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三年前我退役,背著袋子要北上的時候,爸爸取出一罐小瓶子,里面是他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花籽。他小心翼翼地交給我說:“你到臺北后,如果有一個花園,就把它種了?!蔽冶銕е@個小瓶子和一袋故鄉(xiāng)的泥土上臺北。
我很想馬上把它種了。
可是上臺北后,一直過著租賃的日子。住在小小的公寓中,難得找到一撮土地,更不要說一個花園了。那罐父親的花籽便無依地躺在我的袋中,隨著我東飄西蕩。每次搬家看見那些花籽,就想起每日清晨在花園中工作的父親,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一個花園呢?我總是想。
最近,我找到一個有花園的房子,又因為工作忙碌,就把花籽擺在鞋柜子里。有一天,我拉開鞋柜看到那一罐花籽和那一袋泥土,就把它們?nèi)鲈诩仪暗幕▓@里。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嚴(yán)冬了,花籽又?jǐn)[了三年,到底會不會活呢?我寫信告訴爸爸,爸爸回信說:“只要有土地,花籽就可以活。”他又附寄來一包肥料。
我每天照料著那一片撒了花籽的土地,澆水、施肥,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我總是擔(dān)心著,也許它就會埋在土地里斷喪了生機(jī)吧!
在冬天來臨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我開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群花籽吐了新芽。那些芽在濃郁的花園里,嫩綠到叫我吃驚。是什么力量,讓那一罐從南臺灣帶來的花籽,在北地的寒風(fēng)中也能吐露亮麗的新芽呢?
花籽吐芽的那幾日,我常興奮得無法睡去,總惦念著那些脆弱的花芽。那是什么樣的花呢?我問爸爸,他說:“等它開了花,你就知道了?!?/p>
那個小小花圃中的芽長得出乎意料的快,我?guī)缀蹩梢泽w知它成長的速度。每天清晨,我都發(fā)現(xiàn)它長大了,然后我便像每天面對一個謎題,猜想著那是什么花,猜想著父親送我這些花是什么用意。我急于知道那個謎題,就更加體貼那些花。
慢慢地,花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一些茼蒿菜。茼蒿菜是一種賤菜,在鄉(xiāng)下,它最容易生長,價錢最便宜,而父親竟把它像禮物一樣送給我,那樣珍貴。
我舍不得吃那一畝茼蒿,每天還是依時澆水看顧。茼蒿長大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好看的茼蒿。在市場上,茼蒿總是零亂的、萎縮的;在土地上,茼蒿則是那么美麗而充滿生機(jī)。
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茼蒿就在寒冷的冬天里開了花。那花,是鮮新的黃色,在綠色的枝梗上顯得格外溫暖。我想,這么平凡的茼蒿花竟是從遠(yuǎn)地移種來的,幾番波折,幾番流轉(zhuǎn),但是它的生命深深地蘊(yùn)藏著,一旦有了土地,它不但從瓶中醒轉(zhuǎn),還能在冷風(fēng)中綻放美麗的花朵。
茼蒿花謝了,在花間又結(jié)出許多細(xì)小的黑色的花籽,它看起來那么小,卻又是那么堅韌。我把種子收藏在父親當(dāng)年贈我的瓶中,并挖了一舀泥土—是家鄉(xiāng)的泥土和客居地的泥土混成的泥土。
或者有一天,我仍要帶這花籽和這泥土到別地去流浪;或者有一天,這帶自故鄉(xiāng)根種的花籽,然后在異鄉(xiāng)土地結(jié)成的花籽,會長在另外的土地上。
人也是一個平凡的茼蒿的花籽,不管氣候如何,不管哪里是落腳的地方,只要有生機(jī)沉埋心中,即使在陌生的土地上,它也會吐芽、開花,并且結(jié)出新的花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