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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

2016-03-09 05:23汪藝
清明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森林

汪藝

我迷路了。

森林遮天蔽日,我無法知道確切時間。所有的景物都在重復(fù)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里。那些樹木就像是精心編織的一個個謊言,而我深陷其中,無路可走。

這一刻我感到了絕望,看來自己是無法在天黑之前逃出森林了。身后的背包里只有幾本書和一副耳麥。手機(jī)因?yàn)闆]電,正處于黑屏狀態(tài)。再說不久前它亮著的時候,我也注意到是沒有信號的。

還是繼續(xù)找出路吧,這是唯一的辦法。

在行走中,視線里緩緩出現(xiàn)了一片湖,湖水幽藍(lán),但沒有一絲波紋。與森林一樣陰森死寂??僧?dāng)目光在湖岸停留后,我忽然就有了轉(zhuǎn)身逃跑的欲望。

因?yàn)椋铱吹搅艘粋€跪在地上的人的暗紅倒影。

我沒有逃,而是在極其恐慌的情況下閉上眼睛,失控地大叫起來。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那抹暗紅已經(jīng)站在了面前。

微微定了定神之后,我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暗紅衣衫,頭發(fā)偏長,臉色蒼白,眼睛陰郁沉默,臉龐棱角分明,手上有一本幽藍(lán)封面的舊書,看上去很年輕。

我好像聽見他說了一句什么,但沒怎么聽清,于是茫然地等待著。

他面無表情地重復(fù)了一遍:“你是誰?”

這次我聽到了,很唐突的問題,不知道怎樣回答。我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一個陌生人?想了一會之后,我只好說我迷路了,正在找森林的出口。

“你跟我來?!彼麛嗟卣f。

我沒有馬上跟上去。這時我在森林的另一邊發(fā)現(xiàn)了一座小木屋,屋頂上有大大的紅十字,像是醫(yī)院的標(biāo)志?!斑@里還有人住是嗎?”我指著小木屋問。

“這是我的診所?!彼f話的時候,始終顯得漫不經(jīng)心。

“診所?你是醫(yī)生?”

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是心理醫(yī)生?!?/p>

居然會有人把診所開在森林里,這樣有誰會來?“那可以進(jìn)去嗎?”我的語氣猶疑不決,可好奇心深重。

“可以。”

他帶我走向診所,然后拿出鑰匙開門。在這期間我的目光四處游離,最后來到了木制窗臺,那里正爬滿藤蔓,暗紅色的花朵在上面妖嬈綻放,無遮無攔,甚至躍進(jìn)木窗,像是一張張仰起的女人的臉。在這些藤蔓中間,我依稀看到了一幅很小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人影模模糊糊,但能辨認(rèn)出似乎是個女孩。很奇怪,總覺得這個女孩似曾相識。

正當(dāng)我想仔細(xì)去看照片時,他用眼睛提醒我,門開了。

跨進(jìn)木屋的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竟是一種偏暗的幽藍(lán)色,與森林深處的顏色恰好吻合。里面除了一些有關(guān)悲傷的復(fù)雜東西之外,還有我的影子。

昏黃的燈光在四周古老的西方油畫上投下暗影,暗影張牙舞爪,像是要吞噬掉什么。檀木淡淡的氣息在木制品之間久久徘徊, 這些木制品看上去極為陳舊卻又不失另一種格調(diào)。心理醫(yī)生倚在桌上,身后的紅十字標(biāo)志嵌進(jìn)墻內(nèi),在燈光里閃爍不止。

我拿起旁邊的一件白大褂給他,他接過,沉默不語。白大褂空蕩蕩地套在他身上,在他移動時白衣也隨之飄忽不定。他的身份是主人和醫(yī)生,而我應(yīng)是客人與病人,他的沉默讓我感到尷尬,我想自己該離開這里了。

“Alice?!彼鋈荒涿畹赝鲁鲆粋€含糊的發(fā)音?!癆lice?”我詫異地看著他,帶著幾分驚慌。我并不知曉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心理醫(yī)生?也許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對我進(jìn)行心理測驗(yàn)?不管怎樣我現(xiàn)在只想離開。離開他,還有這個彌漫著詭異氣息的診所。

“別害怕,Alice?!彼糜乃{(lán)色的眼睛盯住我,“別離開?!?/p>

我厭惡這種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帶著搜查的意味,很快就揪出了我的想法,在他面前我所有的思想好像都將被剝得一絲不掛。

“我的名字叫林安。”我忍無可忍終于大聲向他喊道,“你認(rèn)錯人了!我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Alice!我要回家!”

他愣了一下,接著臉上的表情恢復(fù)常態(tài) ?!皩Σ黄穑彼f,“你跟我來,我送你回去,林安。”

他鎖上門時,我又瞟了瞟窗臺上的照片。原來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炭筆素描,素描上方的人名就是他剛剛所說的Alice。我仔細(xì)觀察畫像中的女孩,看了一會,不禁毛骨悚然——畫中人竟有著一張與我完全相同的臉。

我不敢向他揭曉我的發(fā)現(xiàn),只想盡快逃出森林。在送我到出口的路上,他一直在重復(fù)著,來,來,林安,跟著我來。他似乎害怕我會偷偷跑掉,不見蹤影,不知去向。

終于我見到了陽光。正準(zhǔn)備和他說再見,他用手臂擋住光線,瞇起眼睛,另一只手塞了一張紙條給我。他說,我叫喬,紙條上有我的地址,你可以寫信給我,Alice。

又是Alice。聽到這個發(fā)音,我微微顫抖,也沒心思與他爭辯,象征性地答應(yīng)一聲,連句再見都沒說就跑出了森林。

回到家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白天出現(xiàn)了幻覺,也許那片森林與喬只是一場不切實(shí)際的夢境吧。我在陽光下把手心里的紙條攤平,這是喬給我的地址,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恍恍惚惚——流亡者。

我越發(fā)質(zhì)疑整件事的真實(shí)性,甚至認(rèn)為紙條上莫名其妙的“流亡者”就是自己寫下的??勺屑?xì)核對后得出的結(jié)論卻讓我萬分失望,它們與我的字跡相差甚遠(yuǎn)。

我成天在一所職業(yè)學(xué)院里寫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然后無所事事。讀某大學(xué)中文系的理想在很久前被現(xiàn)實(shí)殘忍扼殺,而我毫無辦法,只好木然接受。我想過給喬寫信,問問他那個Alice究竟是誰,為什么畫中人有與我一模一樣的臉,為什么他總是叫我Alice。只是手中的地址讓我猶豫不決,可以想象,如果我把“流亡者”寫在信封上,寄不出去不說,別人還會用看瘋子的眼神審問我。

我試圖去淡忘這些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我在課桌雜亂無章的抽屜里找到一個信封,信封上明目張膽地寫著“流亡者”三個字。打開它時我忐忑不安,我抽出暗藍(lán)色的信箋,紙上短短的兩行字漫不經(jīng)心:

你知道一個流亡者最害怕的是什么嗎?

無路可走,無處可逃。

最下方的署名是喬。最上方的稱呼是Alice。

放下信,我想著或許他一直把我當(dāng)成他記憶中的什么人了吧。至于那個Alice,應(yīng)該和我十分相像,長著畫像中的那張臉,所以他才會叫我這個名字。那他又是怎樣把信塞給我的?這段時間好像都沒有看到過他。

下午我逃了課,拿著喬的信在大街上徘徊。街角一棵梧桐落下的枯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清潔工人把落葉掃成堆。我惡作劇似的踩上去,聽到了有什么被撕裂時的慘叫,但很快被馬路的叫囂淹沒。那個拖著大掃帚的老人沖我笑了笑,裝好枯葉倒進(jìn)垃圾車,緩緩而去。

我在陰郁的天空下找到一塊安靜空曠的地方。盯著手中暗藍(lán)的信,我記起喬的眼睛也是這樣的顏色,正如森林深處的幽寂孤獨(dú)。

我開始給喬寫一封又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在信中我告訴他,小時候我很愛看童話,你知道那些長著翅膀的森林仙子總會擁有讓人羨慕的生活,他們居住的房屋是一朵自己喜愛的花。石洞中印著帶有神秘氣息的壁畫,他們無拘無束,每天都在微笑。喬,有時候覺得你很像童話里的人物,我不明白為什么你的瞳孔是幽藍(lán)色的,為什么你的診所那樣奇怪,為什么你會生活在森林里,還有你的Alice究竟是誰,你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想你一定不快樂,你一直在說自己是流亡者,你害怕無路可走無處可逃,其實(shí)你多慮了,只要放開被囚禁的堅(jiān)守,這世上怎會沒有路?至于逃,那就大可不必了。你沒有錯,為何要逃?你不是什么流亡者,你要快樂,喬。

停下筆后我笑了。自己就像傻子一樣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寫信,還信誓旦旦地開導(dǎo)他,然后一本正經(jīng)把信封好,卻不知道要寄往哪里,該怎樣寄。

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游戲而已,但我當(dāng)真了,像個傻瓜,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樂此不疲。我可能只是別人回憶中的舊物,但我不介意,這恰巧說明了喬的回憶并未死去。我很樂意去做幫助別人的事情,盡管我是林安,不是Alice,更不是什么流亡者。

在那個白色的下午,我童心大發(fā),把寫給喬的一封封信藏在梧桐樹洞里。我買來暗藍(lán)色的信封,信封上寫著:給森林里的流亡者。

第二天我來到樹洞旁,一沓厚厚的信不翼而飛。我不切實(shí)際地幻想著會不會是喬拿走了,自從在森林里遇到他之后,我思考問題的方式開始變得很神話。

可現(xiàn)實(shí)畢竟是現(xiàn)實(shí)。當(dāng)那個叫蘇漠的人握著大片幽藍(lán)向我揮手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具有濃郁迷幻色彩的遐想中。光線與視覺形成強(qiáng)烈沖擊,所有的景物在眼前閃爍不止,這使我沒有辦法對街角邊穿白棉布襯衫的身影忽略不計(當(dāng)然也因?yàn)樗种械陌邓{(lán))。于是我沖他傻笑,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欺騙了我,我揮手并且大喊——

“喬!”

聲音很興奮,引來眾多路人詫異的目光。之后我聽見了笑聲,笑聲來源于白色身影。不知道為什么,盡管他就站在面前,我仍然無法看清,但他確實(shí)在笑,哈哈大笑,以至于笑彎了腰。

“同學(xué)你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笑不止,“很湊巧我有幸讀到了你的信……很湊巧我是你的校友,我們在同一時間逃課……很湊巧我看到了你童話般的行為,原諒我的好奇心……”他揚(yáng)揚(yáng)手中的暗藍(lán),又有了要彎腰的趨勢,“我居然在現(xiàn)代社會中找到了你……同學(xué)……你的王子還在森林古堡里?他沒有逃?真是幸運(yùn)啊,你剛剛居然把我當(dāng)成了他……哈哈……”

“麻煩你把東西還給我。”我十分反感,也不想多說話。

“可以?!彼罩挪环牛安贿^你得告訴我,這個森林里的流亡者到底是誰?”他忽然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難不成你有妄想癥?”

“你有分裂癥?!庇錾线@種人我覺得很可笑,他可以無聊到對所有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感興趣,并且樂此不疲?!澳切┬拍阋矚g就拿去好了,”我說,“我從不和患者計較?!?/p>

“好吧,”他扯扯嘴角,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你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么辦法?還你吧。”

他說話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了一種飄忽不定的聲音。聲音來自森林深處,在街角的叫囂中顯得很空洞,像是在低低呼喚那個熟悉不過的人名,Alice。

我抬頭環(huán)顧四周,我以為又見到了喬。擁擠的馬路上人群雜亂無章,花花綠綠的色彩在天空下變得黯然。我想如果有一天世界丟了顏色,喬的森林與診所是否還會那樣斑斑駁駁?

面前的人把暗藍(lán)遞給我。我注意到他的雙手蒼白,骨節(jié)分明,手指就快要被無盡的藍(lán)色吞噬。我猛然意識到這個情景似曾相識。我接過信,死死盯著他,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誰。很遺憾,他低著頭,半長發(fā)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臉,他的表情躲在頭發(fā)后面,我無法看清。

“有意思嗎?”我問他,“拿別人的信,還拆開看,你不覺得很無聊?”

“不?!彼鋈粶惖轿颐媲?,又把信用力搶回去,接著用一種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也許你的這些信本來就是該給我的,Alice?!?/p>

他沒有理會我的反應(yīng),伸出右手,話音低沉,語速飛快。

“你好,我叫蘇漠,在校學(xué)生,正在自學(xué)心理學(xué)。我們好像從前就認(rèn)識,Alice?”

陰雨天。

我不再費(fèi)力思考為什么蘇漠也在叫我Alice,也許Alice真的存在著,并且有著一張與我完全相同的臉。

圖書館被遺棄在小城的一個角落里,老式房屋,墻面陳舊,室內(nèi)光線昏暗。但書架上的書很多,管理員老人也和藹親切。我常常去,選擇靠窗的位置,一待就是一天。

老人一邊整理書籍一邊和我聊天,頭發(fā)和胡須在燈光下白得晃眼。他說圖書館沒法開下去啦,根本就沒什么人來嘛。他的聲音伴隨著窗外的雨聲,渾濁沙啞。

我時不時地搭搭話,盡管老人極有可能是在自言自語。

老人放下手里的書,扭頭看看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姑娘你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他拖椅子坐下。在木桌上看到一片幽藍(lán)時,我有些莫名的慌張。幽藍(lán)封面的舊書。我慢慢翻開它,紙張泛黃,字跡模糊不清,封面沒有任何圖案,永無止境的幽藍(lán)似乎要涌進(jìn)森林深處。

我拿起書告訴老人:“我要借這本書。”

“不行啊。”老人慢悠悠地把書奪回去,“這本有人借了,你看其他的吧。”

“誰借了?”我問。

“誰借了……”老人點(diǎn)燃一根煙,“我想想……哦……好像是一個穿紅衣服的……頭發(fā)挺長……一個小伙子吧,對,他每次借的都是這本書?!?/p>

會不會是喬?我結(jié)合這些描述推測出有這個可能。“那個人的眼睛是不是藍(lán)色的?”我接著問。盡管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很愚蠢。

老人沒有說話,煙霧在空氣中繚繞,很快吞沒了他的臉。他給我的感覺極不真實(shí),恍若是一種空虛的存在。

“那他什么時候來拿?”

“不知道?!?/p>

老人背過身去整理書籍,很仔細(xì)地把一本本書歸類放好。這時燈光忽然飛快地閃了幾下,之后一片漆黑。大概是停電了。

“電路又壞了?!崩先祟^也不回,徑直走向門前,駝背,步子蹣跚。背影漸漸被黑暗包裹,之后從我的目光中抽離,可能是去找電工了。

確定他已離開,我把幽藍(lán)塞進(jìn)大衣,在桌上放了20元錢。書很舊,年代應(yīng)該比較久了,封底的標(biāo)價是2元,現(xiàn)在差不多是20元的價格吧。逃出黑暗以后,我終于掙脫了一直以來束縛著自己的強(qiáng)烈的窒息感。

雨很大,我撐開傘,忍不住把大衣里的書翻開,暗自欣喜。黑色大衣把幽藍(lán)隱藏得十分順利。

我抬起頭看向馬路中央,明黃色的路標(biāo)伏在灰色柏油上,就像一條長蛇,在盤踞,在撕扯??山酉聛砦以谶@條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猛然看見了喬。

我不停地提醒自己,這并非幻覺。那就是喬,暗紅衣衫,神情淡漠,森林深處的顏色在眼睛里游離,有冰冷的幽寂。

我笑了,非常開心。我明白這一切都真正存在著。雖然我一直都被稱作陌生的Alice,雖然我對所有人一無所知。

“Alice,”喬說話了,他揚(yáng)起嘴角,笑笑,“把書還給我,好不好?”

“喬,”我輕輕地說,“你忘了我的名字是林安。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畫像中的女孩和我長得一樣。但是請?jiān)?,我不想做你回憶中的那個人。”我搖搖頭,微笑著把雨傘舉在他的頭頂,“我真的不是什么Alice,請你分清楚好嗎?”

“可以了Alice,把書還給我?!币苍S是我費(fèi)力舉傘的模樣太滑稽,他拿過雨傘笑了起來,“你還是沒有長高?!?/p>

看來我的那一番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肯定的語氣讓我啞口無言。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我會不會真的就是那個Alice?

Alice。愛麗絲。這本身就是一個童話般的名字??涩F(xiàn)實(shí)不是童話,喬也一定不是什么住在森林古堡里的精靈樹妖或者中世紀(jì)吸血鬼!太荒唐,這一切終歸會有它的理由。

我跟著喬來到森林診所。

依舊是與上次一樣的格局。昏黃的燈光,古老的西方油畫,檀木淡淡的氣息在陳舊的木制品之間繚繞,鑲嵌在墻面上的紅十字斑斑駁駁,窗口仰起的妖艷玫瑰依舊簇?fù)碇歉焙诎桩嬒?,畫像中的Alice笑容依舊。

一切都沒有改變。

喬和我一起站在窗前,目光徘徊在森林深處,樹木在這里遮天蔽日阻擋了陽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定會質(zhì)疑這景致的真實(shí)性。

喬伸手觸摸一枝玫瑰,不慎被花刺劃破了手指,一滴血從指尖緩緩落下,很快被畫像的紙張接納。于是畫中人臉上即刻開出另一朵花,花瓣鮮紅欲滴,凄艷美麗。喬拿起這幅畫,想抹掉血跡,卻是徒勞。

我把畫從喬手里搶過來。“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我做出嚴(yán)肅的模樣看著他,“別說是我,喬,我是林安。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這里了?!?/p>

“她是Alice?!彼χ?,湊到我耳邊,“她經(jīng)常穿黑色大衣,在街角梧桐樹下給我寄信,信就塞在樹洞里。她永遠(yuǎn)待在教室的角落沉默不語。她寫下一些句子,這些句子我很喜歡。她在信中說我不是流亡者,她要我快樂。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最懂我,現(xiàn)在她就在我面前,可她不愿承認(rèn),你說她為什么不愿承認(rèn)?”

我愣住了,木然地看他穿上白大褂,空蕩蕩的單薄,在他移動時隨之飄忽不定。我把記憶掏空,努力思考著從前是否見過這個人。我想到了蘇漠,那個看不見臉的同校生,性格與喬本無一點(diǎn)相似之處。那喬又怎會知道我的情況?這只是第二次見面而已。

“你是醫(yī)生?”我問他,“你介意給我診斷一下嗎?看我是否有心理問題?!?/p>

“我當(dāng)然是醫(yī)生。”他低低地笑,“看病可以,不過你得把書先還給我,Alice?!?/p>

“好吧?!蔽野延乃{(lán)封面的舊書遞到他手里,“我還給你就是?!?/p>

接下來喬對我進(jìn)行了漫長的測試,我憑感覺回答出他的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最后他靠在椅背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知道九型人格嗎?”

“我怎么知道?”我用手指關(guān)節(jié)不斷地敲著木桌,“你才是醫(yī)生?!?/p>

“九型人格是2000多年前印度研究出來的人性學(xué)。”他不知從哪找來一瓶紅酒,倒在面前的兩個高腳杯里,把其中一杯輕輕推給我,“后來流轉(zhuǎn)到歐美等地,一位美國心理學(xué)家早年將它用作研究人類行為的專業(yè)課題?!?/p>

“嗯,然后呢?”我盯住杯子里的暗紅液體。

“你是第四型,悲傷的浪漫主義者?!眴汤^續(xù)說,“第四型人格又稱為藝術(shù)型、自我型。這種人時常有悲觀絕望的思想,有自殺傾向,性情固執(zhí),高傲,尖銳,毫不妥協(xié)?!彼鋈蛔兊脟?yán)肅起來,“如果能正確調(diào)整,他們也許會在某方面有出色成就;但是如果不能,說不定會有嚴(yán)重后果。”

他這是在說我,還是說他自己?

“好了我知道了?!北荛_他那種可以把人看穿的目光,我把頭扭向窗外,“時間好像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好?!彼畔戮票拔宜湍愠鋈??!?/p>

行走在森林中的時候,喬依然像上次那樣重復(fù)著,來,來,跟著我來。似乎害怕我會偷偷跑掉,不見蹤影,不知去向。只是這回他沒有再叫我林安。

我跟著他繞過一片湖。湖水幽藍(lán),沒有一絲波紋。我想起這里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當(dāng)時我被他詭異的姿勢嚇得魂飛魄散。我扯扯他的衣袖,他回過頭,眼睛是和湖水一樣的顏色。

“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天,”我說,“你為什么要跪在這里?”

“因?yàn)槲沂橇魍稣??!彼ь^看著前方,聲音極其沙啞,“我害怕無路可走,無處可逃?!?/p>

我實(shí)在不明白這又與流亡者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也不想再問。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愛上了這樣的感覺,古老,原始,神秘。我甚至開始羨慕喬的生活,即使我并不知曉他太多。

很快到了森林的出口。喬用手臂擋住陽光。這時有什么東西從他的衣袋里掉落,他撿起它,幽藍(lán)色的信箋上是大段大段的字跡。他對我笑笑:“這是你寫給我的信,Alice。”

我明明記得信是被蘇漠拿走了,怎么又到了喬那里?也許他們本來就認(rèn)識吧。還沒開始上課,教室里的嘈雜如同潮水般涌來,模糊了時光。我趴在角落里,把這些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細(xì)細(xì)回憶了一遍,最終卻一無所獲。

鈴聲響起的時候,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這科的老師總會準(zhǔn)時趕到教室,從不拖延。只是今天他身后跟著一個戴帽子的男學(xué)生,學(xué)生和他一起走上講臺。

“同學(xué)們,”他把那個學(xué)生往前拉了拉,“這是從別的系轉(zhuǎn)到我們這里的新同學(xué),下面請他作自我介紹。”他扶著眼鏡把和他站在一起的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皺了皺眉毛。

“大家好,我叫蘇漠。”男孩很隨意地拉拉帽檐,他的臉還是和從前一樣無法看清,但說話聲音很清亮,“以后和大家就是同學(xué)了,還請多多關(guān)照?!?/p>

蘇漠竟轉(zhuǎn)到了這個班上。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大大方方地站在講臺上,沒有任何拘束的感覺,說話時也比較灑脫,應(yīng)該屬于性格外向的人。但為什么他不讓別人看到他的臉?難道毀容了?

班上唯一的一個空位是我的前座,座位的主人自從上個月請假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現(xiàn)在蘇漠順理成章地坐在了這里。

正式開始上課。我盯住蘇漠的背影,忽然覺得十分熟悉,這個人我絕不會只見過兩次。也許是因?yàn)樗┲蛦滔嗨频陌导t衣衫,使我產(chǎn)生了錯覺。

這時蘇漠丟過來一張紙條。我打開,在陽光下把它攤平,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恍恍惚惚——我們又見面了,Alice。

我沒有理他,他也沒有回頭。我無所事事地感受著時光的逃亡。冬天很快就要來了,窗外光禿禿的枝干擺出張牙舞爪的姿勢,似乎在反抗著什么。冷風(fēng)破窗而入的時候,我身上的黑色大衣開始顯得單薄。

快下課了,我看見蘇漠拿出一本書翻了起來,一抹幽藍(lán)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直起腰,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舊的紙張,模糊的文字,還有森林深處的顏色,這分明是我還給喬的那本書。

這些事情一件件堆積起來,終于讓我徹底失去耐心。我用力抓住蘇漠的衣領(lǐng), ? ? ? ? ? ? ? 他回過頭,一半的臉藏在帽檐下,我沒辦法知曉他此刻的表情。我奪過他手里的書。“你怎么會有這本書?!”我惡狠狠地問,“你到底是誰?上課戴著帽子做什么?害怕見光嗎?”

“我是誰?”他壓低了聲音,“我不相信你不認(rèn)識我,Alice?!?/p>

“我好像告訴過你,我不是Alice!”我旁若無人地對他大吼,“我說過不要叫我這個名字,為什么你就是不聽?”

“不?!彼麚u頭輕輕笑著,“你沒有說過?!?/p>

我越來越反感蘇漠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弄清楚。我伸手去搶他的帽子,他左躲右閃,最后舉起手臂擋在額前。這時我發(fā)覺他的右手指尖上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疤痕,傷口淺淺的,像是被什么劃過,現(xiàn)在又開始向下滴血。課桌上攤開的筆記本紙張雪白,鮮紅的液體飛濺起來之后在上面停泊,形成的圖案是一朵凄艷的玫瑰。

我盯著這朵花愣神,上課鈴響了。

英文課。

女老師問我們是否還記得上第一堂課時一起選的英文名字。

時間太久,很多人已經(jīng)記不清。我更是如此,如果今天沒有提起,我?guī)缀跸氩黄饋磉€有這么一回事。

女老師看大家一片茫然的樣子,就把所有人的英文名字重新報了一遍。這個時節(jié)的氣候很干燥,我聽著一個個模糊不清的發(fā)音昏昏欲睡。

“林安?!?/p>

我抬起頭。女老師站在講臺上看向我這邊,聲音尖銳并異常清晰地說:“林安,你是Alice。”

Alice?!我真的是Alice?!我在心里把這個發(fā)音默念了幾遍之后,前排的蘇漠回過了頭。

他又把什么東西塞給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泛黃的紙張上是自己的筆跡,文字是信件的格式,開頭的稱謂,都是Alice。

我慢慢回想起來。剛進(jìn)這所學(xué)校的時候,因?yàn)閴粝氲钠茢。蚁矚g徘徊在黃昏的操場上給自己寫信,那時把在英文課上選中的名字記得很清楚,也很喜歡,于是就用到了文字中。Alice,有童話般的夢幻色彩,這種超脫現(xiàn)實(shí)的美好感覺正是我所追求的。后來又鬼使神差地把一封又一封比猴子尾巴還長的信埋在沙坑里,隔幾天就去看一次。再后來信不見了,我也沒去在意。沒想到今天在蘇漠那里又看到了它們。

這些回憶明明是我自己的,可在此之前我為什么會對它們一無所知?Alice,他們叫的一直都是Alice,而不是林安。我明白那個Alice其實(shí)早已死去,時間早已把她的鋒芒與夢想磨平,她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人叫林安,她有著與她完全相同的臉龐、骨骼、軀殼,但相互矛盾的是內(nèi)心。

快到放學(xué)時間了。蘇漠轉(zhuǎn)過身問我是否愿意陪他走一段路,我點(diǎn)點(diǎn)頭,無視有些人不懷好意的訕笑,我必須知道所有事情的緣由,就在今天。

蘇漠手上一直拿著那本書,幽藍(lán)色的封面?!斑@本書是你的嗎?”我試探著說,“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他也很喜歡這本書,他叫喬?!?/p>

“喬?”他低著頭,“就是和你通信的那個人?他真的存在?”

“對。他住在森林里。他有幽藍(lán)色的眼睛?!蔽逸p輕地說,“在有些方面,他很像你?!?/p>

他不再說話。當(dāng)沉默來臨時我無比失望,漸漸感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用手去抹,指尖捕獲到一朵即將逝去的雪花。它的生命正在被溫度埋葬,它的來生化作一小滴水。我揚(yáng)手,它在空氣中舞成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晶瑩透亮。下雪了,我裹緊黑色大衣,仰起臉看漫天雪花洋洋灑灑,原來,早就已經(jīng)是冬天了。

“是嗎?藍(lán)眼睛?!彼K于說話了,“如果我的眼睛也是藍(lán)色的,那這算不算巧合?”

可能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摘下帽子,眼睛是森林深處的顏色,但里面卻缺失了一直以來的孤獨(dú)冷寂。他有著一張與喬完全相同的臉,他就是喬,也許又不是。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為什么要用兩個人的身份生活?他在欺騙我,欺騙現(xiàn)實(shí),抑或是欺騙自己?

“喬?!蔽倚χ?,“我不想說太多。我知道你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是啊,我到底是誰?”他用幽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天空,幽藍(lán)在此刻極為空洞,丟失了太多內(nèi)容。他忽然說,Alice,你看啊,你看全世界都被殺死了怎么辦?。磕憧吹厣夏敲炊嘌B路都沒有了,還要怎樣逃?短暫的沉默過后,他變得歇斯底里,為什么我拼了命去努力都看不到結(jié)果?你知道一個流亡者最害怕的就是無路可走無處可逃!他大吼著,可聲音蒼白無力。他一直在說,放開我,我輸了,我要逃。

放開我。我輸了。我要逃。

說到最后他語無倫次,全身劇烈顫抖起來,像是受了委屈又無從解釋的孩子。我深吸一口氣,感到了幽寂的冰涼。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到來了,慢慢凍結(jié)了整個城市和一些人。我從他手里接過幽藍(lán)封面的舊書,翻開,泛黃的紙張上字跡仍是模糊,只能隱約分辨出似乎是多次重復(fù)的“流亡者”。

他顫抖著,臉色蒼白,是因?yàn)槔鋯??我走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膀。別害怕,即使你真的是流亡者,你也絕不是自己一個人在流亡。我笑著說,就算已經(jīng)沒有路了又怎樣?別忘了我是Alice,愛麗絲有她的兔子洞呢。

在那個丟了顏色的傍晚,面前的人告訴我他忘了家在哪。

我?guī)チ松值脑\所。一路上我都在重復(fù)著,來,來,跟著我來。似乎害怕在我轉(zhuǎn)身之前他就會偷偷跑掉,不見蹤影,不知去向。

后來我們路過一片熟悉的湖泊時,他忽然跪在了岸邊。湖水幽藍(lán),但沒有一絲波紋,如同身后的森林一樣陰森死寂。他的暗紅衣衫在湖面投下暗紅的倒影,他的聲音極其沙啞,他說,他想認(rèn)清自己,他害怕流亡。

再后來我推開木屋的門,發(fā)現(xiàn)窗前的玫瑰已全部枯萎。我猛然想起現(xiàn)在已是冬天,或許它們從未開放過,或許有些事情本身注定就是錯覺。那幅黑白畫像還在,那位叫Alice的女孩仍在畫上微笑,只是臉上本該鮮紅的花朵開始黯然。

木桌上的暗紅液體在杯中已停止了呼吸,那是上次剩下的紅酒。喬(也許我該叫他蘇漠)站在窗口輕輕撫摸那些死去的生命,花瓣早已干枯或脫落,但花刺毫不妥協(xié),再一次劃破他指尖的皮膚,水滴狀的殷紅很快躲進(jìn)窗下的土地不見蹤跡。

我拉著他來到木桌旁,拖開椅子坐下,問他是否知道九型人格。

他沒有任何表示。我自顧著說起來,九型人格是2000多年前印度研究出來的人性學(xué)。后來流傳到歐美等地,一位美國心理學(xué)家早年將它用作研究人類行為的專業(yè)課題……我擺出嚴(yán)肅的表情看著他,喬,我不用測試就知道你一定是第四型,悲傷的浪漫主義者。

他笑了,哈哈大笑,但他好像很悲傷。他開始說故事。他說他母親在他五歲時死去,因?yàn)榘┌Y。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刻的痛苦模樣他記憶猶新,他一直認(rèn)為她睜著藍(lán)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情景就發(fā)生在昨天。很久后他見到了繼母。那女人高貴冷艷極其漂亮,愛好是穿上暗紅或白色的長裙在午夜的陽臺上跳舞。他順從地叫她媽媽,但她極不開心,情緒喜怒無常。他能感受到她有時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瘋狂。她的所作所為,他的父親一無所知。她把他關(guān)進(jìn)一間廢舊的黑房,死寂的空間里只有一面鏡子和幾件廢品。害怕到極致時他只有和鏡子里的自己說話。他性格沉默,在凝固的時光里他逐漸想象出另一個人,這個人開朗樂觀,能給他安慰。這個人叫蘇漠,有著一張與他完全相同的臉。

后來他開始逃亡,他厭惡這里。他認(rèn)為自己必須堅(jiān)持流亡。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喬的診所。這座森林里的木屋,以及這片森林,在之后的不久被征用,變成了一棟棟高大的樓房。

回家后我再次翻開偷偷帶出來的那本書。幽藍(lán)色的封面,泛黃的舊紙張。我認(rèn)真去看上面的文字,甚至用上了放大鏡。最終找到了這樣幾行句子:法國劇作家特里斯坦·勃納特于1932年寫過一部微型戲劇《流亡者》。全劇只有兩句臺詞。

流亡者:不管你是誰,請可憐可憐一個被追捕的人吧。他們正在捉拿我!

山里人:懸賞多少?

(流亡者馬上離開。落幕。)

再后來,喬飄忽的身影仿佛已被現(xiàn)實(shí)埋葬。那天他在大街上用力搖晃每一個陌生人的肩膀,他說不管你是誰,請可憐可憐一個被追捕的人吧,他們正在捉拿我!他的聲音疲憊不堪卻撕扯著瘋狂的絕望。他一直在重復(fù)著這句話,直到被兩個醫(yī)生拉扯上了車。車門緊閉的那一刻我聽到他聲嘶力竭的怒吼,他大聲喊著我是醫(yī)生我是醫(yī)生!當(dāng)時有很多人圍觀,花花綠綠的人群在黯淡的天空下流光溢彩,人們大笑著好像很快樂。我靠在街角的一棵梧桐旁,在樹洞里,找到了喬 給我的回信。

他在信中說,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夢想,所以我堅(jiān)持流亡。

雪還在下,落在臉上是大片大片的冰涼。真冷啊,冷得想哭。冬天正在把這個城市凍結(jié)。我忽然對周圍的一切恐懼起來,人群的擁擠讓我惡心。我告訴自己必須回家,就是現(xiàn)在。于是我走得飛快,最后跑了起來,沖破人群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正在流亡。

用力甩上門,終于把冬天鎖在外面。上網(wǎng),百度,什么是人格分裂。一堆心理學(xué)名詞在屏幕上閃爍不止?!半m然同一人具有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格,但在某一時間只有其中之一顯現(xiàn)出來。每種人格都是完整的,各有自己的行為和偏好?!?這是唯一可以理解的句子。

一年后我從學(xué)校畢業(yè),即將遠(yuǎn)行,我妄想再看一看那片森林和那座木屋,可現(xiàn)實(shí)明確阻止了我,它用行動證實(shí)我不過是在妄想。森林早已死去,墓碑是一座座尚未建成的樓房,現(xiàn)實(shí)很仁慈地拉上大紅橫幅作為它的墓志銘,上面是樓盤的廣告。

曾經(jīng)的湖面變成了污水停泊的地方。木屋不知去向。也許它被喬帶去了遠(yuǎn)方,也許它同樣死在了這片土地上。我一度懷疑眼前的一切在撒謊,因?yàn)橛行〇|西確確實(shí)實(shí)在過去的時光里存在著,它們以這種形式被遺忘在過去,我感到不可思議。喬什么都沒有留下,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他注定了要離開,他已經(jīng)離開。

在垃圾堆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畫像,畫像破敗不堪,被灰塵爬滿,紙張殘缺訴說著慘樣。我知道這一定是喬的黑白素描,畫中的那張臉叫Alice。她的面頰上有一朵花,是用喬凝固后的血開放的,現(xiàn)在它已黯然,她也一樣。

把畫夾進(jìn)幽藍(lán)封面的舊書里,我去看了喬。我靠著他坐下,指尖一陣戰(zhàn)栗。我微笑,他一定是看到我來了。春季的天空有明朗的顏色,這樣油畫般的意境我想他一定喜歡。他見多了黑暗,他厭惡黑暗。我問他是否還在繼續(xù)流亡,他不說話,我自顧著笑。陽光太鋒利,刺透了眼睛,淚水落下的時候很急。其實(shí)我不喜歡這種渾濁的液體,它們總是太過狂歡讓人難堪。我把手心里的字條和信紙細(xì)細(xì)攤平,上面的字跡放蕩不羈。我說喬,你一定不再流亡了對吧?你躲進(jìn)了愛麗絲的兔子洞呢。我轉(zhuǎn)身抱住他,笑著說,你真傻啊,陌生人怎么會救你呢?當(dāng)時你怎么就沒想到我呢?你忘了我是Alice嗎?我把帶來的玫瑰放在他面前,空洞的純白仰起了臉。他的墓碑在陽光的照射下沒有任何溫度,我學(xué)著他從前在湖邊的姿勢輕輕跪下。我說,你終于不再流亡。

這時我忽然感覺背后有人,回頭,一位一襲黑衣的老人站在身后。老人盯著喬的墓碑,目光木然。我認(rèn)出他是小城舊圖書館的管理員。他問我,你認(rèn)識我兒子?他是因?yàn)槭裁炊詺ⅲ?/p>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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