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彧
他從整年炎熱、雨卷起灰塵下個不停的熱帶走來,從塵土飛揚(yáng)、只遺留美國香蕉園“枯枝敗葉”的馬孔多走來,從千瘦的外祖母神秘詭異的故事里走來……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有著一雙干凈的眼睛,那眼珠像被洗過的煤炭一樣閃閃發(fā)亮,頭發(fā)是參差不齊的淺灰色,而眉毛卻是炯炯有神的深黑。
馬爾克斯從哥倫比亞給我送來的第一個驚喜,是婦孺皆知的《百年孤獨》,這本神奇的書曾位列最無聊的書之榜首。我?guī)еz絲縷縷的畏懼與對未知的挑戰(zhàn),依然翻開了厚重的它,像一年級的小朋友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聲念起來,生怕自己因為無聊而一頭倒在床上。像是一曲起初平淡而越發(fā)氣勢恢宏的樂曲,漸漸地,似乎不是我在讀書,而是書在慢慢地讀我,用它濕熱的文字抹平我眼底的茫然與驚奇,一路一路帶我去欣賞從未見過的文字風(fēng)景。從早到晚地讀,才發(fā)現(xiàn)馬爾克斯是一個與枯燥無聊勢不兩立的南美巫師,就算去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那些姿態(tài)萬千的語言也可以榨出鮮嫩的汁來,讓人欲罷不能。
合上《百年孤獨》,就像合上那羊皮卷,看著馬孔多消失在漫天風(fēng)沙里,可是布恩迪亞家族漫長而曲折的孤獨卻永遠(yuǎn)無法停歇,如同我渴望讀下一本馬爾克斯的書的心情。之后,從《霍亂時期的愛情》到《枯枝敗葉》……書架上馬爾克斯的書緩緩增多,大有一統(tǒng)天下之勢?;蛟S對于馬爾克斯,我只有四個字:相見恨晚。
馬爾克斯的文字在翻譯者的手中帶著細(xì)微的個人感情淘洗過,轉(zhuǎn)換成古老的漢語,卻依然純真地保持著熱帶的醇香味道,讓我一閉眼依然可以看到被悶熱的季風(fēng)席卷過的、濕漉漉的熱帶森林,充斥著灰塵的大街兩旁的小別墅,帶來一大堆現(xiàn)代垃圾的香蕉園……可見馬爾克斯的遣詞造句功力的確了得。是的,他就是魔法師,他的雙手像有神奇的魔力,讓渙散而了無生機(jī)的字母站得整齊,每一個字都包含著原始的激情與力量,就像他早已衰老的臉龐上鑲嵌的那雙黑眼睛所散發(fā)的東西一樣。他永遠(yuǎn)年輕。
不過,并非從一剛開始接觸寫作,馬爾克斯就享受著作品帶來的別墅與香檳。關(guān)于馬爾克斯的寫作,要一直追溯到他孤獨的童年。他自小跟著外祖父外祖母在哥倫比亞一棟空曠的白色別墅生活,他的姑姑、嬸嬸眾多,于是同為男性的外祖父和他之間跨越年齡的溝壑,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這個曾經(jīng)是自由黨派上校的老人平等地與年幼的馬爾克斯交流,一遍遍像“鐵馬冰河入夢來”的陸游一樣,回憶著過去戰(zhàn)場上的故事。馬爾克斯的外祖母像有個比天空還廣闊的、裝著無數(shù)神秘故事的袋子,里面有幽靈的歌聲、游魂的哭泣聲。在外祖母的口中,那個放在壁爐邊的凳子上每晚都會坐著一個幽靈。馬爾克斯的另一位姑姑曾從早到晚地為自己織壽衣,當(dāng)馬爾克斯問起的時候,她答道:“我就要死了?!碑?dāng)天,她穿著自己織就的壽衣走了……這樣一個龐大詭秘、光怪陸離的家庭,怎能不在馬爾克斯心中孕育下魔幻主義的種子?
于是,他走上了這條且行且坎坷的道路。
他安靜沉穩(wěn)地寫著自己的作品,構(gòu)思十年、二十年都不是問題,只要在雪白的紙頁上呈現(xiàn)出的文字是他心中所思所想。由華麗到簡單,由《枯枝敗葉》里多元角度到《百年孤獨》的驚艷開頭,他盡情地打破不可能,創(chuàng)造拉美文學(xué)的奇跡。他是被人熟知的,一部《百年孤獨》享譽(yù)全球;他也是孤獨冷僻的,厭惡并非自己最得意之作,而只是想反映龐大的家庭關(guān)系而寫就的《百年孤獨》單調(diào)地切斷了許許多多不同的自己。他寫看起來語序紊亂而且從頭到尾一點兒不分段的散文長詩《族長的秋天》,因為其中把許多翻譯家搞頭疼的拉美俚語而狡黠地笑,得意地說哥倫比亞汽車司機(jī)才能看懂呢。他曾被派去巴黎做駐外記者,在旅館八樓趁著可憐的工作之余的時間寫作,卻突然接到任職的報紙解散的消息,不知道當(dāng)時窮困卻年輕的他躺在地鐵口慢慢睡著時,心情是怎樣的。如今他已歸于一抔黃土,我卻似乎還能看到他孩子一樣狡黠的微笑和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我由衷地?zé)釔垴R爾克斯的文字與他那雙干凈明亮的眼睛,帶著孩子的天真賭氣和對這世俗紛亂的嫌惡和老人千帆過盡的淡然平靜。他的眼睛和他的文字一模一樣,純粹。讀罷馬爾克斯的書,總覺得他像上帝一樣,靈巧的手操縱著筆下的無數(shù)傀儡,他的文字讀罷讓人“骨頭里充滿了泡沫”。他冷而微笑著俯視這個虛偽的世界,用盡華美的辭藻來為其粉飾,卻在罪惡和欲望竊喜著以為自己得到掩蓋時猛地拉開幕布,讓所有的罪惡赤裸裸地暴露在大眾眼前,而他則拍著手看著眾生百態(tài)的各色反應(yīng)。
過去也曾讀了不少作家的書,有的文章著實令人拍手稱快,卻只覺得這樣的文筆與風(fēng)格換成任何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可是馬爾克斯的文字卻讓人瘋狂地想去結(jié)識“生蛋的母雞”。如果我再早幾年呱呱墜地,早幾年與馬爾克斯的文字不期而遇,想必日日夜夜的夢說的都是如何傾其所有飛到草木繁茂的拉美去的。
我最喜愛的作家是馬爾克斯,現(xiàn)在與將來。我最向往的文字棲身之所不是典雅妍美的歐洲,不是千年文化的大河流域,而是灰塵與蒼蠅、烈日并生的馬孔多,馬爾克斯用無數(shù)日夜和心血打造的熱帶小鎮(zhèn),文學(xué)王國。
每一個作家,都該有馬爾克斯那樣閃亮的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