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學民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 大學外語教學部,福建 廈門 363105)
外國文學研究
試論神話傳說與生活事實的辯證藝術
——以赫爾曼·麥爾維爾小說《漂亮水手》為例
衡學民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 大學外語教學部,福建 廈門 363105)
赫爾曼·麥爾維爾的《漂亮水手》是一個回顧性和預言性的作品,這個故事“集合”了麥爾維爾最后幾年的思想和藝術精華。在麥爾維爾一貫熟練使用的故事表面之下,《漂亮水手》是事實和謊言的結合體?;谡J知論的水平,這個故事闡述了在創(chuàng)造性過程中事實是怎樣轉變的;這里麥爾維爾運用了神話因素來質疑圣經(jīng)中的“事實”。在美學的水平上,《漂亮水手》體現(xiàn)了麥爾維爾的藝術理論。在《漂亮水手》中,希伯來文化和希臘文化的辯證關系象征性地呈現(xiàn)在人物設置和他們的行為上。
《漂亮水手》;赫爾曼·麥爾維爾;神話;藝術
赫爾曼·麥爾維爾是十九世紀美國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與納撒尼爾·霍桑齊名,被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他一生經(jīng)歷非??部?,出生時家庭殷實富裕,但之后家道中落。在成為小說家之前,為了生存不得不在各種工作中尋求自己的立足之地:他曾作為水手跟隨商船到過英國的利物浦,也正是這些豐富的人生閱歷與體驗讓他對當時的社會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與理解;在太平洋捕鯨船的海上經(jīng)歷對其日后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與航海有關的小說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他的小說大多取材于海上冒險經(jīng)歷,如以其海上經(jīng)歷為事實依據(jù)寫成的杰作《泰比》、《奧姆》、《白鯨》、《漂亮水手》等。麥爾維爾作品中與航海有關的小說寓意深刻,其傳奇式的航海經(jīng)歷為他的小說注入了神秘感,勞倫斯稱麥爾維爾為“現(xiàn)代的北歐海盜”*[英]D.H.勞倫斯:《勞倫斯論美國名著》,黑馬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33頁。。而他對宗教與神話的獨特詮釋實現(xiàn)了其文學藝術的自我確立,麥爾維爾生前其作品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直到20世紀二十年代才開始得到廣泛的關注與認可。《漂亮水手》是作者晚年時構思與創(chuàng)作的,不過直到他離世作品也沒有真正地完成出版,而是以手稿的方式被保存下來,在他過世很多年后才得以發(fā)表。《漂亮水手》是一部關于人性思考與體驗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關于事實和藝術關系的諷喻性的神話類型的作品。
《漂亮水手》整部作品可以算作是一部典型的英雄式的探索與回歸的神話類型作品,麥爾維爾通過神話敘事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內在自我的人生體驗與價值,這部作品凝聚著他對宇宙和人類本性問題的哲理探索?!胞湢柧S爾的幾部主要作品合起來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連貫的,及其有價值的探索性的神話。如同一般的神話研究,這些作品里探討并比較了世界上不同的神話,將神化過程理論化,并致力于探尋這些神話里所蘊含的寓意,危險和價值。但和一般的神話研究又有所不同的是,在這些作品里,很多神話是作為規(guī)范和定義行為的方式而存在的;神化的過程在行動中被戲劇化了;通過在行動中展示神話自身,他們戲劇化地表現(xiàn)了神話的寓意,危險和價值。”*Franklin,Howard Bruce.The Wake of the Gods: Melville’s Mytholog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203.美國歷史學家理查德森在《美國文藝復興中的神話和文學》一書中對麥爾維爾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在同時代的美國作家中,赫爾曼·麥爾維爾顯然更熟知關于神話的問題,同時也傾注了更多的興趣?!?Richardson,Jr.,Robert D..Myth and Literature in the American Renaissance.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P195.神話是找出人類精神潛能的線索,神話小說為麥爾維爾藝術的自我確立起了巨大的作用,麥爾維爾筆下始終帶神話學的痕跡,他文學作品中的神話性是其寫作的基本意旨和動機,以此傳達出作品本身要表達的生命哲理。麥爾維爾對自然有自己獨特的感知能力,他對生活本身有意進行一些夸張與變形,同時將自己的情感付諸其中。
一、神話中清白與罪惡的事實轉化
麥爾維爾《漂亮水手》的古典故事產生了諸多的解釋。《漂亮水手》與其說是關于事實與藝術關系的航海故事,不如說是一部關于事實和藝術關系的諷喻性的神話傳說。比利·巴德和克拉格特之間的沖突使在光明和黑暗中以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力量為基礎的基本辯證法更加戲劇化,在《漂亮水手》中希伯來文化和希臘文化的辯證關系象征性地呈現(xiàn)在人物設置和他們的行為上。在麥爾維爾的藝術視角里雙重力量通過比利和克拉格特來展現(xiàn),作為執(zhí)行人的維爾在把比利轉變成神話英雄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比利呈現(xiàn)了在麥爾維爾早期作品中讓觀眾陶醉的快樂、能量、柔情和好的愿望,以及風格品質。克拉格特象征著加爾文主義原罪和墮落的意識,這是麥爾維爾想象力的一個基本部分;不過,麥爾維爾鄙視它的天真刻板思想和虔誠卻又偽善,以及罪惡的專制管制對那些違反法律的人所造成的罪惡和恥辱。約翰·克拉格特既是邪惡的罪人,同時也是一個“多受痛苦的人”,他既是麥爾維爾又不是麥爾維爾。
對于倫理觀受猶太和基督教教學、古希臘羅馬法律、哲學以及歷史很長的浪漫個人主義影響的那些讀者來說,比利在道德層面是清白的,海軍報告最終證明是完全錯誤的。比利作為原型英雄被呈現(xiàn),而克拉格特則作為墮落的反派人物被呈現(xiàn)。盡管比利顯然違反了軍事法,但我們相信這個情況是個“例外”:比利正在對抗謊言,而殺死克拉格特并非故意。原本克拉格特是清白的,而巴德是有罪的,這是確切的事實。1885年麥爾維爾首次寫《戴手銬的比利》,故事內容是關于一個水手因為犯了罪而要被執(zhí)行死刑前夜的沉思。1888年當他再次擴充這個故事的時候,比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變。在敘述過程中,我們要注意:“在這樣的欺騙環(huán)境中……克拉格特和巴德身上被擬人化的清白和罪過實際上已經(jīng)轉化了”*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03,p.44,p.44,p.44.。有評論家曾說:“敘述者把比利的形象理想化……在文字上太美好以至于顯得不真實了?!?Lyon Evans,Jr.,“‘Too Good to be True’:Subverting Christian Hope in Billy Budd,”.New England Quarterly,1982(5).p.53-323.比利與傳統(tǒng)的神話人物相似,盡管對他的懲罰是應得的,他的敬慕者仍把他看作是救世主及受害者。由于麥爾維爾把比利理想化了,清白和罪惡的確“改變了位置”:原本有罪的比利在故事結尾的時候被簡化為一個名字,這個清白的比利出現(xiàn)在了首要的位置。
希臘悲劇主角是自由的,他們最終的命運由他們自己掌控,其“受難”的結局是他們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他們是自由的行動者。比利超越個人的私心,真心投入地去解決矛盾,他個性特征中的優(yōu)良本性與生俱來,同時我們可以看出這樣的本性也是其弱點所在。由于神秘的轉化,英雄免于責備:他“確實做了被指控的事情,不過這不是故意為之”;或者他只是“一個攻擊邪惡怪獸的好英雄”。這與希臘悲劇主角“過世”說理論概念相關:“在同性群體中,英雄具有無可指責品質的一個小缺點,亦或是一個小弱點?!?Rene Girard,The Scapegoat,trans.Yvonne Freeero.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6.p.77,80-82.往往有奇跡般的神秘在英雄出生或者死亡的時候發(fā)生。比利神秘的出生和“異?!钡乃劳觯旅娜秉c和“非凡”的本性,以及維爾揭示比利是“上帝的天使”,所有這一切在比利形象中結合超越了“人類的記錄”。然而像神一樣的表面描述包含了模糊性,進而破壞了故事的“真實性”*Stanton Garner,“Fraud as Fact in Herman Melville’s Billy Budd,”.San Jose Studies,1978(4).p.82-105.。
麥爾維爾通過把比利和古典及圣經(jīng)中每一個都具有“力量和美麗”的英雄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方式創(chuàng)建了英俊水手的理想化形象*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03,p.44,p.44,p.44.。依據(jù)這些神話同輩們的標準,比利的形象不斷地被加強。但敘述者忽略了每一個英雄傳說中的消極方面,賦予了他們表面上溫和的積極印象,結果變成了一種掩飾。當傳說照進現(xiàn)實,英雄人物的真實感在這樣的傳說中又存在著不確定性,人們往往忽略重要的細節(jié),敘述者過于粉飾英雄生活的情境,把他們的境況過于理想化,從而失去了原本事實的本源。例如把比利和“年輕的亞歷山大”阻止戰(zhàn)馬相比較*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03,p.44,p.44,p.44.,這過于粉飾了希臘戰(zhàn)士生活的復雜性:戰(zhàn)爭和征服,以及神秘的死亡和神化。
在希臘的思想體系中,外在的美體現(xiàn)了內在美的價值取向。敘述者說:“出于與身體的形態(tài)一致,道德本質是很少的”*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03,p.44,p.44,p.44.,這里指的是外在美反映了內在美的希臘思想。不過依據(jù)其文化標準,這樣模棱兩可的描述留有解釋的空間;遵循對于亞歷山大的暗喻,敘述者似乎故意在描述英俊水手的時候引起歧義。比利也是被“人馬喀戎教導的年輕的阿喀琉斯”*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03,p.44,p.44,p.44.,通過對希臘英雄的暗喻,故事樹立了比利的運動能力和勇氣。在把比利和阿喀琉斯最為年輕和清白的表面形象呈現(xiàn)的同時,敘述者也暗示了水手有一種“悲劇的缺點”和異常的“憤怒”。
在揭示麥爾維爾的肖像研究的時候,讀者必須探尋斷裂了的聯(lián)系。敘述把比利和許多英雄聯(lián)系起來,但是,忽視了傳說的諸多方面,即這些人物都具有暴力和有爭議的行為。例如,敘述者暗示比利和朱庇特的兒子阿波羅一樣英俊,當比利登上維爾的船時,陸軍中尉說:“過來,站在朱庇特旁邊──帶著旅行皮包的阿波羅!”*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48,p.53,p.52,p.44,p.77-78.比利和阿波羅相似:“是太陽神、音樂之神、特爾斐神諭?!?Robert K.Wallace,“Melville’s Prints and Engravings at the Berkshire Athenaeum,”.Essays in Arts and Sciences,1986(15).p.59-90.而他的作用是“弓箭手”,阿波羅的旅行袋里裝著致命的弓箭,不僅殺死了蟒蛇而且也殺死了所有的人。在另外一個例子中,敘述者引用生活在“接近兩千年前”的“好本性”的詩人:“誠實和貧窮,語言和思想忠誠?!?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這些都是來自瑪爾斯,一個尼祿時期羅馬的諷刺家。盡管表面看來“好本性”,這樣的諷刺詩極其尖刻。費邊·匹克托是第一個寫羅馬歷史的人,由于他是富有和杰出的費邊家庭的一員,當然不會貧困;瑪爾斯暗示到,他在語言和思想上既不“誠實”也不“忠誠”。安東古典字典稱費邊·匹克托是“品質差”的歷史學家,他所描述的羅馬全都是假的,里面充滿了虛構和不真實的東西。 以《漂亮水手》的復雜性為例,天真的讀者根本就看不出隱藏在麥爾維爾和瑪爾斯文字中的諷刺;像查爾斯·安東這樣的評論家把這個寓言看作是一個“完全錯誤的”和“被感染的歷史”,而不是作為神話理解他們;思想狹隘的讀者也不能看到與“小說”或者“藝術”相符合的“事實”。而在有思想和技能的藝術家手里,他們則是一個統(tǒng)一整體。
比利·巴德被帶到維爾船上時,他依然是個“完全的野蠻人”,完全沒有駕馭周圍“物”的能力,個人的理性也沒能成為自然法的核心。比利毫不修飾,與周圍一切坦誠相見,依據(jù)“自然法則”坦誠地活著*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但是,當他登上強大號的時候,故事的本質發(fā)生了改變。猶太和基督教罪惡的概念被引入到了故事中,“積極的,完全是對人類是敵意的”罪惡的概念一定是希伯來人的*Sealts,Melville’s Reading and Walter Bezanson,“Melville’s Reading of Arnold’s Poetry,”.PMLA,1954(69).p.131,p.91-365.,尤其在19世紀60年代和19世紀70年代期間,麥爾維爾正在寫長詩《克拉瑞爾》,努力地解決自己精神上的危機。阿諾德的論文《希伯來文化和希臘文化》提出這兩種文化在基督教中結合是西方文明的基礎;這個思想變成了可以接受的原則,在當時的那個年代是很受歡迎的。
在《克拉瑞爾》中,麥爾維爾對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的爭論極其感興趣,羅爾夫即是水手又是哲學家,同時還是“搜尋者和神秘者的結合”,對于兩種西方文明遺產的組成部分,即希臘和希伯來的價值世界,羅爾夫特別迷戀于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和類比。羅爾夫和其他人物之間的爭辯讓《克拉瑞爾》成為了不同尋常的比較宗教的研究,這展示了麥爾維爾已掌控了匯聚在基督教中的意識流。
英俊的水手的主要特點是男性的“美和力量”以及“道德本性”*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 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48,p.53,p.52,p.44,p.77-78.,反映了作為內在美和美好的視覺符號的永恒美的希臘觀點,但是,克拉格特反對比利恰恰是因為“他非凡的個人美”和他與眾不同的道德“清白”*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 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48,p.53,p.52,p.44,p.77-78.??死裉負碛邪⒅Z德所描述的希伯來的道德意識:對于罪惡感的喚醒和對于宗教忠誠的處理,懷疑美和快樂,固執(zhí)地追求什么是正確和爭議的概念。而希臘文化通過把苦難“趕出視野”給人希望和安慰,就像阿諾德解釋的那樣,希伯來文化“嚴厲的擁有”一個事情:“這個事情就是罪惡,罪惡充斥著希伯來文化,與希臘文化比較看來,這的確是異端?!?Matthew Arnold,Culture and Anarch.New York: Macmillan,1883.p.36-135.也就是說許多的行為在希臘文化看來是清白和無辜的,而在希伯來文化中則被看作是罪惡的。
加爾文主義強調無論人們多么的努力爭取和追尋也不能獲得“救贖”,而且無法得到自救,只有靠著信仰活著也算是被拯救了。罪惡存在于人的內心深處,人性是罪惡的,罪惡根植于人的內心,罪惡普遍存在而且對人影響深刻。希臘文化崇尚人定勝天,重視人的個性和尊嚴的發(fā)展,其中的人文主義思想尤為珍貴,同時贊美和尊重人的“本性”。自由是希臘神話中的永恒主題,自由地看待周圍的一切,從不拘泥于所謂的“體制”束縛。在希臘文明中,世界是有趣和神秘的,而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概念。相比看來,希伯來神話重視道德,上帝是道德典范和道德法官,對于善良的人,他會倍加呵護,相反如果觸犯道德底線,他會毫不留情地加以懲罰。加爾文主義是年輕的麥爾維爾的基本原則,他是在母親保守的改良化的教堂里被培養(yǎng),而不是在父親自由的上帝一位論的教堂里長大。然而,“麥爾維爾自己的孩子在妻子的一神論的教堂里被養(yǎng)大,后來他也加入了進去。在那段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漂亮水手》”*Walter Donald Kring,Herman Melville’s Religious Journey.Raleigh,N.C.: Pentland Press,1977.p.138.。不過,即使麥爾維爾批判加爾文主義,在他的整個人生中,從不斷地對教堂信條、篤信宗教和虛偽的攻擊上來看,影響還是很大的。顯然他非常沉醉于霍桑的神秘罪惡主題、原罪和異端??死裉叵笳髦诎档牧α?,在寫《白鯨》的那些年占據(jù)了麥爾維爾,此時,他看出了在莎士比亞和霍桑身上的力量。麥爾維爾透過霍桑陽光的一面直達他的另一面的黑暗。麥爾維爾在霍桑小說中找到的如此令人著迷的“偉大的黑暗力量”,在《白鯨》中有鮮明體現(xiàn),亞哈邪惡的視角讓這本書具有了深度。在《白鯨》中,麥爾維爾在光明和黑暗中獲得了平衡。
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的結合也是長詩《克拉瑞爾》的主要主題,麥爾維爾創(chuàng)造性地努力探尋在基督教的演變過程中,“對比宗教”的幾個途徑。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的對立是顯而易見的,就像克拉格特在甲板上看比利:“克拉格特帶著一種憂郁的表情掃視著這個快樂的海博利安,眼睛里奇怪地注入了幾滴眼淚。隨后克拉格特看起來就像一個多受痛苦的人……似乎克拉格特甚至愛上了比利,不過這只是為了命運和詛咒。”*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這里,希臘的快樂和希伯來的憂傷的辯證關系在兩個人物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比利作為“快樂”的希臘的太陽神,而克拉格特則是受痛苦的人,他鄙視和拒絕別人,與憂傷為伴。
“多受痛苦之人”的暗喻把克拉格特同《白鯨》中的一個重要段落聯(lián)系在了一起:“所有最真實的人是多受痛苦之人”,所有最真實的書籍是所羅門的書,“一切都是空”*Herman Melville,Moby-Dick.Evanston and Chicago: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and The Newberry Library,1988.p.424.。某種程度上克拉格特就像亞哈,體現(xiàn)了在《白鯨》中“鯨魚煉油廠”一章的精神,麥爾維爾也部分地同情和支持他。不過,他認為克拉格特的黑暗是破壞的力量,它否定生命的快樂,就像是蝎子,總是自食其果:“不外乎就是清白!而在審美角度來看,他看到了其魅力所在,他那勇敢的性情,樂意與人分享的快樂,不過他對此已經(jīng)絕望了?!?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在克拉格特的希伯來的觀點來看,美麗和快樂的愛都是“危險的”陷阱,會導致罪惡和在圣經(jīng)里被警告的痛苦。
在《白鯨》中,麥爾維爾通過使用諷刺攻擊正統(tǒng)的基督教的方式大膽地扮演著魔鬼的擁護者。就像霍桑,他相信極端的加爾文主義和魔鬼沒什么區(qū)別。盡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正在侵入一個神圣的領地,不過他認為自己的諷刺和雙重的意義不能被證實。他向霍桑坦言道:“我已經(jīng)寫了一本邪惡的書,我感覺像小羊羔那樣純潔?!痹凇栋做L》之后,在《皮埃爾》和《邪盜魅影》中麥爾維爾打破壞陳規(guī)變得更加大膽,兩部作品都諷刺了基督教的虛偽,并展示了實施基督教的愛和慈善想法的荒唐。在登上費爾德的一幕中,騙子假裝善人,并斥責一個因為對人類諷刺和無禮的“厭惡”人類的人?!鞍?!如今,諷刺是不公正的。絕不容忍諷刺;諷刺是邪惡的事情。上帝保佑我不受諷刺和嘲諷,是他的知己?!?Herman Melville,The Confidence-Man,ed.Harrison Hayford et al.Evanston and Chicago: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and The Newberry Library,1984.p.136,p.243,293.這里用了雙重諷刺來諷刺問題的兩面,麥爾維爾隱藏了自己的位置:清白和罪惡在兩個人物身上相互反轉,慈善家是虛假的惡魔的擁護者,厭惡人類的人是無辜的騙子。交換清白和罪惡的手法在《班尼托·西蘭諾》中的使用維持了作品那種緊張感,在《漂亮水手》中麥爾維爾再次使用了這種辯證法。
通過《邪盜魅影》的詭辯,麥爾維爾表明圣經(jīng)是一個小說:它是真實“原創(chuàng)角色”的創(chuàng)造者,就像“新宗教的創(chuàng)立者”一樣,這暗示了保羅和“羅馬教皇的壓制”創(chuàng)造了一個“原創(chuàng)角色”。在小說結尾,一個老者坐在《圣經(jīng)》旁,四海為家者指著詩篇告訴老者:“更多的交流,他會誘騙或引誘你;他會對你笑,對你說好話……當你收獲這些東西的時候,于是在睡夢中醒來。”*Herman Melville,The Confidence-Man,ed.Harrison Hayford et al.Evanston and Chicago: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and The Newberry Library,1984.p.136,p.243,293.這一段摘自偽經(jīng)《西拉書的兒子,耶穌的智慧》,這描述的或許是撒旦,亦或是四海為家者。這個段落顯然是對于克拉格特清晰本質的描述,用藝術和事實的手法把人物放在一定的范圍內,通過比較把這個矛盾體生動地描繪出來??死裉厥躯湢柧S爾思想中邪惡、罪惡、加爾文原罪感以及“黑暗”的一個復雜的呈現(xiàn),其個性的特征中具有某種摧毀正義力量的“魔力”,通過毀滅的方式創(chuàng)造其所謂的“光明”。
就像在費爾德上不信任的乘客,克拉格特懷疑比利是一個“危險人物”*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他告訴維爾,“你僅僅注意到了他的漂亮臉蛋,不過在那紅潤的雛菊下面是殺人的陷阱?!?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那一刻對于維爾來說,克拉格特看起來就像是“雅各布邪惡孩子的代言人”*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在客艙那一幕中,維爾與雅各布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克拉格特則與雅各布的一個背叛了哥哥的約瑟夫的兒子聯(lián)系在了一起。被克拉格特的那呈現(xiàn)罪惡知識的“邪惡”的眼睛所催眠,當比利被指控的時候,他就像一個“被活埋的修女祭司”*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88,p.78,p.92,p.94,p.96,p.99.。軍醫(yī)認為船長有點“精神錯亂”,不過維爾的“充滿感情的感嘆”象征著與任何創(chuàng)傷性和有爭議事件相關的主觀性問題*Stan Goldman,Melville’s Protest Theism.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33.p.114.。通過把克拉格特的死看作是“對于亞拿尼亞的神圣的審判”,維爾對于令人費解的悲劇強加了道德意義。通過把比利看作是“上帝的天使”,維爾已經(jīng)把判處比利死刑轉變成了一種“崇高”的審判,相信這個“天使”一定會再回到天堂。維爾在此揭示了一個神學例子──在面對邪惡和悲劇時證實了神圣的善的存在。通過這個過程耶穌的門徒把因為領袖的死亡所帶來的憂傷轉變成了一種愉悅。
耶穌可怕的死亡經(jīng)歷了相似的改變:通過把“希伯來的憂傷”和“希臘的快樂”相結合,基督教故事中敘述者把悲劇的一幕轉變成了快樂的一個原因。這樣,痛苦、死亡和損失催生了偉大的藝術,反過來藝術也能轉變一個主觀的生活,甚至能把它變得不朽?!熬拖裨谔焯美锵У膽?zhàn)車預言以及掉落在伊萊賈身上的斗篷,用長袍把黑夜變成了白晝”*Melville,Billy Budd,Sailor(An Inside Narrative),ed.Harrison Hayford and Merton M.Sealts,J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p.122.,在這個篇章中,麥爾維爾模擬創(chuàng)作神話的過程,他所展現(xiàn)的是神話是如何與材料相匹配的,安排它與自己的藝術目的相匹配。其次,他用修辭的手段把黑夜變成白天,把悲哀的想法轉變成快樂。這里,麥爾維爾展示神話作品是如何把黑暗變成光明、不幸變成好處、損失變成收獲。
到1891年,麥爾維爾仍然執(zhí)著于圣經(jīng)和真實、藝術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問題。最后敘述表明他確信偉大的藝術不是文字上對于事實的真實反映,的確也不能真實地反映。不過,從更深和更重要的角度來看,藝術表現(xiàn)了最深層的事實。就像文學上的耶穌以及任何神話人物一樣,真正的比利,不是作為通過藝術轉變的超人。像古典神話和圣經(jīng)一樣,麥爾維爾的敘述對于大多數(shù)的讀者來說轉變了事實的痛苦:在任何情況之下一個受人愛戴的年輕人的逝去都是難以接受的;但是,如果這個年輕人在人間和天堂里變成了一位受人敬仰的“神的天使”,那么由于敬愛之人的逝去帶來的憂傷才可以帶著希望得以減輕,哀悼者的內心才能得以安慰。這就是自然神學的功能所在,發(fā)掘悲劇事件積極的一面幫助我們來接受它們。這也是偉大藝術的重要價值所在。當然,也有評論家爭辯,對于《漂亮水手》的敘述仍然是“另外一個謊言”*John Samson,Whit Lies: Melville’s Narrative of Fact.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p.211.。而麥爾維爾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是不清晰的,他在基督教“事實”上的位置也是模棱兩可的。
《漂亮水手》是一個回顧性和預言性的作品,“這個故事‘集合’了麥爾維爾最后幾年的思想和藝術精華”*Sealts,“Innocence and Infamy: Billy Budd,Sailor,” in A Companion to Melville Studies,ed.John Bryant.Westport,Conn.: Greenwood,1986.p.407.?!镀了帧返纳衩赝ㄟ^語言的藝術演變著。同樣耶穌的故事對于麥爾維爾來說也是“傳說、夢幻和生活事實的混合”,就像在《克拉瑞爾》中絕望的厭世者說的那樣。關于比利“內在的敘述”包含著錯誤、隔閡、不一致、諷刺以及模棱兩可,但正如麥爾維爾所展示的一樣,一個藝術性的故事超越歷史“事實”變得比原本真實更加放大和強大。依據(jù)諾斯洛普·弗萊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偉大的神話是“非真實的對立”,對于被“設計”的神秘,某種情形之下不會限制它的非凡意義呈現(xiàn)。
在十九世紀,許多正面品質都與希臘美和快樂的愛相聯(lián)系。英雄往往是希臘神話的主體,其中令人神往的絕美畫面給我們以無限的遐思。在更加特別的意義上,英俊水手具有《白鯨》中“力量和美”,而且故事反復重復麥爾維爾敢于對圣經(jīng)和教堂的權威進行攻擊,麥爾維爾不想對權力自愿服從和支持。例如,在《圓錐形帳篷》中,基督教施壓抵抗來自他們對傳教士的攻擊,而且正義的評論家們把《白鯨》作為一本危險的書進行攻擊。但是,另外一方面,克拉格特也是麥爾維爾的一個部分,是“邪惡”的書的狡詐的作者和《邪盜魅影》的邪惡的擁護者。當他在詆毀那些樂觀的、親切的和快樂生活以及福音中“好的消息”的時候,他展示了中年時期麥爾維爾的黑暗外在,他甚至在詆毀自己早期作品的魅力。
維爾為了整體的利益必須犧牲個體嚴格執(zhí)行死刑的判決,對于維爾來說這是一種“形式”,在認識上他可以獲得真理,從而在自己的行為上也能獲得自由,他把這一過程看成是一切。維爾的忠誠,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可以把它叫做“義氣”,維爾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作出決定,不過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就不被認同了。就如同麥爾維爾的忠誠一樣,它不是對自然的忠誠,而是對“國王”的忠誠;不是對客觀事實的忠誠,而是對永恒的忠誠;維爾做了作者在執(zhí)行藝術過程中必須要做的事情:為了不易毀滅的意義去犧牲自然和永恒。麥爾維爾同樣地犧牲了原本“粗魯”的一直和自然事實接近的比利,在被嚴厲執(zhí)行死刑的時候,作為英雄忍受著一切。
清白和罪惡因一個人所處時間和地點的視角而交互改變。原本基督徒們被迫害為“無神論者”和“歹徒”,但到了第五世紀變成了非基督徒、異教徒以及反對崇拜圣象者的迫害者。一切都不是絕對存在的,善良的天使和真正的惡魔只是一線之隔,榮譽和恥辱同樣相互轉化,就像蘇格拉底、耶穌和其他危險的激進分子一樣。在《漂亮水手》中,麥爾維爾追求變幻無常的事實本源,他愿意相信什么,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是“月光”進入比利的身體,藝術的光芒映照那個時代從而改變了事實的本性。像所有不朽的藝術一樣,在麥爾維爾一貫熟練使用的故事手法表面之下,《漂亮水手》是事實和謊言的結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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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學民(1977-),男,廈門大學嘉庚學院大學外語教學部副教授。
I7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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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0-018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