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翮
(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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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目”①:懲戒與哲思的殘酷悲劇書寫
——從俄狄浦斯王刺瞎雙目說起
盧 翮
(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4)
俄狄浦斯王以刺瞎雙眼的方式所進行的自我放逐,是“刺目”作為追求真理的手段在人類反思史上的濫觴。自此,“刺目”在不同的悲劇文本書寫中,以極端殘酷的形式,踐行著悲劇人物對永恒真理和絕對倫理價值的崇拜和服膺,傳達出個人意志對肉體的強力支配,帶有濃重的悲劇美學色彩。
刺目;懲戒;殘酷美學;悲劇;絕對意志
古希臘戲劇中,俄狄浦斯的一生充滿了豐沛的哲思,在其悲劇命運的盡頭,他以刺瞎雙目、自我流放的方式完成了對自己的懲戒與救贖,被黑格爾贊為是人類史上哲學認知與自我反思的第一人。
實際上,從俄狄浦斯選擇刺目作為懲戒自我的方式開始,就伴隨如下疑問:為什么要選擇刺瞎雙目作為自我流放的方式?為什么刺目能夠?qū)崿F(xiàn)自我救贖與懲戒?人類之“目”是否意味著某種原罪?在此之后的文學寫作中,“刺目”承載何種美學觀念及哲學思考?……文本擬對上述問題和相關情況展開討論。
目,專司視覺,接收光線并在大腦形成影像,是人類最重要的感覺器官之一。《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脈要精微論篇第十七》載:“夫精明者,所以視萬物,別白黑,審短長”[1],對眼睛的感官功能做出概括,也扼要地提示了視覺在開啟理性思考和道德判斷方面的意義。
眼睛是黑暗和光明之間的一道帷幕,本身即詮釋著黑暗與光明的二律背反。作為一組相對的概念,光明和黑暗無法根本背離,彼此更裹藏著互為對方的可能。因此,“失明”的文學意象往往包含著黑暗與光明,蒙昧與智慧的辯證思考,在西方文學史的源頭,盲人更是同時具有受懲者和先知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原型意義。
在所有感知能力中,眼睛是認識并掌握世界的最直觀的一條路徑,亦是人自我感知的真正來源。古語有“眼睛默然而內(nèi)識”之說。古希臘文化中,眼睛是人賴以接受日神阿波羅光明的器官[2],帶有認知與智慧之源的意味。自人獲得理性啟蒙以來,目不見物,則不再言知,一旦失去視覺,人類對于具象世界的認知,將只能以徹底抽象的方式進行,使人陷入茫然未知的恐慌。被剝奪視力因此被看作是超越死亡的痛苦。同時,由于所視鏡像具有一定蒙蔽和欺騙性,會造成認知的謬誤與偏差,又使眼睛帶有某種原罪的意味。
黑暗與光明互為表里,某種意義上講黑暗甚至比光明更靠近真理的本質(zhì)。因此,“失明(blindness)”具有蔑視外界而傾向于“內(nèi)心之光”的象征意義,現(xiàn)代心理學也從“功能補償”的角度為盲人在聽覺、記憶等方面的突出能力提供了解說。從宗教文化和寓言象征的意義出發(fā),失明有時被看做是某類人出于高尚精神為信仰或他人做出的自我犧牲;又因為擺脫視覺的蒙蔽而獲得內(nèi)在的洞察力,成為與神溝通的必要前提。故“古希臘的先知和天才詩人常常是瞎子,暗示他們因看到為神專有的秘密而致盲?!盵3]中國古代禮樂制度中,矇、瞍、瞽等盲人樂官在祭祀禮典上的功能執(zhí)掌亦呈現(xiàn)出相近的文化內(nèi)涵。
從柏拉圖到笛卡爾都將身體與精神看作是對立的存在,認為靈魂活躍狀態(tài)的前提,是身體的必要塵封,[4]因此盲人的這兩種文學意象——受懲者與先知并不相抵牾。古希臘神話中偉大的先知和預言者忒瑞西阿斯,其失明正是受懲戒的后果。思想家德謨克利特為了追求真理的必然性,不使感性的目光蒙蔽敏銳的理智,刺瞎雙目,實現(xiàn)了其精神的高貴與思想的洞徹。失明本身構成了懲戒與哲思的并存,構成了“去勢”的身體與崇高精神的和解。
講述盲人推拿師生活的小說《推拿》,對后天失明者的心理變化過程有如下描寫:“他們經(jīng)歷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連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qū)域,也就是煉獄……在煉獄的入口處,后天的盲人必須經(jīng)歷一次內(nèi)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在記憶的深處,他并沒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他需要鋼鐵一樣的堅韌和石頭一樣的耐心。他需要時間?!盵5]
如其所言,后天失明對人身體心志的沖擊和磨礪是巨大而顯見的,更勿論出自于強烈自覺選擇的俄狄浦斯式的刺目。當人以一種極端殘酷的、迫近的方式對自身施以剝奪視力的極端傷害,將自我逼入身體和心靈的煉獄,個人意志的強力與剛性也隨著“目”的缺失而被推至絕對地位。
俄狄浦斯的自我放逐,是“刺目”作為求索真理的手段在人類反思史上的濫觴。此后,在不同時代不同文本的書寫中,“刺目”以極端殘酷的形式,踐行著悲劇人物對其信念或永恒真理的崇拜和服膺。
不同民族地域文化根源的差異導致其倫理觀念和審美趣味的不同,文本書寫中“刺目行為”的動機和精神訴求亦不盡相同。《史記·刺客列傳》載戰(zhàn)國刺客聶政為知己者慷慨赴死,“自皮面決眼”不累骨肉,成為“天壤間第一種激烈人”;元雜劇《金篦刺目》中名妓樊事真因受脅迫未能兌現(xiàn)守貞承諾,以金篦刳目謝失節(jié)之罪;明代戲曲傳奇《繡襦記》中,妓女李亞仙舉釵刺目勸書生進學;日本官能主義小說《春琴抄》塑造了為銘記愛人美貌毅然刺目的男子形象;土耳其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細密畫大師為了偉大、純正的藝術慷慨獻祭自己的雙眼;電影《聽風者》中,復明的盲人偵聽員何兵因為失誤造成愛人的犧牲,悲痛之下再次刺瞎雙眼懲戒自己,也使聽力重新變得敏銳……
作為以身體為途探索人類精神世界的一條極端路徑,不同文本書寫中的“刺目”仍傳遞出相類的原生內(nèi)涵。其意象不僅詮釋了身體與意志積極尋求碰撞、對話甚至和解的可能性,更傳達出一種帶有殘酷美學特征的悲劇精神。
(一) “刺目”:美的殉道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1933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春琴抄》,講述忠貞仆人佐助與孤傲乖僻的盲女琴師春琴之間的虐戀故事。小說的情節(jié)高潮是:春琴遭歹人陷害而毀容,佐助為了將春琴的美麗面容永遠留存于心底,不惜用針刺瞎雙目,畢生陪伴于春琴左右?!洞呵俪繁凶髡咭回灥墓倌苤辽系拿缹W風格,被多次改編為電影、舞臺劇*如1976年西河克己導演的電影《春琴抄》,2008年金田敬導演的電影《春琴抄》,2007年日本名取事務所排演的舞臺劇《春琴抄》等。,2006年甚至以新編越劇《春琴傳》的面貌,呈現(xiàn)于中國傳統(tǒng)的戲曲舞臺。*2006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根據(jù)小說《春琴抄》改編創(chuàng)作越劇《春琴傳》,由郭曉男導演,曹路生編劇。
為了不再看到春琴殘損的容顏,佐助毅然“刺目”。以除去外界之眼為代價,睜開了內(nèi)界之眼,在永劫不變的觀念境界里,于“心底塑造出一個與往昔的春琴截然不同的春琴形象,越來越鮮明地凝視著她的姿容?!泵ふ咚瀑t,刺瞎雙眼的佐助“看見了失明之前看不見的許許多多東西……享受到明眼人得不到的幸福?!盵6]74-77這與失明意象本身所傳遞的哲思是高度契合的。
谷崎潤一郎認為“美就是女體,美的東西是強有力的,被美的東西征服是愉悅的”?!笆鲗τ谧糁鷣碚f并不是自我戕害,而是自我完成,是對美的絕對獻身?!盵7]當佐助自覺地以損毀視覺來宣誓對理想中完滿的“美”的效忠,便真正實現(xiàn)了轉(zhuǎn)瞬間斷絕內(nèi)外瓜葛,參透化丑為美的禪機,乃“庶幾達人之所為乎!”[6]77
在唯美主義看來,肉體的式微,是抵達美的真相的方式之一。進一步講,佐助的行為甚至與藝術家對美的狂迷心理相仿。哪怕“以空想、幻想為生命”[8]也要捍衛(wèi)美的終極意義。這種以官能刺激、肉體施虐為快的表達方式通常會被認為是對理性審美傾向的背離,對慣常倫理的挑戰(zhàn),因此將佐助的刺目看作是單純的對“美”的頂禮,而忽略了這個東方式刺目所可能蘊含的等級觀念、武士道精神等文化底色。
在小說中,春琴和佐助既是夫妻也是主仆、師徒,關系復雜且微妙,為二人似愛非愛的荒謬相處模式提供了一定的合理空間。
日本社會具有非常強烈的忠順觀念和森嚴的等級制度。其等級制并不只是社會階層的簡單劃分,它意味著“各得其所,各安其分”[9]。不同等級之間的人通過對彼此權利和身份的無限信任獲得尊嚴的感受。通過信賴森嚴的秩序,使人獲得一種正當、得體的身份。因此,春琴和佐助的相處模式不能簡單粗暴地理解為以施虐和受虐為快,而應看作是日本國民性格中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的投射。佐助在與春琴一樣失明之后,仍不愿結婚,仍以師徒相稱,盡力維持這種等級身份便可為證。他“避免自己與她形成同等的關系,不僅嚴格遵守主仆禮儀,而且比以前更加謙恭卑下地服侍她,盡心竭誠”。[6]73
此外,武士道精神作為日本文化中最具榮譽感的民族性格,推崇大無畏的道德范式,對于所堅守的價值,具有“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顧忌的死,毫不猶豫的死”的覺悟。書中佐助刺目的舉動異常冷靜,猶如慷慨赴死的日本武士。井上靖評價其“刺瞎自己的雙眼守護美麗的春琴的影像,與其共生,這是殉道一樣高尚的行為”。[10]佐助的刺目可以看作是武士道精神在日本國民生活中的延伸,一方面是對美殉道,另一方面是為主盡忠。
可見,《春琴抄》中的刺目,不僅僅是作者在唯美主義引領之下做出的對“美”的殘酷禮贊,更滲透著忠順觀念和等級意識的影響,以懲戒身體為途徑表達對傳統(tǒng)倫理范式及崇高美的服膺。
(二)“刺目”:人倫的踐行
描寫書生鄭元和與歌妓李亞仙愛情遭遇的明傳奇《繡襦記》,塑造了李亞仙忍辱負重、明理賢德的形象。其中“刺目勸學”一出最能反映該角色的精神訴求,此間所蘊含關于殘酷行為與美、與倫理傳統(tǒng)之關系的思辨,與《春琴抄》中的“刺目”情形可相參照。
該出敷演劇情為:鄭元和燈下讀書,李亞仙刺繡作陪。然鄭元和貪戀李亞仙皓齒明眸,用心不專,“頻頻顧殘妝面,不思繼美承前”。李亞仙恨其不爭,“把鸞釵剔損丹鳳眼,羞見不肖迍邅”,頓時“涓涓血流如泉涌,潛漪卻把衣沾染?!盵11]
為激勵夫君向?qū)W竟憤然舉釵刺目,這一舉動所反映的觀念與現(xiàn)代倫理價值相去甚遠,不免有學者指責此關目既乖生活之常理,亦不合藝術之邏輯,乃明曲家造作、迂腐之敗筆。但后世多個劇種改編搬演該劇時,對此關目皆有所保留,不做刪節(jié),在戲曲舞臺上久演不衰*如京劇、昆曲《繡襦記》,川劇、秦腔《刺目勸學》,梨園戲《李亞仙》,河北梆子《刺目》等。。究其緣由,一方面是追求戲劇效果及迎合觀眾審美旨趣的要求,另一方面則不能忽視在特定歷史語境下傳統(tǒng)倫理綱常內(nèi)在驅(qū)動的必然。
傳統(tǒng)的文本分析傾向于將“刺目勸學”按照控訴殘酷封建禮教,歌頌女性隱忍剛烈的思路來解讀。李亞仙的舉動的確帶有強烈的特定時代禮教束縛的痕跡,其所遵從的最高行為準則無非是“為妾一身,損君百行,何以生為”。李漁《閑情偶記》中也曾提及針對古代失德女性的殘酷懲戒,“古來貞女守節(jié)之事,剪發(fā)、斷臂、刺面、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矢貞之婦,竟有并刲腸剖腹、自涂肝腦于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12]種種。
郭英德指出“明清時期‘三綱五?!恼f教深入人心……樹立起一大批圣君、忠臣、清官、孝子、貞女、節(jié)婦……盡管處處可見欲望和倫理的搏斗、情感與道德的碰撞,但對立雙方并非水火難容,而是欲望膜拜于倫理,情感消融于道德,沖突只是表象,和諧方為內(nèi)質(zhì)?!盵13]傳統(tǒng)社會女性的一切優(yōu)秀質(zhì)素包括美貌、性情、道德節(jié)操都主動成為社會倫理綱常的附庸。如世人一樣,李亞仙對自身美貌有著清楚的認知——她的美已經(jīng)到了使人意亂情迷的地步,“目”的原罪由此而來。當“美”成為實現(xiàn)正統(tǒng)女性家庭倫理理想的阻礙,刺瞎雙眼折損其美貌,做出犧牲和放棄自我的舉動,便具有了一定自洽性,反映出欲望對倫理的膜拜與服膺。
倫理的基礎首先是理性的自由,李亞仙對“美”的認知和所謂反思,使其刺目不僅是在懲戒自己身體上破壞“人倫”的部分,更是向禮法社會嚴苛規(guī)則的主動靠攏?!按棠縿駥W”之舉使李亞仙以極端殘酷的方式“回歸到了正統(tǒng)女性的意識領域”,甚至成為古代士人心目中理想女性的楷模?!盀榇藙≡趥惱韺哟紊媳簧鐣J可與接受提供了基礎。”[14]隨著倫理文明的發(fā)展,“刺目”舉動得以被審辨看待,但回歸歷史語境,自覺、堅決的意志與極端方式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對某一信念的決然追求遠遠超越了行為本身的意義。
(三)“刺目”:神性的獻祭
黑格爾提出的“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是西方美學的重要命題。以悲劇性為內(nèi)核的“刺目”舉動往往成為藝術家朝覲整體永恒理念的儀禮。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細密畫師奧斯曼在蘇丹的寶庫中欣賞過那些傳奇畫作后,欣然刺瞎雙眼,完成了對永恒藝術的獻祭,在美的理想之境中達成與世俗苦痛的和解。
書中記有三個關于失明與記憶的故事,反復強調(diào)失明對于感知安拉永恒美麗的意義,反映出作者對失明意象與宗教、藝術、絕對精神的哲學性思考。書中描述“當失明細密畫家的記憶到達安拉身邊時,那里是絕對的寂滅、幸福的黑暗”,當“眼睛不再受時間的污穢所擾,我將能以記憶中最純凈的模樣,描繪出安拉的一切美麗?!庇行├鲜郊毭墚嫾摇罢J為失明是安拉的恩賜,是至高無上的美德?!彼麄円詻]有失明為恥,甚至長久的待在黑暗中,以“學習一個瞎子觀看世界的方法?!盵15]
基于細密畫藝術對于光明與黑暗的辯證觀念,“盲人與非盲人不相等”這句教義產(chǎn)生了顛覆性意義,“真主必使他所意欲者聽而能聞”[16]。與前述“除去了外界之眼,以此為代價,睜開了內(nèi)界之眼”具有相通的哲思。因此,對于奧斯曼大師來說,刺瞎雙眼的舉動是受到細密畫藝術的感召,受到宗教旨意的感召??释?,是對純粹藝術的追求,坦然刺目,宣誓著對信仰的篤定和效忠。憑借自覺的殘酷方式來交換信仰中的幸福、純凈之感,是“通過肉體使形而上學再次進入人們的精神中”[15]89。當這種精神和解的對象指向虛渺的神性世界,刺目舉動的自為性和理性覺醒的意味便更加強烈,這些悲劇人物也被賦予了崇高的英雄主義色彩。
黑格爾認為,原始悲劇的真正題旨是神性的東西,并非單純宗教意識中的神性,而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神性的倫理理想,涵蓋了人類意志領域中一系列實體性力量,辟如前述所涉及的夫妻、血親等親屬愛,政治生活、統(tǒng)治者意志以及宗教信仰等等。這種作為精神實體的倫理性因素,形成了悲劇動作情節(jié)的真正內(nèi)容意蘊,[17]使“刺目者”們最終導向殊途同歸的悲劇命運。
阿爾托說:“認識身體上的部位,就是重建神奇的連鎖關系。”[18]142眼睛作為這連鎖關系中一處顯在的“命門”,其所遭受到無情的必然性之外的嚴酷試煉,是開啟心智的必由之路。這種嚴酷并非只是“毫無意義地、漠然地制造肉體痛苦”,它的殘酷性在于刺目者是清醒的、理智的,其刺目動作的發(fā)出源自一種“嚴格、專注、鐵面無情的決心、絕對的、不可改變的意志。”出自“一種嚴格的導向,對必然性的順從。沒有意識,沒有專注的意識,就沒有殘酷。是意識賦予一切生命行動以血的顏色,殘酷的顏色”。[17]92
“刺目”作為個人意志施加于自我的嚴酷行為,一定程度上是在回避與他者或自身之外的事物產(chǎn)生不必要的糾葛,使人得以專注于個體與絕對意志之間關系的反思?!按棠俊闭咴诔惺苋怏w痛苦的同時,必然感到了“遍流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的那普遍的或神性的血液。它就是我們所謂的‘意志’?!盵19]感到“自然力量與人的至深情志如何在憤怒中永無止境地相與為一。”[20]
回到問題討論的起點,俄狄浦斯摒棄蒙蔽、肅清視覺,甘心承受對無可回避的罪愆的懲罰,以理性意志進行自我審判,開啟了掌握抽象世界的敏銳能力?!敖枰栽谑プ杂傻耐瑫r來證明這一自由,并宣告自由意志而走向毀滅,”從而獲得了“最偉大的思想、自由最高的勝利?!盵21]“刺目”成為俄狄浦斯主宰自我命運最直接的外化表現(xiàn),亦是遁入自我內(nèi)心悲劇的過程。
在不同的文本書寫中,無論“刺目”是被借以闡揚倫理和信念,亦或是面向永恒真理做出告解,無不傳達出精神對肉體的強力支配,以極端殘酷的面貌,強烈的悲劇美學色彩,成為人們踐行意志、抵達真理、探索終極價值的手段。以對災難、死亡的超越,表現(xiàn)出一種精神或道義上的勝利,一種人性價值的光輝。
人類試圖以身體為通道重塑絕對精神的靈魂,難免帶有虛無主義和唯意志論的色彩,畢竟絕對精神最終可能導向虛無。但是,求真意志和通往真理的探索卻是切實可感的永恒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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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hilosophic Reflection on “Eye-piercing” as a Punishment and a Brutal Tragic Narrative since Oedipus Rex
LU He
(InstituteofArt,Communicatio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24)
Starting from Oedipus Rex who imposed self-exile after piercing his own eyes blind, “eye-piercing” has been a means of pursuing truth in the history of human reflections. Since then, “eye-piercing” has been displayed as extremely brutal manifestations in different tragic narratives that convey tragic characters’ worship for the eternal truth and absolute ethical value, and reflect the dominance of personal will over the flesh with strong tragic aesthetics.
eye-piercing; punishment; brutal aesthetics; tragedy; absolute will
2016-07-25
盧翮(1987-),女,河南平頂山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戲劇文學,戲劇民俗。
J801
A
1671-444X(2016)05-0078-06
10.15958/j.cnki.gdxbysb.2016.05.015
①根據(jù)明傳奇《繡襦記》關目“刺目勸學”的說法,本文將人針對自我所實施的刺瞎眼睛(或雙眼)的行為,稱為“刺目”或“刺目行為”。不同于“抉目”(或“抉眼”)這種施于他者的懲戒性措施,“刺目”是出于個人意志的選擇,僅針對自我做出的極端傷害行為。在本文中,當“刺目”或“刺目行為”所指為具有特定審美、哲學內(nèi)涵的概念時,均加引號,當所指為單純的物理動作時則不加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