*“議題設置”理論最早由麥庫姆斯、唐納德·肖等人于1972年提出。1968年,他們在研究總統(tǒng)競選中的傳播問題時發(fā)現(xiàn):大眾傳播對某些議題的強調(diào)和這些議題在公眾中受重視的程度成正比,大眾傳播具有選擇并突出報道某種問題從而引起大眾關注的功能。雖然大眾傳媒不能決定人們怎樣思考,但卻可以為人們確定哪些問題是最重要的,從而突出地報道某一事件,公眾就會積極議論這一事件,成為輿論。恰相符合。世界書局在當時影響力和發(fā)行量幾乎最大的《新聞報》上,在最受大眾歡迎的副刊《快活林》下方,以最容易吸引人們注意力的方式把即將連載的“《江湖奇?zhèn)b傳》”預先明確地植入了最大范圍的讀者腦海中,告訴讀者不肖生這部武術小說“何等熱鬧,何等好看,比《水滸》、《三國》還要高上幾倍……他的武術小說更是超人一等”,提高了讀者閱讀期待的閾值,并虛擬了“《江湖奇?zhèn)b傳》是好看的”這樣一個情境。不管最后結(jié)果如何,至少這樣的廣告策略已足以引起最大多數(shù)讀者的關注。到底有多好看多熱鬧,則要消費了22期及以后的《紅雜志》方可見分曉。

2.從“虛幻之奇”到“真實之奇”

世界書局對《江湖奇?zhèn)b傳》宣傳之用心,并不止于在《紅雜志》廣告中的“議題設置”,通過查閱系列廣告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書局對《江湖奇?zhèn)b傳》的包裝和運作,竟然是一項歷時六年的系統(tǒng)工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單在《新聞報》上,自1923年《紅雜志》第22期開始連載到最后一次世界書局版廣告止,《江湖奇?zhèn)b傳》從連載到單行本廣告出現(xiàn)了約15次,這還不包括與之相關的戲劇《江湖奇?zhèn)b傳》、電影《火燒紅蓮寺》以及世界書局大廉價、大促銷中的相關廣告,更不包括世界書局在自己出版的通俗文學雜志如《紅雜志》《紅玫瑰》《偵探世界》等處的相關廣告。通過整理這些廣告文本,約略可以整理出世界書局對《江湖奇?zhèn)b傳》的市場運作軌跡。

1959年,金庸在《明報》連載《神雕俠侶》時,由于連載時間較長,為防盜版,曾使用了“普及版之薄本及厚本”的辦法,這種辦法當時由鄺拾記報局采用。所謂“薄本”,即將報紙每七天連載為一回裝訂成一冊,“厚本”即將四回普及本合訂成一冊的“合訂本”[25]。其實,這樣一種出版方式并非金庸獨創(chuàng),《江湖奇?zhèn)b傳》在出版時即已采用這一辦法。唯一不同的是金庸小說首先連載于報紙,《江湖奇?zhèn)b傳》則連載于期刊。由于期刊與報紙的差異,金庸小說的薄本是每回一本,而《江湖奇?zhèn)b傳》前七集是每十回為一集,到第八、九、十集是每八回一集,第十一集又是十回,均以單行本方式出版。前三集是每集單獨出版,出至第四集時則一、二、三、四集合訂出版單行本。之后五、六、七集……也依此慣例出版。出版至十一集即1929年之后,世界書局廣告中再無《江湖奇?zhèn)b傳》消息。至此,世界書局版十一集本共計一百零四回*《江湖奇?zhèn)b傳》的版本眾多,民國時期即有世界書局、環(huán)球書局、普益書局、中央書局四個版本,回目均有差異。從彼時到當下,關于《江湖奇?zhèn)b傳》內(nèi)文真?zhèn)螁栴}一直說法不一。這里暫且擱置真?zhèn)尾徽摚疚乃f一百零四回,專指世界書局版十一集本。。我們所關注的廣告運作方式及宣傳策略,全部是基于這十一集本而言。就《紅雜志》連載與單行本的關系來看,《江湖奇?zhèn)b傳》單行本在《新聞報》上的第一次廣告為一集十回本,刊載于1923年7月5日。彼時《紅雜志》正出版到第47期,其上的《江湖奇?zhèn)b傳》剛剛連載到十四回。以當時的印刷能力,出版速度能夠如此之快,其中必有玄機。經(jīng)核實比對,一集十回回目與《紅雜志》連載版完全一致,甚至連單行本紙型都與《紅雜志》完全相同,從中不難推測世界書局在《江湖奇?zhèn)b傳》連載之時,就已經(jīng)做好出版單行本的充分準備,即采用《紅雜志》紙型。由此便可解釋《紅雜志》上的長篇小說連載為何單獨編頁,單獨排版,而且字體字號均為書版,與內(nèi)文版式完全不同。這些都是世界書局“整體出版”*這里指世界書局在出版長篇小說時,將期刊連載與單行本出版結(jié)合在一起并處處予以細致考量的出版策略。策略的一部分。對于這樣一部異常受人歡迎的小說,此種連載與單行本彼此呼應的出版方式有一個非常直接的好處——從時間和效率上有效地保護了世界書局的版權。

《江湖奇?zhèn)b傳》第一集并非獨立廣告,因為世界書局此次做的是整體策劃,即以繪圖本方式推出系列名家小說。因此,《江湖奇?zhèn)b傳》單行本的第一集廣告連續(xù)刊登了兩天,采用“集納”手法*“集納”為編輯學術語,主要指利用稿件之間的某種共同特征進行集中處理,以突出某一主題。編輯在運用“集納”手法時利用的是稿件之間的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和共同性來進行操作。推出三大家作品:不肖生、海上說夢人(朱瘦菊)、李涵秋。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居首。該廣告對《江湖奇?zhèn)b傳》的宣傳和推廣采用了彼時使用最普遍的格式文本:

繪圖江湖奇?zhèn)b傳

●不肖生最近杰作

本書系不肖生最近杰作,描寫義俠之氣概,英雄之性情,可謂出色當行,無獨有偶。其內(nèi)容之曲折,情節(jié)之怪誕,宛如生龍活虎,有鬼神不測之妙。另加施子濟群之評語,描寫入神之插圖,不啻畫龍點睛,猶覺別有精彩。前登《紅雜志》中,大受讀者歡迎,引得人人著魔,個個擊賞。本局為告慰各界之渴望起見,特趕印第一集單行本三千部,廉價發(fā)售,以公同好。

▲繪圖特請當代美術家精繪美術風趣畫四十幅

▲價目全書洋裝一冊,原價洋六角,特價只收大洋四角。外部函購,寄費加一(角)

廣告從內(nèi)容、技法、評點、插圖及讀者反應各方面對作品全面推介,極盡溢美之詞,與當時多數(shù)書局廣告并無二致,此為模式化文本*《紅雜志》1923年第27期曾刊出陸呂亭的《滑稽廣告》一文,諷刺書局廣告常常自我吹捧,其中就提及為進行促銷而常常使用評點、加注以及增加繪圖等手段。。如果后面的廣告依此套路走下去,估計讀者看到即會生厭。待8月4日再次刊出此廣告時,除上述廣告語外,書局將第一集回目也羅列出來。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廣告,是與世界書局的另外一部書《中華武術秘傳》一同刊出的。

此次《江湖奇?zhèn)b傳》的廣告除了開頭強調(diào)的一個“奇”字之外,無甚特別,特別的是《中華武術秘傳》的內(nèi)容“飛劍法”“指點定身法”“口中飛針法”“全身抵棍法”“掌拍墻倒法”“利刀割臂不傷法”“人體吸壁法”“跳躍高墻法”“人身飛行法”“口彈中人法”“血脈調(diào)和法”等。但這些內(nèi)容并不是自成一體的,世界書局給此書做廣告的目的也并不是為單純賣一本“武林秘籍”,當書局把二者捆綁在一起的時候就創(chuàng)設了一種情境,會在讀者已有知識體系中植入這樣一種假設——《江湖奇?zhèn)b傳》中所有的法術、武功都是真實的。這恰恰是世界書局創(chuàng)設《江湖奇?zhèn)b傳》“真實論”的開始。日后的廣告都致力于這一虛構“奇事”之“真實”,并一步步將其推向極致。1924年7月14日,世界書局隆重推出《江湖奇?zhèn)b傳》一至四集廣告。而這也是自《江湖奇?zhèn)b傳》誕生以來第一次為其單獨做的廣告,除了繼續(xù)如上諸種溢美和贊譽之詞外,世界書局格外強調(diào)“江湖之奇”:“立談之間飛劍取首不算稀奇,死人可以重生復活這終詫異:數(shù)千年前的死尸忽然現(xiàn)身石窟,一條辮線能抵擋數(shù)萬利刃,頃刻之間身輕似燕走萬里之遠,將病人九蒸九焙其病竟愈,人之肉身能隔數(shù)十年竟不腐爛,魚有什么知覺竟能解得人言,這豈非亙古(難)見的奇事嗎?”至十一集時,又直接強調(diào)這些奇事之“真實”,給讀者造成這是不肖生本人經(jīng)歷的幻覺:

不肖生究是何等人物,看客當他文弱書生,哪知他是身懷絕技的俠客;書中百余奇?zhèn)b劍仙,都是他的親族師友,劍仙“向樂山”,就是不肖生的祖父!所以書中都是實事。

憑空捏造的小說,一看就討厭!因為情節(jié)真假,一看就看得出。

《江湖奇?zhèn)b傳》無半句虛造,所以人人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人人所知的幾件……如……

火燒紅蓮寺張汶祥刺馬

藍辛石捉怪楊繼新遇妖

以上數(shù)種事實,至于出事處仍有證跡。

藍新石釘?shù)囊恢浑u,至今在寶慶橋下。

相隔數(shù)十年,仍然活著,用鐵釘釘住。

一看此書,方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包括近代劍俠奇跡,五十余件,件件都是驚奇神怪的實事。且首尾相應,越看越有滋味。[26]

通過這些文本不難看出,此時世界書局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如果一直在虛幻之“奇”上做文章,讀者極容易厭倦,尤其是那些有一定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書局在1929年6月30日廣告中就明言:“老看客說,武俠小說不免有渲染穿插,過甚其辭之處!”于是,將這些奇事變成不肖生本人所見、所聞和所歷,就成為書局的新賣點。在接下來的廣告中,世界書局在此基礎上繼續(xù)不遺余力地制造幻覺:

本書著者不肖生,他就是身懷絕技的劍俠;這書中的劍仙俠客,都是他的師友;這書中神怪的實事,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所以這部書實情實事,與那向壁虛造的小說,根本不同!這樣還不夠,書局還特別在各集中找出例子予以說明:

第二集中說:

劍客向樂山,把自己頭上的辮子一甩,倒傷了幾十個山東拳師,辮子上有工(功)夫。閱者不免懷疑,豈知向樂山是不肖生的祖父,這件事湖南人個個皆知。

第三集中說:

劍仙周敦秉,剪紙為刑具,把落水鬼鎖住,水鬼現(xiàn)形,人人看見,才救活表兄一命。這件事至今長沙和湘潭兩縣,人人皆知。如果不信可向湖南人一問。

第五、六集中說:

楊繼新在河南遂平縣娶了妖人的義女,新娘通法術隱身,岳父以飛劍斬女婿,楊繼新逃跑五十里,竹竿上的雉雞,代他送死,至今遂平縣,人人皆知。

劍仙藍辛石,捉住一個妖怪,妖怪變成一只雞,藍辛石就把它釘在寶慶縣大石橋下,至今相隔三十年,那一只雞依然活活釘著,仍舊不死。不信者可問問寶慶人。

第七集中說:

長沙來了一條青蟒,幻化和尚,揚言搭天橋渡人登仙。那蟒從城外■山頂,把一個舌頭伸到長沙西門城墻,人民當它天橋走上去,都卷入肚里吃了。被劍仙呂宣良使兩只神鷹,一把飛劍斬了,至今長沙人人皆知。

以上不過述長沙湖南一方的劍仙奇跡,找一位湖南朋友問問,都能證明。其他關于別處的神奇異跡更多,一看此書,方知劍仙俠客,到處皆有。[27]

長長的一段文字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便是“人人皆知”,《江湖奇?zhèn)b傳》中諸多奇事都是“人人皆知”的,既然人人皆知,真實性就毋庸置疑了。至此,從最初的“虛幻之奇”到現(xiàn)在的“真實之奇”,世界書局通過系列廣告,為《江湖奇?zhèn)b傳》的讀者創(chuàng)設了一個“真實之奇”的閱讀幻境。在這樣的幻境中,一個又一個武俠迷隨之進山求道也便不難理解了。

這里還有一點不得不提,那就是“物故”謠言。向氏自1923年開始撰寫《江湖奇?zhèn)b傳》,至1927年離滬“做官”之后即已停筆,在《紅玫瑰》上的連載則至1929年方告結(jié)束。其間雖經(jīng)歷了趙苕狂偽作案、“物故”謠言、著作權糾紛及賠償?shù)缺姸嗉姅_,但這些是是非非并未對世界書局不遺余力的市場運作產(chǎn)生任何影響,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與世界書局的系列運作彼此呼應。1928年世界書局將此書版權讓與“環(huán)球”,而直至1929年5月,《江湖奇?zhèn)b傳》十一集全本才由世界書局出完并隆重推出,彼時尚未見到“環(huán)球版”廣告,到底是讓與“環(huán)球”后“世界”再追回版權,還是在“世界”全部出版完畢后才讓渡版權,其中細節(jié)有待進一步考訂。據(jù)徐斯年教授、向曉光先生共同修訂的《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年表》,“不肖生已死”的消息于1929年4月3日由《晶報》放出[28],6月27日十一集本由世界書局在《新聞報》上隆重推出,為有史以來版面尺寸最大的單行本廣告,因此,不肖生“物故”謠言由世界書局放出的推測有一定合理之處。因為如果傳聞為真,《江湖奇?zhèn)b傳》就成了不肖生的“遺作”,身價陡增,意義非比尋常。如果事實真如研究者所推測,那么,盡管有失君子之風,但世界書局對于《江湖奇?zhèn)b傳》用心之切,則不能不令人嘆服!

此外,自1928年明星公司的電影《火燒紅蓮寺》掀起觀影狂潮之后,世界書局又借彼時《火燒紅蓮寺》結(jié)局未定之機,在廣告中讓讀者在《江湖奇?zhèn)b傳》中尋找結(jié)局,這是世界書局的又一著力之處。雖然彼時各家書局均已非常了解市場運作對于一部文學作品的傳播與廣布的重要性,然而,像世界書局這樣從選題到連載形式再到推廣方式都如此用心懇切、細致周到者,恐怕并不多見。這樣系統(tǒng)的策劃與運作及其產(chǎn)生的超乎尋常的接受效果,足以將《江湖奇?zhèn)b傳》列為文學市場運作的經(jīng)典文本,運作行為本身即可視為一個文學事件。

四、余論:市場生存與運作視域下的通俗文學經(jīng)典建構

走筆至此,我們不得不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江湖奇?zhèn)b傳》之所以能夠在讀者中取得那樣的轟動,出版商、作家、讀者這三個維度中,究竟是什么在其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又不得不讓我們與另一部同樣通過市場運作取得成功的經(jīng)典文本《啼笑因緣》進行比較[29],二者之間的差異何在?如果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又說明了什么?

在平江不肖生眼中,盡管《留東外史》在讀者中遠未取得《江湖奇?zhèn)b傳》那樣的轟動效應,但他自己是頗為看重的——“真正費心力處,厥為《留東外史》,是時新從日本留學東歸,為了好名,這是處女作,必須一鳴驚人,始能出人頭地?!倍督?zhèn)b傳》則相對要差得多——“時已久寓上海,生活糜爛,終日沉浸于歌樓舞榭酒吧煙館之中,必須作出長篇小說,才可獲得大量稿費,以供揮霍,而償付一身負債?!痹谶@樣一種寫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下,他創(chuàng)作此書目的在于“以達到不斷獲得稿酬之欲望”,結(jié)局自然“非與著書立說,教人益世可比”。最后他總結(jié)根本原因是“此實由于舊上海十里洋場,金錢世界,使文人走向末路,勢不得不如此耳”[30]。盡管其中不免自謙之詞,卻也道出了部分實情,尤其是《江湖奇?zhèn)b傳》的創(chuàng)作心理。擱置彼時新文學界對于《江湖奇?zhèn)b傳》的評價暫且不論,讀者在批評“哀情確乎比武俠好得多”的顧明道“‘無可奈何’之下”,“竟成了武俠小說家”的同時,對《江湖奇?zhèn)b傳》也是批評得緊:“作者只顧情節(jié)驚奇,不問情理如何,思想的退化,是無可諱言的。”[31]從中不難看出經(jīng)歷了閱讀狂潮之后的《江湖奇?zhèn)b傳》在面對知識結(jié)構、審美趣味已經(jīng)更新的閱讀者時所遭遇的尷尬處境。綜合上述諸種分析不難看出,《江湖奇?zhèn)b傳》這部掀起閱讀狂潮的武俠小說,在引致其轟動的諸多因素中,書局無孔不入的運作行為以及出版商沈知方的“生意眼”在其中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一作用甚至大大抑制了作者向愷然本人在創(chuàng)作中應有的熱情和冷靜。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并不否認向愷然在文學生產(chǎn)過程中的價值和分量,尤其是使武俠小說從“‘江山’轉(zhuǎn)向‘江湖’”[32]這一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轉(zhuǎn)型之貢獻,然而,我們更在意在從創(chuàng)作到產(chǎn)出的過程中誰居于主體。從不肖生的自述中不難看出,他在《江湖奇?zhèn)b傳》的創(chuàng)作中其實更多的是利用了已有的資源(包括題材、技法、創(chuàng)作水準等),執(zhí)行了出版商沈知方的“生意眼”,相對于《留東外史》,不肖生本人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愿不夠強烈。至于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則完全交給世界書局善后,因此難免有“金錢世界,使文人走向末路,勢不得不如此耳”的感慨。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言,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留東外史》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表達了向愷然本人的主觀意志,而《江湖奇?zhèn)b傳》則從題材到文本都是執(zhí)行沈知方的意愿。向氏此時的角色更多的是迫于生活壓力而無奈成為世界書局的雇傭?qū)懯?,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受干預頗多。張恨水創(chuàng)作《啼笑因緣》雖然也是受嚴獨鶴之托,并且出于市場的考量接受了嚴獨鶴諸如“武俠”和“肉感”的意見,但無論從選材到謀篇布局再到行文,主要還是出于作家個人的考量。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完全讓步于海派的風尚和趣味,個人的主體性在其中仍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創(chuàng)作時花費的諸多心思。無論是“重于情節(jié)的變化”“少用角兒登場”還是“先行布局”,“無論如何跑野馬,不出原定的范圍”[33]等,這些努力為海上文壇帶來一股清新的文學氣息,并繼而為北派通俗文學在十里洋場贏得了立足之地。和《啼笑因緣》相比,《江湖奇?zhèn)b傳》與之不可同日而語。盡管張氏曾多次聲稱自己的“得意作”為《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并明確聲稱“《啼笑因緣》寫得并不好”,“《啼笑因緣》并沒有什么好看的”[34],恐怕這其中更多的是緣于個人情感使然。與《江湖奇?zhèn)b傳》相比,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注入的心力以及主體地位一目了然。

市場是一把雙刃劍,對于進入現(xiàn)代而依存于市場生存的文學而言,其陣痛可想而知,但陣痛之后會是新生。對于向氏的文學實踐,也要一分為二地看。盡管向愷然曾以譴責小說步入文壇,卻又以武俠小說開一代風氣之先。沈知方雖然遮蔽了向氏創(chuàng)作譴責小說的意愿,卻又為他打開了武俠小說之窗,盡管出于時代和文學評判標準使然,對這樣的結(jié)果,向愷然本人并不滿意?,F(xiàn)代的文學生產(chǎn)方式、出版體制、創(chuàng)作機制以及文學消費機制成就了向愷然,也為他留下了諸多遺憾和自責。而這樣一種復雜的心境,不獨屬于向愷然,更屬于文學商品化之后靠稿酬生存的所有文人,特別是通俗文學作家們,他們在其中痛并快樂著,他們終生的榮辱均系于此。時代與境遇使他們無法也無力擺脫這種心境,他們只好將之歸因于宿命。而研究者需要考慮的是,既然客觀事實已然存在,我們該如何用好這把雙刃劍,如何理解并確認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播及文本價值確立過程中的功能?其實,早在1933年就已有識者指出:

作者,讀者,出版者,是成三角式“循環(huán)律”的。在文藝以金錢為代價的現(xiàn)代,不能完全責備作者的不長進,因為出版者總是默察讀者的心理,為了適應讀者的需求,便向作者征求某種性質(zhì)的作品。作者為了“生意經(jīng)”,不能不遷就。所以要使小說進步,全在讀者的鑒別,有“不盲從”“不標榜”嚴正的批評,使出版者有所取舍,作者亦不至隨波逐流。但,我很太息,現(xiàn)在的所謂批評者,不盲從不標榜的,能有幾人?[31]

的確,創(chuàng)作者為了“生意經(jīng)”不能不遷就,難道批評者就沒有“生意經(jīng)”的困擾嗎?進入市場的文學,若想有所成就,有所發(fā)展,仍要以作者的個人創(chuàng)作意愿為主體,在兼顧出版商和讀者意愿的同時,要有所取舍。如果能夠遇到這樣的出版商,是作者之幸,而這樣的機緣卻可遇而不可求。在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方式和市場機制的條件下,成為產(chǎn)品的文學作品,其外在的包裝諸如預告、放大、遮蔽等等市場行為,必然在所難免。至于成功與否、水平高低,則體現(xiàn)在出版商對目標讀者的了解與把握的程度與水平,這包括閱讀心理、教育水平、價值觀念、興趣品位以及時代風尚等種種因素。因此,作者、讀者、出版者之間的沖突、調(diào)整與聚合,步入現(xiàn)代之后必然不可避免,而通過對副文本建構和閱讀市場形成原因的系統(tǒng)梳理和理論分析,恰恰可以彰顯現(xiàn)代文學獨有的現(xiàn)代性特質(zhì),其中的種種細節(jié)和種種曲折,成就了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諸種復雜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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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木云

網(wǎng)址:http://xbbjb.swu.edu.cn

10.13718/j.cnki.xdsk.2016.05.017

2016-03-16

石娟,文學博士,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副教授;《蘇州教育學院學報》編輯部,副編審;蘇州大學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民國書局與現(xiàn)代通俗文學生產(chǎn)與消費機制研究”(15YJC751037),項目負責人:石娟;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通俗文學價值評估、閱讀調(diào)查及資料庫建設”(13&ZD120),項目負責人:湯哲聲。

I206.6

A

1673-9841(2016)05-01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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