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瀟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從雪萊詩歌譯介看蘇曼殊的文學審美追求
劉雨瀟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清末民初社會語境之下的文學翻譯往往以社會改造為目的,致使文學的審美特質(zhì)往往被忽視。而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譯介則是一個特例。他對雪萊詩歌的閱讀和翻譯過程中融入了自己獨特的審美追求,傳達出他從精神審美的層面來濟世救民的胸襟抱負。而這種審美追求也正是對中國現(xiàn)代性建構(gòu)的一種重要的精神資源。
蘇曼殊;雪萊;翻譯;個人情感;文學審美
在中國近代的文學家和翻譯家中,蘇曼殊是重要且獨特的。這主要在于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之中往往與清末民初的社會語境之下大量功利性的救亡啟蒙的嘗試有著疏離,他總是試圖在宏大的社會敘事之中發(fā)出自我內(nèi)心真摯的聲音,并通過對心中一片凈土的維護和弘揚來建構(gòu)起一個真而美的理想,表達了他對于審美的渴望和追求。而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翻譯,作品雖不甚多,影響也不甚大,但卻清晰地表露出他的審美理想,是他以審美的姿態(tài)從精神的層面介入社會的一種努力。他對雪萊詩歌中審美色彩的珍視和欣賞在救亡的時代語境中,乃至整個中國文化中都彌足珍貴,值得我們思考和研究。
審美體驗首先是屬于每個人自身的。而對于雪萊詩歌,蘇曼殊從閱讀到翻譯都融合了自己濃濃的個人經(jīng)驗。共鳴感可謂伴隨著蘇曼殊整個的譯介過程。雪萊詩歌中所流露出來對于愛與美的渴求和對生活的敏感也正是蘇曼殊個人生活的基調(diào)。因此,在譯介時,蘇曼殊亦會不自覺地摻入他自己的內(nèi)心情懷。在這種結(jié)合著自己誠摯的個人感情的譯介過程之中,文學更容易流露出其情感和藝術(shù)審美的特質(zhì),更為真誠動人。
要說蘇曼殊個人經(jīng)驗的融入,不得不提到蘇曼殊對雪萊的接受過程中的一個故事。蘇曼殊在他的《燕子龕隨筆》中記載了他見到雪萊詩歌的經(jīng)過:“曩者英吉利蓮華女士以《師梨詩選》媵英領事佛萊蔗于海上,佛子持貺蔡八,蔡八移贈于余?!盵1]得到輾轉(zhuǎn)而來的雪萊詩歌之后,蘇曼殊日夜誦讀,深感雪萊詩句的“最奇詭而兼流麗”[2],并選取其中部分進行了翻譯。在翻譯的時候,這本《師梨詩選》背后的故事更是讓他無法忘懷,他時時想到最初贈送詩集的蓮華女士,這種對蓮華女士美好而玲瓏的遐想已經(jīng)深切地融入到了他的雪萊詩歌的閱讀經(jīng)驗之中。他的詩歌《題<師梨集>》中這樣寫道:“誰贈師梨一曲歌,可憐心事正蹉跎?,槴\欲報從何報,夢里依稀認眼波。”[3]劉斯奮在為這首詩作注的時候借用了《詩·衛(wèi)風·木瓜》中的“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的詩句來解釋蘇曼殊詩歌中“瑯玕欲報從何報”之語,認為“‘欲報(之以)瑯玕’,則是對自己作品的謙稱,猶言‘打算把這首粗陋的小詩回贈。’”,奈何“曼殊并不認識蓮華,《師梨集》亦是輾轉(zhuǎn)得來,故有‘從何報’之嘆”[4]。而章太炎提到這一段故事,更是借用佛教難陀的典故感嘆道:“其所贈者亦女子,輾轉(zhuǎn)移被,為曼殊阇黎所得?;蛞蚴菓蚁胩峋S,與佛弟難陀同轍,于曼殊為禍為福,未可知也?!盵5]可見,蘇曼殊在雪萊詩歌的閱讀經(jīng)驗之中,蘊含了一種對一位現(xiàn)實生活中素未謀面的女子美妙而求之不得的思慕情愫,這種個人感情與雪萊詩歌的奇詭浪漫互為呼應而愈發(fā)濃烈,以至于蘇曼殊很容易將個人的感情經(jīng)歷不自覺地帶入他的雪萊詩歌接受過程中。其實,“任何對文學作品進行理解的人都是一種有限性和歷史性的存在,作為有限性和歷史性存在的人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都具有其有限性歷史性。”[6]一切對文學的閱讀都會攜帶讀者的個人情緒,都不會是被動的、麻木的接受,只是,蘇曼殊在雪萊詩歌接受中,還夾雜有這樣一段美妙浪漫的故事,而浪漫任情如蘇曼殊,更不可能在閱讀和譯介雪萊詩歌時將自己禁錮在冰冷的書齋中擺出一個學究的姿態(tài),這樣一來,便大大加深了蘇曼殊在接受雪萊詩歌時所攜帶的主觀的歷史性的情緒體驗。因此不難推斷,蘇曼殊眼中和筆底的雪萊詩歌是他個人主觀情懷的載體,滿溢著他的內(nèi)心情懷。
其實,除了這樣的一段軼事的緣故,蘇曼殊對雪萊的情感投入也是誠摯而深切的。蘇曼殊是一位浪漫的詩人,對英國浪漫主義文學情有獨鐘。他對拜倫詩歌的翻譯奠定了他作為翻譯家的地位。雖然他翻譯雪萊詩歌的數(shù)量不多,也沒有產(chǎn)生像翻譯拜倫詩歌那么大的影響,但他對雪萊的推崇并不亞于對拜倫的推崇。他在譯詩集《潮音》的自序中,將拜倫和雪萊并置,并分別探討了這兩位詩人詩歌中的魅力和價值。拜倫在詩歌中流露出的激揚的個性、對自由的熱烈追求、以及被逐出故國的悲慘境遇深深地打動了蘇曼殊,他在拜倫身上找到了惺惺相惜的共鳴感。而“和Byron同時還有一個詩人,生在英國,比Bryon還像他自己?!盵7]畢竟拜倫的個性太強勢太張揚,即便是被逐出英國來到希臘,也有著做革命領袖的強烈欲望,正如張定璜所說:“那病死在希臘的英國貴族太高貴了,太聰明了;比起他,我們的曼殊太可憐了,太傻了?!罢咭簧庖珚Z目了,無奈太粉飾雕琢了,后者始終太埋沒了,然而太表里合一了?!盵8]因此,相比拜倫,雪萊或許和蘇曼殊有著更多的相似?!罢嫱庖粯釉饴駴]的運命,真同曼殊一樣真率,真同曼殊一樣愛自由愛人類愛藝術(shù)的,不是那個趾高氣揚,‘一天早上醒過來,發(fā)見了自己聲名赫赫’的Byron,實在是那被家庭追放,忍不住英國紳士唾罵,匿跡銷聲,僅在羅馬找到了一片安息地的Percy Bysshe Shelley?!盵9]的確,在蘇曼殊的個性中,我們很難找到拜倫那種鋒芒畢露,他的悲哀從來都是“難言之恫”,縱然他有“易水蕭蕭人去也”的慷慨,但那也是少年時代革命的一腔熱血,“白云與爾共無心”的單純自如和“尚留微命作詩僧”的落寞蕭索才是他慣常的生命狀態(tài)。對于蘇曼殊這樣一個敏感、單純、瘦弱的詩人,“拜倫那火山般的活力卻是過于熾熱的,就像是烈酒一樣。他較需要尋求像雪萊那樣的沉默,從他那寧靜與高深之中去找尋‘愛的涅槃’”[10]。或者說,雪萊那“象詩人一樣容易激動,象英雄一樣勇敢,象婦人一樣溫柔,象少女一樣羞怯,象莎士比亞筆下的愛瑞爾一樣輕捷”[11]的個性和蘇曼殊更為契合,也許蘇曼殊對雪萊并沒有像對拜倫那樣感悟得那么深摯,并產(chǎn)生那么深厚的共鳴,但是他的孤獨敏感,他的天真誠摯無疑和雪萊有更多的相似,他也便更容易領會雪萊在自己詩歌中所傾注的情感?!胺蚓Y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盵12]個性層面的相似使得讀者更好地領悟到作品所包蘊的情感內(nèi)涵與審美意蘊。因此,由于和雪萊相近的性格特點,蘇曼殊在接受雪萊詩歌時關注到了詩歌作為情感載體的美學特質(zhì)。
不僅是獲得《師梨詩選》過程中的一段情緣和相似的性格所帶來的情感體驗,蘇曼殊還將雪萊詩歌中的意象納入了自己的生活。蘇曼殊曾經(jīng)翻譯過雪萊的《含羞草》,他稱這首詩“峻潔無倫”[13]。雪萊詩中的含羞草充滿真誠的愛:“含羞草從根到葉都感受著愛,卻沒有什么愛的果實結(jié)出來,它接受得最多,也愛得更深,在只需要它時,可以完全獻身?!盵14]含羞草還是敏感而孤獨的,在詩中眾多植物中,只有含羞草是一年生植物,也沒有艷麗的花朵和芬芳的味道。詩中也寫到了死亡,但所言說的則是靈魂的不朽,“無論是那可愛的花園以及生活其中的美麗的含羞草,還是照顧花園的那位美麗的女士,甚至那里所有的美的氣味,美的形象,如不滅的靈魂一樣,從來沒有消亡?!切?、美與喜悅,也沒有任何變化。愚鈍的、只有肉身的我們?nèi)绻荒軆艋`魂,讓心靈脫去肉身的桎梏,就不能感受到那些美好的事物。”[15]因此,雪萊所贊頌的是一種不隨肉身死去的靈性的愛。含羞草孤獨敏感,卻蘊含著最詩意的感懷。而雪萊在寫下這首詩正是在“被查出肺病后,自知無法醫(yī)治,對自己將死越來越感到憂郁,自身就像含羞草一樣靈敏而易感”[16]。蘇曼殊的《題<師梨集>》寫于1909年上半年[17],可以推測他應該是在此前不久讀到的雪萊的詩歌。而在一封寫于1908年4月的信中,由于世事的不堪、生活的困窘、身體的孱弱、心靈的孤獨,蘇曼殊流露出了厭世的情緒:“濁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嘔血死耳。”[18]這樣的情緒和雪萊作詩的情緒是相近的,因此蘇曼殊更能感受到雪萊在含羞草中寄寓的感情。蘇曼殊翻譯的《含羞草》現(xiàn)已失傳,但是“含羞草”的意象在他的其他詩文中還頻頻出現(xiàn):“西班牙雪鴻女詩人過存病榻,親持玉照一幅,《拜倫遺集》一卷,曼陀羅花共含羞草一束見貽,且殷殷勖以歸計”[19]、“至余前,殷殷握余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shù)種見貽”[20]。不論這里的含羞草是實是虛,它都變成了愛的象征??梢哉f,含羞草的意象不再是雪萊詩歌中的幾個字樣,而是被蘇曼殊賦予了美好的感情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之中?!八囆g(shù)家的真摯程度對藝術(shù)感染力的大小影響最大。”[21]蘇曼殊對含羞草的情感恰可反映出他的真摯,從而他的譯作也勢必噴涌著濃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是對原文中藝術(shù)審美效果的復現(xiàn),甚至還可能是強化。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接受,處處都和自己個人的生命歷程和個人經(jīng)驗相融,這種情感共鳴引發(fā)了蘇曼殊對文學的審美觀照。
由于雪萊的詩歌承載了太多蘇曼殊的個人情緒,所以蘇曼殊在讀雪萊詩歌時往往會更加注重詩歌的抒情性,從而看到其中的審美特質(zhì)。在蘇曼殊對雪萊的評價和現(xiàn)存的蘇譯雪萊詩中,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蘇曼殊對于雪萊審美性的觀照。相比于這一時期雪萊在中國社會上革命性的臉孔,蘇曼殊眼中和筆下的雪萊則是一位藝術(shù)性的詩人。蘇曼殊從藝術(shù)審美的層面塑造了雪萊,這也是蘇曼殊對自己審美理想的一種建構(gòu)。
雪萊最早進入中國是在1906年[22]以一幅畫像出現(xiàn)在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小說》之中?!啊缎滦≌f》是梁啟超‘感情最為激烈’之時‘專欲鼓吹革命’的產(chǎn)物,該刊推介雪萊,用意顯然?!盵23]此后,對雪萊的介紹中影響最大的要數(shù)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文中,魯迅將雪萊和彭斯、拜倫等詩人并列,將他們看作富于反抗性的摩羅詩人:“舊習既破,何物斯存,則惟改革之新精神而已。十九世紀機運之新,實賴有此。朋思唱于前,裴倫修黎起其后,掊擊排斥,人漸為之倉皇;而倉皇之中,即亟人生之改進?!盵24]在清末民初的救亡的宏大語境之下,雪萊和其他西洋詩人一道,都成了宣傳革命的工具,對他們的譯介也往往停留在其反抗不公和追求自由的一面。這當然是雪萊個性中很重要的一個層面,但是絕不是全部。雪萊的詩歌除了其革命性的一面,還有藝術(shù)性的一面,他對詩的藝術(shù)審美性有著自己的見解。在他的《為詩辯護》一文中,他說道:“詩人如同夜鶯,身處黑暗之中,用最甜美的歌喉排遣內(nèi)心的憂慮。他的聽眾雖然看不到他,卻能被他所唱出的旋律深深吸引。他們被打動,心靈變得柔軟起來,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這種感動從何而來?!盵25]然而,出于救亡的迫切需要,雪萊作品中的審美色彩被遮蔽了。
而正當大多中國的有識之士做著這種功利性的救亡努力之時,蘇曼殊對雪萊的理解可謂獨樹一幟。作為一個浪漫任情的詩人,蘇曼殊的追求不在于功利的救亡,而在于精神之美的建構(gòu)。因此,蘇曼殊所看到的雪萊并不是一個全心全意投身革命的斗士,而是一個“哲學家的戀愛者”,認為雪萊的詩“像月光一般,溫柔的美麗,恍惚的靜止,在沉寂恬默的水面映射著”[26]。他所注重的是雪萊詩歌的優(yōu)美和哲思。他還試圖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為雪萊找一個定位,認為“拜倫足以貫靈均太白,師梨足以合義山、長吉”[27],當然這只是一個簡單粗糙的比附,錢鐘書就曾挑剔道:“至于拜倫之入世踐實,而謂之‘仙’,雪萊之凌虛蹈空,而謂之‘鬼’,亦見此僧在文字海中飄零,未嘗得筏登岸也。”[28]然而,我們不能以現(xiàn)在的學術(shù)眼光去苛求清末民初的人們,我們不是希望從蘇曼殊的話中得到一些富有學術(shù)啟發(fā)性的見解,而是應該試圖從中窺見蘇曼殊眼中的雪萊形象。蘇曼殊將雪萊比作李賀、李商隱,而李賀和李商隱詩歌的特點便是豐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感染力。葛曉音在談到李商隱的時候提到:“他繼承了李賀的‘長吉體’,善于以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想象神話中的情景,創(chuàng)造自己獨特美麗的意境?!玫渖钇А⑾胂笃纣?、風格纖濃、語言精工也是他在表現(xiàn)上刻意求新的一些主要特點?!盵29]而在蘇曼殊看來,李商隱的這些特點也正是雪萊詩歌的特點,雪萊詩歌中充滿了瑰麗的想象與美麗的意境。蘇曼殊在《潮音》中收錄了雪萊的Love Philosophy一詩,詩中列舉了眾多自然現(xiàn)象,營造了自然萬物彼此相愛相依的意境。蘇曼殊選錄這首詩,無疑體現(xiàn)了他對于詩中描繪的愛與美的認同和向往。不同于主流社會語境,蘇曼殊試圖將雪萊塑造為一個追求美與愛的哲學家和詩人。
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翻譯現(xiàn)在只留下了一首,即《冬日》。《冬日》出自雪萊的詩劇《查理一世》,是這部詩劇的最后兩段?!恫槔硪皇馈匪茉炝艘粋€暴虐的國王查理一世的形象,傳達了濃厚的反抗壓迫爭取自由的思想,這首詩的結(jié)尾是弄臣阿爾奇的唱詞,結(jié)合全詩壓迫和反抗的主題,這段唱詞唱出了黎明前的黑暗,營造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然而,蘇曼殊單挑出這一段,以五言古詩體譯出,脫離了原來整本詩劇語境的斷章不再有原文中呼之欲出的革命思潮,而是成了一幅冬日荒蕪景象的描繪,傳達出詩人孤寂的心緒,并透露著些許典雅敦厚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色彩。透過對原詩和譯詩的對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譯詩對原詩審美色彩的關注與呈現(xiàn)。雪萊的原詩是:
A w idow bird satemourning forher love
Upon aw intry bough;
The frozenw ind crepton above,
The freezing stream below.
Therewasno leafupon the forestbare,
No flowerupon theground,
And littlemotion in theair
Except them ill-wheel'ssound.[30]
蘇曼殊的譯詩是:
孤鳥棲寒枝,悲鳴為其曹。
池水初結(jié)冰,冷風何蕭蕭。
荒林無宿葉,瘠土無卉苗。
萬籟盡寥寂,惟聞喧挈皋。[31]
第一句中,蘇曼殊將原文的“her love”改成了“其曹”,淡化了情愛色彩,使得詩歌更為貼合莊重的中國美學。第二句中,原詩的風是“frozen w ind”,寒風仿佛也被凍僵,而蘇曼殊則譯為“冷風何蕭蕭”,“蕭蕭”在這里傳達的情緒便不僅僅是寒冷,它指“馬鳴聲?!仓革L聲;草木搖落聲?!盵32]它上承《楚辭》的“秋風兮蕭蕭”,中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無邊落木蕭蕭下”、“蕭蕭梧葉送寒聲”等詩句,可以說“蕭蕭”已經(jīng)融合這幾種聲音的凄冷蕭瑟之感,漸漸脫離原意而成為凄涼意境的寫照。蘇曼殊這句譯文不僅僅是對原文意境的傳達,更是加重了原文所攜帶的情緒。譯文的第三句是對原文意象上的還原,并將原文的“ground”譯作“瘠土”,與前半句“荒林”形成對偶,從多重層面刻畫了冬日的凄清,是對原文生動的呈現(xiàn)。最后一句則是對原文較為忠實的翻譯,并通過譯文將原文的含義與中國詩歌中“萬籟此都寂,惟馀鐘磬音”、“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等空寂的氛圍相銜接,營造了寂靜之美。不難看出,蘇曼殊的譯文是對雪萊原詩斷章取義之后的完整呈現(xiàn),雖然隱去了《查理一世》整篇的反壓迫情緒,但卻是對雪萊詩歌審美性的還原與再創(chuàng)造。而詩歌中傳達出的凄清之美,也是時時縈繞在蘇曼殊心中的情緒。他剔除了救亡語境所賦予文學的宏大主題,以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作為切入點,以文學性的眼光關注到了雪萊詩歌的審美色彩?!凹兇獾脑姷男木呈悄褡⒁暎兇獾脑姷男乃^境是孤立絕緣。心與其所觀境如魚戲水,忻和無間?!盵33]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翻譯,正是一種凝神注視,在文學成為救亡工具的時代之下,蘇曼殊的這種翻譯則是是孤立這種時代功利之風的對文本審美性的考量。通過對《冬日》一詩翻譯的個案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蘇曼殊的文學審美追求。
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深重的民族危機召喚著清末民初的有識之士積極投身于民族救亡和社會啟蒙的進程之中,以小說為代表的文學成為了改造社會的有力武器。而在這樣的社會洪流之中,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審美性給予了獨到的關注,這本身便是對忽視文學的文學審美特質(zhì)的社會語境的反撥,盡管這種反撥在當時顯得十分單薄。當然,蘇曼殊并不是遠離塵俗孤芳自賞的詩人,他并未將自己幽禁在藝術(shù)的孤島,在那樣一個風雨如晦的年代里,流淌著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的血液的蘇曼殊自然不會置國難于不顧,“眾生一日不成佛,我夢中宵有淚痕”正是蘇曼殊對于社會國家深切的關懷。他的《討袁宣言》、《三次革命家題辭》等雜文也無不體現(xiàn)著他作為一代亂世青年的血氣方剛。然而,急切地直呼救亡并不是蘇曼殊創(chuàng)作譯介活動的主旋律,縱觀蘇曼殊的譯介活動,特別是他對雪萊詩歌的譯介,不難發(fā)現(xiàn)蘇曼殊所要建構(gòu)的并不是或者并不主要是一個國富民強的社會國家,而是一個自由純凈的精神世界。他把濟世救民的抱負寄予在了一個審美理想之中,因此他才會在社會啟蒙的洪流之中呵護著文學的審美之維,以圖在文學的審美性之中獲取救世的精神力量。而在社會救亡高潮退卻之后,蘇曼殊對文學審美的觀照,下啟五四一代知識分子重建文學審美價值的努力,當我們梳理中國文學審美現(xiàn)代性的理路時,也會發(fā)現(xiàn)蘇曼殊的審美追求的重要與珍貴。
蘇曼殊對審美的追求首先攜帶了他太多的個人因子。從他得到雪萊詩集的過程,到他與雪萊性格的相近,直至他將雪萊詩歌意象與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這些都表明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接受首先是一種基于個人體驗的接受,正是由于個體性的感觀摻入其中,蘇曼殊譯作中的情感才會格外真實動人,才會注意到原詩的抒情特質(zhì),從而發(fā)現(xiàn)其中的審美意蘊。而個人體驗本身就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中所缺失的。由于建立在以族群為基本單元的社會之上,中國文化重視實用理性和人倫關系,而“整個族類群居點的關注焦點就放在了老人身上”,因此“對年老的恐懼成了社群的中心恐懼,這種恐懼使它們發(fā)明了一整套制約方式,來制約年青人?!@里個人性特別是青年的個人性是不存在的,因為每個人首先不是作為個體而存在的,他必須首先是族類整體的一份子,服從族類的整體的要求?!盵34]從古以來,我們便知道文學是抒情言志的,然而關鍵在于抒何人之情言何人之志。中國古代社會以儒為主的思想使得中國文人往往在不自覺之中抒發(fā)著社會強加在他們心中的感情,言說著社會期待下的心志。缺少個人真實可感的生命體驗的文學很難擁有真正的審美色彩,很難擁有深厚感人的力量。文學更不能只是社會政治的工具,不能只謀求社會的改良和進步而放棄了自身的美學維度。特別是到了近代,當整個族群面臨危亡,急迫的救亡呼聲便會蓋過一切,個人更是無法置民族苦難于不顧而追求自我個性的舒展。因此清末民初的文學帶有濃重的社會改良工具的意味,是啟蒙理性和工具理性的表現(xiàn),喪失了文學本身的審美特質(zhì)。
我們今天站在后觀的視角,看到了清末民初社會大潮中救亡與啟蒙的呼聲對文學個人性審美性的冷落,但我們卻不能苛求當時處在時代浪潮中的人們對個人性審美性的邊緣化。我們今天所要做的,不是片面地否定清末民初的主流文學,而是進行謹慎的反思。反觀那個時代遺留給我們的思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啟蒙的世紀里,文學太熱衷于扮演急先鋒的角色,一廂情愿地發(fā)揮了太多太多的代償功能,這種過度的承當,并不利于自身的健全成長?!盵35]文學應該守住自身審美的陣地,在這片陣地中思索每一個個體所面臨的艱難窘迫的生存處境,以一個個個體的真切體驗來反抗工具理性對個性和審美的壓抑。“個人風格的美學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審美現(xiàn)代性的一個特征,那就是現(xiàn)代藝術(shù)所具有的顯著的自我意識?!盵36]在融匯著個人經(jīng)驗的審美追求中,文學才得以維護其獨立性并不斷發(fā)展,由此才能在其審美的維度上擔負起作為人類社會鏡像的使命,并成為人類精神理想的烏托邦,引著人類向真善美的層面不斷邁進。
上升一個層面,我們也可以說每一個個體生命,其本身便是藝術(shù)審美的?!吧恼軐W本質(zhì)上就是藝術(shù)的,是通過藝術(shù)才能完整地予以表現(xiàn)的?!盵37]每一個生命都有其自身的個性色彩和運行軌跡,而這種個體生命的狀態(tài)是任何集體都壓制不了替代不了的,也是任何理性思辨都無法抵達的。生命中有邏輯,也有偶然;有理性,也有沖動;有集體的因子,但更多的屬于個人。因此,生命本身其實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品,我們應該對之以藝術(shù)審美的眼光來看待,而文學作為一種直接關乎于人的精神現(xiàn)象,更應該保持其審美維度。這樣說固然不是在否認文學的社會功能,也絕不是無視文學中所蘊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與其所承擔的社會文化建構(gòu)之使命,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都不會只是形式結(jié)構(gòu)上的標新立異和浮華虛榮,而一定有其人文價值層面的深度。不過,我們?nèi)孕枰诂F(xiàn)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之中強調(diào)文學的審美色彩,這是對中國文化、對個體生命的普遍忽視和對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之中可能出現(xiàn)的人被理性工具所異化的警惕和對抗。在蘇曼殊對雪萊詩歌的翻譯中,他融合著自己個性色彩和生命軌跡的對詩歌審美性的追求應該在革命大潮平息之后的今天給我們以啟發(fā)。蘇曼殊超拔于物質(zhì)層面的精神追求更是不能被我們所忽略。他“大膽標舉拜倫、雪萊等‘惡魔詩人’的浪漫精神,極力推崇‘至性之作’”[38],并在譯介中給予審美的關照,抒發(fā)他審美的理想,這在五四之后得到了傳承,也應該給我們帶來當代思考。
五四時期,民族救亡的高潮已經(jīng)逐漸退去,社會知識分子開始對中國進行文化層面的反思,他們開始關注到了作為個體的人,并對審美層面進行了價值更新。冰心便指出:“文學家!你要創(chuàng)造‘真’的文學嗎?請努力發(fā)揮個性,表現(xiàn)自己。”[39]郁達夫也指出:“藝術(shù)的價值,完全在一個真字上。”[40]這時的文學開始對人生真處的關注。而蘇曼殊對待文學的真誠和對美的追尋,則成為他留給五四一代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錢玄同曾說:“曼殊上人思想高潔,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41]五四時期也出現(xiàn)了為人生、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雖然這種文學藝術(shù)的自覺十分短暫,很快又淹沒在新一輪的救亡浪潮之中,但是這種與蘇曼殊一脈相承的文學審美追求,時時顯現(xiàn)于文學發(fā)展的脈絡之中,這也說明了文學審美長久的生命力。縱然蘇曼殊對于文學審美性的堅守不是,也不可能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但卻是對文學之為文學的維護,是對美與真的富有詩意的追尋,盡管無關國事民瘼,無關經(jīng)世致用,但卻是人類永恒的精神向往。因此,柳亞子稱蘇曼殊是中國近代“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人物”[42],頗為中肯精到。
從“誰贈師梨一曲歌,可憐心事正蹉跎”的思慕,孤獨敏感又天真誠摯的相似個性,“含羞草”的“峻潔無倫”,到對雪萊“哲學家的戀愛者”的形象定位,以及對《冬日》一詩的充滿凄清之美的翻譯,蘇曼殊對雪萊的接受和譯介數(shù)量雖不多,但卻始終盈溢著個人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情感,他通過譯介表達了自己的對真和美的追求與向往,并嘗試從精神的維度建構(gòu)他理想的社會。這種融合著個人經(jīng)驗的審美追求在整個清末民初,乃至從古以來的中國社會之中都顯得彌足珍貴。他在一個重功利的時代中對文學審美特質(zhì)的維護和追求,也必將成為后世的精神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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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ursuitof Literary Aestheticsby Su M anshu through Translating Shelley
LIU Yu-xiao
(Schoolof 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Generally,literary translationaimsatsocialrenovationand progressduring the lateQing dynasty and thebeginn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w ith theweakening of the aesthetic element in literature as a byproduct.However,it is special to notice thatSu Manshu expresseshisown pursuitof aestheticswhile translating Shelley's poems.He tries to save hisnation and people through theway of spiritualaesthetics,which can be regarded asa valuable spiritualsource in the construction ofmodernity in China.
Su Manshu;Shelley;translation;personalemotion;literary aesthetics
I206.5
A
1674-7356(2016)-01-0043-06
2015-11-09
劉雨瀟(1992-),女,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和翻譯研究。
時間:2016-02-28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60228.1127.012.htm l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6.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