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

1.沙示汽水

金連才從白芙蓉手中接過民調(diào)表時，并不是想盡公民的義務(wù)，而是看上了沙示汽水。在醫(yī)院門口做民調(diào)，當然是關(guān)于醫(yī)療費用高的問題，作為回報，給每個參與者一瓶沙示汽水。

金連才擰開汽水，喝了一大口，眼睛緊盯著堆在一旁的幾只大箱子。噗！猛地吐了一大口，什么味兒??！加了糖的正紅花油？

很多人都喝不慣。白芙蓉掃了一眼表格。唉，先生，您這都沒填呢。

性別，男，年齡，32，這不都填了嗎？

可最關(guān)鍵的意見和建議沒填。

我沒意見。

那對您生活的影響總可以寫點吧？

影響我嗎？不影響。

請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您看，汽水也喝了……白芙蓉還想說什么，卻被一個女同事暗暗掐了一把。

白芙蓉不再說話，卻還站在那，金連才只得接過筆說，那我再補充點。交表時，他又從箱子里順了幾瓶汽水。

規(guī)定每人拿一瓶，白芙蓉耐著性子解釋，不是說不好喝嗎？

這個味好，加點老姜就能治感冒！說著，又往包里塞了一瓶。

再遇到白芙蓉時，她在一個小區(qū)門口做民調(diào)——《城市居民如何看待推遲退休》，小禮品是一盒抽紙，金連才和一個單位的主任剛打完牌，為了讓他買打印機，他已經(jīng)把人家的祖墳都刨了，主任嗜好特別，喜歡啃“周黑鴨”， 金連才逢周末買一斤送二兩，買了一大包送去，他老婆做埋線減肥，結(jié)果全身起硬塊，金連才義憤填膺到美容院要賠償，老板不光全額賠款，還免費給金連才做了一次臉，主任的老媽在后院開了塊地，種點蔥蒜，金連才說種藥材好，自己吃用不完，還能送親友，正當金連才準備給主任的小姨子找工作時，主任和他簽了五年的合同……

2.西裝雞

看到民調(diào)員手里的抽紙，金連才和主任道別，穿著很正式的衣服往人堆湊，在一群上了年紀的40、50中，看上去像《辛德勒名單》里的那點紅，他從容的領(lǐng)表格、抽紙，當他領(lǐng)到第四盒時，白芙蓉拒絕了他，先生，你已經(jīng)領(lǐng)過了！

我可填表了，一盒抽紙值幾個錢……

我們需要真實的民調(diào)，你只能填一張表。白芙蓉毫不留情的按住金連才的手。

做打印機推銷員的金連才有種競選總統(tǒng)的瞬間爆發(fā)力，發(fā)怒時像個銀行劫匪，職業(yè)理想是讓每臺打印機都出自他的手，理直氣壯的買西裝雞招待客人，特別看不慣為富不仁的富士康之類的大企業(yè)，不管哪家公司做活動，他一定到場，而且收獲豐富，只要別人稍有微詞，一定假以顏色。他大手一揮說，一盒抽紙值幾個錢！沒想到用力過猛，連帶把桌子掀倒了。

白芙蓉看自家“攤位”被砸，立刻漲紅了臉，你這人怎么能這樣！說完竟“嚶嚶”哭了起來。

金連才見強勢的白芙蓉哭了，一時自我解嘲的說，這桌子咋沒放穩(wěn)。說完去扶桌子，下腳沒留神，又踢翻了堆在一旁的盒裝紙……

看金連才手忙腳亂的樣子，白芙蓉明白他不是故意刁難她，于是破涕為笑，金連才產(chǎn)生了一種必須感，就像吃烤鴨必須沾甜面醬般自然的說，我請吃飯，當賠罪吧！

白芙蓉調(diào)皮的說，你拿的這些沙示汽水和盒裝紙可算白拿了！

金連才一邊往環(huán)保袋里放盒裝紙，一邊說，節(jié)約歸節(jié)約，當花的還得花。

3.優(yōu)雅的黑檀木

民調(diào)員白芙蓉，中規(guī)中矩的身材，瓷白的皮膚，做事一板一眼，認為拿錢多少無所謂，但工作要體面，有光澤，有意義，比如做民調(diào)員就能見微知著，利于人類的發(fā)展，她從學生時代就騎一輛冒黑煙的摩托車，直到最近被拖上城管后座強制報廢，她花接近工資的一半文了海藻眉，省下畫眉的時間趕公交。她喜歡凜冽的職業(yè)裝，只穿三厘米高的黑皮鞋，方頭的、尖頭的各有好幾雙，她像安娜.溫圖爾不變換發(fā)型，化若有似無的眼線，拎一只無法過時的通勤包，因為頭發(fā)有點黃，她只用黑芝麻當零食，放在辦公桌的一角，她懶的像塊黑檀木，優(yōu)雅而沉重。

為了赴約，白芙蓉推開常去的那家理發(fā)店，女老板殷勤的讓她等會，一個人正在染頭發(fā)，那塊沾滿染發(fā)劑的圍布，突然讓她十分惡心，再看那些褪色的毛巾也不像樣子，她找借口走出來，不懂以前怎么忍受下來。換了一家理發(fā)店，所有用具都是一次性的，洗剪吹一套下來，花費不少，卻也說不上哪里好。

白芙蓉明白了，如果不變發(fā)型，就不要去多貴的地方洗頭。

金連才約在一個依山環(huán)水的露天自助主題餐廳，恰逢“世界杯”之夜，大銀幕上放著足球，環(huán)境很優(yōu)雅，食客很生活。白芙蓉失望了，她原本以為至少能有一瓶紅酒，腳上穿的小羊皮鞋有些磨腳，別扭的端了一盤食物，都是些佐酒的小吃，金連才望著旁邊一個壯漢手里的啤酒和雞腿，像小孩子克制著不碰糖果，直到白芙蓉說，喝啤酒一定要啃雞腿，這樣看足球才暢快！于是金連才暢快的拿出自帶的食品袋，不知怎么躲過了保安的檢查，出門時竟裝了一口袋食物，拎了半打啤酒，白芙蓉傻了，她有些明白金連才為什么說，一盒抽紙值幾個錢？和這些比起來，抽紙真不算什么——她遇到了極品。

白芙蓉像踩了狗屎又掉進糞坑的人，一下就妥協(xié)了，想到同他不會再有交集，覺得多個極品朋友也只是多個笑話而已，就又愉快起來。

原來治療偏執(zhí)，需要極品來以毒攻毒。

4.正義的“來福靈”

金連才明白，這次約會，他就像個熟透的榴蓮，經(jīng)此一役，也許百年好合，也許形同陌路，但若要長久，就要真誠，他認真了，于是不想掩飾。

早春三月的風，吹在城市里，驚醒了物候，卻也吹散了人們對去年的依戀。就像兩條相交線，觸碰后就漸行漸遠，金連才還是那個為錢奔命的人，白芙蓉依舊活得自我。

生活像只貓，總在不經(jīng)意間撓你一下，根據(jù)《中國青年報》的一則調(diào)查，50.3%的受訪者曾遭遇身份證信息泄露事件，81.6%的受訪者認為當前公民身份證信息被過度收集，以至于讓人面臨身份證信息泄露的風險……于是，白芙蓉的單位被取締了，對別人來說，失去工作只是少了生活來源，而白芙蓉的精神支柱轟塌了，她無法接受原本有意義的工作，一夜之間就危害社會了，而且還要在道德層面上接受審判，而那些僅僅為糊口的工作，又有什么意思。

休整了兩禮拜后，白芙蓉進入了求職人群中。在遮天蔽日的廚師、導購和收銀的招聘信息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人問津的職業(yè)——寫字樓的秩序維護員，結(jié)果她聘上了。

寫字樓很氣派，白芙蓉很無力，像病人一樣缺少陽氣，朝九晚五，得過且過。

一天，白芙蓉穿著制服，靠在電梯一角打盹，猛地被人一拉，竟然是金連才，此刻，兩人像顛倒的人生，金連才精神抖擻，白芙蓉怏怏不快。

我觀察你好幾天了，金連才一副教育人的姿態(tài)，懷才不遇的多了，誰的血沒冒過泡，躲這兒打雜，還不如到歡樂谷、迪士尼去兼?zhèn)€差，游戲一回人間，說好聽點你是成熟穩(wěn)重，其實就是老氣橫秋……

你誰??？不等金連才說完，白芙蓉氣憤的打斷他，什么叫“躲這兒打雜”？ 我自食其力，礙你發(fā)財了嗎？

金連才也覺得自己傻缺了，我就是恨鐵不成鋼！又覺得語氣重了點，于是接著說，你要有創(chuàng)造財富的企圖心，要對社會有種劫富濟貧的快感，你看馬云……

行了！白芙蓉小聲說，我明白你為我好。

金連才摸著后腦勺，試探性的問，那行，今晚老地方，一起吃個飯？

白芙蓉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

寫字樓前一棵不知名的樹，開得繁花似錦，這世上有濟世之力的人不多，更多人像這棵樹，自開自謝，受命運左右。渺小的世俗者，能有一顆善良的心，不恃強凌弱，隨心對社會納點貢，有空到廟里燒個香，就算個好人了。像金連才這樣，雖然小氣吝嗇，愛占小便宜，但看到有人墮落了，萎靡了，也能像瓶正義的“來福靈”，把邪惡殺死，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