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波,馮艷秋
(湘潭大學(xué)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
[秦漢文史研究]
漢代名士杜林西州仕宦考
蔣 波,馮艷秋
(湘潭大學(xué)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摘要:杜林為兩漢之際著名學(xué)者,因避王莽之亂遷居西州。寓居期間,杜林并非不仕、未仕,而是曾在隗囂集團出任“治書”一職。杜林仕職的時間雖不長,但對漢代古文經(jīng)學(xué)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后因隗囂企圖自立,形成與劉漢相對抗的政權(quán),杜林退出了隗囂集團。杜氏在西州的仕宦經(jīng)歷,彰顯了“正統(tǒng)”意識影響下兩漢之際士人的忠貞氣節(jié)。
關(guān)鍵詞:杜林;西州;仕宦;“治書”
杜林(?—47),字伯山,扶風(fēng)茂陵(今陜西興平市東北)人,漢代著名小學(xué)家、古文經(jīng)學(xué)家,有《倉頡故》《倉頡訓(xùn)纂》等著作見于歷朝正史《藝文志》。杜林生活于兩漢之際,王莽之亂后避居西州,因曾仕職隗囂集團,且與今甘肅“瓜州”一名的由來有關(guān),①“瓜州”一名在《左傳》中已出現(xiàn),雖然據(jù)顧頡剛等先生考證,最初的“瓜州”在秦晉之間,不在河西敦煌(顧頡剛《瓜州》,載于《史林雜識》初編,中華書局1963年版)。但瓜州、河西之間發(fā)生聯(lián)系,或者說后人提到瓜州一般認為是河西之瓜州,則與杜林密不可分。杜林曾“以為(敦煌)古瓜州地,生美瓜”(《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這一誤解影響很大,漢唐之際的學(xué)者為“瓜州”做注,多認為瓜州地在敦煌,于是敦煌境內(nèi)遂有瓜州一名。因此后人又稱其為“西州杜伯山”。②如清人吳偉業(yè)在《詠史十二首》中說:“西州杜伯山,北海鄭康成。季孟將舉事,本初方用兵。”參見吳偉業(yè)撰、李學(xué)穎?!睹反寮肪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頁。杜林寓居西州的相關(guān)事跡散見《漢書》《后漢書》等史冊,由于其中的仕宦經(jīng)歷牽涉到他之前、之后諸多問題,因此試對其在西州的仕宦情況略作考證。
據(jù)《后漢書》本傳載,杜林原為扶風(fēng)茂陵人,少年時為地方小吏,“初為郡吏”,這是有關(guān)杜林到西州之前仕宦的唯一記載。此處的“郡吏”指任職新莽政權(quán),還是西漢王朝?從相關(guān)史料判斷,應(yīng)是后者。因為新莽末年,天下大亂,杜林?jǐn)y家屬避亂西州,隗囂器重他的原因之一就是“素聞林志節(jié)”;再參考后來杜林被光武帝劉秀嘉獎的事跡,可知他任“郡吏”應(yīng)是西漢末年,而不是新莽期間,否則劉秀不可能表彰逆臣。
杜林避亂的原因、細節(jié),《后漢書》有明確記載:“王莽敗,盜賊起,林與弟成及同郡范逡、孟冀等,將細弱俱客河西?!盵1]935杜林為何選擇客居西州,而不是其他地方或割據(jù)勢力?一方面當(dāng)?shù)馗顡?jù)者隗囂“招聚其眾,興修故業(yè)”,頗有作為,當(dāng)時西州號稱“完富”,社會較為穩(wěn)定;同時隗囂“謙恭愛士”,對流寓士人皆“傾身引接為布衣交”。[1]522另一方面,杜林父親杜鄴在西漢成、哀年間曾任涼州刺史,或許杜林早年曾隨父親巡守過西州,所以杜氏及家屬避難西州,等于故地重游,熟人熟地。
杜林在西州的行狀以及與隗囂的關(guān)系,后人多贊杜林而貶隗囂,如梁統(tǒng)《與杜林書》曰:“君非隗囂,不降志辱身。”[2]825加之后來杜林拒絕隗囂征召,離開西州前往洛陽,遂有人認為杜林未仕隗囂。這其實是一大誤解,事情并沒有如此簡單。首先隗囂并非暴虐無道者,恰恰相反,當(dāng)時大批士人“客河西”,均認為隗囂是可信之人。而且如前所述,隗囂的確招納、重用了一批外來士人。更重要的是,《后漢書》本傳對杜林在西州的仕宦情況有明確記錄:“隗囂素聞林志節(jié),深相敬待,以為持書平?!薄逗鬂h書·隗囂公孫述列傳》亦說:“(隗囂)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長安谷恭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薄顿Y治通鑒》也有類似說法:“三輔士大夫避亂者多歸囂,囂傾身引接,為布衣交;以平陵范逡為師友,前涼州刺史河南鄭興為祭酒,茂陵申屠剛、杜林為治書?!盵3]1288可見,杜林在西州一開始并未拒仕,而是有過出仕經(jīng)歷的。
“持書”“持書平”“治書”同官異名,原本叫“治書”,唐代因避高宗李治之諱,遂將原來史籍中的“治書”改為“持書”。兩漢“治書”一官,隸屬御史系統(tǒng),西漢稱“治書御史”或“御史治書”,《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秩比六百石以上,皆銅印黑綬,大夫、博士、御史、謁者、郎無。其仆射、御史治書尚符璽者,有印綬?!薄逗鬂h書·百官五》也錄有該官,為“治書御史”或“治書侍御史”,簡稱“治書”,秩比六百石。杜佑《通典》總結(jié)漢代官秩差次,將其列入“六百石”“比六百石”,[4]988與《漢書》《后漢書》基本一致?!爸螘币还?,多由明法公正之士或飽學(xué)之士充任,主要負責(zé)監(jiān)察、整理圖書典籍,這與杜林重品節(jié)、博學(xué)的特質(zhì)相吻合。杜林的品節(jié),前面已有涉及。關(guān)于杜林的博學(xué),《后漢書》本傳、《儒林列傳》等說他早年好學(xué),又從張竦等名師問道,因此博聞多才,在當(dāng)時有“博洽”“博雅”“通儒”之譽。[1]935所以,“素有名,好經(jīng)書”的隗囂授予杜林“治書”一職,算是識才善任,杜林也樂意接受。
杜林任“治書”一職可能只有數(shù)年,時間不長。因為他在王莽敗亡后(公元23年)避難西州,建武六年(30)前往洛陽,前后相加不過8年。仕職時間雖短,但杜林勤于本業(yè),應(yīng)該是非常稱職的。我們以古文《尚書》為例略作說明。自秦焚書坑儒后,典籍殘落,只能靠民間私藏或口耳相傳。西漢初年雖經(jīng)官府征書,得孔壁古文《尚書》,但只是殘篇,因此終西漢一代傳習(xí)的主要是今文《尚書》。杜林在西州期間,搜羅、整理圖籍,“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5]515所謂“漆書”,清人王鳴盛曰:“漆書即科斗,古無紙筆,以漆書竹簡,故頭粗尾細狀,腹團圓,似水蟲之科斗。《束皙傳》‘汲郡人不準(zhǔn)發(fā)魏襄王墓,所得漆書皆科斗字’是也?!盵6]699也即先秦古書。該書不僅文字上保持了原貌,而且篇幅完整,杜林因而如獲至寶,反復(fù)研習(xí)。后又傳衛(wèi)宏、徐巡等人,為漢代古文《尚書》的傳承乃至整個古文經(jīng)學(xué)的興盛奠定了基礎(chǔ),“(衛(wèi)宏)從大司空杜林更受《古文尚書》,為作《訓(xùn)旨》。時濟南徐巡師事宏,后從林受學(xué),亦以儒顯,由是古學(xué)大興”。[1]2575-2576與此同時,杜林對西州學(xué)術(shù)、文化亦有貢獻——在古代,士人流寓邊地本身即屬于潛在的“風(fēng)化”行為,有利于當(dāng)?shù)匚幕陌l(fā)展;再者,杜林與范逡、趙秉、蘇衡、鄭興、申屠剛等人在西州經(jīng)常交游、論學(xué),①范逡、趙秉、蘇衡、鄭興、申屠剛都屬于投奔隗囂的“三輔耆老士大夫”,建武年間相互推薦,可見他們在西州時關(guān)系甚好。直接推動了當(dāng)?shù)貙W(xué)術(shù)的進步。
由上可知,杜林在“治書”任上大有作為。不久之后,原本仕宦的杜林卻主動去仕,退出了隗囂集團。個中緣由,我們可從隗囂的話中窺知一二——杜林以疾病為由退仕,隗囂反復(fù)挽留,杜林不從,隗囂感嘆道:“杜伯山,天子所不能臣,諸侯所不能友。蓋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令且從師友之位?!盵7]2290這段話透露出諸多信息:一是隗囂使用了“天子”“諸侯”等詞,反映出他試圖自立的心理,這與原來在亂世中割據(jù)自保、“興輔劉宗”的性質(zhì)已完全不同(隗囂當(dāng)初起兵常常宣稱“輔漢”,詳后)。二是“不食周粟”表明杜林與商周之交的伯夷、叔齊一樣,不仕其他政權(quán),而忠于原王朝。綜合這兩點可知,杜林退仕是因為隗囂政權(quán)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所以毅然選擇離去。
上述選擇與杜林原來出仕并不矛盾,二者均是堅守“志節(jié)”的結(jié)果。杜林初到西州,受職隗囂,除了西州較為穩(wěn)定、隗囂本人屈身愛士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隗囂家族的“忠漢”主張。隗囂季父隗崔,曾為響應(yīng)漢室后裔反抗王莽而起兵,“乃與兄義及上邽人楊廣、冀人周宗謀起兵應(yīng)漢”。后來隗囂被隗崔推舉為將軍,也只是漢室“上將軍”(又稱“西州上將軍”)。爾后,隗囂接受軍師方望“承天順民,輔漢而起”的建議,設(shè)廟堂祭劉氏先祖,并與眾將領(lǐng)歃血盟誓,不得叛漢,“允承天道,興輔劉宗。如懷奸慮,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墜厥命,厥宗受兵,族類滅亡”。[1]514隗囂集團為表忠漢之心,還以“漢復(fù)”為年號(《居延漢簡》為“復(fù)漢”,二者文字顛倒,但義涵沒有區(qū)別),①“漢復(fù)”年號見《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居延新簡”則為“復(fù)漢”?!熬友有潞啞焙單臑椤皬?fù)漢元年十一月戊辰,居延都尉領(lǐng)甲渠督蒸掾敢言之”,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居延新簡:甲渠候官與第四燧》,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04頁?!逗鬂h書》可能原本如此,只是傳抄過程中顛倒了二字。如果這種推測不錯的話,那么“復(fù)漢”所體現(xiàn)出的忠漢意識更顯而易見。移檄告誡天下郡國。所以隗囂家族最初與杜林等人一樣,也堅守“忠漢”底線,以興漢、輔漢為志節(jié)。而且事實上的確如此,如隗囂統(tǒng)一隴右及周邊地區(qū)后,②隗囂早年曾攻破雍州牧陳慶、安定大尹王向,還一度收復(fù)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郡縣,“名震西州,聞于山東”。后來主要立足于以天水為中心的隴右一帶,與竇融分割西州。維護一方安定,為劉秀等人在關(guān)東、關(guān)中的壯大提供了保障。但隨著實力的強大、西北局勢的穩(wěn)定、公孫述在蜀中稱帝,以及隗囂本人早年經(jīng)歷過更始、赤眉、劉秀等集團的混戰(zhàn),他開始觀望時局,懷有二心,“畜養(yǎng)士馬,據(jù)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1]525逐漸成為與劉漢對峙的割據(jù)政權(quán)。這與原來的“漢室上將軍”已有本質(zhì)區(qū)別。杜林正是觀察到這一轉(zhuǎn)變,才主動退出了隗囂集團,回到扶風(fēng)老家。
也正因為杜林忠于漢室,后來光武帝劉秀征召他為侍御史。建武年間,杜林還歷仕光祿勛、太子傅、大司徒司直、少府、大司空等要職,皆能保持清正廉潔的品性。如在光祿勛任上,他嚴(yán)于律己,品行公正,“內(nèi)奉宿衛(wèi),外總?cè)?,周密敬慎,選舉稱平。郎有好學(xué)者,輒見誘進,朝夕滿堂”。[1]937亦可見杜林一生以品操、志節(jié)為重。
總之,杜林原本仕于隗囂集團,但后來隗囂割據(jù)為王,與劉秀建立的東漢政權(quán)相對抗,因此他選擇了退仕、拒仕。換言之,杜林在西州期間并非不仕、未仕,而是先仕后退。杜林的選擇反映出天下局勢變動過程中地方勢力的微妙變化,更彰顯了正統(tǒng)意識影響下兩漢之際士大夫的氣節(jié)。
參考文獻:
[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4]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劉珍.東觀漢記[M].吳樹平,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6]王鳴盛.尚書后案[M].顧寶田,劉連朋,校點.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
[7]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6.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914(2016)03-0007-03
收稿日期:2016-03-21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14YBA350)。
作者簡介:蔣 波(1979—),男,湖南雙牌縣人,湘潭大學(xué)歷史系講師,史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秦漢史。
Research of Du Lin’s Official Experience in Western States During the Han Dynasties
JIANG Bo,F(xiàn)ENG Yanqiu
(Department of History,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 411105,Hunan,China)
Abstract:Du Lin was a renowned scholar in Han Dynasties,and he migrated to western states in order to avoid the confusion caused by Wang Mang.While living in western states,Du Lin was an official and had served as the“Zhi-shu”in Wei Xiao Group.Du Lin’s office time was short,but his tenure had a very important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learning in Han dynasties.After that,Wei Xiao intended to build an independent regime and to confront the Han Dynasty,so Du Lin left western states.The official experience of Du Lin in western states reflected the integrity of scholars in Han Dynasti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orthodox consciousness.
Key words:Du Lin;western states;official;“Zhi-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