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民

凌晨2點，我收拾著想睡覺，曲妞來電話了。多年前，我們互留了電話后，她一直沒有主動打過我電話，這次，她在電話里說，非常想打個電話給朋友，想來想去，不知怎么回事就打給了我。我問有什么事。她說，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感覺委屈，說著說著，便在電話那邊哭了。

我套上靴子，從洗衣機的臟衣服里找出那條羊毛絨圍巾，戴上棒球帽，把帽檐壓到眉際以下，裹上睡衣，像小偷那樣出門。

與曲妞認(rèn)識于五年前，在一個KTV的包廂里。那是圣誕節(jié)前夜，夜場搞活動，每人分得一頂圣誕老人的帽子，大家邊喝酒邊鬧騰。曲妞是朋友王大鵬帶來的。王大鵬非常喜歡這個來自遼寧的女孩，這次過來騙她說是來給我慶祝生日，并且?guī)砹说案?。我在包廂里被大伙莫名其妙地抹了一臉蛋糕，曲妞坐在角落咯咯地笑。王大鵬起哄，叫曲妞也上來抹我一把。曲妞搖搖手，說不敢。王大鵬對曲妞說，今天不抹要再等一年了，趕緊滴。便強拉著她的手，托起蛋糕，照我臉狠狠一蓋。

接下來就沒王大鵬什么事了。據(jù)說那天大家分手后，曲妞和王大鵬吵翻了。過了些日子，曲妞和一個賣風(fēng)機的住在了一起，幾個月后又分手了。

我和曲妞的往來，單單是飯局相邀，朋友們都帶女伴出席，我便找她充數(shù)，飯后送她回公寓。

我知道曲妞住在1205，但是一直沒有上去過。那是單身公寓區(qū)，我以前單位領(lǐng)導(dǎo)的一位小相好，也隱在這里。在這種地方碰見熟人，彼此都尷尬。不過現(xiàn)在是凌晨了，便硬著頭皮去一趟吧。

房間里沒有開燈，進(jìn)門處的視線完全依靠桌上的電腦屏幕，衛(wèi)生間燈倒是亮著，隔著磨砂玻璃透出光來。曲妞打開燈，然后把頭悶在被子里嚶嚶地哭。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地上全是散亂的衣服，不好放腳。

我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曲妞伸出頭來，怔怔地望著天花板，說，沒什么事，就是覺得委屈。說完，一條淚線又垂了下來。我說，我委屈的時候可不是像你這樣的。

那你是哪樣的？曲妞坐起來問我，她穿著一件白花紋粉紅色單睡衣，長發(fā)散在一邊。

其實我是為了改善氣氛隨便一說，既然曲妞問了，便支吾著說，我呀，委屈時，我會唱國際歌。

什么，國際歌？國際歌是哪樣唱的？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

好啦好啦！曲妞笑了起來，說，這明明是國歌好嘛！

哈哈，是是，國歌，瞧我這記性。

過來。

嗯？過來？

是啊，過來抱抱我。

這個，你看，我這一身臟衣服，很臟的。我有點不自在起來。

曲妞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我跟前，說，起來，抱抱我。

我站起來，抱住了她，她頭發(fā)有一股暖暖的香味。

曲妞的臉貼著我的脖子，深深地呼氣、吸氣，然后揚起頭來問我，你今天抽了多少煙？

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一兩包吧。

抽死你！

我，我想尿尿。

曲妞推開了我，說，真掃興！想尿尿就去唄。

在衛(wèi)生間，我看見角落上有一堆天藍(lán)色的塑料包，便問曲妞，這是什么？帳篷嗎？

曲妞走進(jìn)衛(wèi)生間，指著那堆東西笑著說，這你也不知道啊，這是充氣浴缸。

充氣浴缸，洗澡用的？

當(dāng)然是洗澡用的，要不要試試。

不試了，試不好。

什么試不好？我看你真逗，很好用的，反正你在家也要洗澡的，我給你充氣。

別充了，浪費氣。我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立著，很尷尬。但是當(dāng)我說出這句話后，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曲妞充好了氣，對我說，這是熱水，這是冷水，這是肥皂，這是洗發(fā)液，毛巾，你就將就著用我的吧。

我看著這個小小的充氣桶，很是顧慮，說，這么小的桶，我人又這么大，裝不進(jìn)去的。

能能，你裝裝看，別浪費氣，好好享受，哈哈。曲妞邊笑邊走出衛(wèi)生間，回到她的床上。

我脫掉衣服，赤裸站在充氣浴缸里，慢慢往下坐，半桶水因為我身子的侵入溢了出來，整個桶，也被我漲成了橢圓形，這實在是太阿基米德定律了。

我困在塑料桶里動彈不得，更提不上搓身擦背了，我成了一頭陷在小水潭里的大象。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想掙扎著想起來，殊不知，整個塑料桶，坐下去容易，要起身卻是非常的困難，我真的被困住了。我試著雙手托住底部，把身子往上頂，但是彈性十足的塑料桶像是我身上的一件衣服，也跟著我上移，這樣這個脆弱的小桶肯定會被我撐破。我改用另一種方法，伸手抓住墻壁上的毛巾架，一只腳作跪地狀，掙扎著起身，但是我稍稍一用力，整個毛巾架被我攀了下來，東西嘩啦啦落了一地。

曲妞驚恐著推門進(jìn)來，問我出什么事了。我攤開雙手說，我出不來了。

曲妞哈哈大笑，說，你原來這么肥，我?guī)湍闫饋?。她拉著我的雙手，把我拽起身。此刻的我，真想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尷尬透頂了，尊嚴(yán)自信酷氣瀟灑穩(wěn)重等等關(guān)于我刻意想表現(xiàn)的一切，像碎玻璃那樣散落一地。

房間里，我匆匆穿好衣服。曲妞說，天也快亮了，你要么在這里將就著睡一覺吧，叫你跑來跑去怪不好意思的。

不了不了，我那里的顏料還攤著，要去整理，否則會硬掉。

走出曲妞的公寓，窗外突然想起了一陣密集的鞭炮，嚇得我魂兒都丟了，感覺是自己在黑暗的走廊里遭到四面八方的機槍掃射。我連忙重新敲開曲妞的門，問下面什么事。

曲妞說，下面有人家結(jié)婚，現(xiàn)在夜里來迎娶新娘。

哦，晚安。我再次向曲妞告辭。

樓下，鼓樂隊分成兩排，正在熱火朝天地演奏，邊上站著一些穿著西裝的迎娶伴郎。我裹緊睡衣，盡量壓低棒球帽，在大伙異樣的眼光下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