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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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門羅作品《逃離》中的焦慮女性
龍曉梅
(廣西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在門羅的作品集《逃離》中,女性人物被放置于極其艱難的處境之中,她們深受傳統(tǒng)意識的擠壓,在婚姻、情感、家庭、道德的夾縫中苦苦掙扎,不知逃往何處,譜寫了一曲曲女性的悲愴之歌,她們的處境通過她們的身體焦慮展現(xiàn)出來,也從中折射出女性作家門羅的女性意識。
愛麗絲·門羅;逃離;焦慮;女性主義
2004年,加拿大著名女作家愛麗斯·門羅的著作《逃離》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作品當年即獲得了布克獎,加拿大吉勒文學(xué)獎,同年入選為《紐約時報》年度十大最佳圖書之一,同時又被法國《讀書》雜志評為年度最佳外國小說,更為可喜的是,憑借著《逃離》,門羅獲得了文學(xué)世界的最高榮譽——201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由于《逃離》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力,門羅聲名益盛,2005年,門羅被《時代》雜志評為該年度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100位人物,獲得了 “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加拿大的契科夫”等高度贊譽。有學(xué)者甚至認為,《逃離》完全改變了門羅的人生。[1]
《逃離》是一部由八篇名為《逃離》()、《機緣》(、《匆匆》()、《沉寂》()、《激情》()、《侵犯》()、《播弄》()、《法力》()的短篇小說組合成的一部小說集。[2]除了《機緣》、《匆匆》、《沉寂》三個故事內(nèi)容之間有所關(guān)聯(lián)外,其它五篇小說內(nèi)容看似互不相干,然而整個八篇小說卻又似乎渾然一體,它們所描述的背景、遭遇、情感相似,均以逃離作為主題,以女性作為主要人物,講述的是朱麗葉、她的女兒佩內(nèi)洛普、若冰、格雷斯、南希等多個女性在加拿大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遭遇到的婚姻、情感、家庭、道德等各種各樣的問題和困惑,展現(xiàn)出女主人公們在傳統(tǒng)意識壓迫下的情感焦慮狀態(tài)。門羅筆下的女性在婚姻、情感、家庭、道德的夾縫中苦苦掙扎,想要逃離卻不知該逃往何處,從中折射出女性作家門羅的女性意識、對女性現(xiàn)狀的深切憂慮和關(guān)懷,展現(xiàn)了門羅的女性主義思想。
(一)在圍城中掙扎的女性
《逃離》中的女性往往處于不斷的逃離的過程當中,未婚的女性出于對愛情和婚姻的向往,不顧父母的反對而奔向心儀男性的懷抱,然而,等待她們的并非是她們期待的幸?;橐錾睢R孕≌f集中的第一篇小說,也就是小說集用之命名的《逃離》為例,女主人公卡拉不聽父母的勸告,放棄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跟以訓(xùn)馬為生的青年克拉克結(jié)合到了一起??ɡ瓉磉^著富足的生活,為了與克拉克在一起,付出了許多,她以前從不知道什么叫“活動房屋”,現(xiàn)在卻要自己住在里面。她以前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從來不用考慮油、鹽、柴、米等東西,現(xiàn)在卻要親手粉刷所居住的房屋的廚房、浴室、家具的漆。以前從來不用擔(dān)憂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現(xiàn)在卻要為是否有人來參加馬術(shù)培訓(xùn)而苦惱。然而,即使這樣,她的婚姻生活也每況愈下,剛開始時,克拉克還對她言聽計從,然而好景不長,慢慢的克拉克就開始經(jīng)常對她發(fā)脾氣,自己玩電腦游戲而對她不聞不理,后來發(fā)展到妻子傷心時想抱著丈夫以求一絲安慰時,他也坐著一動不動,手也沒有離開鍵盤。除此之外,克拉克還是一個自私、貪婪、心胸狹窄的男人,他能為物質(zhì)利益千方百計敲詐別人,甚至于可以出賣妻子的感情。對于卡拉而言,她為了這樣一個男人背棄了深愛自己的父母親,而卻得不到她所渴望的感情,那種深切的失望和打擊使得她終日生活在冷漠的精神世界里在。
由《機緣》、《匆匆》、《沉寂》三個短篇所組成的系列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朱麗葉與卡拉也有著相似的命運,受到良好教育并有著拉丁文教員身份的朱麗葉因為機緣在火車上結(jié)識了以打漁為生的埃里克并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他,為了他遠離父母,放棄了工作,在沒有與埃里克結(jié)婚的前提下與之生活多年并生下了女兒佩內(nèi)洛普。然而,埃里克并非朱麗葉的良人,他風(fēng)流成性,與眾多的女性保持著曖昧的關(guān)系,甚至將與其她女人尋歡辨稱為“只不過在干草堆中打幾個滾”,在他與朱麗葉的女兒佩內(nèi)洛普離家出走后,他與舊愛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使得朱麗葉與他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對朱麗葉而言,她不敢奢求父母的原諒,同居男友無法給身懷浪漫情懷的她想要的幸福感,叛逆的女兒既不理解她也不愿跟她一起生活。最終,埃里克出海打漁時遭遇海上風(fēng)暴罹難,女兒佩內(nèi)洛普離家出走,朱麗葉變得孤苦無依。無論是卡拉,還是朱麗葉,她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都沒能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在男權(quán)意識的壓迫下,她們只能在婚姻中無助的掙扎。
(二)無法抓住的親情
在《逃離》中,不但女性所要追求的婚姻幸福遙不可及,就是親情也猶如鏡花水月,距離她們甚遠。朱麗葉含辛茹苦,將女兒佩內(nèi)洛普扶養(yǎng)成人,然而,就在佩內(nèi)洛普20歲那年,她還是疑似跟一個稱為“精神平衡中心”的宗教團體離開了。朱麗葉堅持不懈的尋找了五年的時間,足跡遍及任何有佩內(nèi)洛普傳聞的地方,然而最終還是音信全無,最后,又過了若干年,當朱麗葉已經(jīng)斷了要尋找女兒的念頭之時,才偶然從佩內(nèi)洛普的同學(xué)處得知,她已嫁到了加拿大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上,育有兩個兒女,生活過得不錯。而且,從佩內(nèi)洛普同學(xué)的口中得知,其實這么多年來佩內(nèi)洛普完全了解朱麗葉的境況,只不過她不愿意與朱麗葉聯(lián)系。朱麗葉為尋找女兒奔波勞碌、歷經(jīng)艱辛,不放棄任何一絲的機會尋找女兒,是因為她心中難以割舍的親情,然而她所苦苦追尋的親情在女兒看來,只不過是一種父母對兒女的控制關(guān)系,女兒雖然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但卻不愿再見她一面,正如她當初不顧一切要逃離自己父母一樣,自己的女兒最終也要從她身邊逃離。不僅如此,從《逃離》中大多數(shù)女性來看,她們都是背棄了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的意愿,父母成為首先需要逃離的對象,親情對于父母來說,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品,卡拉如此,朱麗葉如此,她的女兒佩內(nèi)洛普也是如此。
(三)道德與愛情的兩難
《逃離》中的女性還不得不生活在道德與愛情的夾縫中,《激情》中的格雷斯即將與未婚夫莫里完婚,然而,在一次偶然的腳部受傷的小意外中,她與幫她包扎的醫(yī)生,莫里的哥哥尼爾一見如故,碰撞出了心靈的火花。于是兩人即刻外出,在經(jīng)歷了喝酒、賞景、駕車等一系列事件后返回格雷斯所住的旅館。第二天早上,傳來了尼爾撞橋自殺身亡的消息。此后,莫里告訴格雷斯,只要格雷斯否認她與尼爾的關(guān)系,他們就可以重歸于好,然而,格雷斯不但沒有否認,反而承認了她與尼爾的關(guān)系,但是最后,卻又不得不接受莫里父親給的一千元的支票。小說中描寫了尼爾和格蕾斯的相識相知,以及尼爾的死亡,側(cè)面反映了尼爾深受道德與愛情的雙重折磨,而格雷斯也一樣深陷在情感與道德的旋渦之中。格蕾斯盡管生活拮據(jù),但卻勇于追求自我,即便沒有出生在優(yōu)渥的家庭里,她仍然通過努力讀書去充實自己,盡最大能力給予自己精神上的滿足。正因為如此,她“不受別人看法的影響”,置與莫爾的利害關(guān)系不顧,勇敢地承認了與尼爾的關(guān)系,這是她心靈中道德與愛情斗爭的結(jié)果。《逃離》中的女性人物就這樣生活在道德與情感的兩難之中,她們的自我深受社會陳規(guī)舊約的壓迫。
(一)性焦慮
女性們在性愛上表現(xiàn)出緊張和不安?!短与x》中的女性們,在與丈夫做愛時喜歡進行性幻想。每次做愛,克拉克都要卡拉講述想象的她與粟米森通奸的細節(jié),卡拉每一次都順從克拉克的意思進行編造,久而久之,這無中生有的事實竟似乎就變成了真正的事實,以至于克拉克竟然異想天開以此為由敲詐賈米森太太。知識女性朱麗葉也是如此,為了在性愛上吸引丈夫埃里克,她甚至“放棄了自己鐘愛的古典文學(xué)的研習(xí),閱讀的一切似乎都是與偷情通奸相關(guān)”。小說中女性們的這一身體行為展現(xiàn)出這樣一個事實:經(jīng)過多年的婚姻生活,在性生活上男性們普遍對于自己的妻子產(chǎn)生了厭倦的情緒,夫妻雙方只有依靠性幻想才能激起丈夫的性愛激情,性,本來是聯(lián)系夫妻關(guān)系的紐帶,是愛情的表達方式,當性愛需要通過通奸、偷情的故事才能得以維持時,夫妻之間的情愛早已名存實亡,他們在精神上早已不再屬于彼此,剩下的只是肉欲和無邊無際的空洞。
(二)物質(zhì)焦慮
《激情》中的格雷斯的一個行為值得注意,她在承認了自己與未婚夫的哥哥的感情之后,卻還不得不接收未婚夫父親給她的一千元的支票,她的這一行為令人深思。其實《逃離》中的女性往往是缺少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小說中的女性們通常在經(jīng)濟上無法獨立,她們的生活通常以男性為中心。當卡拉離開父母,投向克拉克的懷抱后,她便要依靠克拉克生活,在克拉克的培訓(xùn)學(xué)校做幫手,干著各種各樣的活兒,甚至要為馬鏟糞。后來,為了生計所需,雖然極其不愿意,還是不得不到賈米森家做保姆,照料生病的賈米森。而朱麗葉在放棄了教師的職位投奔埃里克后,也不得不依靠打漁的埃里克為生,當埃里克與別的女人鬼混到一起后,在她看來自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一切”,當然這一切既包含了情愛,自然也包含了生活的來源。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導(dǎo)致了安全感的缺失,在女性人物身上形成了物質(zhì)焦慮。
(三)歸屬焦慮
《逃離》中的女性們總是無法停留,她們像是無根的浮萍,不停地從一個地方飄向另一個地方??ɡx開了父母,奔向克拉克,而在對婚姻極度失望之時又想要逃離,可逃離之后卻可悲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無所依托,最終不得已還是回到那個冰冷的家。朱麗葉放棄了自己的工作,離開了父母,滿懷對愛情的期待投入了埃里克的懷抱,然而隨著埃里克的背叛,她的思想又開始飄移。而格雷斯有一個在別人眼里跟她很相配的未婚夫莫里,盡管如此,她卻覺得自己跟未婚夫之間總是缺少點什么,在她與未婚夫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她跟莫里的哥哥尼爾相遇相知,最后跟尼爾一同出走。表面上看,是《逃離》中的女性有著不安份的心,她們難以滿足,其實,卻是她們的缺少歸屬感的表現(xiàn)。她們懷著純真的情愛之心,充滿了對于美滿生活的幻想,卻發(fā)現(xiàn)一陣停留之后,愛情又已失去了依附的場所,歸屬的焦慮使得她們只好重新啟程,重新尋找??康母蹫?。
弗洛伊德通過大量的觀察研究后認為,焦慮產(chǎn)生的原因之是由于人們對環(huán)境中真實危險的反應(yīng),是“自我對于危險的反應(yīng),是逃避之前的預(yù)備”[4]。《逃離》中的女性們所表現(xiàn)來的在性愛、物質(zhì)、歸屬感上的不安、緊張正是由于她們所處的環(huán)境所致。波伏娃認為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只不過是一個子宮”[5],雖然歷經(jīng)兩次世界婦女運動,社會性別歧視現(xiàn)象有所下降,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然而,這個世界仍然是一個男權(quán)世界,男性仍然主宰著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男權(quán)意識在大多數(shù)男性的腦海中根深蒂固,他們在男女平等的口號下仍然僅僅將女性視為性愛、生兒育女和照顧家庭的工具。《逃離》中所描寫的缺少愛、缺少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們,正是西方現(xiàn)實世界中女性地位的反映,她們的焦慮展現(xiàn)出女性在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的尷尬處境。
貝蘭(Carol L. Beran)認為:“門羅在她的小說中主要暴露了女性被成為犧牲品的過程”[6]。門羅作品中的女性,是男性的依附物,她們以男性為中心,生活在男性的陰影中。她們基本上沒有全職工作,只是在照顧家庭之余,到附近進行兼職。這反映了門羅對于加拿大女性的認識,在門羅看來,在高度宣揚男女平等的今天,男女地位其實遠未平等。以門羅本人為例,她從小就受到了母親的“怎樣做一個女人”的灌輸,不得不學(xué)習(xí)針線活等女工。在20歲那年因為生活拮據(jù)嫁人以后,又不得不承擔(dān)起所有的家務(wù),肩負工作與家務(wù)的雙重重擔(dān),甚至是自己最鐘愛的寫作,也只能在家務(wù)之余,偷偷地進行。門羅自己認為,自己一直過著“雙重生活”,在家務(wù)與工作中尋找平衡,在家務(wù)與寫作中尋找平衡。[7]正是門羅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鑄造了她的女性意識,無怪乎在門羅的作品中,無論女性怎樣努力,都會離她們想要的東西相距甚遠。她們一次一次的追尋,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不斷的尋找中身心交瘁,人生充滿苦難。
當然,門羅作品中的女性不僅僅是人生充滿苦難,她們還是不愿意屈服的女性,她們總是在不停的追尋自我,她們敢于為了自己的幸福采取行動。雖然,一次又一次的追尋的結(jié)果令她們失望,然而她們絕對不會停下前行的腳步。就如同卡拉一樣,第一次從父母身邊逃離,在克拉克處進行了停留,然而,當克拉克令她失望,沒有給予她想要的愛情后,她又進行了逃離,雖然,在她逃離之后又回歸了家庭,然而,下一次逃離似乎又將開始。小說中人物的行為就是門羅自己的人生抒寫,門羅也在不斷的離開一個地方,奔向另一個地方。20歲那年,門羅從大學(xué)逃離了,嫁給了第一任丈夫,然而,由于丈夫讓她整日埋沒于家務(wù)之中,沒有給她要的寫作自由——門羅的自我,門羅從他的身邊離開了。當門羅離開第一任丈夫時,她說:“失去了自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疲憊和令人灰心,丈夫不改變,那我就改變吧”[8]。萊斯波利奇(Rasporich)認為“對于身份的追尋,對于女性的定義和地位的認定是門羅小說從未間斷的中心主題……女性主義是門羅的主要興趣,她質(zhì)疑社會對女性的禁錮,反叛社會對女性的禁錮”[8]。門羅《逃離》中的女性們的身體行為,展示了門羅的女性思想意識:女性雖然身處苦難,然而要為自我的實現(xiàn)而不懈努力。
門羅作品中的女性和她們的身體行為體現(xiàn)了門羅的女性意識,一方面,門羅對女性的社會地位遠未滿意,對她們也是對自己深切同情,然而,門羅在為女性的處境擔(dān)憂思索的同時,另一方面,門羅希望女性能夠為了自我不斷奮斗,以爭取自己應(yīng)該獲取的幸福和權(quán)利。
[1]Thacker,Rober,Alice Munro.Writing Her Lives:a Biography[M].Toronto: McClelland & Stewart Ltd.,2005:524.
[2]Munro,Alice.Runaway[M].New York: Random House,Inc.,2004.
[3]中國大百科全書編委會.中國大百科全書[Z].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4.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324.
[5]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桑竹影,南珊,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
[6]Beran,Carol L.Margaret Atwood and Alice Munro.Writers,Women,Canadians[A].Critical Insight: Alice Munro[C].ed.May,Charles E.Massachusetts: Salem Press,2013,p.90.
[7]Ross,Catherine Sheldrick.Alice Munro.A Double Life[M].Toronto: ECW Press,1992.
[8]Rasporich,Beverly J.Dance of the Sexes: Art and Gender in the Fiction of Alice Munro[M].Edmonton:The 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1990.
(責(zé)任編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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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6)01-0037-03
2015-10-27
龍曉梅(1981-),女,廣西桂林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講師,主要研究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