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明
提 要 五帝時代,亦即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中西國家制度根本差異可以歸結為:中國是土地王有制和官有制及其所導致的不服從者不得食的極權主義專制;西方則是土地民有制及其所導致的不服從者亦得食的非極權主義專制。因為當其時也,中國是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專制者及其政府是唯一能夠承擔如此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因而全國土地的所有者勢必是能夠代表國家及其政府的首腦人物:國王。反之,西方則不是“治水社會”,它不需要像治理東方大河流域那樣只有政府才能承擔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其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主要是農(nóng)民和庶民們自己,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因而全國土地的主要所有者是庶民而不是國王及其官吏。這一中西國家制度的根本差異,最終說來,則源于中國擁有而西方國家沒有適于農(nóng)耕的大河流域之幅員遼闊的地理環(huán)境。
關鍵詞 治水社會; 王有制; 官有制; 民有制; 全權壟斷; 極權主義
中圖分類號:K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5)04-0001-
一 五帝時代政治制度
1 五帝時代:中國酋邦國家(約公元前3000—公元前2070年)
新石器時代晚期,又稱銅石并用時代,約為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亦即五千年文明史的最前面一千年,是中國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轉化和過渡時期。迄今發(fā)現(xiàn)的這一時期的遺址,主要有龍山文化(公元前3000—前2000年)和良渚文化(公元前3300—前2000)。這些遺址文化表明,當時中國社會已經(jīng)由漫長的母系氏族社會(距今100000—5000年)轉化為父系氏族社會(距今約5000—4000年),處于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轉化和過渡時期。該期的社會形態(tài),正如張光直、陳雍和劉澤華所言,可以稱之為“酋邦”[1]93[2],說到底,亦即“酋邦國家”:酋邦國家就是處于平等的部落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擁有最高權力的等級社會。
因為賽維斯和弗里德等現(xiàn)代人類學家發(fā)現(xiàn),在平等的部落社會與階級社會之間,存在一個過渡的等級氏族社會:“如果我們認為,等級氏族社會不同于平等氏族社會,而且晚于平等氏族社會,處于平等氏族社會和政治文明社會的中間階段,那么,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將得到解決?!盵3]152這種等級氏族社會就叫做酋邦:酋邦就是處于平等的部落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等級社會。
酋邦與部落一樣,仍然處于農(nóng)耕和畜牧階段,但其生產(chǎn)專門化的程度較高,出現(xiàn)較多剩余產(chǎn)品,因而從部落的實物和勞役的互惠原則,轉化為行政性的再分配制度:“酋邦是有著常設中心協(xié)調機構的一種再分配社會。這樣,這個中心機構不僅起著經(jīng)濟作用——不管在這種社會起源時這一因素是多么基本——而且另外還擁有社會、政治和宗教的職能。”[3]339
這樣一來,便產(chǎn)生了專門的、正式的、獨立的、常設的官僚管理機構和政治組織。哈維蘭和恩伯等人稱這種酋邦社會為“酋長社會”或“酋長領地”:“在酋長社會中,有一種公認的官僚機構,它由控制著酋長領地中較大區(qū)域和較小區(qū)域的主要和次要官員組成。這一安排實際上是一個控制鏈,它把各級管理領導聯(lián)系起來。它的作用是把中心地帶的部落群體與酋長中心指揮部緊密結合在一起?!盵4]476
這種正式的、常設的官僚管理機構無疑使酋長的權力和地位極大提高,甚至可能使他獨掌最高權力而成為專制君主:“這種正式結構……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有一個人——酋長,他同其他人比起來,擁有更高的地位和權威。處于酋長領地政治發(fā)展階段的社會可能在政治上完全統(tǒng)一于酋長的統(tǒng)治之下,但也可能不完全是這樣?!盵5]
即使酋長的統(tǒng)治不是專制的而是民主的,畢竟也使酋長家庭成員及其親族群家庭成員的地位高于普通家庭成員,從而處于社會的中心位置,最終形成一種不平等的等級制社會。所以,哈維蘭說:“酋長社會是一種等級社會。在這種社會中,每個成員在等級制度中都有一個地位。在這種共同體中,個人的地位是由他在一個繼翤群中的成員資格決定的;那些在最高層與酋長有最密切關系的人官位就高,而且較低等級人對他們還要畢恭畢敬?!盵4]476
不過,一方面,這種不平等的社會分層和等級只在政治和社會方面,而并不在經(jīng)濟方面。酋邦社會各個不同的社會階層和等級之間,并無截然不同的經(jīng)濟差異,并沒有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并沒有那樣的經(jīng)濟地位不同的集團,以致某些集團依靠生產(chǎn)資料的獨占而能夠剝削另一些集團所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因此,賽維斯一再說:酋邦社會“擁有顯著的社會分層和階等,但是沒有真正的社會經(jīng)濟階級?!盵3]123“我并不同意那種意見,認為那些種不平等是一種占據(jù)優(yōu)勢者對于處于劣勢者赤裸裸的剝削?!盵3]342“在哪里也沒有基于財產(chǎn)分化、所有權形式或者‘使用戰(zhàn)略資源的不同權利意義上的那種社會階層?!盵3]123
另一方面,酋邦社會雖然存在正式的、獨立的、專門的、常設的政治組織和管理機構,卻沒有正式的合法的暴力鎮(zhèn)壓工具:“酋邦擁有集中的管理,具有貴族特質的世襲的等級地位安排,但是沒有正式的、合法的暴力鎮(zhèn)壓工具。組織似乎普遍是神權性質的,對權威的服從,似乎是一種宗教會眾對祭司-首領的服從。[3]197
總而言之,賽維斯十分精辟地將酋邦社會的特點概況為一句話:“大體上說,酋邦是家庭式的,但是不平等;它沒有政府,但是擁有權威與集中管理;它沒有資源上的私有制,沒有經(jīng)營性質的市場貿(mào)易,但是在對物品與生產(chǎn)的掌控方面,卻是不平等的;它有階等區(qū)分,但是沒有明顯的社會經(jīng)濟階級,或者政治階級。”[3]207
然而,賽維斯等現(xiàn)代人類學家卻由酋邦沒有正式的合法的暴力鎮(zhèn)壓工具而斷言酋邦仍然是一種親族社會而并非國家。這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國家之所以為國家只在于是否擁有最高權力,而與是否存在正式的合法的暴力鎮(zhèn)壓工具無關:正式的合法的暴力鎮(zhèn)壓工具只是階級社會或文明社會的國家之特征。問題的關鍵在于,正如恩伯所言,酋邦無疑與游群和部落一樣,是一種“最高政治整合體”[6],是一種擁有最高權力的社會。因此,酋邦仍然屬于國家范疇,屬于原始國家范疇,可以稱之為酋邦國家:酋邦國家就是處于平等的部落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擁有最高權力的等級社會。
五帝時代的中國,顯然屬于這種平等的部落社會向不平等的階級社會轉化和過渡時期的“酋邦國家”范疇。因為通過對大批龍山和良渚文化時期墓葬考察研究,可以看到這一時期已經(jīng)不是平等的部落社會,而是身份和地位不平等的等級社會:
“陶寺墓地中,占全部墓葬1.3%的大墓有木棺,棺內(nèi)撒著朱砂,隨葬品多達一二百件。其中3015號墓有棺板,棺外右側放置炊具和飲食器具,左側放置樂器、工具、武器,還有玉石器、骨器、木豆、木倉模型及彩繪漆器,死者足下有一整豬骨架。占全部墓葬11.4%的中等墓葬,一般有木棺和較多隨葬品。而占全部墓葬87.3%的小型墓葬,絕大多數(shù)無任何葬具和隨葬品,或僅有兩三件隨葬品。大、中型墓葬與小型墓葬形成強烈對比,除了反映貧富懸殊,也表示生前墓主身份和社會地位不同,顯示社會等級已經(jīng)出現(xiàn)?!盵7]
有鑒于此,張光直和謝維揚等學者斷定:中國龍山文化或銅石并用時代亦即酋邦時代。[1]93[8]276-313 那么,這一時代是否如謝維揚等眾多學者所言,相當于中國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答案是肯定的。誠然,五帝究竟是誰,說法不一。但一般以《易傳》《大戴禮記·五帝德》《國語》《史記》為準,依次是:皇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五帝時代無疑不屬于私有制階級社會,因為如所周知,中國第一個私有制階級社會是夏,五帝時代的下限是五帝的接班人——大禹——及其兒子啟所開創(chuàng)的夏代(公元前2070—1600年)前夕,因而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那么,五帝時代的上限呢?約為公元前3000年左右。因為五帝時代雖然不屬于私有制階級社會,卻也不屬于原始社會——中國原始社會終結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而屬于中國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的過渡階段:酋邦國家。
確實,五帝屬于中國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酋邦國家時代。因為,首先,黃帝時代發(fā)明了車船,戰(zhàn)爭中開始使用銅制武器,顯然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或銅石并用時代:公元前3000—2000年。更何況,正如謝維揚所言,五帝時代顯然不是母系氏族社會(距今100000—5000年),而是父系氏族社會(距今約5000—4000年), 因而處于公元前3000—2000年。其次,黃帝舉用風后、力牧等六人為相,“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9]說明黃帝時代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原始社會——游團和部落——所沒有的專門的、正式的、獨立的、常設的官吏管理機構和政治組織:這是酋邦社會的根本特征。最后,這種正式的、常設的官吏管理機構使五帝的權力和地位極大提高,具有對所有官員任免權和處置權的至高無上地位,以致被稱為“帝”“后”:“‘帝同‘后一樣是表示一種最高權力”[8]256。因此,五帝時代形成的不但是擁有最高權力的不平等的等級社會,亦即酋邦國家(酋邦國家就是處于平等的部落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擁有最高權力的等級社會);而且是一人獨掌最高權力的不平等的等級制社會:專制的酋邦國家。
可見,五帝時代是中國原始社會的部落國家向階級社會擁有合法暴力鎮(zhèn)壓工具的國家過渡階段涌現(xiàn)的“天下萬邦”的酋邦國家時代,亦即新石器時代晚期、銅石并用時代或龍山文化時代,約為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因此,范文瀾說:“據(jù)說皇帝在公元前2700年左右。”[10]杜正勝說:“傳說的黃帝在什么時代呢?大約在公元前2400年?!湫妄埳轿幕蛭宓蹠r代是中國社會發(fā)展史上一個開始轉變的關鍵,其完成則在夏朝?!盵11]王胤卿說:“黃帝傳說一般公認為距今5000年。”[12]154謝維揚說:“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它們與我們推測的黃、炎和堯舜禹酋邦在時代和地域上是比較接近的?!盵8]274沈長云說:“現(xiàn)在不少學者也都強調指出,在于考古學上的龍山文化相對應的‘五帝時期,我們國家是一個‘天下萬邦的局面。”[13]
2 五帝:中國專制始作俑者
酋邦國家的出現(xiàn)就是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中國區(qū)別于西方的特色嗎?按照謝維揚的見地,回答似乎是肯定的。因為在他看來,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向私有制階級社會的演化——亦即所謂早期“國家”的產(chǎn)生——有兩種模式:“從早期國家發(fā)生和發(fā)展來看,可以認為有兩種模式是客觀地存在著的。第一種模式是指早期國家直接從氏族社會中演化出來的那些個案,這可以稱為‘氏族模式。第二種則是指早期國家是從氏族社會解體后出現(xiàn)的酋邦社會中演化出來的那些個案,這可以稱為‘酋邦模式?!盵8]170
這就是說,原始社會向所謂早期國家轉化有兩種模式:一種是“早期國家直接從氏族社會中演化出來”,因而不存在氏族社會到早期國家的過渡階段,叫做氏族模式;另一種是 “早期國家從氏族社會解體后出現(xiàn)的酋邦社會中演化出來”,因而存在著氏族社會到早期國家的過渡階段:酋邦。這樣一來,謝維揚的觀點豈不就是摩爾根與塞維斯觀點的某種雜燴?因為一方面,摩爾根等人類學家認為有些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轉化之間并沒有過渡階段:“從原始社會到政治社會的政治變遷,相對而言是突然發(fā)生的?!盵3]151這豈不就是謝維揚所謂的氏族模式?另一方面,塞維斯等當代人類學家認為,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轉化之間有一個過渡階段:這豈不就是謝維揚所謂的酋邦模式?
殊不知,所謂氏族模式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人類世代相沿了二三百萬年的沒有階級和剝削的自由平等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怎么可能沒有過渡階段,突然一下子就直接轉變?yōu)榻厝幌喾吹碾A級社會呢?雅典和羅馬以及日耳曼等西方國家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轉化,果真如謝維揚所言,是直接從平等的氏族社會中演化出來,而沒有經(jīng)過一個逐漸不平等卻又大體維持公有制的等級制社會——亦即酋邦——之過渡階段嗎?
否!就連認為階級社會直接產(chǎn)生于平等的氏族社會的摩爾根和恩格斯也承認,希臘、羅馬和日耳曼在國家——亦即私有制階級社會——產(chǎn)生前一階段的社會,原本是一種不平等的等級制社會:“在英雄時代,希臘部落都居住在城郭之內(nèi),由于經(jīng)營農(nóng)牧和制造等業(yè)而日臻富庶……隨著財富的增多,無疑地在社會上也增多了特權階級分子?!盵14]259“向父權制的過渡,例如在希臘和羅馬,促進了選舉制逐漸變?yōu)槭酪u制,從而促進了每個氏族形成一個貴族家庭?!盵15]144
托馬斯·R.馬丁甚至認為希臘不平等的等級制最早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事實上,一些舊石器時代的墓穴中出土的武器、工具、動物小塑像、象牙珠串還有手鐲表明,打獵和采集者部族成員已認識到彼此間存在著社會差別,那些貴重精致物品的所有者享有特殊的社會地位。正如擁有相當數(shù)目的上述物品能顯示一個人優(yōu)越的財富、權力和地位;同樣,一個人死后有物品陪葬說明他在族中享有一定的威望。因此,舊石器時代一些族群的組織結構似乎并非體現(xiàn)了平等主義,而是一種等級制度;在這種社會制度中,一部分人相比其他人在社會地位上要更加重要和優(yōu)越??梢哉f社會分化(即社會中的部分人更富裕、更受到尊重,也更有權勢)最早可追溯到舊石器時代,而社會分化也是歷史上后來出現(xiàn)的希臘社會的特征?!盵16]8
可見,正如塞維斯等人類學家所指出,雅典和羅馬以及日耳曼等西方國家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轉化,經(jīng)過了一個應該恰當稱之為“酋邦”的等級制社會。[3]345-346 因此,如果我們僅僅證明五帝時代中國形成的社會是一種酋邦,那還沒有發(fā)現(xiàn)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中國區(qū)別于西方國家的特色。那么,在這一過渡階段,中國的特色究竟是什么呢?是專制嗎?
確實,五帝背叛了中國二三百萬年的民主傳統(tǒng),開創(chuàng)了一種地地道道的專制——亦即一人獨掌最高權力——政體。因為原始社會就其整體來說,正如摩爾根所發(fā)現(xiàn),實行民主制;而民主制的普遍特征是設立“議事會”“氏族會議”為最高權力機構:“氏族會議是亞洲、歐洲、美洲的古代社會從蒙昧階段氏族制度開始形成時起直到文明階段止的一大特色。它是處理政治事務的機構,又是統(tǒng)馭氏族、部落和部落聯(lián)盟的最高權力機構。日常事務概由酋長負責;但涉及總體利益的事務則須聽從一次會議的決議。”[14]59
相反地,五帝時代,正如謝維揚所言,既沒有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議事會或氏族會議,更沒有行使最高權力的酋長會議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人民大會,最高權力完全執(zhí)掌于黃帝、堯、舜等一人手中。[8]265-273 然而,金景芳卻認為五帝時代存在由酋長會議和最高軍事統(tǒng)帥以及人民大會所構成的最高權力組織:“據(jù)《尚書·堯典》記載,舉凡治水、僎位,‘宅百揆,‘典三禮等大事的決定,無不‘咨四岳……四岳應譯為部落首長。‘咨四岳就是召集部落聯(lián)盟首長議事會……源遠流長的所謂‘詢?nèi)f民的形式,不正是古老的氏族社會的人民大會的遺跡嗎?可以肯定,中國氏族社會末期即堯舜時期,已進入野蠻期的高級階段。這個時期,恰如馬克思所說,是‘由酋長會議、人民大會及最高軍事首長管理人民或民族的?!盵17]5,8
誠然,當其時也,可能存在酋長會議與人民大會。但是,這些酋長會議與人民大會卻不是最高權力組織:作為最高權力組織的酋長會議與人民大會是絕對不存在的。因為“咨四岳”和“詢?nèi)f民”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四岳等部落酋長與萬民、人民僅僅是咨詢對象而非決策者或決策機構。最高決策者或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是誰呢?《史記》告訴我們,最高決策者或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是堯一人而已:
“堯曰:‘誰可順此事?放齊曰:‘嗣子丹朱開明。堯曰:‘吁!頑兇,不用。堯又曰:‘誰可者?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堯又曰:‘嗟,四岳,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皆曰鯀可。堯曰:‘鯀負命毀族,不可,岳曰:‘異哉,試不可用而已。堯于是聽岳用鯀。九歲,功用不成。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朕位?岳應曰:‘鄙德忝帝位。堯曰:‘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眾皆言于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如何?岳曰:‘盲者子。父頑,母囂,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谑堑蹐蚶希磾z行天子之正?!盵18]
連堯的接班人——亦即最高首腦——也完全由堯一人最后裁定,四岳等其他部落酋長都僅僅是咨詢對象,不存在任何酋長會議和人民大會選舉表決程序,足見最高決策者或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是堯一人而已。因此,五帝時代的酋邦是一人獨掌最高權力,因而屬于君主專制政體范疇。
誠然,堯舜禹的帝位——依主流之見——是通過禪讓選舉產(chǎn)生的:“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19]但是,一些學者卻由堯舜帝位的取得是通過禪讓選舉方式,得出結論說:堯舜禹的帝位是“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的結果,是民主選舉產(chǎn)生的。金景芳亦如是說:“中國堯舜的帝位的取得,也正是《禮記·禮運》所說的‘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的結果……他們的職務都是通過民主的方式取得的,也就是《禮記·禮運》所說的‘選賢與能。”[17]6-7
殊不知,所謂選舉,就是從眾多事物中選拔優(yōu)良者——優(yōu)良的人和決策——使其地位發(fā)生由低到高的變化,因而并非任何選舉都是民主制。因為君主及其官吏也可以通過選舉產(chǎn)生。德意志帝國的皇帝和羅馬教皇都曾經(jīng)通過選舉產(chǎn)生;中國古代君主專制的選拔官吏制度——薦舉和科舉——也屬于選舉范疇。但是,這些專制等非民主制的選舉,與成為民主實現(xiàn)條件的選舉顯然根本不同: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在專制等非民主政體中不可能為全體公民平等享有,特別是享有選舉權者,只可能是極少數(shù)人,亦即官吏、貴族和君主等;相反地,成為民主實現(xiàn)條件的選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則為全體公民平等享有。
準此觀之,禪讓選舉何民主之有?恰恰相反,通過禪讓選舉產(chǎn)生的帝位,最終完全決定于前任最高首腦一人,而非四岳等共同決定:這豈不更加顯示最高權力完全執(zhí)掌于最高首腦一人?豈不更加顯示專制實質:一人獨掌最高權力?禪讓選舉,充其量,不過表明五帝時代的專制尚非世襲的家天下專制。這種非世襲家天下的專制,充其量,不過屬于王道的、開明的和仁慈的專制罷了。但是,它距世襲的家天下專制亦不過一步之遙:通過禪讓取得帝位的大禹豈不就是世襲的家天下專制政體之始作俑者?
3專制并非中國特色:古希臘羅馬日耳曼的君主制
五帝時代的酋邦制度屬于專制范疇:這是中國區(qū)別于西方國家的特色嗎?非也!因為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古代希臘、羅馬和日耳曼——西方文明三大源頭——的國家制度也屬于君主專制或君主制范疇。
古希臘的地理范圍較大,除了今日希臘所包括的希臘半島、克里特島及愛琴海中一部分島嶼,還包括愛琴海其他全部島嶼和深入內(nèi)地一定距離的小亞細亞西岸。約公元前3000年左右,希臘各地也與中國的五帝時代大體一樣,先后進入早期青銅時代或金石并用時代,開始了從原始社會向私有制階級社會過度:
“大約在公元前3500-前2600年間,愛琴地區(qū)各部分先后進入青銅時代。愛琴諸島最早,約自公元前3500年開始;克里特島次之,約自公元前3000年開始;希臘半島最晚,約自公元前2600年左右開始。……在愛琴地區(qū),早期青銅時代(即銅器時代或金石并用時代)是氏族逐漸解體的時代,是野蠻向文明的過度?!盵20]36
這個過渡階段究竟有多長時間?看來也與中國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度的時間(亦即五帝時代)差不多,歷經(jīng)一千年左右,完成于中期青銅時代(公元前2000年左右):“城堡建筑和大規(guī)模的王宮出現(xiàn)于中期青銅時代。大概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村公社的結合過程,王宮成為首都,產(chǎn)生了階級社會和國家,進入文明。與此相配合,出現(xiàn)了文字。”[20]36賽爾格葉夫論及這一時期的克里特亦如是說:“宏偉的建筑物,發(fā)展的藝術,與對外通商,足見克里特已達到比較高度的發(fā)展階段。原始公社制度是克里特業(yè)已經(jīng)過了的階段?!盵21]
希臘文明開始于克里特??死锾匚拿?,從公元前3000年開始,其全盛期一直到綿延到公元前1400年左右,爾后逐漸衰落、毀滅,遂使希臘文明以克里特文明為主而轉入以邁錫尼文明為主的時代。邁錫尼文明出現(xiàn)晚于克里特文明,取名于南希臘邁錫尼城。1876年和1952年—1954年先后在城內(nèi)外發(fā)現(xiàn)墓地:
“這些墓地都屬中期希臘底,考古學上稱這時期為坑墓王朝(約公元前1600-前1500年),大概都屬于軍事民主制階段。雖然還沒有鐵器,但已到向文明過渡的時期,相當于野蠻時代高級階段。相傳英雄伯休斯約于公元前15世紀創(chuàng)造了邁錫尼王朝?!搅斯?3世紀,邁錫尼屬于伯羅普斯王朝,即考古學上的圓頂墓王朝。這是奴隸制城邦形成的時期。邁錫尼、派羅斯等等,都是奴隸制城邦。公元前13世紀中葉以后,伯羅普斯王朝的一個王,亞加米農(nóng),統(tǒng)帥希臘聯(lián)盟軍遠征特洛伊,經(jīng)歷了十年的長期戰(zhàn)爭。戰(zhàn)后不久,新由北方來的說希臘語的多立斯人,侵入希臘全境,很多地方遭到毀滅,這樣結束了邁錫尼文明的歷史?!盵20]44
公元前前1200—前1000年間,由于長期戰(zhàn)爭消耗、內(nèi)部階級斗爭激烈,特別是多立斯人的入侵,古希臘近一千年的奴隸制文明毀滅了,以致公元前11至前9世紀(荷馬時代),又重新處于原始社會向奴隸制社會過渡階段;而公元前8至前6世紀,則處于奴隸制城邦誕生階段。[20]89-90阿提卡半島——雅典是它的一個城——雖然未被外族侵入,當邁錫尼時代乃至荷馬時代,雅典卻也仍然處于原始社會向奴隸制社會過渡階段:“雅典的王政時代也就是希臘史上所謂荷馬時代、英雄時代,也就是氏族制解體時期?!盵20]108
當古希臘完成過渡而處于奴隸制城邦誕生時期,亦即公元前8至前6世紀,古羅馬則正處于原始社會向私有制階級社會過渡階段。這一過渡階段,如所周知,也被稱作“王政時代”,亦即從第一個國王羅慕路斯公元前753年建城,到最后一個國王高傲者塔克文公元前510年被逐而建立羅馬共和國:
“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作家瓦羅經(jīng)過推算,認為羅馬建城的年代為公元前763年,并以此作為羅馬紀年的開始。雖然經(jīng)過考證,這一年代比羅馬真正建立城市的年代提前了許多,但我們?nèi)园磦鹘y(tǒng)說法,將羅馬建城至共和國建立(公元前753年-前510年)這段歷史時期稱為王政時代。先后有7個國王統(tǒng)治羅馬。王政時代實際上是羅馬由氏族社會向國家過渡時期。[22]
“誠然,精確言之,恐怕正如摩爾根所指出,羅馬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的過渡和轉變階段,始于羅慕路斯而終于倒數(shù)第二個國王賽爾維烏斯改革:“處于轉變階段的政府必然是很復雜的,所以不易于了解。這些變化并不是劇烈的,而是逐漸的,從羅慕路斯時代開始,訖至賽爾維烏斯時代,雖未徹底結束,但已大體完成;因此,其所經(jīng)歷的時間姑且定為二百年左右。[14]216
“日耳曼人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也曾出現(xiàn)國王和王政。只不過,在所有日耳曼人中,王政的類型有所不同。據(jù)塔希陀說,大日耳曼尼亞‘國王的權力并不是無限的,他不能一意孤行;[23]59 哥托內(nèi)斯人亦‘由國王統(tǒng)治,雖較其他日耳曼部落稍受約束;[23]77而綏約內(nèi)斯人則“被一位唯一的至尊所統(tǒng)治著,這位統(tǒng)治者的權力是無限的,他們無條件地服從他。”[23]78
綜上可知,古希臘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因克里特-邁錫尼文化毀滅而歷經(jīng)兩次:第一次是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2000年的克里特-邁錫尼文化,恰好與中國五帝時代吻合;第二次是公元前11—9世紀的荷馬時代。古羅馬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則是公元前8—6世紀的王政時代。因此,古希臘羅馬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兩次合起來,歷經(jīng)一千二百余年。然而,問題的關鍵顯然在于,這兩個過渡階段的千年政體,究竟與中國五帝時代一樣,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還是根本不同,實行所謂“軍事民主制”?
現(xiàn)在可以肯定,實行的乃是國王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政治制度,亦即君主制。就第一次過渡階段來說,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考古發(fā)掘者們挖掘出來的克里特克諾索斯王宮,當其時也,堪稱十分龐大宏偉:“克諾索斯王宮有五層樓,房間總數(shù)達好幾百間,有無數(shù)巨甕能盛二十四萬加侖的橄欖油和葡萄酒,有室內(nèi)排水系統(tǒng),另外王宮墻壁上還繪有豐富多彩的畫面。”[16]27
試問,公元前3000至前1200年間(亦即克里特王“米諾斯時期”),居于諸如此類王宮的國王——不論是米諾斯王朝還是邁錫尼王朝的國王——怎么可能是一個只有國王虛名的軍事民主制的酋長呢? 軍事民主制時代的最高權力完全平等地執(zhí)掌于所有公民,說到底——按照多數(shù)裁定的民主原則——執(zhí)掌于沒有任何官職的庶民:絕大多數(shù)公民必定是庶民。這樣一來,與任何一個公民完全平等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酋長,怎么可能有與其他公民如此天壤之別的住所和生活?這種居所和生活意味著酋長對庶民的極為嚴重的壓迫和剝削: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庶民怎么可能容忍酋長如此嚴重的壓迫和剝削?
克諾索斯王宮表明——正如顧準所言——當時國王不可能是一個徒有國王“巴西琉斯”名稱的軍事民主制時代的酋長,而必定是名副其實的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國王、君主乃至專制者:“上世紀末考古發(fā)掘,及其后長時期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辛勤研究,使得遠古時代的希臘史的面貌徹底更新了??脊艑W有它自己的歷史,這里不想敘述這番歷史??傊?,考古發(fā)掘者們把英雄傳說中的特洛伊古城發(fā)掘出來了,把亞該亞人的‘萬民之王亞加米農(nóng)的都城邁錫尼發(fā)掘出來了,把傳說中的克里特的克諾索斯王的宏偉的宮殿發(fā)掘出來了?!诳死锾貚u,發(fā)掘了克諾索斯古城,找到了宏大的宮殿,其上有十分‘現(xiàn)代化的壁畫,精美的陶器瓶和人像,刻有線形文字的粘土版。在邁錫尼(《伊利亞特》中亞加米農(nóng)的王都),找到了用長三公尺以上寬一公尺的巨石壘成的城墻和‘獅子門;找到了規(guī)模宏大的陵墓,有坑冢,還有圓冢,圓冢作蜂巢形,高十八公尺,直徑也是十八公尺,還有寬闊的長達三十五公尺的墓中廊道;找到了精工裝飾的武器,金質面具,金質的巨型精美酒杯等等。在奧科美納斯、提佛等地,也找到了故宮的廢墟。從這些出版文物的圖版中,給我們提供了三四千年以前愛琴文明的栩栩如生的直觀印象,使我們對于這些統(tǒng)治者生前怎樣生活和統(tǒng)治,死后又有怎樣豪華的陵寢,獲得一些概念。在這些地下證據(jù)面前,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些巴西琉斯是氏族民主制度下的民選軍事領袖,我們不能不肯定,他們和‘東方專制主義下諸王一樣,是‘受命于天,統(tǒng)治剝削大批勞動人民的‘王?!盵24]87-88
古希臘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的第二次過渡階段——亦即荷馬時代——和古羅馬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的過渡階段,實行的都是君主制,原本毋庸置疑。因為二者均為王政時代:國王執(zhí)掌最高權力。摩爾根亦承認,王政時代實行君主制為史學界所公認:
“格羅特先生認為,‘原始的希臘政府基本上是君主政府,它的基礎建立在個人意向和神權上面的。為了證實這個看法,他進一步說,‘我們所知道的一切實際政治行動都證實了《伊利亞特》詩篇中的這句名言:多頭統(tǒng)治不是好事;讓我們只聽從一個唯一的統(tǒng)治者——一個國王——宙斯曾把權杖和保障權賜給他了。格羅特先生在史學界的聲望固然為人們心悅誠服,而這種看法也非他所獨有;凡治希臘史的著述家都普遍地堅信這一點,乃至這已經(jīng)被公認為歷史的真相。”[14]178
但是,摩爾根否定公認的觀點,認為王政時代實行的是民主制,亦即“軍事民主制”;而所謂國王(巴賽勒斯)不過是“軍事民主制的一位將軍”、“原始民主政治的首腦”。[14]196細察摩爾根著作,可知他的這一論斷竟然既無歷史學根據(jù),更無考古學和人類學根據(jù);他的全部根據(jù),除了斷言巴賽勒斯“看來他并不擁有內(nèi)政權”[14]180和“他是依靠神權而被推為一種原始民主政治的首腦”[14]196的自相矛盾的推測之外,可以歸結為一種演繹推理:
第一組命題,亦即大前提:
原始社會氏族制度本質上是民主制:“在低級野蠻社會,是一權政府,即酋長會議;在中級野蠻社會,是兩權政府,即酋長會議和軍事指揮官;在高級野蠻社會,是三權政府,即酋長會議、人民大會和軍事指揮官?!盵14]186
第二組命題,亦即小前提:
古希臘羅馬王政時代政府制度屬于原始社會高級野蠻階段氏族制度范疇,是一種三權政府,即酋長會議、人民大會和巴賽勒斯或勒克斯(軍事總指揮官)。
第三組命題,亦即結論:
王政時代實行的是軍事民主制,而所謂國王(巴賽勒斯或勒克斯)不過是軍事總指揮官。
這就是摩爾根對“王政時代實行的是民主制而不是君主制”的論證。對于這一論證,他不厭其煩,一再重復,我們不妨轉引一段:
“巴賽勒斯,這個職位很容易使任職者在公務中比其他人更為突出。他是依靠神權而被推為一種原始民主政治的首腦的,但因為他是歷史學家首先注目的人物,所以歷史學家就使他變形成為國王了。我們把巴賽勒斯看作軍事民主制的一位將軍,就能理解他的地位,而不至于歪曲當時制度的本來面目。設置這個職位并未改變氏族、胞族和部落的原則,氏族、胞族和部落的組織基本上是民主的,并且必然會在氏族制度上打下這種民主性質的烙印。民眾不斷采取行動來反抗對個人權利的侵犯,這種事件為例不鮮。巴賽勒斯屬于傳說時代,當時政府的權力并不十分明確;但處于該制度中心者則有酋長會議,而氏族、胞族和部落也正處于鼎盛時。上述種種已足以確定當時政府的性質了?!盵14]196
馬克思恩格斯亦追隨摩爾根——恩格斯盛贊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40年前馬克思所發(fā)現(xiàn)的唯物主義歷史觀”[15]1——而如是說:“希臘著作家用來表示荷馬所說的王權的‘巴賽勒亞一詞(因為這一權力的主要特征是軍事的統(tǒng)帥),在同時存在議事會和人民大會的情況下,其意不過是軍事民主制而已?!盵15]105
誠然,當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如果像中國五帝時代那樣,最高權力組織只有帝位而不存在酋長會議和人民大會,那么,這樣的制度一定是君主制。但是,如果古希臘羅馬王政時代最高權力組織由酋長會議和最高軍事統(tǒng)帥以及人民大會構成,就一定是民主制或軍事民主制嗎?非也!雅典繼梭倫之后出現(xiàn)的庇西特拉圖政府,最高權力組織與梭倫時代并無二致,卻并不是民主制而是專制獨裁:
“他也像奧古斯都一樣,了解如何依民主的讓步和形式來裝飾和支持獨裁。執(zhí)政官照舊選舉,民眾大會和公共法院、四百人議會和最高法院的程序和執(zhí)掌都照舊進行,唯一不同的是庇西特拉圖的提議能得到特別的注意。”[25]
同理,即使古希臘羅馬王政時代最高權力組織由酋長會議和最高軍事統(tǒng)帥以及人民大會構成,也未必是民主制或軍事民主制。因為最高權力完全可能被最高軍事統(tǒng)帥獨掌,而使人民大會與酋長會議不過是個形式和擺設。對此,恩格斯已有所見,因而論及德意志從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時一再說:
“在聯(lián)合為民族的德意志各部落中,也曾發(fā)展出像英雄時代的希臘人和所謂王政時代的羅馬人那樣的制度,即人民大會、氏族酋長議事會和已在圖謀獲得真正王權的軍事首長?!盵15]145“部落聯(lián)盟從凱撒時代起就組成了;其中有幾個聯(lián)盟已經(jīng)有了王;最高軍事首長,像在希臘人和羅馬人中間一樣,已經(jīng)圖謀奪取專制權,而且有時也達到了目的?!盵15]144
熟悉當代人類學的人可以看出,摩爾根以為王政時代實行軍事民主制的錯誤源于歷史局限性。因為當代人類學家賽維斯等人發(fā)現(xiàn),原始社會存在著“隊群”-“部落”-“酋邦”三大累進發(fā)展階段:隊群與部落屬于原始社會范疇,是平等的社會;酋邦則是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的過渡階段,介于原始社會與階級社會之間,是一種不平等的等級制社會。摩爾根當然不知道這些發(fā)現(xiàn),以為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屬于原始社會范疇,因而由原始社會普遍實行民主制的真理,錯誤地得出結論說:屬于原始社會的王政時代實行民主制。
殊不知,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的過渡階段叫做酋邦,與平等的原始社會(亦即隊群與部落)根本不同,是一種等級制社會。平等的原始社會固然如摩爾根所言,普遍實行民主制;但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的過渡階段(酋邦)卻往往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因為最高權力究竟由全體公民共同執(zhí)掌(民主)還是由一人或幾個寡頭執(zhí)掌(專制等非民主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相互間的關系——特別是經(jīng)濟關系——是否平等:如果是不平等社會,存在著經(jīng)濟權力壟斷,存在著依附、附庸或從屬關系,存在著保護和服從關系,那么,依附者或附庸自然聽命于其保護者,甚至以服從為天職,將本應該由自己執(zhí)掌的那部分最高權力轉讓給其保護者。在這樣的經(jīng)濟條件下,顯然很容易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反之,如果是平等的社會,如果人們相互間是平等互惠的關系,那么,不論是誰,顯然都不會——也沒有必要——將本來應該由自己執(zhí)掌的那部分最高權力轉讓給別人,而勢必出現(xiàn)全體公民共同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民主制度。
原始社會整體說來,正是這樣的平等社會。因為原始社會整體說來,實行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和產(chǎn)品平均分配的經(jīng)濟制度,因而不存在經(jīng)濟權力壟斷,人們相互間處于平等互惠合作的水平型橫向社會關系,而不是庇護-附庸型的等級制垂直社會關系。這就是原始社會整體說來普遍實行民主制度的經(jīng)濟條件和根本原因。
但是,當原始社會經(jīng)由游群和部落而發(fā)展到酋邦,亦即處于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生產(chǎn)專門化的程度較高,出現(xiàn)較多剩余產(chǎn)品,因而從部落的實物和勞役的互惠原則,轉化為行政性的再分配制度。這樣一來,就使酋長擁有極其重要的控制剩余產(chǎn)品、進行再分配的經(jīng)濟權力,進而形成一種等級制社會。這就是為什么酋邦往往出現(xiàn)專制等非民主制度的根本原因,這就是為什么古希臘羅馬和日耳曼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普遍出現(xiàn)君主制和王政的根本原因。
這是否意味著:中西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國家制度并無根本不同,同樣是一人獨掌最高權力的君主專制政體?顧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們(古希臘羅馬諸王——引者)和‘東方專制主義下諸王一樣,是‘受命于天、統(tǒng)治剝削大批勞動人民的‘王?!盵24]88“歷史研究確實證明了這樣的史實:遠古希臘一樣存在過‘神授王權,城邦制度是‘神授王權在一種特殊環(huán)境下演變出來的東西,它并不是直接從氏族民主遞嬗過來的。”[24]84
誠然,古希臘羅馬的君主制和王政屬于國王一人獨掌國家最高權力的君主專制。即使如塔希陀所言,日耳曼人國王的權力不是無限的而是有限君主制;即使古希臘羅馬的國王不都是專制君主而有一些可能實行有限君主制;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說:君主專制是過渡階段中國區(qū)別于西方國家的特色。因為,就連摩爾根也承認:“處于高級野蠻社會的希臘部落曾出現(xiàn)過幾次專制政體的事例,但那都是靠篡奪建立起來的,被人民視為非法,實際上與氏族社會的觀念也是背道而馳的?!盵26]
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既然西方存在著專制,怎么能說專制是中國特色呢?那么,這是不是說,顧準說得對:中西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專制制度是一樣的?不!顧準錯了。因為中西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專制類型根本不同:中國的專制是基于土地王有制和支配土地經(jīng)濟權力官有制的專制,是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不僅壟斷政治權力,而且壟斷經(jīng)濟權力,進而壟斷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的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西方的專制則是基于土地民有制的專制,是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僅僅壟斷政治權力而沒有壟斷經(jīng)濟權力——因而難以壟斷社會權力和文化權力——的非極權主義專制。那么,我們作此斷言的根據(jù)何在?顯然,證明這一斷言的起點是:五帝時代實行土地王有制和支配土地的經(jīng)濟權力官有制。
二 五帝時代經(jīng)濟制度
1 五帝時代以國有為形式的王有制:一種極端的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
人類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由采集-狩獵階段向農(nóng)耕-畜牧階段的轉化,如所周知,發(fā)生于舊石器時代末期:農(nóng)業(yè)畜牧經(jīng)濟原本由舊石器時代末期的高級采集-狩獵經(jīng)濟轉化而來。中國新石器時代早期的年代約為距今1萬年到7千年年之間。最新考古發(fā)現(xiàn),屬于這一時代的遺址有湖南玉蟾巖遺址、江西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huán)遺址、浙江上山遺址等等。這些遺址都發(fā)現(xiàn)有稻谷和谷物加工工具以及陶器等遺存。就拿上山遺址來說,考古學家認為該遺址出土的古稻,可能是處于馴化初級階段的原始人工栽培稻。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中國農(nóng)業(yè)起源于新石器時代早期,距今一萬年左右。陜西賈湖等遺址的發(fā)現(xiàn),則表明距今七八千年左右,中國農(nóng)業(yè)邁進了一個新階段,亦即所謂“鋤耕”或“初級稆耕”階段:
“包括賈湖遺址在內(nèi)的七八千年前的農(nóng)耕聚落,不但選擇了優(yōu)越的地理環(huán)境,有多方面的食物資源和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而且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水平也已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就是所謂‘鋤耕‘或初級耜耕農(nóng)業(yè)階段。當時整個黃河流域及其東北地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包括翻土工具在內(nèi)的成套農(nóng)具。從砍伐林木和加工木器用的石斧、松土或翻土用的石鏟、收割用的石鐮或石刀,到加工用的石磨盤、石磨棒,一應俱全,而且制作精致。”[27]83-84
稍后,亦即距今六七千年,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就已經(jīng)以農(nóng)業(yè)為主:“農(nóng)業(yè)是當時經(jīng)濟中最主要的產(chǎn)業(yè),而畜牧業(yè)即飼養(yǎng)只是農(nóng)業(yè)的副業(yè)。”[27]83及至五帝時代(距今5000—4000年),經(jīng)濟完全以農(nóng)業(yè)為主自不待言。這一時期的遺址——龍山文化和良渚文化——亦充分表明,當時經(jīng)濟以農(nóng)業(yè)為主而兼營飼養(yǎng)及漁獵。就拿典型的龍山文化——山東龍山文化——來說:
“山東龍山文化的社會經(jīng)濟,是在大汶口文化晚期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以原始農(nóng)業(yè)為主,兼營家畜飼養(yǎng)及漁獵,并經(jīng)營各種原始手工業(y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主要有鏟刀、鐮等。以種植粟類旱地作物為主。飼養(yǎng)的家畜有豬狗牛羊等,羊的飼養(yǎng)比大汶口文化有明顯的發(fā)展。輔助性的漁獵經(jīng)濟仍占一定比重,狩獵的對象主要是鹿類。”[12]381
然而,中國農(nóng)業(yè)像印度一樣,一直屬于所謂灌溉治水農(nóng)業(yè)。特別是,華夏文明最早出現(xiàn)和形成于黃河流域,古史傳說時代的三皇五帝都是黃河流域的部族領袖,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以及我國歷史上諸多王朝皆建都于黃河流域。但是,黃河流域毗連蒙古沙漠草原雨量很少,并且這很少的雨量的一半左右經(jīng)常集中在七、八兩個月。黃河流域的土壤雖然含有豐富的礦物質,極為富饒寶貴;但其結構疏松,不但容易透水,使雨水大量流失,造成河水暴漲暴落,而且容易受侵蝕沖刷,使土壤大量流失。[28]39-41 結果正如李埏所言:
“在高原地區(qū),河身便被沖刷成很深的溝壑,水由地中行;在平原地區(qū),泥沙逐漸沉積,又造成河身淤淺,甚至高出地面的‘地上河,而其共同的結果則是,河水不易加以利用,水旱之災頻仍。”[28]80
這樣一來,就使中國成為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一方面是中國農(nóng)業(yè)的基礎和首要條件,另一方面則是抗洪救災的唯一途徑。對于這樣大規(guī)模的公共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正如恩格斯所指出,個人顯然無能為力,而必須依靠公社,特別是所有公社的統(tǒng)一體,亦即國家和政府:“在這里,農(nóng)業(yè)的第一個條件是人工灌溉,而這是村莊、省或中央政府的事。”[29]80
因此,五帝時代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系統(tǒng)極其龐大,由中央政府及其最高首腦親自部署。對此,我國古代諸多文獻(如《尚書》《論語》《孟子》《韓非子》《山海經(jīng)》《禹貢》《國語》、《吳越春秋》《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等)均有記載:
《堯典》:“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湯湯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于,鯀哉!……九載績用弗成。”
《大禹謨》:“帝(舜)曰:‘來,禹!降水做予。成允成功,惟汝賢?!?/p>
《益稷》:“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開木,暨益奏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浚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
《孟子·滕文公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禹而疏九河,渝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
這樣一來,中國就不可能出現(xiàn)像西方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時期那樣的土地私有制,而必定保持土地國有制或公有制:國有制或公有制具有歷史必然性。因為,一方面,如果不是土地國有制或公有制,而是像西方那樣的土地私有制,田土都一塊塊歸每個人私有,此疆彼界,各私其私,那就不可能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了。另一方面,國家及其政府是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的建造者,意味著:水的所有者是國家及其政府;進而意味著,正如九梅涅夫所指出,土地的所有者是國家及其政府:“由于國家是全部灌溉工程的管理者,它自然就占有全部被灌溉土地的最高所有權?!盵20]96
因為正如馬克思所言:“像水一類東西,在它歸一個所有者所有,表現(xiàn)為土地附屬物的限度內(nèi),我們是把它作為土地來理解的?!盵30]803確實,就五帝時代的黃河流域來說,水就是土地。因為在當時生產(chǎn)力水平的限制下,占有一塊沒有水的土地是毫無經(jīng)濟意義的。只有附屬水的土地才有經(jīng)濟價值。所以,五帝時代的國家及其政府便由于興建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而成為水和土地的所有者;[28]42 因而似乎與原始社會一樣,仍然實行土地公有制或國有制,而不存在土地私有制。
這樣一來,便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中國、印度和埃及等屬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國家,自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向私有制的階級社會過度階段以降,仍然與原始社會一樣,土地屬于公社所有,不存在土地私有制:“在東方專制制度下以及那里從法律上看似乎并不存在財產(chǎn)的情況下,這種部落的或公社的財產(chǎn)事實上是作為基礎而存在的?!盵31]473 “在這種情況下,單個人只是占有者,決不存在土地的私有制。”[31]484 “在亞細亞的(至少是占優(yōu)勢的)形式中,不存在個人所有,只有個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實際所有者;所以,財產(chǎn)只是作為公共的土地財產(chǎn)而存在。”[31]481 “貝爾尼埃完全正確地看到,東方一切現(xiàn)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盵29]80
然而,實際上,土地的真正所有者卻是能夠代表公社的個人,亦即公社首腦人物:“土地所有者,可以是代表公社的個人,在亞洲在埃及地方就是如此?!盵30]828說到底,土地的真正所有者乃是凌駕于一切公社之上的“總合共同體”——亦即國家——的首腦人物、專制君主;而公社和它的首腦人物以及每個人只不過是土地的占有者和使用者:“這種以同一關系(即土地公有制)為基礎的形式,本身可能以十分不同的方式實現(xiàn)出來。例如,跟這種形式完全不矛盾的是,在大多數(shù)亞細亞的基本形式中,凌駕于這一切小的共同體之上的總合的統(tǒng)一體表現(xiàn)為更高的所有者或唯一的所有者,實際的公社卻只不過表現(xiàn)為世襲的占有者。因為這種統(tǒng)一體是實際的所有者,并且是公共財產(chǎn)的真正前提,所以統(tǒng)一體本身能夠表現(xiàn)為一種凌駕于這許多實際的單個共同體之上的特殊的東西,而在這些單個的共同體中,每一個單個的人在事實上失去了財產(chǎn),或者說,財產(chǎn)對這單個的人來說是間接的財產(chǎn),因為這種財產(chǎn),是由作為這許多共同體之父的專制君主所體現(xiàn)的統(tǒng)一總體,通過這些單個的公社而賜予他的。”[31]472-473“在這里,國王是最高的地主。這里,主權就是全國的累積的土地所有權。在這里,沒有土地私有權,不過對于土地有私人的和共同的占有權和使用權罷了。”[30]1032一句話,“國王是國中全部土地的唯一所有者”[29]79
因此,如果就內(nèi)容和本質——而不是就形式和現(xiàn)象——來說,那么,五帝時代的經(jīng)濟形態(tài)或生產(chǎn)方式并不是“不存在土地的私有制”,并不是公有制或國有制,而是人類歷史上最極端、最殘酷、最惡劣、最卑鄙的私有制,亦即全國土地國王一人所有制和支配土地的經(jīng)濟權力國王及其官吏階級所有制,說到底,亦即一種極端的官有制:國王是最高的官。因為在這種生產(chǎn)方式或經(jīng)濟形態(tài)中,一個人(國王)剝奪了所有人(臣民)的土地;一個人(國王)擁有一切土地,而所有人都沒有土地;只有一個土地私有者,亦即國王,他擁有一切;而其他一切人——亦即他的臣民——都是無土地者。
這樣一來,五帝時代經(jīng)濟形態(tài)的根本特點,便是保留原始社會土地“公有”、“國有”的軀殼和形式,而改變其靈魂和實質,代之以土地“國王所有制”;說到底,便是全國土地的以“公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一種極端的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因此,五帝時代是“舊瓶裝新酒”:“舊瓶”就是原始公社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新酒”就是生產(chǎn)資料王有制,屬于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范疇。
2 五帝時代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之雙重印證
五帝時代的經(jīng)濟制度是以公有制或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細究起來,具有雙重印證:一方面在于夏商周三代是王有制;另一方面則在于五帝時代的分封制。誠然,唯有周代的土地制度是王有制和分封制——分封制是王有制的表現(xiàn)——可以稱之為史學家之共識。然而,真正講來,并非只有周代實行王有制和分封制,西周宗法制封建制只不過是王有制的典型表現(xiàn);殷商正如郭沫若和胡厚宣等史學家所言,也已經(jīng)實行王有制和封建制:
“周代的特征是一切生產(chǎn)資料均為王室所有(殷代也應該是這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切農(nóng)業(yè)土地和農(nóng)業(yè)勞動都是王者所有,王者雖把土地和勞力分賜給諸侯和臣下,但也只讓他們有享有權而無私有權?!盵32]
豈止殷代,夏代亦然。因為大禹和他的兒子啟所建立的夏王朝,如所周知,是家天下君主制度始作俑者。家天下意味著:天下一家,因而天下土地等一切皆歸家長(君父、君主)所有,正如蕓蕓眾生的家庭的一切財富都歸家長所有一樣。所以邢義田說:
“自三代以來,家天下已經(jīng)成為中國一個牢不可破的傳統(tǒng)。秦始皇欲傳帝位二世、三世以致萬室,固已視天下為一姓所有。漢高祖在尊父為太上皇的詔書里說:‘父有天下,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也。他又曾對太子說:‘堯舜不以天下與子,而與他人,此非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馬尚惜,況天下耶?此外,他對嘗視己為無賴的父親說:‘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chǎn)業(yè),不如仲力。今某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可見他明明白白將天下視同田地、牛馬一般的私產(chǎn)?!盵33]
可見,不僅夏商周是王有制,秦漢以降,就家天下的含義來說都可以稱之為王有制。只不過,唯有三代堪稱真正的、嚴格意義的王有制,而秦漢以降,“王有制”則被“官有制”(“王有制”,說到底,也屬于“官有制”范疇,因為“王”屬于“官”范疇。)所取代。因為秦漢以降,雖然出現(xiàn)了所謂私有制,亦即土地也為國王之外的個人所有,土地可以自由買賣;但是,主要的決定性的支配地位的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無疑歸國王及其官吏階級所有,因而可以稱之為官有制。
三代堪稱真正的、嚴格意義的王有制,意味著:五帝時代是原始公有制社會向王有制社會過渡階段。這樣一來,五帝時代是以公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就可以理解了。因為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向王有制過渡階段,必定介于原始共產(chǎn)主義公有制與王有制之間,因而兼具二者特征——公有制的形式與王有制的內(nèi)容——也就不足為奇了。
五帝時代實質上是王有制之另一方面印證,是分封制。因為正如朱本源所言:“分封制之實施即表示國王對全國土地之最高所有權已形成?!盵34]確實,分封制或封建制——二者是同一概念——意味著:全國土地歸國王所有,國王以土地分賜親戚和功臣,使他們在該地建立邦國、諸侯國;諸侯在其封國、邦國再分封其子孫和其他貴族為卿大夫,領有一定的土地;卿大夫在其封地內(nèi)再分封其后代為士而領有土地;士則最后將土地分配于庶人耕種。對此,臺灣的《中文大辭典》講得十分清楚:
“封建時代,土地為國王所有,國王以之分封諸侯,諸侯又分封于卿大夫,卿大夫之下有家臣,家臣之下為農(nóng)民或農(nóng)奴,如此層層相因,各階級隸屬之社會關系,謂之封建制度?!盵35]107
因此,如果五帝時代實行分封制,就意味著五帝時代的經(jīng)濟形態(tài)是王有制。那么,五帝時代是否實行分封制或封建制?答案是肯定的。胡厚宣曾引證《堯典》《史記》等典籍說:
“史稱‘帝禹立,封皋陶之后于英六,‘騰、薛、騶、夏、殷、周之間封也,‘舜至于遂,世世守之,夏后禹之后,殷時或封或絕,‘呂尚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技庶,《連山易》曰:‘鯀封于崇,故《國語》謂之崇伯鯀,是皆以封建之制,夏、殷時即已行之?!睹献印费裕骸捶獾芟笥谟锈亍!妒酚洝费裕骸畧蜃拥ぶ?,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醴庥谏?,‘棄封于郃,《帝王世紀》亦言:‘唐侯受帝禪,乃封摯于高辛,‘堯以二女妻舜,封之于虞,‘禹受封為夏伯,《中候握河紀》言:‘堯所封,稷、棄、皋陶,《考河命》言:‘舜爵賞有功,稷、棄、皋陶、益土地,是皆以封建之制,當起于堯舜之世。羅泌《路史·封建后論》曰:‘封建之事,自三皇創(chuàng)之于前,五帝承之于后,而其制始備?!盵36]19-20
遺憾的是,胡厚宣接下來卻說:“古代三皇五帝之有無,尚成問題,則其制度渺茫,此盡人而知之矣?!盵36]20 即使如胡厚宣當時所考證,可以確證的只是殷商分封制;或如今日馮天瑜所言,夏、商實行“氏族封建制”而西周實行“宗法封建制”[35]21;甚至如眾多學者所言,只有周代實行王有制和分封制,而商代夏代乃至五帝時代是否實行王有制與分封制純屬古史傳說之無稽之談;如此等等,我們?nèi)匀豢梢詳喽ǎ何宓蹠r代是實行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因為,細究起來,五帝時代實行官有制——王有制是一種特殊的極端的官有制——原本是一種必然趨勢。
3.五帝時代官有制與非民主制之必然趨勢
原來,如上所述,五帝——五帝是黃河流域的部族領袖——時代中國是最典型的治水社會,必須且必然誕生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其建造者只能是國家及其政府,因而全國土地、生產(chǎn)資料及其所轉化的經(jīng)濟權力的所有者勢必為國家及其政府:土地或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國有制具有某種必然趨勢。問題的關鍵在于,政治權力控制國有制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如果五帝時代仍然實行民主制,每個人便因完全平等地執(zhí)掌最高權力而完全平等執(zhí)掌土地等公有制或國有制生產(chǎn)資料,完全平等地擁有經(jīng)濟權力,因而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國有制或公有制就是民有制,就是全民所有制:五帝時代所有制與原始社會所有制是相同的。
但是,如果五帝背叛祖祖輩輩二三百萬年的民主傳統(tǒng),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那么,社會便分化為兩大群體:政治權力壟斷群體(國王及其官吏階級)和沒有政治權力群體(庶民階級)。庶民階級沒有政治權力,也就不可能執(zhí)掌土地等國有或公有制生產(chǎn)資料,從而淪為沒有生產(chǎn)資料和經(jīng)濟權力的階級;官吏階級壟斷了政治權力,也就壟斷了土地等國有或公有制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成為壟斷土地等國有生產(chǎn)資料階級,致使公有制或國有制淪為官有制:王有制是官有制的極端形態(tài)。這樣一來,五帝時代的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所有制就屬于私有制范疇,而與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根本不同。
可見,五帝時代的生產(chǎn)資料及其經(jīng)濟權力國有制或公有制,究竟是否只是一種形式而實質上卻是官有制形態(tài)的私有制,取決于五帝時代的政體是否民主。問題的關鍵在于,一方面,五帝時代是原始共產(chǎn)主義向私有制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誕生是必然的、不依人的意志而轉移的。但是,另一方面,國家及其政府是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的建造者也具有某種必然趨勢,從而生產(chǎn)資料歸國家及其政府所有是一種必然趨勢:生產(chǎn)資料國有制是一種必然趨勢。
因此,當時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誕生雖然是必然的,但生產(chǎn)資料私有者卻不可能是庶民,因為生產(chǎn)資料勢必歸國家及其政府所有。這意味著,生產(chǎn)資料的私有者只能是官吏,從而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只能采取官有制或王有制的具體形態(tài):官有制或王有制具有某種必然趨勢。這樣一來,五帝時代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便具有某種必然趨勢。因為只有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才能使國有制成為官有制或王有制:一種特殊的私有制。
因此,任何社會實行民主抑或專制本來是偶然任意的:政體制度是偶然任意的而不具有歷史必然性。但是,一方面,五帝時代原始共產(chǎn)主義向私有制階級社會過渡是必然的,從而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誕生是必然的;另一方面,國家及其政府是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的建造者大勢所趨,堪稱必然趨勢,從而生產(chǎn)資料的國有制或公有制也就是一種必然趨勢。
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必然性或必然趨勢——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與生產(chǎn)資料國有制或公有制都是必然趨勢——便使五帝時代的專制等非民主制成為一種必然趨勢,進而使五帝時代的生產(chǎn)資料國有制淪為王有制或官有制成為一種必然趨勢。因為只有專制等非民主制才能使國有制成為一種特殊的私有制(亦即官有制或王有制),從而勢必造就一種更加獨特的私有制,亦即以國有制為形式的官有制或王有制:以國有制為形式的官有制或王有制是一種必然趨勢。
誠然,以國有制為形式的官有制或王有制是一種必然趨勢,僅僅意味著:全國土地實際上勢必是官有制或王有制;但究竟是官有制還是王有制則是偶然的、可選擇的。因為“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誕生是必然的”和“國王及其政府官吏是唯一能夠承擔中國所必需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顯然只能決定全國土地勢必歸國王及其官吏階級所有,卻不能決定全國土地究竟歸國王一人所有,還是歸官吏階級所有。全國土地究竟歸國王一人所有還是歸官吏階級所有,無疑取決于國王與官吏階級對于全國土地所有權的爭奪情況,說到底,取決于雙方權力和力量的大小及其契約:如果國王的權力足夠強大或官吏階級同意,就可能實行王有制;否則,就會實行官有制。那么,實際發(fā)生的情況是怎樣的呢?
實際上,五帝時代之所以實行王有制而不是官有制,亦全在于五帝的權力極其強大和官吏階級的同意。粗略看來,這是因為,一方面,五帝時代大小征服戰(zhàn)爭連綿不絕,而戰(zhàn)爭需要高度集權;另一方面,五帝的豐功偉績及其擅長專制之道和全國臣民的景仰、愛戴、神化、臣服和臣民意識。然而,細究起來,五帝的權力之所以極其強大,遠遠超過其官吏階級,以致導致全國土地王有制而不是官有制,乃是因為,王有制不但能夠得到農(nóng)民階級的擁護——五帝實現(xiàn)王有制的巨大力量主要源于農(nóng)民或社員的支持——而且能夠得到當時官吏階級的同意。
因為,一方面,兩級相同,王有制原本是一種極端的私有制,卻最接近國有制和公有制:唯有王有制才能夠——官有制則不能夠——像國有制或公有制那樣,實現(xiàn)農(nóng)民份地平等分配制度,從而得到農(nóng)民們的擁護。另一方面,唯有王有制才能導致官吏階級土地的宗法封授制,使官吏階級(諸侯和卿大夫和士)主要由國王的子弟和姻親構成,并擁有支配土地和耕作者以及收取地租的經(jīng)濟權力,與國王共同瓜分農(nóng)民剩余價值,因而能夠得到官吏階級的同意。
更何況,五帝時代是原始社會公有制向階級社會私有制過渡階段,土地在形式上仍然歸國家所有,而實際上卻是歸能夠代表國家的人所有。最能夠代表國家的,顯然是國王而不是官吏們。因此,唯有王有制才名正言順,得到社員或農(nóng)民的擁護;而官有制則名不正言不順,得不到農(nóng)民們的擁護。
這就是為什么,五帝時代實行王有制——而不是官有制——的根本原因。雖然五帝時代土地所有者是國王一人;但是,支配土地經(jīng)濟權力的所有者卻不可能是國王一人,而無疑是國王及其封授的官吏階級:諸侯和卿大夫等官吏雖非土地所有者卻無疑擁有支配土地的經(jīng)濟權力。因此,五帝時代的土地是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而土地及其經(jīng)濟權力卻是以國有制為形式的官有制。這種獨特的私有制就是對五帝時代土地之“私有制與國有制都是必然或必然趨勢”的矛盾之解決:私有制(王有制與官有制)是實質而國有制是形式豈不就沒有了矛盾?
因此,雖然專制等非民主制、王有制、官有制以及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和官有制,就其自身來說,都是偶然任意而不具有歷史必然性。但是,當其時也,私有制誕生的必然性和國家及其政府是龐大治水工程建造者的必然趨勢,卻使五帝時代的專制等非民主制、王有制、官有制以及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和官有制具有了某種歷史必然趨勢。所以,五帝時代的專制等非民主制、王有制、官有制以及以國有制為形式的王有制和官有制之必然趨勢,不是這種制度本身固有的,而是私有制誕生的必然性和國家及其政府是龐大治水工程建造者的必然趨勢所綜合賦予的:這就是為什么稱之為“必然趨勢”而不稱之為“必然性”的緣故。
三 五帝時代之中國特色
1.王有制或官有制之必然結果: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
五帝時代實行專制等非民主制是一種必然趨勢,意味著:非民主制——而不僅僅是專制——是一種必然趨勢。換言之,五帝時代實行君主專制或有限君主制和寡頭共和等非民主制是一種必然趨勢:既可能實行專制,也可能不實行專制而實行寡頭共和或有限君主制等非民主制。那么,究竟為什么,五帝時代實行的是專制制度?為什么在這一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五帝背叛祖先二三百萬年的民主傳統(tǒng)而開創(chuàng)了專制制度?按照一些學者的見地,主要原因似乎在于征服戰(zhàn)爭:
李學勤說:征服戰(zhàn)爭“促使集戰(zhàn)爭指揮權、祭祀權和行政管理權于一身的‘王和‘王權的形成?!盵36]王震中說:“戰(zhàn)爭促進了權力的集中,由原始社會的酋長之權走向邦國的邦君之權,以及由早期國家的邦君之權走向王國的王權?!盵27]274謝維揚說:“奧特本指出:‘成功的戰(zhàn)爭要求高度的服從,即對首領的順從,而‘這種服從在非中央集權化的社會的軍事組織中是廣泛存在的。由此看出,集中的權力首先是在軍事領域中產(chǎn)生,但最后卻伸展到了全社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指出,在古羅馬,‘有一種制度促進了王權的產(chǎn)生,這就是扈從隊制度。扈從隊是一種戰(zhàn)爭團體?!盵8]60
誠然,一方面,五帝時代大小征服戰(zhàn)爭確實連綿不絕:“從炎黃兩部族登上歷史舞臺開始,一直到顓頊 、堯、舜、禹時期,中國的文明形成史簡直就是一部戰(zhàn)爭史。古史傳說的五帝時代的這一特征,可以得到考古學上的印證。從史前的仰韶時代到邦國林立的龍山時代,戰(zhàn)爭連綿不絕,有時規(guī)模很大。”[27]273
另一方面,征服確實意味著:征服者強迫被征服者以及所有國民,締結一種暴力的、強制的、非民主的最高權力契約;意味著暴力地、不民主地、為民做主地奪取政權,勢必繼續(xù)暴力地、不民主地、為民做主執(zhí)掌政權,從而導致專制等非民主制。更何況,戰(zhàn)爭需要高度集權。因為正如拿破侖所言,一庸將勝過二良將:這就是為什么一切軍事行動都必須聽從司令一個人指揮的緣故。這樣一來,征服戰(zhàn)爭年代,一人獨掌軍隊最高權力的制度,確如謝維揚所言,可以伸展到全社會,導致最高統(tǒng)帥一人獨掌國家最高權力的專制制度。
合而言之,征服戰(zhàn)爭實乃形成五帝時代專制政體的原因。但是,五帝背叛二三百萬年的民主傳統(tǒng)而創(chuàng)造專制制度,無疑是眾多條件或原因之結果。譬如,五帝的偉大和豐功偉績及其擅長專制之道;專業(yè)官吏集團的形成及其對專制所賦予的特權——專制國家的每個官員必定享有在民主制中不可能得到的巨大特權和權益——的要求;庶民集團對五帝的景仰、愛戴、神化、臣服和臣民意識;等級制度的形成和發(fā)展;如此等等恐怕都是造成五帝專制的原因。
然而,這些皆非五帝時代專制制度形成的主要的決定性的條件或原因;否則,古希臘民主和羅馬共和國時代,也曾具備征服戰(zhàn)爭、正式的官吏集團、等級制度、偉大領袖等諸如此類條件或原因,卻為什么沒有造成專制制度?特別是,正如易建平所指出:“羅馬國家是在征服戰(zhàn)爭與吞并活動過程中形成與完善起來的,但是在帝國時期之前,它的制度并不能說是專制的?!盵3]357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希臘和羅馬等西方國家在征服戰(zhàn)爭等諸多專制條件同樣具備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實行民主制;相反地,卻使中國創(chuàng)造了專制制度?
原來,如前所述,五帝時代,中國是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國家及其政府因是唯一能夠承擔如此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而成為全國土地的所有者,致使全國主要的決定性的支配性生產(chǎn)資料,形式上是國有制和公有制,實際上卻是能夠代表國家及其政府的官吏私有制,是具有官有制形態(tài)的私有制,說到底,是王有制,是國家首腦一人所有制:一種西方絕對不曾存在的極端私有制。
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首腦一人所有制:這種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正是五帝時代專制政體所由以產(chǎn)生的最深刻最主要的原因,是五帝背叛二三百萬年的民主傳統(tǒng)而創(chuàng)造專制制度的最根本最具決定性的客觀條件。因為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首腦一人所有制,無疑是一種“不服從者不得食”的極端不平等和不自由的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只有國家首腦一個人是土地等全國主要的決定性的支配性生產(chǎn)資料的所有者。這自然使他能夠排除其他任何人而獨掌國家最高權力,從而成為專制君主。因為對于一個擁有全國土地和生產(chǎn)資料的國家元首,任何人膽敢反抗和不服從,豈不都意味著自己至少將被活活餓死?
這種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首腦一人所有制,因其所固有的“不服從者不得食”原則,不但使五帝獨掌國家最高權力,因而成為君主專制;而且使五帝獨掌可以控制國家和所有人的全權——經(jīng)濟權力與政治權力(包括軍事權力)以及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因而是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君主。因為正如斯密所言:“財富就是權力……財產(chǎn)直接且即刻賦予所有者的權力,是購買力,是對于市場上各種勞動或勞動產(chǎn)品的某種支配權。這種支配權的大小與他的財產(chǎn)的多少恰成比例;或者說,他能夠購買和支配的他人勞動量或他人勞動產(chǎn)品量的大小,與他的財產(chǎn)的多少恰成比例?!盵38]
準此觀之,五帝既然擁有全國土地或生產(chǎn)資料,那么,他豈不就擁有了支配所有國民的經(jīng)濟權力?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擁有全國土地或生產(chǎn)資料的五帝同時又是獨掌國家最高權力的國家元首。這樣一來,五帝不僅擁有支配所有人的經(jīng)濟權力,同時還擁有支配所有人的政治權力(包括軍事權力),進而無疑必定擁有支配所有人的社會權力(如不準集會結社的權力)和文化權力(如禁止言論出版自由和宗教自由權力):五帝必定是擁有支配所有人的全權的極權主義專制君主。
然而,究竟為什么,這種生產(chǎn)資料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首腦一人所有制,必定使五帝擁有支配所有人的全權?原來,正如馬斯洛所揭示,生理需要、物質需要是最根本最重要最強烈最優(yōu)先的需要,其他一切需要都是物質需要相對滿足的結果:“人類動機活動系統(tǒng)的主要原理是基本需要按優(yōu)勢或力量而形成的強弱等級。給這個系統(tǒng)以生命的主要動力原理是,健康人的更為強烈的需要一經(jīng)滿足,比較淡泊的需要便會出現(xiàn)。生理需要在其未得到滿足時會支配機體,迫使所有能力為其服務,并組織這些能力而使服務達到最高效率。相對的滿足消沉了這些需要,使等級的下一個較強烈的需要得以出現(xiàn),繼而支配和組織這個人,如此等等。這樣,剛擺脫饑餓,現(xiàn)在又為安全所困擾。這個原理同樣適用于等級系列中的其他需要,即愛、自尊和自我實現(xiàn)。”
確實,需要越低級便越優(yōu)先:最低級的需要——亦即生理需要或物質需要——便是最優(yōu)先的需要。試想,每個人都有食欲、性欲、安全欲、功名心、自尊心、道德心、自我實現(xiàn)的追求等等。但是,一旦他處于饑餓之中而食欲得不到滿足時,他的功名心等等其他欲求便都退后或消失了:他一心要滿足的只是食欲。只有食欲得到滿足,其他的欲求才會出現(xiàn),他才會去滿足其他欲求。這是一條普遍定律:不論是誰,不論是馬克思還是魯迅,不論他多么崇高偉大,多么蔑視物質享樂,當他饑餓的時候,他都不能不停止他的崇高理想而追逐食欲的滿足。這意味著:誰控制了全部生產(chǎn)資料,誰就擁有了控制一切的全權。
這就是為什么,憑借生產(chǎn)資料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元首一人所有制,五帝所開創(chuàng)的不僅是元首一人壟斷最高權力的君主專制;而且必定是元首一人壟斷全權——經(jīng)濟權力與政治權力以及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的極權主義專制:生產(chǎn)資料以國有為形式的國家元首一人所有制是五帝時代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的最深刻最根本最主要的原因。對于全權壟斷極權主義專制與生產(chǎn)資料一人所有制的這種因果關系,哈耶克亦曾有十分透辟的闡述:
“只是因為生產(chǎn)資料分別掌握在許多個獨立行動的人的手里,才無人有控制我們的全權,我們作為個人才能自己決定自己去做的事情。如果所有的生產(chǎn)資料都歸屬于一個人掌握,不管它名義上是屬于整個‘社會的,還是屬于一個獨裁者的,誰控制它,誰就有全權控制我們?!盵39]
五帝壟斷全權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制度,得到了五帝時代的遺址——龍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印證。因為正如王震中考察良渚文化和陶寺類型的龍山文化的幾座大墓時所一再強調,這些墓主都是“掌握著最高占卜祭祀之權,也握有軍事指揮之權和生產(chǎn)管理之權……集神權、軍權與族權和行政于一身”[27]279:
“在陶寺墓地,年代為陶寺文化早期的M3015、M3016、M3002、M3072、M3073這5座規(guī)格最高的甲種大墓,以及年代為陶寺文化中期的M22這座大墓,都是屬于國君一類大墓,已得到許多學者的認同。其中前五座大墓,集中于一區(qū),按時序自西北向東南安排墓穴,五座大墓時間略有早晚,墓主人均為男性,被認為是同一家庭中的幾代人,顯示了此時此刻亦可能是實行了世襲制。在這類大墓中,隨葬帶彩繪的玉鉞、眾多的的石鏃等兵器,是墓主擁有軍事權的一種表現(xiàn)出隨葬彩繪陶器、木器、鼉鼓、特磬、玉琮、玉璧、玉獸面,這類器物有的既是禮器也是族徽,如彩繪的龍盤中的蟠龍就與唐堯的族徽有關;有的器物 主要用于宗教禮儀和祭祀,如彩繪陶簋、鼉鼓、特磬、玉琮、玉璧、玉獸面等,由此可風大墓墓主既擁有神權和軍權,也擁有最高的族權,也屬于三者集于一身。良渚文化也已進入到邦國文明,在良渚文明的最高統(tǒng)治階層中,也是‘集祭祀與征伐之權于一身。正如我們在本書第五章所論述的那樣,由于良渚文明玉器超常的發(fā)達以及各類玉器上每每刻有生動的或抽象化的形象(或稱為神徽紋樣),它反映出:在良渚都邑邦國的君權所含有的神權、軍權和族權這三項中,神權居于更突出的位置,這也是良渚 文明和良渚都邑邦國的特點這所在。在古史傳說中,顓頊、帝嚳、堯、舜、禹等傳說人物都是神氣十足,充滿神力和神性?!@樣,我們來考慮顓頊、帝嚳、堯、舜、禹等等傳說人物——邦君的神力、神性問題時,就會發(fā)現(xiàn)原本在古人觀念中,邦君的君權中就含有神權,無論他們是活著的就被視為具有神力或神性,還是死后上升為部族宗神,都與君權中含有神權分不開。此外,在古史傳說中,無論是颥頊、帝嚳、唐堯、大禹與共工之戰(zhàn),還是堯伐驩兜、舜征三苗、禹片有苗,這些傳說人物中的邦君都是親自統(tǒng)軍作戰(zhàn),甚至是統(tǒng)率族邦聯(lián)盟之軍,君權中含有軍權是不言而喻的。當時的邦國都是部族國家,君權與族權是合為一體的。所以,古史傳說也反映了神權、軍權和族權是邦國君權的三大支柱?!盵27]290-291
2.中西專制的根本差異:古希臘羅馬日耳曼的民有制及其非極權主義專制
五帝時代的生產(chǎn)資料王有制及其所導致的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是否堪稱中國特色?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當其時也,西方國家制度與此恰恰相反,乃是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和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僅僅壟斷政治權力而沒有壟斷經(jīng)濟權力——因而難以壟斷社會權力和文化權力——的非全權壟斷的非極權主義專制。首先,西方文明的源頭,如所周知,是希臘;但也可以說是希臘和羅馬;更全面些說,則是希臘、羅馬和日耳曼。因為英法德所代表的西歐世界開拓者的祖先,主要講來,乃是古代日耳曼人。這恐怕就是為什么,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分為四部:第一部是東方世界、第二部是希臘世界、第三部是羅馬世界、第四部是日耳曼世界。這恐怕就是為什么,馬克思將所有制分為三類:“亞細亞(以印度、中國和俄國為代表的東方世界)的所有制形式”、“古典古代(古希臘羅馬)的所有制形式”和“日耳曼(以英法德為代表的西歐世界)的所有制形式”。[40]123,126,129
古希臘羅馬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馬克思稱之為“古代的所有制形式”“古典的古代”所有制。[40]126,129 這種所有制,在馬克思看來,與“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根本不同。因其根本特征,并不是全部土地歸國王及其官吏階級所有;相反地,全部土地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公有地,留給公社和國家支配;另一部分則分割給每個公社成員,使之成為小塊土地的私有者:
“像羅馬的、希臘的(簡言之,古典古代的)形式下那樣,土地為公社所占領,是羅馬的土地;一部分土地留給公社本身支配,而不是由公社成員支配,這就是各種不同形式的公有地;另一部分則被分割,而每一小塊土地由于是一個羅馬人的私有財產(chǎn),是他的領地,是實驗場中屬于他的一分,因而都是羅馬的土地;但他之所以是羅馬人,也只是因為他在一部分羅馬土地上享有這樣的主權?!盵31]478
確實,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古希臘羅馬的土地不再像原始社會那樣一律公有,而是分為公有地(ager publicus)與私有地(ager privatus)。公有地無疑遠遠少于私有地,因其主要用于神廟等公共建筑用地和賞賜有功的國王、武士和英雄等個人;而一旦作為賞賜授予個人,就由公有地變?yōu)樗接械亓?。黃洋論及荷馬史詩所反映的荷馬時代——亦即古希臘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的土地所有制時便這樣寫道:
“史詩的確表明土地的私有制和公有制因素同樣存在。最具說服力地表明公有地存在的詞是τ?μενοζ。這個詞源于希臘文中的動詞τ?μνω(‘分割),意即‘分割的一塊,它最初出現(xiàn)在派洛斯線文B的泥板文書中。在古典的希臘文中,它表示神的領地。這個詞在荷馬史詩中共出現(xiàn)十三次,其含義各有不同。其中四處表示底米特爾、宙斯、河神斯伯凱烏斯以及愛神阿芙羅蒂忒的領地。在其余九處它均表示荷馬筆下的巴西琉斯或英雄們所占的領地?!盵41]24
但是,賞賜顯然不是每個人或絕大多數(shù)人私有地形成的途徑;主要途徑無疑是公社和國家的分配。那么,是否每個人都能夠分到土地呢?否,只有公民才能夠——并且只要是公民就能夠——分到土地。因為正如黃洋考察古希臘土地私有制形成時所指出,土地所有權是當時極為重要的公民權利:“公民權包括了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即公民政治參與的權利和財產(chǎn)的所有權,其中尤其是土地的所有權。”[41]11一言以蔽之,個人公民身份是享有私有地權利的充分且必要條件:“只有國家公民才是并且必定是私有者?!盵40]135
因此,在希臘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階段,即使果真如黃洋所言,“絕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少數(shù)王公貴族手中”[41]41,土地分配制度卻必定遵循平等原則。因為公民權利是平等的,因而公民身份是土地分配的充分且必要條件便蘊涵著:獲得平等的份地是每個公民的權利。黃洋由荷馬時代戰(zhàn)利品的平等分配推知當時土地的分配也是如此:
“荷馬史詩中散見各處有關戰(zhàn)利品分配的記載也反映了財產(chǎn)均等的觀念。綜合看來,對戰(zhàn)利品的分配是按照平均分配的原則進行的。在荷馬和他的英雄們看來,每個戰(zhàn)士都有權獲得一份戰(zhàn)利品。為了平息阿波羅神的憤怒,希臘盟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被迫放棄他所分得的戰(zhàn)利品:阿波羅神的祭司克里西斯之女克里塞伊斯。他隨即要求希臘人給他以補償,‘使他不是唯一沒有獲得獎賞的希臘人,因為這是不對的。奧德修斯和他的部下在歸途中曾數(shù)次平分他們獲得的戰(zhàn)利品,其中一次各分得山羊九只,唯有奧德修斯因其首領地位而分得十只。這也是通常的做法,戰(zhàn)利品在士兵中平均分配,但首領一般多得一份。戰(zhàn)利品的平均分配反映了財產(chǎn)公有制觀念的存在,而這樣的觀念同樣也可能存在于土地的所有權上。如果把戰(zhàn)利品的分配和土地的分配相對照,那么,我們自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κλ?ροζ是社會成員分得的均等的份地;而‘τ?μενοζ則是首領多得的一份領地?!盵41]34-35
羅馬王政時代土地分配制度也必定遵循平等原則。這一點的明證,是第六位王賽爾維烏斯改革——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階段行將結束——所建立的各等級地產(chǎn)差額極?。?/p>
“擁有適量土地是羅馬早期公民的主要特征,據(jù)記載,公元前6世紀,羅馬王政時代第六位勒克斯(王)塞爾維烏斯對羅馬社會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措施是對全體公民進行財產(chǎn)普查,并在基礎上劃分五個財產(chǎn)等級,建立等級社會……據(jù)測算,在當時,任何一個擁有20猶格土地另有簡陋土坯房屋,兩頭牛,若干綿羊的公民都能進入第一等級的行列;任何擁有10猶格土地的公民都能進入第二等級;任何擁有7.5猶格土地的公民就能進入第三等級;擁有5猶格土地的公民能進入第四等級;而擁有2至2.5猶格土地的公民都能列入最低等級。從各等級所占有的土地數(shù)目中,我們可以看到:它們之間的財產(chǎn)差額很小。這充分說明,當時公民間的地產(chǎn)劃分是相當均勻的?!盵42]3
這樣一來,在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階段,古希臘羅馬絕大多數(shù)的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便逐漸歸庶民——而不是歸國王及其官吏——所有:古希臘羅馬實行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而不是官有制、王有制。因為國王及其官吏雖然壟斷了政治權力,卻只能控制和支配少量土地,即公有地;而多數(shù)土地——即私有地——按平等原則分配,顯然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私有地土地只能歸庶民所有。因為官少民多,官吏只能是極少數(shù)公民而絕大多數(shù)公民必定屬于庶民范疇。這樣,按照平等原則分配土地豈不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土地歸庶民所有?
因此,國王及其官吏每個人所擁有的土地即使遠多于每個庶民的土地,但就土地總量來說,多數(shù)土地無疑歸庶民所有:多數(shù)生產(chǎn)資料歸庶民所有的所有制就叫做“民有制”。更何況,據(jù)楊共樂考證,羅馬王政時代每個官吏與每個庶民所擁有的土地差不多,以致高官們像庶民一樣,日常均躬耕于田壟:
“在早期羅馬,社會的主要生產(chǎn)者并不是人們原先所說的奴隸,而是公民自己。公民們(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以躬耕田壟為榮,例如,昆提烏斯·辛辛納圖斯就是在田野中扶犁耕地時接到元老院召喚的,他來到城里受命為獨裁官去救援一個執(zhí)政官及其統(tǒng)率的軍隊。在完成任務后,他立即交出軍權,重新回到他的耕牛身邊,回到祖?zhèn)鹘o他的小小的4猶格土地上。與他相類似的還有蓋烏斯法布里奇烏斯和馬尼烏斯庫里烏斯鄧塔圖斯,前者在把皮洛士趕出意大利之后,后者在戰(zhàn)勝薩賓人之后都回到農(nóng)莊。他們同一般公民一樣,每人分到從敵人那里奪來的7猶格土地。他們以拿起武器戰(zhàn)勝敵人同樣的精力,精心耕作自己的份地顯而易見,在王政時代尤其是共和早期,羅馬人還過著一種簡樸、勤勉和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即使如迦太基的征服者阿非利加·西庇阿也親自耕種土地。”[42]5
這恐怕就是為什么,對于王政時代羅馬的土地制度,尼布爾曾這樣寫道:“除了城墻周圍的地帶以外,真正的土地財產(chǎn)最初只在平民手里?!边@也就是為什么馬克思認為,古希臘羅馬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每個公民都是小塊土地私有者,公民作為小塊私有者都是自由、獨立和平等的;而公社和國家不過是這些自由、獨立和平等的小塊土地私有者的聯(lián)合與保障:
“公社(作為國家),一方面是這些自由的和平等的私有者間的相互關系,是他們對抗外界的聯(lián)合;同時也是他們的保障。在這里,公社制度的基礎,既在于它的成員是由勞動的土地所有者即擁有小塊土地的農(nóng)民所組成的,也在于擁有小塊土地的農(nóng)民的獨立性是由他們作為公社成員的相互關系來維持的,是由確保公有地以滿足共同的需要和共同的榮譽等來維持的。公社成員的身份在這里依舊是占有土地的前提,但作為公社成員,每一個單個的人又是私有者?!盵31]476
可見,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古希臘羅馬的國王及其官吏階級,雖然壟斷了政治權力,卻只能支配、控制、占有和擁有少量土地(公有地),而絕大多數(shù)土地(私有地)則按照平等原則分與全體公民,因而主要為庶民所有,實行的是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主要為庶民所有的“民有制”。然而,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最徹底最完全最典型的民有制,并不是古希臘羅馬,而是英法德所代表的西歐世界開拓者之祖先:古代日耳曼人。
因為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一方面,古希臘羅馬只有少數(shù)人——公民——才享有分配土地的權利;相反地,日耳曼則是所有人都享有分配土地的權利。塔希陀在《日耳曼尼亞志》中寫道:“土地是由公社共有的,公社土地的多少,以耕者口數(shù)為準;公社之內(nèi),再按貴賤分給各人?!盵23]68恩格斯論及當時日耳曼人土地制度亦如是說:“一部分歸全體人民占有,一部分歸各個部落和氏族占有。在每個氏族內(nèi),則用抽簽方法把耕地和草地平均分給各戶?!盵15]151
另一方面,古希臘羅馬是城邦國家,存在著強大的獨立官吏管理機構或政治實體,因而公有地——公有地完全為國王及其官吏階級所控制、支配、控制、占有和擁有——數(shù)量勢必較多,官吏階級擁有的土地勢必較多。相反地,“日耳曼人中,沒有一個部落是居住在城郭內(nèi)的,就是個別的住宅也不容許彼此毗連,他們零星散落地逐水泉、草地或樹林而居?!盵23]63所以,日耳曼人獨立的官吏管理機構和政治實體極其弱小,幾乎不存在:“公社本身,除了存在于公社成員的集會中和他們?yōu)楣餐康牡穆?lián)合中以外,完全不存在?!盵40]135因此,耕地與草地都分配給每個人,公有地數(shù)量較少,主要是不耕種的土地,如森林、河流、獵場、牧場、采樵地等,充其量,不過“是個人財產(chǎn)的補充”[40]132, 以致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能夠最大限度地歸庶民所有:“最闊氣的人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另穿一件內(nèi)衣?!盵23]63①
然而,不論如何,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希臘、羅馬和日耳曼的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主要講來,畢竟都歸庶民所有,實行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只不過,希臘羅馬所有制是只有少數(shù)人——亦即全體公民——擁有土地權利的民有制,是一種不徹底不完全的民有制;而日耳曼所有制則是所有人擁有土地權利的民有制,是一種徹底的完全的民有制。因此,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希臘、羅馬和日耳曼雖然實行國王執(zhí)掌最高權力的專制或君主政體,但國王及其官吏階級卻因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只能壟斷政治權力,而不能壟斷經(jīng)濟權力:經(jīng)濟權力因民有制而主要歸庶民所有。這樣一來,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雖然希臘羅馬與中國同樣實行專制,但二者根本不同:
中國的專制是基于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王有制是一種極端的官有制——的專制,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不但壟斷了政治權力而且壟斷了經(jīng)濟權力,進而勢必壟斷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因而是一種“不服從者不得食”的專制,是一種全權——政治權力與經(jīng)濟權力以及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壟斷的極權主義的專制;相反地,希臘羅馬的專制則是基于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的專制,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僅僅壟斷政治權力而未能壟斷經(jīng)濟權力,從而難以壟斷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因而是一種“不服從者亦得食” 的專制,是一種非全權——政治權力與經(jīng)濟權力以及社會權力與文化權力——壟斷的非極權主義專制。
這就是古希臘羅馬人們敢于不服從專制者——因為不服從者亦得食——而爭得民主與共和之最深刻原因!這就是西方雖然斷斷續(xù)續(xù)先后有兩千余年專制——克里特-邁錫尼時代和荷馬時代以及中世紀——卻總能不斷被推翻而民主終于普遍實現(xiàn)之最深刻原因!這就是中國自五帝時代以降,五千年來,人們不敢不服從專制者——因為不服從者不得食——而始終未能實現(xiàn)民主之最深刻原
因!那么,造成中西國家制度這一差異——中國官有制的不服從者不得食的極權主義專制與西方民有制的不服從者亦得食的非極權主義專制——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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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克思曾詳盡闡明,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日耳曼人獨立的官吏管理實體幾乎不存在,公有地數(shù)量極少,不過是森林、河流、獵場、牧場、采樵地等,且不能分割而為所有人共同擁有和使用:“在日耳曼人那里,各個家長住在森林之中,彼此相隔很遠的距離,即使從外表來看,公社也只有通過公社成員的每次集會才存在,雖然他們的自在的統(tǒng)一體包含在他們的親緣關系、語言、共同的過去和歷史等等之中。因此,公社便表現(xiàn)為一種聯(lián)合而不是聯(lián)合體,表現(xiàn)為以土地所有者為獨立體的一種統(tǒng)一,而不是表現(xiàn)為統(tǒng)一體。因此公社事實上不是像在古代民族那里那樣,作為國家,作為國家組織而存在,因為它不是作為城市而存在的。為了使公社具有現(xiàn)實的存在,自由的土地所有者必須舉行集會,而例如在羅馬,除了這些集會之外,公社還存在于城市本身和掌管城市的官吏等等的存在中。誠然,在日耳曼人那里,也有一種不同于單個人的財產(chǎn)的公有地,公社土地或人民土地。這種公有地,是獵場、牧場、采樵地等等……在日耳曼人那里,公有地只是個人財產(chǎn)的補充……在這里,個人土地財產(chǎn)既不表現(xiàn)為同公社土地財產(chǎn)相對立的形式,也不表現(xiàn)為以公社為中介,而是相反,公社只存在于這些個人土地所有者本身的相互關系中。公社財產(chǎn)本身只表現(xiàn)為各個個人的部落住地和所占有土地的公共附屬物。……日耳曼的公社本身,一方面,作為語言、血統(tǒng)等等的共同體,是個人所有者存在的前提;但另一方面,這種公社只存在于公社為著共同目的而舉行的實際集會中,而就公社具有一種特殊的經(jīng)濟存在(表現(xiàn)為共同使用名獵場、牧場等等)而言,它是被每一個個人所有者以個人所有者的身份來使用,而不是以國家代表的身份(像在羅馬那樣)來使用的。這實際上是個人所有者的共同財產(chǎn),而不是在城市中另有其特殊存在而與單個人相區(qū)別的那種個人所有者聯(lián)合體的共同財產(chǎn)?!?馬克思,恩格斯.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31-134.
3.有無適于農(nóng)耕的大河流域:中西國家制度差異之根本原因
原來,如前所述,一方面,五帝時代和夏商周三代以及我國歷史上諸多王朝皆建都于黃河流域,黃河流域的土壤極為富饒,但結構疏松,容易造成河水暴漲暴落,遂使中國成為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既是中國農(nóng)業(yè)的基礎和首要條件,又是抗洪救災的唯一途徑。
另一方面,五帝時代,專制者及其政府因是唯一能夠承擔如此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而成為全國土地的實際所有者,致使全國土地等主要生產(chǎn)資料形式上是國有制和公有制,實際上卻是能夠代表國家及其政府的專制者及其官吏階級私有制,是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王有制。
總而言之,五帝時代所開創(chuàng)的生產(chǎn)資料官有制及其所導致的全權壟斷的極權主義專制,直接說來,源于中國是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源于專制者及其政府是唯一能夠承擔如此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根本說來,則源于中國擁有適于農(nóng)耕的黃河、長江等大河流域之幅員遼闊疆域巨大的地理環(huán)境。對于中國和印度等東方大國的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王有制、國有制最終源于地理環(huán)境,馬克思恩格斯早有洞見:
“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確是了解整個東方的一把鑰匙。這是東方全部政治史和宗教史的基礎。但是,東方各民族為什么沒有達到土地私有制,甚至沒有達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呢?我認為,這主要是由于氣候和土壤的性質,特別是由于沙漠地帶,這個地帶從撒哈拉經(jīng)過阿拉伯、波斯和韃靼直到亞洲高原的最高地區(qū)。在這里,農(nóng)業(yè)的第一個條件是人工灌溉,而這是村莊、省或中央政府的事?!盵29]80
古希臘羅馬日耳曼的地理環(huán)境與中國根本不同。古希臘是典型的城邦國家,堪稱小國寡民。因為與中國和印度等擁有大河流域、沃野千里的地理環(huán)境相反,古希臘不但沒有大河,而且地少山多,海岸曲折,島嶼密布:“山地、海島和港灣互相隔絕,形成許多小的自然區(qū)域,各自獨立發(fā)展,每一個山間原谷,每一個港口或海島都可以發(fā)展成為一個城邦,也就是一個小的國家?!盵43]結果,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諾大的古希臘建立的寡民小國竟然數(shù)以百計之多:
“各個希臘城邦,成年男性公民數(shù)目大多數(shù)在200010000之間。大邦如雅典,在公元前8世紀,只有約10000人,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之前 的公元前413年,人口也只是在3500040000之間。各個希臘城邦所擁有的領土面積也十分有限。斯巴達在吞并拉哥尼亞和美塞尼亞之后,是最大的一個城邦,也只是擁有8300平方公里;雅典,包括阿提卡和薩拉米斯(Salamis)在內(nèi),只是擁有2800平方公里;其他城邦就更小了,大概面積只是從80平方公里到1300平方公里不等?!盵3]533
這樣一來,希臘半島雖然夏旱冬雨,夏季河流溪間多半干枯,因而自古以來就極需要人工灌溉設施,甚至也需要政府對農(nóng)業(yè)灌溉的規(guī)劃和調控;但是,毫無疑問,古希臘不是“治水社會”,它不需要像治理東方大河流域那樣只有政府才能承擔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這種沒有大河流域的寡民小國所需要的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顯然主要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農(nóng)民和庶民們自己,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這就是古希臘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的主要所有者是庶民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的主要原因。這就是古希臘是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而不是官有制——的主要原因。
古羅馬建立于意大利半島,地理環(huán)境似乎與古希臘相反。因為,一方面,意大利擁有良好的農(nóng)業(yè)條件,境內(nèi)不但平原眾多,如波河平原、伊達拉里亞、拉丁姆和坎佩尼亞平原等,土壤肥沃;而且河流眾多,水量豐沛,以波河和第伯河最為重要。另一方面,意大利半島海岸線平直,缺少古希臘那樣的優(yōu)良港灣,不利于航海業(yè)發(fā)展。因此,古羅馬以農(nóng)業(yè)為主,商業(yè)不發(fā)達。但是,古羅馬不但也是典型的城邦國家,而且王政時代也是小國寡民:
“從羅馬建城到公元前5世紀后半葉,羅馬實際上就是一個由眾多自由小農(nóng)組成的小部族。當時‘羅馬占據(jù)近400平方英里的領土,人口肯定不會超過15萬,幾乎全部散居于鄉(xiāng)村,分為17個區(qū)或鄉(xiāng)村部落?!盵42]1
這樣一來,古羅馬雖因擁有適于農(nóng)耕的眾多平原和河流而走上了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發(fā)展道路,因而人工灌溉工程比較發(fā)達;但是,這種沒有大河流域的寡民小國所需要的人工灌溉設施,畢竟與中國和印度等東方國家所需要的那樣只有政府才能承擔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根本不同。最早系統(tǒng)闡述這種根本不同者,當推魏特夫。對于前者,他稱之為“澆灌農(nóng)業(yè)”;對于后者,他最初稱之為“治水農(nóng)業(yè)”,后來又進而稱之為“治水社會”“治水文明” :
“雖然我曾確把小規(guī)模灌溉的農(nóng)莊經(jīng)濟(澆灌農(nóng)業(yè))和牽扯到大規(guī)模的和政府管理的灌溉及防洪工程(治水農(nóng)業(yè))的農(nóng)莊經(jīng)濟加以區(qū)分,但是我逐漸相信,‘治水社會和‘治水文明這些名詞,較之傳統(tǒng)名詞更能恰當表達我們所討論的制度的特點。”[44]
確實,中國等東方國家的農(nóng)業(yè)可以稱之為“治水農(nóng)業(yè)”,這種農(nóng)業(yè)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只有政府才能承擔;相反地,古羅馬的農(nóng)業(yè)——更不用說古希臘的農(nóng)業(yè)——可以稱之為“澆灌農(nóng)業(yè)”,這種農(nóng)業(yè)的人工灌溉工程的興建者,主要是農(nóng)民和庶民們自己,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這就是古羅馬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的主要所有者是庶民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因而是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而不是官有制——的主要原因。對于這個道理,馬克思亦曾有十分透辟的闡述:
“在亞洲,從很古的和時候起一般說來只有三個政府部門:財政部門,或對內(nèi)進行掠奪的部門;軍事部門,或對外進行掠奪的部門;最后是公共工程部門。氣候和土地條件,特別是從撒哈拉經(jīng)過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韃靼區(qū)直至最高限價的亞洲高原的一片廣大的沙漠地帶,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設施成了東方農(nóng)業(yè)的基礎。無論在埃及和印度或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和波斯以及其他國家,都是利用河水的泛濫來肥田,利用河流的漲水來充注灌溉渠。節(jié)省用水和共同用水是基本的要求,這種要求,在西方,例如在弗蘭德和意大利,曾使私人企業(yè)家結成自愿的聯(lián)合,但是在東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chǎn)生自愿的聯(lián)合,所以就迫切需要中央集權的政府來干預。因此亞洲的一切政府都來不能不執(zhí)行一種經(jīng)濟職能,即舉辦公共工程的職能。這種用人工方法提高土地肥沃程度的設施靠中央政府辦理?!盵45]
日耳曼人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亦即公元前一世紀前后——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與古希臘羅馬根本不同。當其時也,日耳曼人剛剛結束半游牧生活而定居下來,堪稱是森林居民:森林構成了他們生活最主要的地理環(huán)境。食物主要是乳類和家畜,畜群是他們所鐘愛的唯一財富。他們不重視農(nóng)耕,不致力于灌溉,土地綽綽有余以致耕地輪休,谷物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農(nóng)作物。塔希陀述及日耳曼人地理環(huán)境及其經(jīng)濟生活時便這樣寫道:
“這一塊地面雖然也有著種種不同的形狀,但整個說來是一片密樹參天、泥濘滿地的地區(qū);而靠高盧的一邊,雨暴尤嚴;靠諾利古姆(Noricum)和潘諾尼亞的一邊,風勢特勁。這一帶地方谷物頗豐,而不宜于果樹;這兒的禽畜繁殖,但多半不甚肥碩。就是當?shù)氐呐n愐膊蝗鐚こEn惖拿烙^,其額部不夠方闊。日耳曼人多以畜群的多寡相夸耀,這乃是他們所鐘愛的唯一財富?!盵23]57
“大家知道,日耳曼人中,沒有一個部落是居住在城郭內(nèi)的,就是個別的住宅也不容許彼此毗連。他們零星散落了逐水泉、草地或樹林而居。他們的村落和我們這種屋舍櫛比的村落形式不一樣;他們在每座房屋的周圍都留著一片空地?!盵23]63
“土地的廣闊平坦,使他們易于分配。他們每年都耕種新地,但他們的土地還是綽有余裕;因為他們并不致力于種植果園、圈劃草場和灌溉菜圃,并不用這些方法來榨取土地的肥沃資源。他們所求于土地者唯有谷物一種;他們甚至也不像我們這樣分一年為四季。他們對于冬、春、夏三季的意義都能了解,而且也各賦一個名稱;但既沒有秋季的名稱,也不了解秋季有豐收的意義?!?[23]68
凱撒的《高盧戰(zhàn)記》談及日耳曼人經(jīng)濟生活亦如是說:“他們中間沒有私有的、劃開的土地,也不允許停留在一個地方居住一年以上。他們不大吃糧食,生活大部分都依靠乳類和家畜,特別著重打獵?!盵46]79“所有的日耳曼人都不重視農(nóng)耕?!盵46]146“他們對農(nóng)耕不怎樣熱心,他們的食物中間,絕大部分是乳、酪和肉類,也沒有一個人擁有數(shù)量明確、疆界分明的土地,官員和首領們每年都把他們認為大小適當、地點合宜的田地,分配給集居一起的氏族和親屬,一年之后,又強逼他們遷到別處去。對于這種做法,他們列舉了許多理由:怕他們養(yǎng)成習慣,從而作戰(zhàn)的熱情轉移到務農(nóng)上去;怕他們從此孜孜追求大片田地,勢力大的會把弱小的逐出自己的田地;怕他們從此為了避寒避暑,熱心地大興土木;還怕他們從此引起愛財之心,因而結黨營私,紛爭起來。他們的目的是要使普通人看到自己所有的,跟最有勢力的人所有的完全相等,感到心滿意足?!盵46]143
總之,日耳曼人的地理環(huán)境可以歸結為森林為主和土地綽綽有余:它直接導致日耳曼人依靠乳類和家畜而不重視農(nóng)耕,不致力于灌溉;最終導致日耳曼人即使有什么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也必定規(guī)模很小、無關緊要,因而其興建者必定是農(nóng)耕者和庶民們自己,而不是政府及其吏。這就是日耳曼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的主要所有者是庶民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的根本原因;這就是日耳曼實行所有人都擁有土地權利的完全且徹底的民有制之根本原因;這就是日耳曼人獨立的官吏管理機構和政治實體極其弱小、幾乎不存在的根本原因。因此,日耳曼與古希臘羅馬的地理環(huán)境雖迥然不同,但最終結果卻殊途同歸,都導致生產(chǎn)資料民有制(絕大多數(shù)土地等生產(chǎn)資料歸庶民階級所有);只不過,希臘羅馬是只有少數(shù)人擁有土地權利的民有制,而日耳曼則是所有人擁有土地權利的民有制罷了。
不但此也!古代日耳曼人所開拓的英法德等西歐世界更是幾乎沒有什么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西歐農(nóng)業(yè)在古代與東方農(nóng)業(yè)第一大不同點,是沒有人工灌溉。當然東方也并非到處都有人工灌溉,不過總是比西歐要多。從地形上看,西歐是一大平原,除阿爾卑斯山、亞平寧山等山脈較高外,其他大部屬平原及丘陵地區(qū)。海拔很低,大約都在150米以下。而四周又被海洋環(huán)繞,氣候溫暖濕潤。各地一年之內(nèi)溫差較小,年雨量大都在750毫米以上,宜于農(nóng)作物生長。因此這里不像亞洲許多地方寒冷干燥的高原,不需要人工灌溉。歐洲人是中古時期從阿拉伯人那里才知道一些灌溉設施的,后來也只偶然用在菜圃、果園中,大面積農(nóng)田都靠降雨維持?!盵47]
綜上可知,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階段,中西國家制度根本差異——中國官有制及其所導致的不服從者不得食的極權主義專制與西方民有制及其所導致的不服從者亦得食的非極權主義專制——直接說來,源于中國是必須建立龐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所謂“治水社會”, 源于專制者及其政府是唯一能夠承擔如此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而西方則不是“治水社會”,它不需要像治理東方大河流域那樣只有政府才能承擔的大規(guī)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因而其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設施的興建者,主要是農(nóng)民和庶民們自己,而不是政府及其官吏;最終說來,則源于中國擁有而西方國家沒有適于農(nóng)耕的大河流域之幅員遼闊的地理環(huán)境。①因此,科羅斯托夫捷夫說:“地理因素在古代文化發(fā)生過程中不僅是加速的因素,而且很重要的是決定上古國家政治制度的因素?!盵20]96吳澤亦曾如是自問自答:
①如果說中西國家制度根本差異的終極原因是地理環(huán)境,這不是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嗎?是的。認為各國制度差異之終極原因可能是地理環(huán)境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堪稱真理。將它當作謬論的觀點之主要根據(jù)不過在于:地理環(huán)境是個不變量而國家制度卻是個常變量。這一根據(jù)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地理環(huán)境”與“地理”、“自然環(huán)境”與“自然”根本不同。地理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是與人類直接有關的地理、自然,是地理或自然與人類的關系,依賴人類的活動和生產(chǎn)力等而存在,屬于不能獨立存在的“關系”范疇,因而隨著人類活動、生產(chǎn)力的變化而變化,對于人類來說,是個“常變量”。相反地,地理、自然是不依賴人類而獨立存在的東西,屬于“實體”范疇,因而變化極其緩慢,數(shù)萬年間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對于人類來說,可以稱之為“不變量”。否定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學者之錯誤就在于:將地理環(huán)境與地理等同起來因而由地理是不變量而斷言地理環(huán)境是不變量。
“為什么適宜農(nóng)耕的大河流域全部集中在東方?為什么大規(guī)模的原始集約農(nóng)業(yè)和最早的農(nóng)村公社都出現(xiàn)在東方的大河流域,而東方專制主義政治則出現(xiàn)在整個東方世界?……我們只能在地理環(huán)境與農(nóng)村公社的興衰的聯(lián)系中,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盵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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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 Five-emperors era, namely the transition period that primitive society to class society,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in Chinese and western countries system can come down to: Chinas system was the 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in other words, its land king system and land officer system led to no bread to earn if one disobeyed; instead, western countries system was the non-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meaning its land ownership was carried out and one could earn his bread even if he disobeyed. Because at that time, China must establish massive water control works and artificial irrigation facilities, namely, the Water-controlSociety. The dictator and its government was the only people who can undertake these huge projects. So the owner of the land was the leader of the country and its government, the king. On the contrary, the western countries were not the Water-controlSociety. The farmers themselves undertook these projects, and the land belongs to them. Ultimately, this fundamental difference derives from the large river basin, which is the particular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for agriculture that China is endowed with.
Key words:water-controlsociety;land king system; land officer system; monopoly; 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責任編輯 龔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