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飛
你可知道舊時代的南方姑娘,她們如后院的海棠,著茶色印花錦扣旗袍。柳葉眉,纖柔玉手,發(fā)絲規(guī)矩地盤成花狀,綰在耳后。與人講話輕聲細語好比淡茶,清香久久留于唇齒之間。性格內秀、寡言。二三事便能概括她們的一生。
我曾生活在那樣一個杏花繁盛的地方,每個姑娘都或多或少帶著些云淡風輕,臉上或濃或淡的妝容不曾有大喜大悲。你愿意聽我講從前的故事嗎?那是一段麻衣繡鞋坐石欄的年華。
嚶嚶鳥鳴,遠聽似龍囈,和著阿柒姑娘毫無顧忌的笑聲傳來了。我坐在家門口有青苔的石級上,看著阿柒遠遠地跑來。眉目間沾著晨曦的露水,不到兩尺寬的肩膀上隱約落了些花瓣。她喘著氣,拍打著麻布樣的七分褲,還不忘四下掃視一番,看看白奶奶有沒有發(fā)現她小跑的模樣。
阿柒是姑娘中提倡城市化的骨干,自從那一天起,只要在白奶奶看不到的地方,都有撤下盤發(fā)簪的阿柒。好多姑娘也學著她的樣子扎單辮,小跑,穿從城里淘汰下來的廉價短褲。白奶奶和其他長輩對此總是很困擾,卻又無能為力。白奶奶老了,蒼白的鬢發(fā)撩在耳后,依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夾起來,用的還是她年輕時的發(fā)飾。
我拈起一朵落在阿柒發(fā)梢的花,低頭避開她的含露目。我和阿柒是在一次城市化活動上相識的。作為去過一趟大城市的姑娘,同時也作為這個計劃的發(fā)起人,我自然備受矚目。每個穿著繡花布鞋的姑娘都憋著自己的南方口音,努力用普通話交流,時不時便因為前鼻音與后鼻音叫囂起來。
而那個唯一散著頭發(fā)的姑娘,一手攥著盤發(fā)簪,一手拽著中衣袖。咬緊了薄唇,一言不發(fā)地聽著,聽著,似乎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姑娘就是阿柒。她的目光時不時與我相碰,又像故意躲開似的。但在這些叫嚷著城市化的姑娘中,她卻是唯一一個將細致的盤發(fā)散下來的姑娘。
我不知道是誰讓她終于下定決心支持這個一家三畝地的小地方城市化的,就像我不知道她竟會從默默無聞變成了牽頭人。曾經少言寡語的她不止一次同我講過:“阿玖,我能變成現在這樣的我,真是多虧了你呢?!?/p>
現在想想好笑,我也曾以為阿柒這一代的姑娘,會和舊時代的長輩們獨特得不一樣。
經過我們二人對視時長久的沉默,我終于還是決定告訴她,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鞍⒕粒憧次以卩忔?zhèn)買到的發(fā)帶!”還不等我開口,她便適時地打斷了我,“這個純黑白的發(fā)帶好好看,但是很貴呢,我攢了一個月的散錢才買來了。為此,我還和看攤的老板搞好了關系,下次你去的時候,可以便宜兩角錢喲?!薄鞍⒕?,剛剛我在和其他姑娘討論你呢,大家都對你特別崇拜,認為你是要見大世面的人?!薄鞍⒕?,白奶奶身邊的郭阿姨最近好像對她家阿果參加城市化計劃的行為有點認可了呢!”“阿玖,我跟你講啊……”“阿玖……”
就像知道我要說什么了似的,她的話匣子一開就合不上了,哪還有一點兒南方姑娘的樣子。我也不忍心打斷她,任憑她跟我說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不一會兒,看她睫毛忽閃忽閃的,竟紅了眼眶?!鞍⒕?,阿、玖……”
我只覺得驚詫,隨后又被一片不知所措的沉默代替了。一瞬間,梟鳥棲臺亂鳴,蔥林闊影混暈?!斑@是怎么了,阿柒,我還什么都沒講呢?!薄澳憔褪且吡耍 卑⑵庖晃孀?,眼淚就潸然而下。
眼比山泉清澈,淚比曦露朦朧。指比雨絲纖長,唇比百花琳瑯。
后來的后來,我就離開了。記憶中關于那段經歷的回憶,只剩下一片模糊。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城中聽說了些阿柒的事情,她似乎已經會自己縫補裙裝了。送貨的郭阿姨說,我走之后,那群姑娘也不再興城市化了,又都慢慢用些古樸的卡子把頭發(fā)盤上去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阿柒和姑娘們的事情了。
嘿,你知道舊時的南方姑娘嗎,她們寡言、倔強,自從她們過了那段似水年華,就斂起了張揚。
只有當年認識她的人,才會知道她曾經擁有過一條象征不屈的長裙,一根清爽利落的發(fā)繩,和一個悠揚不羈的微笑。
再見到阿柒時,恍惚問我已想起了在白奶奶家看到過的、她年輕時候的模樣。
佳作點評
小地方和大城市的地理差別,旗袍發(fā)髻與麻褲單辮的裝束之異,都映襯出了阿柒姑娘的與眾不同。兩地之遙隔不斷思念的腳步,字里行間充溢著對阿柒姑娘的懷念。文章情感細膩,如沁人心脾之甘泉;語言清麗,頗有古樸之感。構思巧妙,娓娓道來,令讀者恍若置身另一方世界。首尾呼應,思緒邈遠,給讀者以回味和想象的空間。
(李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