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雁南
我仍舊記得當(dāng)初的恐慌。彼時,立春已過,土地卻仍舊被寒冷統(tǒng)治。很顯然,春天遲到了,可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是一個愛爽約的孩子。她一定是出于某種原因,被困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了吧!
該從哪里開始搜救我心心念念的春天呢?
我記得春天飄在空中的模樣。一個下過雨的黃昏,輕飄飄的空氣滿溢清新。郊區(qū)新修的公路,綠化帶上的草木還沒有干透。我騎著單車經(jīng)過這里,車輪輕快地碾壓著瀝青路面。傍晚時分,往來的車輛極少,幾個孩子在路邊愜意地奔跑。在他們之上,一只小小的風(fēng)箏乘著晚風(fēng)低低地浮游。
一個小男孩一蹦一跳,以幼童特有的步調(diào)跑過我右側(cè)。見了我,他那對烏溜溜的眼睛竟凝望我許久,接著他咧開牙齒未全的小嘴,一字一頓地朝我喊: “我在追風(fēng)箏!”
風(fēng)景往后退去,我停下車,回望男孩可愛的背影。碧藍(lán)的晴空下,紙鳶舞動,孩童淺笑,蒼山安然,春光正好。
我也記得春天化身為一朵花的模樣。那是滿眼綠意里唯一一點(diǎn)紅,只輕輕棲于枝頭,靜靜又悄悄。光打在玲瓏的桃紅上,也打在它身后的頹墻上。女孩俯身把目光落向那抹艷紅:它舒展著每一片纖柔的花瓣,那上面還是濕漉漉的,殘留著未被晨光烘干的露水,仿佛每一筆都寫盡春色。
我在想,她是多么希望能將這蝴蝶般的精靈采下,把濃濃的春天帶回家。
這些屬于我的與春天有關(guān)的記憶,曾被我裝在一個酒壇子里,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春天便在酒壇里釀造了許多年,越久遠(yuǎn)越醇香。直到當(dāng)我提起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寫不出美麗的童話和寓言,當(dāng)我拉奏出《獵人的合唱》卻無法感知動物們的全部內(nèi)心,我才意識到——春天出逃了。不知是誰打破了壇子,春天從里面灑了出來,化作一攤水,然后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我完全沒有料到如此之快,春與夏、花香與綠蔭的距離僅幾步之遙。百花園里住著我的童年,那個世界永遠(yuǎn)絢麗斑斕。每個女孩都憧憬著有一天一覺醒來,恰好碰上王子脈脈含情的眼神;每只小動物乃至任何非生命體都擁有自己的情緒和語言;每一道彩虹的終端都隱匿著一扇未曾開啟的通往異次元的門??墒?,這些我都已悉數(shù)丟失。
綠蔭讓我成了風(fēng)。我沒有穿梭時空的能力,只是站在世界的角落,默默地閱讀每一座城市,窺探每一個人,吹散每一朵云。我路過一片野花開遍的山坡,一對情侶相互依偎著絮絮低語;我趴在一個明凈的窗口,看窗前的作家忘我地疾書,臉上蕩漾著幸福;我在一條寂靜的街道徘徊,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牽著孫女,走向早晨的第一縷陽光……
倘若生命能夠從頭再來,我仍然愿意按照這樣的生命軌跡再活一次。
是誰打翻了我深愛的春天?或許我不再需要答案,也不再需要四處搜尋春天的蹤跡了。在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那位頑皮的“作案者”一定正躲在我身后某處偷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