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我10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yī)生說,因為母親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哥哥已上中學,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樂章繼續(xù)奏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打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喂妹妹。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得什么樣,她不滿三歲就病死了。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盛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太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們家的陽剛之氣嚇得逃了,又托生到別人家中去了。
我幼小的心靈,當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么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后才出生的呢?我盡心盡意地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別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愿望,從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彌補性的滿足。父親果然三年沒探家,不是小白嚇跑了妹妹,而是打算積攢一筆錢。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
“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水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地說他錯了。
“你說你什么干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12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東。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為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zhí)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后,由父親做出了裁決。父親莊嚴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極羨慕父親這個掙現錢的工人階級。故鄉(xiāng)的孩子,極羨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xiāng)的野菜,還塞不飽故鄉(xiāng)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個摻面饅頭,在故鄉(xiāng)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xiāng)一種饑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xiāng)”的角色來。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錢,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xiāng)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子離開了故鄉(xiāng)……到家后,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疚的語調對母親說話。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后,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對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的衣襟上。那一夜,父親嘆息不止,長吁接短嘆。兩天后,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的勞動日是發(fā)雙份工資的……
(摘自《大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