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從祥，郭　蕾

（紹興文理學(xué)院 中文系，浙江 紹興 3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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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文史研究]

《后漢書·馬融傳》考辨

吳從祥，郭蕾

（紹興文理學(xué)院 中文系，浙江 紹興 312000）

摘要：范曄《后漢書·馬融傳》載，馬融因獻(xiàn)《廣成頌》忤鄧太后而長期滯于東觀，后又因得罪梁冀而流放朔方。考證表明，馬融長期滯于東觀與鄧氏無關(guān)。馬融曲意迎合梁冀，不可能有意得罪梁冀。馬融流放朔方，顯然與梁冀無關(guān)。馬融在郡貪濁，故其有意杜撰得罪梁冀一事為自己辯護(hù)。范曄《后漢書》所言可能出自馬融《自序》，故不可信從。

關(guān)鍵詞：馬融；《后漢書》；鄧太后；梁冀

馬融（79—166），扶風(fēng)茂陵（今陜西興平市東北）人，東漢時(shí)期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家。范曄《后漢書·馬融傳》（以下簡稱《馬融傳》）對(duì)馬融一生作了較詳細(xì)的記載，是研究馬融生平最為重要的資料。不無遺憾的是，該傳記有不少缺失。清人王鳴盛斥其“敘事顛倒，錯(cuò)雜眩目”，[1]203雖有夸大之嫌，但細(xì)加考察便可發(fā)現(xiàn)，《馬融傳》記載頗不乏謬誤?，F(xiàn)就其中二事加以考辨，以請(qǐng)教于方家名賢。

1　忤鄧氏滯東觀

《馬融傳》：“（安帝永初）四年，拜為校書郎中，詣東觀典校秘書?！盵2]1954此后馬融一直滯于東觀，十年不得升遷?！恶R融傳》將其歸因于獻(xiàn)《廣成頌》忤鄧氏?！恶R融傳》：“元初二年，上《廣成頌》以諷諫。其辭曰……頌奏，忤鄧氏，滯于東觀十年不得調(diào)。因兄子喪自劾歸。太后聞之怒，謂融羞薄詔除，欲仕州郡，遂令禁錮之。”[2]1954-1970

對(duì)于此說，清人惠棟提出了質(zhì)疑?；輻潯逗鬂h書補(bǔ)注》：“鄧氏，謂太后也。案：《鄧騭傳》云：騭子鳳嘗與尚書郎張龕書，屬郎中馬融當(dāng)在臺(tái)閣。又中郎將任尚嘗遺鳳、馬。后鳳懼事泄，先自首于騭，騭遂髡妻及鳳以謝，云云。則融以請(qǐng)托事泄，故十年不調(diào)，不必因奏頌忤鄧氏也。史官因融自序而作傳，非實(shí)錄也?！盵3]685惠氏雖提出了問題，但并沒有較好地解決此問題?！逗鬂h書·鄧騭傳》：“騭子侍中鳳，嘗與尚書郎張龕書，屬郎中馬融宜在臺(tái)閣。又中郎將任尚嘗遺鳳馬，后尚坐斷盜軍糧，檻車征詣廷尉，鳳懼事泄，先自首于騭?！盵2]616可見，馬融的確與鄧鳳及任尚有所交往。《后漢書·安帝紀(jì)》：“（元初五年）十二月丁巳，中郎將任尚有罪，棄市?！盵2]229《后漢書·西羌傳》：“（元初）五年……任尚與（鄧）遵爭功，又詐增首級(jí)，受賕枉法，臧千萬已上，檻車征棄市?！盵2]2891可見，任尚事敗于安帝元初五年（118）。如上所說，馬融于永初四年（110）入東觀校書，至任尚獲罪時(shí)已滯于東觀首尾九年?？梢姡R融長期滯于東觀與請(qǐng)托之事無關(guān)。

欲知獻(xiàn)《廣成頌》對(duì)馬融仕途的影響，當(dāng)先確定馬融獻(xiàn)頌時(shí)間?！恶R融傳》明確記載《廣成頌》作于元初二年（115），陸侃如對(duì)此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元初二年當(dāng)為五年之誤”，[4]144即《廣成頌》當(dāng)作于元初五年（118）。陸先生所言甚是。《太平御覽》卷七十二引《后漢書》云：“安帝永初元年，以廣成游獵地假與貧人。于時(shí)馬融作《廣成頌》云：‘大漢之初基也……’”[5]340此語不見于今本范曄《后漢書·馬融傳》，或出于他本《后漢書》。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二十一有相同的記載：“安帝永初元年，以廣成游獵地假貧民。元初二年，鄧太后臨朝，鄧騭兄弟輔政，世士以為文德可興，武功宜廢，寢搜狩之禮，息戰(zhàn)陳之法。于時(shí)，馬融以為文武之道，圣賢不墜，五材之用，無或可廢，作《廣成頌》云：‘大漢之初基也……’”[6]498《水經(jīng)注》雖未標(biāo)明出處，但其所引后半幾乎全同于范曄《后漢書·馬融傳》，可見其當(dāng)出于范氏或他人《后漢書》無疑。這些資料表明，馬融有感于安帝假廣成游獵地于貧民而廢棄田獵武功，因而上《廣成頌》加以勸諫。

馬融《廣成頌》云：“伏見元年已來，遭值厄運(yùn)，陛下戒懼災(zāi)異，躬自菲薄，荒棄禁苑，廢弛樂懸，勤憂潛思，十有余年，以過禮數(shù)。”[2]1954自繼位改元，安帝用的是“永初”年號(hào)，此處“元年”顯然指的是永初元年（107）。“荒棄禁苑”指的便是以上材料中提到的“以廣成游獵地假與貧人”。自永初元年（107）至元初二年（115），首尾不過九年，顯然不合于《廣成頌》中所言“元年已來……十有余年”。而自永初元年（107）至元初五年（118）首尾共十二年，正合于文中所言“十有余年”?！稄V成頌》后文又云：“方今大漢收功于道德之林，致獲于仁義之淵，忽搜狩之禮，闕盤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聾昏不聞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為日久矣?！盵2]1969“致獲于仁義之淵，忽搜狩之禮，闕盤虞之佃”，顯然指的是安帝“以廣成游獵地假與貧人”，從而廢除田獵等尚武活動(dòng)。如上所說，自永初元年（107）至元初五年（118）首尾共十二年，正合于此處“于今十二年，為日久矣”?？梢?，馬融《廣成頌》所言時(shí)間正合于元初五年之事，因此該賦當(dāng)作于安帝元初五年（118），陸侃如先生所言“二年”乃“五年”之誤可信。又上引《水經(jīng)注》已作“元初二年”，可見“二”誤為“五”由來已久。

馬融于永初四年（110）入東觀，至元初五年（118）獻(xiàn)《廣成頌》時(shí)，已滯于東觀九年，可知馬融長期滯于東觀與其獻(xiàn)《廣成頌》忤鄧太后無關(guān)。其實(shí)，馬融長期滯于東觀，并無特殊原因，實(shí)乃校書郎的悲劇，此前班固為郎校書蘭臺(tái)十余年不遷，賈逵為郎校書蘭臺(tái)亦近十年不遷，便是先例。

那么“忤鄧氏”說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后漢書》李賢注云：融集云：“時(shí)兄伉子在融舍物故，融因是自劾而歸?！盵2]1970漢代守喪制度不嚴(yán)，父母三年喪時(shí)行時(shí)廢，[7]更無論子、侄了。因此，兄子卒于其舍不過是馬融辭官的借口，實(shí)乃緣于為郎久不見升遷。李賢注又云：融集云：“時(shí)左將軍奏融遭兄子喪自劾而歸，離署當(dāng)免官。制曰：‘融典校秘書，不推盡節(jié)，而羞薄詔除，希望欲仕州郡，免官勿罪?！d六年矣?！盵2]1970鄧太后詔書明確云“免官勿罪”，并無禁錮之語。李賢云“禁錮六年”，乃依《馬融傳》，認(rèn)為《上林頌》作于元初二年（115），故至建光元年（121）再次召還時(shí)，正好六年。如上所說，《上林頌》不作于元初二年（115），而作于元初五年（118），故李賢所言不可信。

《馬融傳》：“初，融懲于鄧氏，不敢復(fù)忤勢家，遂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將軍《西第頌》，以此頗為正直所羞。”[2]1972馬融曾作《自序》，其文早佚，《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注保存了部分片斷，嚴(yán)可均將其輯入《全后漢文》。正如惠棟所言，馬融懲于鄧氏而滯于東觀可能源出馬融《自序》。因獻(xiàn)頌而滯于東觀，可能是馬融為自己逢迎梁冀系列行為而編造的辯護(hù)理由，不可信從。后世著史者不省，依《自序》而寫入其傳記。

2　忤梁冀遭流放

《馬融傳》：“三遷，桓帝時(shí)為南郡太守。先是融有事忤大將軍梁冀旨，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還，復(fù)拜議郎，重在東觀著述。”[2]1972《后漢書·梁冀傳》對(duì)此亦有所記載：“南郡太守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過謁（梁）不疑，冀諷州郡以它事陷之，皆髡笞徙朔方。融自刺不殊，明遂死于路。”[2]1185

《馬融傳》和《梁冀傳》皆將馬融獲罪流放朔方歸因于梁冀陷害。其實(shí)不然。《三輔決錄》卷二：“馬融為南郡太守，二府以融在郡貪濁，受主計(jì)掾岐肅錢四十萬。融子強(qiáng)又受吏白向錢六十萬，布三百匹，以肅為孝廉，向?yàn)橹鞑??！盵8]43可見馬融在郡貪濁當(dāng)屬事實(shí)。另外，此亦見于《后漢書·列女傳·袁隗妻傳》，亦可資旁證。

馬融何時(shí)為南郡太守，又何時(shí)遭流放的呢？《藝文類聚》卷一百“蝗”條引《典論》曰：“議郎馬融，以永興中，帝獵廣城，融從。是時(shí)北州遭水潦蝗蟲，融撰上林頌以諷?！盵9]1730-1731據(jù)史書記載，桓帝“永興”年號(hào)僅使用了一年零八個(gè)月，而此期間僅有一次田獵上林苑記載?！逗鬂h書·桓帝紀(jì)》：“（永興二年）冬十一月甲辰，校獵上林苑，遂至函谷關(guān)，賜所過道傍年九十以上錢，各有差?！盵2]300可見，馬融《上林頌》當(dāng)作于桓帝永興二年（154）。馬融以議郎身份從皇帝出獵廣成，表明至遲在永興二年（154）馬融已從朔方歸來。蔡邕《徙朔方報(bào)楊復(fù)書》云：“昔此徙者，故城門校尉梁伯喜、南郡太守馬季長，或至三歲，近者歲余，多得旋返?！盵10]744表明馬融徙朔方長達(dá)兩三年之久。若以兩年推之，馬融當(dāng)于元嘉二年（152）左右便被流放朔方。梁代商蕓①商蕓乃殷蕓，因避宋太宗父名“弘殷”之諱，改殷為商?！缎≌f》云：“馬融歷二郡兩縣，政務(wù)無為，事從其約。在武郡七年，南郡四年，未嘗按論刑殺一人。”[11]1537馬融為南郡太守共四年。以此推之，桓帝建和二年（148）左右，馬融已為南郡太守了。

《后漢紀(jì)·桓帝紀(jì)上》：“（梁）冀于是誣太尉杜喬，故太尉李固與（劉）文通謀，喬、固皆下獄?！瓘氖轮欣神R融主為冀作章表，融時(shí)在坐，（吳）佑謂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若誅，卿何面目示天下人？’”[12]396可見，誣奏李固時(shí)馬融正為大將軍梁冀從事中郎。馬融誣奏李固一事發(fā)生于沖帝永憙?cè)辏?45），[13]不久馬融又作《大將軍西第頌》，以迎合梁冀。梁冀與梁不疑關(guān)系不和，由來已久?！逗鬂h書·梁冀傳》云：“（梁）不疑好經(jīng)書，善待士，冀陰疾之，因中常侍白帝，轉(zhuǎn)為光祿勛。又諷眾人薦其子胤為河南尹。……不疑自恥兄弟有隙，遂讓位歸第，與弟蒙閉門自守?！盵2]1185這些皆為時(shí)人所共睹的實(shí)情。既然如此，一直努力地迎合梁冀的馬融，又焉能過謁早已失勢而閉門自守的梁不疑，故意惹怒其主子大將軍梁冀？此其一。其二，梁冀權(quán)力熏天，且為人急躁，故得罪他的人很快會(huì)遭到報(bào)復(fù)，這類例子《后漢書·梁冀傳》有不少記載，如吳樹、侯猛等。如上所說，馬融為南郡太守長達(dá)四年之久，既然馬融出仕時(shí)因拜會(huì)梁不疑已得罪梁冀，梁冀欲治其罪，何須等四年之久？可見，馬融言其因得罪梁冀而獲罪流放，實(shí)出于為自己在郡貪濁而作的辯護(hù)，不足為信。后世著史者不加分析，而寫入其傳記。

《后漢書·列女傳·袁隗妻傳》：“汝南袁隗妻，扶風(fēng)馬融之女也，字倫。隗已見前傳。倫少有才辯。……及初成禮，隗問之曰……又問曰：‘南郡君（馬融）學(xué)窮道奧，文為辭宗。而所在之職，輒以貨財(cái)為損，何邪？’”[2]2796案：據(jù)蔡邕《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銘》，袁隗妻卒于靈帝光和七年（184），年六十三歲。②詳情參見嚴(yán)可均輯《全后漢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777頁。以此推之，袁隗妻當(dāng)生于122年。袁隗既稱其妻父馬融為“南郡君”，表明馬融已為南郡太守。如上所說，馬融于建和二年（148）遷為南郡太守，其貪濁之事當(dāng)在此后。至馬融為南郡太守時(shí)，其女馬倫已二十七歲，且馬倫出嫁當(dāng)更晚于此年，方可言馬融貪濁之事。依漢代婚俗，馬融之女出嫁不至于如此之晚。另外，焉有新婚之時(shí)婿責(zé)問其妻父過錯(cuò)之言?？梢?，《后漢書·列女傳》所記乃出自后世傳聞，不可盡信?；蛟S因馬融有貪濁之行，其女馬倫有善辯之才，故好事者杜撰出此類傳聞。著史者不辨，而載入正史之中。

綜上所述，《馬融傳》中所言，馬融因獻(xiàn)《廣成頌》忤鄧太后，以及因得罪梁冀而流放朔方等，皆不可信從。這些說法可能皆源于馬融《自序》。馬融曲意迎合梁冀，做了一系列為正直所羞之事，于是馬融杜撰獻(xiàn)頌得罪鄧太后一事，為自己曲意迎合梁冀作辯護(hù)；又杜撰得罪梁冀一事，為自己在郡貪濁辯護(hù)。后世著史者不辨，將這些直接寫入馬融傳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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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hào)：K234.2

文獻(xiàn)標(biāo)識(shí)碼：A

文章編號(hào)：1672-2914（2016）03-0015-03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簡介：吳從祥（1973—），男，江西九江市人，紹興文理學(xué)院中文系教授，文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yàn)橄惹貎蓾h文學(xué)與文化。

Research on Biography of Ma Rong in History of the Later Han Dynasty

WU Congxiang,GUO L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oxing University ofArts and Sciences,Shaoxing 312000,Zhejiang,China）

Abstract:As is contained in Biography of Ma Rong in History of the Later Han Dynasty by Fan Ye,Ma Rong offended Empress Dowager Deng by contributing Extolling Guangcheng to end up for a long time in Dongguan as a punishment,then was exiled in the north by offending Liang Ji.The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long-term imprisonment of Ma Rong has nothing to do with Empress Dowager Deng.Ma Rong tried to fawn over Liang Ji with no intention of offending him.Ma Rong was exiled in north,which apparently had nothing to do with Liang Ji.Ma Rong was greedy and corrupt during his term of office,so he made up the story of offending Liang Ji to defend for himself.What Fan Ye wrote in History of the Later Han Dynasty could come from Self-Prologue by Ma Rong,which was incredible.

Key words:Ma Rong;History of the Later Han Dynasty;Empress Dowager Deng;Liang 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