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在出生地,我目睹了充盈的神性正不斷消退,是消退沒錯。自然世界遭受了劫難式吞噬,神性隨之消失。于一個民間,有一片神性未消的山野很重要。
饒舌一會兒:曾經(jīng)我們對那些神性無比饑渴,當然里面并不暗含狂熱。我們讓神進駐日常生活,我們都深信神靈能讓人安心、修身、修心,同時能護佑牲畜五谷。我們一年要多次出現(xiàn)在廟宇里面,我們要借助巫師來搭建廟宇與人之間的關系。去廟宇,我們的目的性很強。在那些日子里,我們不只是有求于神靈,我們還為了看清我們自己,用一種很古老的方式努力看清自己內(nèi)部的陰暗。我們有專門為人而去廟宇的日子,我們也有專門為了牲畜和五谷去廟宇的日子。現(xiàn)在在出生地,很多人都依然堅守著這些日子,但有那么一些日子也遭到了人們的淡漠。那些常年外出的人,更多的只是關注那個屬于人的日子,而很少去關注那個屬于物的日子。一直以來,我都在告訴自己,有些物是不能隨便忽略的,就像我不能忽略那些曾經(jīng)給我?guī)聿恢皇强鞓返鸟R。我曾在好幾匹馬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內(nèi)心的悲憫、憂傷以及陰暗,我也曾在一匹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個遼闊的大地,一片長滿茅草的大地,一片有著無數(shù)螞蟻迷失的大地。除了馬,我還不能忘記別的一些牲畜。除了那些牲畜外,我還不能忘記的是莊稼,各種各樣的莊稼,成熟的糧食氣息的誕生、聚集以及消散。我曾躺在其中的一塊莊稼地里,口中咀嚼著青草,安然地呼吸著,讓糧食的氣息把我溢滿。在出生地以及其他很多地方,關于人、關于物的日子依然有序地繼續(xù)著,只是在這個不斷流動向前的過程中,我還是感覺到神性正在漸漸消退。當一些自己曾適應并習慣,甚至已經(jīng)是依賴的東西淡化或者消退,我們就會感覺到一些不安和不適,是不安與不適。神性漸消,某些不適開始出現(xiàn)。不適之地。一些不適之地。
我們很多人不想實踐著逃離那些不適之地。出生地,在某些時間里,是我的不適之地,我不斷想方設法要逃離出生地。然后,我就來到了潞江壩。在潞江壩待了將近四年,然后一直懷念潞江壩的很多物事。然后,我來到了西雙版納,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星期。然后,我長時間生活在蒼山之下。這無疑就是在不斷逃離。
在潞江壩,在西雙版納,在蒼山之下,我都感到了某種程度的心安。在那些密布的森林,以及那些或是簡陋或是華麗的廟宇里,我看到了一些真正神性的東西:一些世俗的神和一些超凡脫俗的神。密林,廟宇,一些臉色發(fā)黃發(fā)黑、皮膚松弛塌陷的老人,敬畏天地。我曾多次參加過在某個廟宇里舉行的祭祀活動,年輕人很少。在那些樹木密布的廟宇里,我跟著祭祀的人跪拜,吃著那些在廟宇旁做的飯菜、素食,有好些素菜就是取材于眼前的植物世界,像白花,攀枝花,刺果……
潞江壩,西雙版納,蒼山之下??赡茉谖也粩嗯ο肴谌脒@些地域的時候,一些人卻在逃離,那些人一定有他們逃離的理由。我還沒有真正完成在“歸宿地”扎根的愿望?!皻w宿地”即心安處?!皻w宿地”終結了流浪漂泊的狀態(tài)。潞江壩,似乎也曾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終點。在潞江壩,似乎就能滿足我那還不是很邪惡和墮落的私欲。西雙版納的那些山野,同樣給了我這樣的感受。至少在這些地域里,我看到了密林的回歸。其實西雙版納的密林,早已遭到了很嚴重的破壞,但相較于出生地,這里還保存得好。
從潞江壩到西雙版納,兩條大江,一條怒江,一條瀾滄江,還有無數(shù)的支流,像獨龍江,像打洛江。西雙版納的一些東西神似潞江壩,除了炎熱之外的許多東西,像那些并沒有以明確的“文化”來定義的文化。在打洛江邊,勐景來,中緬第一寨,一些東西無法被輕易定義,或者無須直接定義,在那里,文化以打洛江的特質(zhì),以勐景來的特質(zhì)存在著,真正濡染著人。在這些地方長時間生活,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文化無須定義,有些文化就適合在這些草野之間繁衍,并與人相交融。在打洛江邊,在勐景來,我看到:一株含羞草,兩只鵝,兩只斗雞,一條江……在西雙版納的南糯山半坡老寨,滿山茶樹,遍地楠竹,一些需要的氣息充盈,那自然與居住的最好融合,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可以解決人之為人的很多問題,諸如如何生的問題,諸如內(nèi)心的安寧問題,諸如心胸的開闊問題……在西雙版納的布朗山上,我嘗試著用黑白色調(diào)拍了一些照片。黑白。黑白的世界。黑白相間的色調(diào)。那是被過濾了一些東西的世界。在這樣的黑白世界里,生命力的旺盛似乎不是那么明顯,那似乎是一個并不需要凸顯生命力的世界,不用向外人展示,它被內(nèi)部的很多東西支撐著,生命就那樣旺盛著!黑白的神性,黑白的廟宇,黑白的和尚,純凈的神性,黑白的一群被神性感染的人群。黑白,有意的黑白,在那之后,我曾多次把照片拍攝成黑白照。把色彩隱去,我們目力所及的其實很少。即便把色彩復原,依然很少?!犊床灰姷纳帧防镌岬进B類能看到我們目力所不能及的色彩。鳥類的世界才是豐富的,華麗的,繁縟的,鋪張的,奢侈的。世界之明與之暗。內(nèi)心之明與之暗。鳥類便是神靈,它們的眼中有一片神性未消之地。鳥鳴,在山野之中,鳥類的狂歡,在密林之中,像在潞江壩之中,像在版納的那些山野里,像在蒼山里。
在高黎貢山,除了廟宇,除了用神性來對那些密布的植物和穿行其間的動物進行保護外,還需要有人來專門保護。高黎貢山上,有好些保護站,我有個朋友就在赧亢保護所,主要查處那些非法砍伐植物以及非法捕捉獵物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同樣隱含著人們的一點點無奈,同時也隱含著私欲的膨脹對于自然界的壓迫。我們曾在一些陰雨天來到保護所,是想暫時離開潞江壩,潞江壩的天氣有點毒熱。在保護所里,我們因暫時逃脫了悶熱而備感舒適,我們能適應那樣的溫度,即便那時很多人衣物單薄,但喝點土酒就能驅寒。我一直有個小小的念想:有意抽出一些時間,來高黎貢山,來保護所,感受自然的神性和自然的力量。但終究沒能如愿。
潞江壩,就是一個神性未消的世界。西雙版納,就是一個神性未消的世界。談到西雙版納時,有些從小就身處其中的人偶爾會詛咒熱帶雨林,他們希望的是一個更敞亮些的世界。曾經(jīng)差點密不透風的熱帶雨林,潮濕的空氣,夜間嗥叫的野獸,對于人的圍困在他們的講述中驚心動魄。西雙版納的那些鄉(xiāng)鎮(zhèn)村寨之中,依然有許多密林。我渴望的就是密林。我是有點饑渴了。沒錯就是這樣的密林,即便在一些人口中我了解到眼前的這片土地,同樣經(jīng)受了慘絕的戕害。曾經(jīng),在這里,一片又一片原始森林被砍伐,代之而起的是橡膠林,是香蕉林。我竟然在那些橡膠樹、香蕉樹之上看到了一點點屬于植物的落寞,以及屬于我的一點點落寞。我因沒能看到比眼前這片密林更甚的密林而落寞,我還因很多東西而落寞。但落寞歸于落寞,落寞只是短時間里的落寞。如果沒有人提起西雙版納過去那些更甚的密林的話,我就不會落寞,畢竟與出生地進行對比,這樣一片密林已經(jīng)讓我很滿足。無論是潞江壩,還是西雙版納,我都想走遍那些地域的村寨,我也在悄悄地實踐著這樣的想法。那些數(shù)量繁多,或古老或現(xiàn)代的廟宇,以具象化的形式來告訴我,這都是一些長期被神性滋養(yǎng)的世界。每個村寨都有神廟。眾多不安的靈魂,需要安放。我們必將要談論孤獨與信仰。我們在那個角落里面同樣望見了各種人性的污濁,以及污濁的被凈化。除了廟宇爾外,還有很多別的物,人們在那些物之上呈現(xiàn)著現(xiàn)實、象征、精神、物化等等。西雙版納,由于時間倉促,我還只是進入它的表象。直到現(xiàn)在,我更多時間在潞江壩行走。在潞江壩的某個廟宇里,我混入了那些祭祀的人群之中,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混入,他們自然而溫和地接納了我。我跟著他們進入了廟宇,翻看著廟宇之中的那些經(jīng)文,那是用一種我不懂的文字寫的經(jīng)文,我面前的那群人中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認得,人們供奉著那些經(jīng)書。經(jīng)書里有很多民間故事,人們曾經(jīng)用那些經(jīng)書抗拒著白日里的孤獨?,F(xiàn)在那些經(jīng)書已經(jīng)真正成為一種神物,不斷被人們祭拜。我看到其中有幾本經(jīng)書被放置在神龕上,用一些精制的布包著。在神性未消的角落,我們不斷審視自己,其實在那些地方,我們都在無意中審視自己,我們總有那么一些真實與不真實的參照物來完成對于自身的審視。我在潞江壩不斷審視著自己,并輕易就被這個地域影響,在潞江壩我的世界觀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瓦解。
西雙版納的那些村寨基本都被群山包圍,或者它們早已是群山的一部分。成為一部分,成為一個整體,那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我總會在腦海中把一些地方拿出來對比,我經(jīng)常輕易就把自己的出生地拿出來,這樣輕易拿出來,甚至有時候還會輕易地謾罵出生地的一些東西,但這樣的輕易以及謾罵中,其實也有一些讓人無法輕易說清的東西,我有我的憂傷,我同樣有著對于出生地超出別人的愛與恨。因為這種有點偏執(zhí)以及狹隘的愛與恨,就必然要離開。即便是現(xiàn)在,我依然會因一些毫無根由的不適,憂傷煩躁而有離開一些地方的沖動。
一直以來,我們被自然界的溫和所感染,神性應該是一些溫和的東西。
流水,荒草,流云,荒丘,螞穴,蟲鳴,星光,白露,青霜,潔雪。這些物一直潛藏于我的身體之內(nèi)。到潞江壩的那些時間里,我開始在意這些事物。我突然意識到必須關注這些事物,即便有些在潞江壩那個地域里面沒有。我出現(xiàn)在了潞江壩的那些草野之中。我看到了有少年出現(xiàn)在那些草野之中,他們把目光放低,呆呆地望著某個荒丘之上的蟻穴,密密麻麻的螞蟻,紅色的身體,然后他們集體站立,在風中對著蟻穴撒尿,螞蟻躁動不安,像極了那些躁動不安的青春。我來到了那個荒丘,那些少年望了我一眼,繼續(xù)撒著,我也在風中掏出了那物,流水一般的聲音,就在幾百米之外,確實有一條大江在流著,我聽到的并不是自己撒尿的聲音,而是真正大江的聲音。我一轉身,怒江就在我的右側,奔騰洶涌。在潞江壩,有太多的荒丘,也將有太多的蟻穴。一些老人告訴我,荒丘之內(nèi)埋葬了太多的尸體,曾經(jīng)在那片土地上,發(fā)生過好些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的死尸被埋葬于荒丘,甚至被拋尸于那些幽谷。而現(xiàn)在,一切在自然植物的遮掩下,一些殘酷的東西被掩埋,如果沒有人說起,很多人早已遺忘了荒丘之下的世界。
在潞江壩,我們這群于這個世界而言來歷不明并最終下落不明的人,只有在某些角隅里袒露自己,說說來歷,以及有可能的下落。很多人離開潞江壩后早已下落不明,而一些人又重新回到這里。楊姓同事,在我前面調(diào)走,真正調(diào)走那一晚,我們痛徹心扉地喝著酒,我們很多人為了自己而痛徹心扉,我們不知道自己還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離開潞江壩,即便潞江壩在我們很多人看來是一個好地方,但我們還是想逃離;那一晚,我們同時也喝得異常興奮,我們真心替她開心,我們因她終于逃離了一直想逃離的生活而開心,所以我們要喝酒,我們同時也為自己傷心,所以我們要喝酒。那一夜,各種各樣的情緒聚集,同時消散。最終,我們只記得那晚喝得酩酊大醉。一個世界總是默默地接納著眾多來歷不明的人。很多人來到那個世界,首先就是要把自己的履歷展現(xiàn)出來,至少說明我們都是一些來歷清晰的人,我們開始慢慢融入了那個世界?,F(xiàn)在楊姓老師在我離開潞江壩之后,她又一次回到了潞江壩。我也時不時會回到潞江壩,然后又倉促離開。
經(jīng)常見到的那些患有癡病的人,癡態(tài),恍惚的神情,一顛一顛的步態(tài)。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們會在那個世界逗留多長時間。至少是我們不知道,就像我們不知道自己能在潞江壩待多長時間一樣。從潞江壩調(diào)走后,我還曾多次回去,我看到其中很多人依然還在著,其中有一個人一直在客車停靠的角落里溜達著,他提著一個大袋子,黑而臟污的臉,呆呆地看著客車以及客車上的人。也許在那個世界里經(jīng)受多年的蹂躪,他們早已忘記了自己的來歷,他們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適應一個新的環(huán)境,也許他們早已不想離開那個世界。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那群人和那個世界之間是割裂的。那個人群的來歷,沒有人能夠說清。很多人都說,那些人是某一天突然就出現(xiàn)了。還有多少人是像那個群體一樣來到那個世界,然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那些患有癡病的人中,確實有那么幾個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個世界。我們沒有去關注那群人的真實情形,我們一直在規(guī)避著那群人。我們抗拒著他們,我們先入為主,在內(nèi)心構筑一個天然的屏障。我看著其中的一個人出現(xiàn)在某個垃圾堆前,甚至某些時刻,我會對那個人肅然起敬,我佩服他有那樣一個讓人震驚的胃,同時佩服為了生存早已把很多東西拋棄。我就這樣長時間觀察著這個抗拒生存危機的人群,我們平時何嘗又不是以類似的方式抗拒著生存的危機、精神的危機。
我們被生活所裹挾和關押。有時我們表現(xiàn)出近乎樂于被裹挾的姿態(tài)。我們要出現(xiàn)在那些牛肉館子里面,我們偶爾也要在那些館子里面喝上一點酒,我們在酒桌上談論生活與信仰。我們并沒有真正把“生活”和“信仰”這樣的字眼拋出來,而是用一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東西,或者一些隱喻的表達來指向生活與信仰。那樣的生活,我們必然要經(jīng)受著什么。很多時候,生活還是有那么一點點乏味、恐懼與不安。我們最大的恐懼與不安,主要是源自城市,我們渴望城市。我們很多人,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要調(diào)進城市,每一年都有那么一些人因調(diào)動工作的事情而焦頭爛額。一些人離開,一些人暫時還不能離開,一些人早已失去了離開的資格。那時我看著那些人,我也在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安靜下來,也許我早已是那些注定無法離開的人之中的一員,畢竟我可以算是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了那個村寨。我花了很長時間終于融入了眼前的世界。幸好眼前是一片在我們看來神性未消之地,不然我們必將被更多的危機吞噬。
流水。像怒江的流水,像瀾滄江的流水,像金沙江的流水,像西洱河的流水,像象圖河的流水,像下窄坡河的流水,像所有水量正日漸減少的流水。
流水,還有時間流逝的說法。那些過往的記憶,在潞江壩生活的那幾年的回憶。那些過多地墮入一個繁茂的植物世界的回憶;偶爾來到版納,生活了短短一個星期,不停地在那些村寨行走的回憶。回憶如流水,有些回憶像極了那些河岸,被河流不斷沖刷得不成樣子。在一些時候,我甚至就是靠著一些回憶在生活。
我一直回憶著那些草野之歌。我總是被那些草野之歌所感動,即便我聽不懂那些民歌,但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種撼人的力量。那些唱著草野之歌的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圓,溫潤典雅,我真想多用些溢美之詞,無論是夸大還是如實。老人的表情,那是喝過酒的表情,一個嗜酒的老人臉紅的表情,他那時確實已經(jīng)喝過酒了,我也喝過了,我的表情里有一種陶醉的意味。面對那些民歌,我從來都不去掩飾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表達熱愛就表達熱愛吧!需要用溢美之詞來表達就盡情用溢美之詞吧!一個傣族老人,一個布朗族老人,在高黎貢山,在布朗山,似乎聽到的一些調(diào)子早已熟悉,我無疑聽到了那些老人所擁有的優(yōu)雅,那似乎已經(jīng)是那個民族所獨有的一種優(yōu)雅,這樣的優(yōu)雅已經(jīng)保留了很長時間,而在那之前,一些民族在山野間的生活過程中擁有了他們獨有的粗獷與野性,在一些文字以及古老的圖畫中,我看到的不是現(xiàn)在的優(yōu)雅。我被現(xiàn)在的優(yōu)雅所感動,并暫時忘記了某些過去。我看到了神性未消的世界,并暫時身處其中,沒錯是神性未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