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炮兵團長出身的袁庚決非不懂政治的“一介武夫”，他應該是80年代初期中國共產黨內制度變革派的標志人物，從創(chuàng)建蛇口工業(yè)區(qū)的第一天起，他就將之當成了經濟和社會改革的試驗場。

1月31日凌晨，袁庚去世，享年九十九歲。這位世紀老人的一生足夠傳奇。他經歷過中國面向西方學習，救亡圖存的時代；而后又經歷了國家革命、運動、封閉和重新融入世界的全過程。

一根“試管”的誕生

1978年10月9日，交通部將一份題為《關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上報中共中央、國務院，報告第一次提出了“適應國際市場的特點，走出門去搞調查，做買賣”的對外開放建議，報告的提出者是時任招商局董事長的袁庚。

數(shù)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籌建蛇口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的構想，他提出：“選定在臨近香港的寶安蛇口公社境內建立工業(yè)區(qū)。這樣既能利用國內較廉價的土地和勞動力，又便于利用國際的資金、先進技術和原料，把兩者現(xiàn)有的有利條件充分利用并結合起來”。

12月18日，也就是三中全會在北京正式開幕的同時，交通部和廣東省同意了袁庚的構想。25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時，袁庚飛赴北京，在中南海當面向李先念、谷牧副總理匯報。袁庚提出要給招商局一塊工業(yè)用地，“當時我把所有的地圖都帶去了，說了招商局成立106年到現(xiàn)在幾乎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我希望國家能給我一塊地方?！崩钕饶钣霉P在地圖上一畫，就把包括現(xiàn)在的寶安區(qū)到華僑城的七八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劃了進去，說：“袁庚，這個都給你?！痹龂樍艘惶f“我怎么敢要這么多。”于是，李先念用紅鉛筆在地圖上輕輕一勾，笑著對袁庚說：“那就給你這個半島吧”。

這個半島，便是日后的蛇口工業(yè)區(qū)，所謂“蛇口”，顧名思義便是半島的一個延伸處。袁庚回憶說，“辦工業(yè)區(qū)之前，這里是海上偷渡香港的口子，經常有外逃人員被淹死后的浮尸漂上沙灘，這些荒野陳尸大多數(shù)是農村的年輕勞動力?！鄙呖诠I(yè)區(qū)的出現(xiàn)，從空想到行動，前后僅三個月，這一決策過程之簡捷和快速，在當時的官僚體系內實屬罕見。袁庚以一個副局級中層干部的身份直接推進中國第一個開發(fā)區(qū)的建立，也算得上是際遇奇妙。

蛇口工業(yè)區(qū)僅方圓2.14公里，袁庚卻在這個螺絲殼里做出了一個大道場。工業(yè)區(qū)一經批復，他的第一項工程就是移山填海興建碼頭，招商局花了近一年時間建成600米的碼頭泊位，可?？?000噸以下的貨船，這樣，蛇口頓時具備起港運的功能，工業(yè)區(qū)與香港互通航班客輪，解決了貨運交通的瓶頸。

袁庚辦工業(yè)區(qū)，一沒有被納入國家計劃，二沒有財政撥款，但他卻爭得兩個權力，一是可以自主審批500萬美元以下的工業(yè)項目，二是被允許向外資銀行舉債。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銀行借貸資金，前后兩年，招商局借進15億元，這筆錢被用來平整土地、建設工業(yè)基礎和生活設施，袁庚同時大大簡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辦公司，從土地、協(xié)議到招工，往往個把月便全部搞定。

蛇口很快成為中國最開放的“工業(yè)區(qū)”，企業(yè)和人才紛涌而入，兩年多時間，蛇口的企業(yè)已超過百家，一片海洋灘涂頓時熱鬧非常。在1979年的中國，蛇口和袁庚的出現(xiàn)，讓鐵幕般的計劃經濟被捅開了一個再也補不回去的大洞。在蛇口開發(fā)區(qū)籌建后半年，深圳特區(qū)開始建立。

在蛇口，袁庚并不忌諱人家叫他“老板”（Boss），這種對資本家的稱謂用在他的身上似乎蠻恰當?shù)摹Ｔ谇昂?5年時間里，他像老板一樣地掌控著蛇口的一切，他一手締造了它，他像父親一樣地塑造它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從規(guī)章制度到種在坡上的樹，他一心想讓自己的這個兒子與眾不同、前程遠大。在某一時刻，他好像還真的成功了。盡管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但是在靈魂上，他始終是蛇口的主人。

官員還是企業(yè)家？

你很難分清楚，他是一個官員還是一個企業(yè)家，他的官銜是蛇口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書記，是這個地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擁有著公共資源的支配權和政策的制訂及執(zhí)行權，特別是在蛇口這樣的“試驗區(qū)”，他幾乎向中央討到了可以下放的所有權柄。而同時，他又是一家國有控股公司的董事長，招商局在1979年只有不到一億元的資產，而到他離開時已經是一家資產總值超過200億元的超級公司。

老一輩的經濟學家宦鄉(xiāng)曾經說：“袁庚之所以搞出個蛇口，就是因為他對中國的計劃經濟一竅不通、一無所知?！贝搜员粋髅胶驮救艘辉僖?，頗有“炫耀”之義，但是，在史家看來卻未必是事實。蛇口的試驗，決非“無知者無畏”式的變革，文化學者余英時在《戊戌政變今讀》中說：“80年代出現(xiàn)了兩股改革力量：一股是執(zhí)行改革開放政策的黨政干部，他們的處境和思路，很像清末自強派，是所謂‘體制內的改革者；另一股則來自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學生?！痹乔耙活惾说拇?。炮兵團長出身的袁庚決非不懂政治的“一介武夫”，他應該是80年代初期中國共產黨內制度變革派的標志人物，從他創(chuàng)建蛇口工業(yè)區(qū)的第一天起，他就將之當成了社會改革的試驗場，正如他自己后來說的。

一開始，蛇口就無比大膽地進行了干部體制、民主選舉、輿論監(jiān)督等方面的制度變革，蛇口之所以被人熱切關注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而來。1980年3月28日，蛇口第一個在中國正式實行了干部、職員公開自由招聘制，率先打破了新中國31年的干部調配制。1983年2月9日，經來蛇口視察的胡耀邦總書記同意，蛇口開始試行群眾直接選舉干部、考評干部。1983年4月24日，蛇口第一屆管委會15名干部，經民意推選產生候選人，再經2000多人直接選舉產生。從此，調入蛇口的各級干部，其原職務級別只記入檔案，在蛇口實際工作待遇上一律無效，能當什么，拿多少工資，全靠民意選舉。1986年，蛇口實行民主選舉，有15%的人對袁庚投不信任票，有5名董事當場落選。蛇口實行干部一年一聘，每年民意考評不過半數(shù)者即要下崗，干部終身制、任命制在蛇口被徹底廢除。

袁庚將蛇口搞成了當時中國最醒目的試驗場，他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全數(shù)壓上，了無退卻之意。有文獻記錄，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曾幾次動員袁庚擔任深圳市市長，均被他堅決回絕。早已過了60歲退休限界的袁庚顯然想在蛇口完成他所有的政治理想。

袁庚很善于以經濟的高速成長來博取中央的支持，在這方面他可謂深諳中國為官之道。1982年，他讓人做了一塊很大的標語板，樹在工業(yè)區(qū)管委會的門口，上面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標語在一開始引起了廣泛的爭議，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袁庚在陪同匯報時十分“狡猾”地將了鄧公一軍，他用自問自答的語氣說：“不知道這個口號犯不犯忌？我們冒的風險也不知道是否正確？我們不要求小平同志當場表態(tài)，只要求允許我們繼續(xù)實踐試驗。”據說，袁庚一言至此，鄧小平和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此后，這一標語風靡全國，成為當時最著名的改革經典語錄。

謝絕李嘉誠造成遺憾

美國律法大師羅爾斯曾經說，建立在個人開明基礎上的威權體制，如同“沙上之高樓”，一旦那個威權人物退位或影響力消退，它所具備的進步性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袁庚和他的蛇口，正應驗了這一論斷。1992年，已經75歲高齡的袁庚交出了他管理了15年的蛇口，此后，蛇口迅速地褪去了它的先鋒顏色，僅僅三五年后，便變得“無聲無息”。進入2000年之后，蛇口已全然淪為一般性的開發(fā)區(qū)，而招商局在“維新派”李鴻章創(chuàng)辦107年之后，意外地又一次承擔了中國商業(yè)進步的試驗者角色，在英雄般的序幕后，再次因體制羈絆而中途退出前臺。2004年6月，蛇口開發(fā)區(qū)被廣東省政府正式下文撤銷，袁庚苦心設計的所有制度一夜煙飛。

袁庚在晚年曾經有過一個喟嘆。他說，他犯過一個歷史性錯誤，讓蛇口錯過了另一種也許更有效率的成長模式。

他指的“錯過”是，1981年，以香港首富李嘉誠、巨賈霍英東為首的十三位香港企業(yè)家來蛇口參觀，他們提出能否入股共同開發(fā)這塊土地？當時，袁庚不假思索地一拱手說：“謝謝諸公，我投放資金下去，還擔心收不回來，不敢連累各位?！本瓦@樣“?；^”地婉拒了。

晚年袁庚的遺憾似乎是，如果當初允許李、霍的入股，蛇口將被徹底地資本化，或許會獲得更大的經濟活力。

這是一個十分具有寓意性的推演。它似乎表明，在80年代初期，最具改革精神的中國官員堅信，只要充分放權和銳意改革，自己是完全有能力搞好國有企業(yè)和振興一方經濟的。而到90年代末期，他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種體制內的突圍已經遭遇“極限”，或許唯有借助更為強大和自由的外來資本的“混血”，才可能構成進一步的推動。蛇口生而太早，因而不可能同時肩負兩個時代的命題。

袁庚應該是在他離休前便意識到了他的那個“錯誤”。于是，他在任內的最后一項重要決定便是，排除眾議讓蛇口的三個下屬公司走出體制外，實行股份化，這三個公司，一家是招商銀行（它的前身是蛇口工業(yè)區(qū)內部結算中心），它后來居上，一躍成為中國第一高效率銀行；一家是平安保險，它成為中國最具活力的保險機構；還有一家是南山（港口）開發(fā)公司。“如果把整個蛇口都如此放出體制外，今日蛇口又將如何？”這是晚年袁庚常常與人聊起的話題。

事實上，每一個強大的個人，當他面對頑固的制度性障礙的時候，依然會表現(xiàn)得那么軟弱無力。當袁庚被派遣到蛇口的時候，他的領導者是希望靠他這個“強壯而精明”的武士“殺出一條血路來”，他確實完成了這個任務，而麻煩的是，他居然還想順便完成另一項更重大的任務，在這個新開拓的土地上構筑與原來全面不同的制度，這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使命”。于是，最后的落寞便已經命中注定。

袁庚身材魁梧、方臉大眼，一派軍人氣象，1917年，他生于深圳――早年叫寶安，1949年，當上炮兵團長的他率部解放了貧窮的家鄉(xiāng)，30年后，他用自己的方式再一次在經濟上“解放”了這塊土地。他的晚年一直居住在蛇口的海濱公寓內，窗外一眼可望到香港元朗，他的手邊常放一本相冊，里面全部是當年與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朱镕基、楊尚昆、萬里、谷牧等人的合影，日暮時分，一一翻過，竟恍如前塵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