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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祭壇走向神壇

2016-03-09 05:28陳啟文
清明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賈似道文龍文天祥

陳啟文

每一段逝去的歲月都有不絕的流水,流水易逝,但江山永存,這讓后世重返歷史現(xiàn)場有了某種可能。這一方水土,并不見河流,只有一條木蘭溪,很清,很淺,幾乎是一直貼在溪谷的心底無聲無息地流逝,一路婉轉(zhuǎn)地穿過北回歸線上那些如同神經(jīng)脈絡(luò)的阡陌,流過一個個寧靜的、安分守己的村莊,把我引向莆田榕樹下那枝杈間漸次浮現(xiàn)的郊野。

這樣一條小溪載不動許多愁,也載不動太多的記憶,卻有一種忽如其來的力量沖撞著我的丹田。海風吹過早春二月,那柔順的榕須在風中激起如獵獵馬鬃,但我必須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以平靜的方式去迎接那一切的到來。假如時光倒流八百年,你將邂逅那一個個從流逝歲月中匆匆走過的身影,這一方離大海最近的水土,不止適合龍眼、荔枝、枇杷和無籽蜜柚的蓬勃生長,還盛產(chǎn)名士與圣賢。隨便你走到哪一個貌不驚人的鄉(xiāng)村,譬如說那個木蘭溪北岸的鎮(zhèn)海古山村,你就一腳踏進了南宋的玉湖鄉(xiāng)。一個叫陳文龍的南宋士人就降生于斯。

陳文龍降生時,宋金南北對峙的格局正在被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打破,一個在金國北境崛起的大蒙古國,已成為金國難以抵御的大敵。為迅速滅掉金國,蒙古向南宋提出了南北夾擊、聯(lián)手滅金的倡議,而且開出了讓南宋正中下懷的條件,滅金后,將金人占領(lǐng)的北宋故疆交還南宋。隨后,宋蒙締結(jié)盟約,宋蒙聯(lián)軍合擊金國,隨著金哀宗自縊身亡,一個綿延了一百余年的大金帝國就此告亡。這也是南宋世代的夢想,一個心頭大患終于被除掉了。但由于蒙古違約,把南宋應得的土地削減,宋雖達到了滅金的目的,卻未達到恢復故疆的目標,這一仗等于幫著蒙古人白忙活了一場。史上皆認為宋人軟弱可欺,卻也不然,南宋在索要無果后,隨即向“滅國四十”的蒙古人出兵,試圖強行收復河南失地,因遭蒙軍伏擊而慘敗。其后,蒙古便以南宋“違約”入侵。就在滅金的第二年,宋蒙第一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爆發(fā)。

在追溯一段國史的同時,再看陳文龍的個人史。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年),一說為四年,陳文龍才終于邁過了人生的一道大坎,“帝臨軒,對策試,賜進士六百六十四人,擢公第一,狀元及第。公本名子龍,唱第日,御筆改為文龍,賜字君賁?!痹诖┥弦簧頎钤傻拇蠹t袍時,他還得到了天子御賜的名字。對于一個士子,這是無與倫比的恩榮。史上還有一段饒有趣味的記載,“龍飛榜,省試第一人胡耀龍,殿試第一人陳文龍”,這兩條龍讓皇上龍顏大悅,以為是天降祥瑞,福佑大宋,還給宰執(zhí)大臣出了上聯(lián):“龍飛取士,省元龍,狀元龍?!弊尨蟪紝ο侣?lián),參政馬廷鸞很是機敏,旋即對出了下聯(lián):“虎帳總?cè)?,殿帥虎,步帥虎?!碑敃r,朝中有兩大虎將,一是范文虎,為殿前指揮使,也是一代權(quán)相賈似道的女婿;一是孫虎臣,為步軍指揮使。馬廷鸞此對,既恭維了兩大虎將,更討了丞相賈似道和度宗皇上的歡心,“上大悅”。走筆至此,我發(fā)現(xiàn)歷史總是充滿了矛盾,一說度宗是個智力低于常人的半傻子,到了這時候卻又如此才思敏捷。而接下來,歷史還開了一個更惡劣的玩笑,當蒙元入侵,一介書生陳文龍為抵御大敵而浴血奮戰(zhàn),最終走上了祭壇,而范文虎、孫虎臣這兩大虎將都投降了蒙元。這是一段提前交代的后話。

陳文龍中狀元那年,離南宋滅亡僅僅只剩下十一個年頭了,一個綿亙了三百余年的王朝,歷史已進入倒計時,但對一個崩潰前的帝國,置身于其中者不一定有太強烈的感覺,只有極少的人提前察覺諸多的亡國之兆。當宋度宗與馬廷鸞等大臣為一個藏龍臥虎的王朝而不亦樂乎時,一個大器晚成的新科狀元又是否預感到了自己并不遙遠的宿命?

陳文龍入仕第一官,以宣義郎鎮(zhèn)東軍節(jié)度判官駐節(jié)越州(今紹興)。這種節(jié)度判官,實為一個“以資佐理,掌文書事務”的幕僚,約為從八品或正八品。對于狀元,這個起步官比一般進士也算是優(yōu)待了。一個王朝到了末世,依然奉行著正統(tǒng)秩序,但官場里已是亂象叢生,充斥著趨炎附勢的小人、行賄受賄的交易,在欲壑難填的瘋狂中仿佛要把一個王朝剩下的最后一點東西榨干、吸盡。這其實是一種正在彌漫的末日情結(jié)。陳文龍以“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而立身,先正己,方可正人。但這只是對道德或道統(tǒng)的一種蒼白的呼救,他雖嫉惡如仇,但畢竟人微言輕,如果沒有一個擁有實權(quán)的主官支持,除了寫寫公文幾乎一事難成。幸運的是,他的頂頭上司、知軍劉良貴對這位狀元還真是高看一眼,“政無大小,悉以詢之”。既有了主官授權(quán),他也就可以施展開自己的拳腳,秉公執(zhí)法,革除弊政,這也讓陳文龍在佐理位置上就提前扮演了主官的角色,成了一個“人皆憚之”的包青天式的人物。

咸淳七年(1271年),在陳文龍中狀元后的第三個年頭,他遇上了一個必將出現(xiàn)的大貴人,賈似道。這是一個史上鐵板釘釘?shù)募槌?,卻也是后世公認的一個藝術(shù)鑒賞家和文學家,其《促織經(jīng)》為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專著。這樣一個大才子,也特別愛才,對陳文龍這個狀元很是賞識,“愛其文,雅禮重之”。又有一說,賈似道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非常注意網(wǎng)羅天下人才。這是歷史的兩種書寫方式,但歷史事實只有一個,年屆不惑的陳文龍就是在賈似道的薦舉下,從一個區(qū)區(qū)節(jié)度判官擢為崇政殿說書,這還只是陳文龍被擢為朝官的第一級臺階,作為皇帝身邊的近臣,只要能把握好這一機遇,又能得貴人相助,就可以一步步提升,甚至平步青云。這個機遇陳文龍把握住了,在賈似道的提攜下,他未久就遷為秘書省校書郎,又遷監(jiān)察御史,掌監(jiān)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務。宋代監(jiān)察御史為從七品,有的甚至在正八品下,品位不高,但權(quán)力很大。若一個性格很強勢的人與一種很強勢的權(quán)力捆綁在一起,也就很危險了,當你監(jiān)察這個彈劾那個時,也就成了眾矢之的。陳文龍是那種看似儒雅而內(nèi)心特別強大的士人,這也是一般國士的性格,為了江山社稷,可以置身家性命于不顧。這讓很多人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一個正直敢言、無所畏懼的監(jiān)察御史,與一個“專恣日甚,畏人議己,務以權(quán)術(shù)駕馭”的奸相,根本就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能夠長久地捆在一起嗎?兩人鬧翻恐怕只是遲早的事。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陳文龍就忤怒了賈似道。

賈似道擅政時干了一樁讓后世爭論不休的大事,他密授機宜,讓其心腹、浙西轉(zhuǎn)運使洪起畏上奏度宗,請求推行理宗時一直未能施行的“公田法”。若以客觀公正的歷史眼光看,賈似道推行“公田法”,至少在制度設(shè)計上并非弊政,且是一種頗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善舉,從一開始就是針對官僚地主(官戶)的,先按官員的品秩設(shè)置一個土地限田標準,一品限田五十頃,以下每品遞減五頃,至九品為五頃,將超過標準的部分抽出三分之一,由國家回買為公田(官田),再租賃給無地戶耕種,以田租償付軍需、彌補財政缺口。也正因“公田法”直接觸犯了官僚地主的利益,宋理宗一直猶豫不決,賈似道則以辭官歸田要挾,宋理宗這才同意先在平江(今蘇州)、嘉興、安吉(今湖州)、常州、鎮(zhèn)江、江陰等州府試行,以觀其效,然后再推向各路。賈似道率先垂范,帶頭獻出浙西一萬畝田作為官田,以期能起到上行下效的作用。但這種“榜樣”的作用十分有限,若要抑制土地兼并,勢必采取強有力的鐵腕手段,而一切的鐵腕行動都是把權(quán)力推向極限,也就極易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被推向極端,結(jié)果是,“公田法”從一個善舉最終演變?yōu)橐宰兿嗟男姓侄螐娦懈淖兺恋厮袡?quán),名為回買,實為豪奪,致使浙西“六郡之民,破家者多”。陳文龍之所以與賈似道反目,只因他公然反對“公田法”,直接站在了賈似道的對立面,他直言極諫,請求朝廷嚴懲洪起畏,而洪起畏背后是什么人,他心里十分清楚。然而,他從未考慮到那些背后的東西,他必須豁出自己來制止這種弊政,救民于水火。當“公田法”停止推行后,一時間,“朝紳學校相慶”,稱贊陳文龍“乃朝陽之鳴鳳也”。但他迎合了天下人,卻惹惱了賈似道這個天下第一人。

在賈似道擅政之際,元世祖忽必烈早已鞏固了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其軍勢日盛,南宋邊事又頻頻告急。咸淳七年,蒙古大軍圍攻襄陽,試圖從中線的荊襄突破南下。這是一次漫長的圍困,從咸淳三年(也就是陳文龍高中狀元的前后)一直圍困到咸淳九年(1273年),長達六年。咸淳九年,一直在孤城路絕的狀態(tài)下苦苦堅守的襄陽守將呂文煥已陷入了兵盡糧絕之境,賈似道的女婿范文虎在率兵馳援之際卻又臨陣逃遁,呂文煥在絕境之中選擇了投降,打開了被圍困達六年之久的襄陽城門。襄陽失守,南宋朝野震動,一個王朝哭聲一片,罵聲一片。賈似道在大罵呂文煥時,也痛罵自己的女婿范文虎,但在處理上卻是從輕發(fā)落,只將范文虎降職一級。同時,又任命“曾多獻寶玉”的小人趙晉為建康知府,又任命一個賣身投靠自己的無恥之徒黃萬石為臨安知府。

在這樣一段不算短的歷史中,陳文龍一直處于缺席狀態(tài),但他從未甘心成為一個歷史的冷眼旁觀者,只是歷史還沒有給他提供一個適合的位置。當他得賈似道薦舉入朝為官后,尤其是擔任監(jiān)察御史之后,對賈氏在國難當頭依然結(jié)黨營私的丑行與心術(shù),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不把這個奸相扳倒,這個王朝真是無可救藥了。他全然不顧賈似道這個大貴人的栽培提攜之恩,凜然上疏,力陳賈氏的種種過失,彈劾賈似道的女婿范文虎及其兩位心腹趙晉和黃萬石。但荒淫而孱弱的宋度宗壓根就不理朝政,這樣的奏疏和彈劾最終都將落在賈似道手上,這等于指著和尚罵禿子,賈似道的憤怒可想而知。想來,他苦心孤詣栽培了陳文龍多年,將他從一個節(jié)度判官一路遷為崇政殿說書、監(jiān)察御史、左司諫、侍御史,沒想到竟然為自己培養(yǎng)了一個敵人。然賈似道既是一代奸相,自是高深莫測,哪怕滿心殺意也是笑里藏刀。很快,他就微笑著派人去給陳文龍宣旨,將陳文龍貶之撫州。這還不是賈似道給他安排的最終命運,陳文龍一到撫州,早就有一雙雙眼睛盯上他了。這都是賈似道暗布的眼線,他就不信找不到一樁可以將這忘恩負義之徒置于死地的罪證。但他還真是沒有找到陳文龍的什么罪證,陳文龍在撫州依然不改其“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的秉性,為官清廉,深得民心。賈似道既找不到借口,就以封官許愿收買了一個叫李可的監(jiān)察御史,李可彈劾陳文龍“催科峻急”,陳文龍隨即被罷。

罷官后,陳文龍回到興化故里,一介書生,方顯出本色。他或以詩遣懷,或用家鄉(xiāng)的山泉潤潤喉嗓,把岳飛的《滿江紅》高聲朗誦一遍。這個人注定是做不了陶淵明的,他的心思不在東籬之菊,一心惟念的還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就在他鄉(xiāng)居期間,南宋王朝又經(jīng)歷了一次改朝換代。在賈似道罷相后,宋廷旋即召陳文龍進京,拜參知政事。臨行時,叔父陳瓚給他獻策:“為今之計,莫若盡召天下之兵屯聚要害,擇與文武才干之臣分督之。敵若至,拼力奮斗,則國猶可為也。”文龍聽了,沉吟片刻,才說:“叔之策非不善,然柄國政者非人,恐不能用,是行也,某必死之?!笨梢姡巳穗m說耿直,卻又相當清醒,他已深知這個王朝危急到了怎樣的程度,叔父的計策雖然好,但掌握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人,卻未必肯采納這些建議,而如今朝綱紊亂,人心渙散,大小官吏貪贓枉法、爭權(quán)奪利,他又有什么力量可以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畢竟是“獨柱擎天力弗支”啊。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而他早已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備,他這條命就是用來為一個王朝殉葬的。

?一切似乎都在陳文龍的預料之中。他奉詔回朝時,南宋大勢已去,但氣數(shù)未盡,仍有文天祥等文臣率領(lǐng)的勤王之師在拼命抵抗蒙元大軍的進攻。以蒙元大軍足以征服世界的偉力,這樣的抵抗只是徒勞的象征,當臨安北面文天祥據(jù)守的獨松關(guān)失陷,元軍直趨臨安的最后一道關(guān)隘已經(jīng)打通。一個王朝已危在旦夕,在臨安陷落之前,謝太后和陳宜中、文天祥、陳文龍、張世杰等宰執(zhí)大臣在一起商討應對之策,陳文龍力主背城一戰(zhàn),他對樞密副使張世杰說:“宋家天下,被人壞了,今無策可支,愿太尉無奈收拾殘兵出關(guān)一戰(zhàn),大家死休報國足矣!”文天祥還沒有陳文龍那樣絕望,他提出了一個比較冷靜、理性的建議:入閩廣再圖匡復。此時具有決定權(quán)的是首輔大臣陳宜中和謝太后。陳宜中思忖再三,還是力贊議和,而謝太后也力贊議和。然而時已至此,哪怕卑躬屈膝的乞和也是妄想了。

在臨安陷落之前,由于謝太后、陳宜中一味乞和,陳文龍痛心疾首,便以母老乞求歸養(yǎng)為辭,再次無限惆悵地回到了興化故鄉(xiāng)。是年四月,張世杰、陸秀夫等大臣一路護衛(wèi)著宋度宗的庶長子益王趙昰和第三子廣王趙昺(史稱“二王”)逃奔福州。如果度宗真是個傻子,他們就是傻子的兒子。此時,那個一度神秘失蹤的首輔大臣陳宜中忽然又出現(xiàn)了,據(jù)說他是提前到溫州籌建流亡小朝廷了。隨著他的再度出現(xiàn),在他與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等大臣的擁立下,年僅七歲的趙昰于五月登基,是為宋端宗,為南宋第八帝。而小朝廷班底,依然以陳宜中、文天祥為丞相,張世杰簽書樞密院事,陳文龍再次被拜為參知政事。福州雖是東南一隅的福地,但蒙元大軍卻沒給這個小朝廷立足的機會,剛剛?cè)肭?,閩海依然蟬聲四起,蒙元大軍便揮師向閩粵挺進,一路路鐵騎馳驅(qū)于江南金黃的秋野之中,如同奔馳在一望無際的漠北大荒。眼看元軍已逼近福州,福州知府一聽到馬蹄聲,渾身顫抖,不戰(zhàn)而降。張世杰、陸秀夫等大臣又保護著一個嚇傻了的小皇帝從海上逃亡泉州。就在這關(guān)頭,陳文龍接到朝命,依前職充閩廣宣撫使,并在興化開設(shè)衙門。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只能傾盡家財招募兵勇,組成一支抗元義軍。此時除了大敵當前的外患,還有趁火打劫的內(nèi)亂,他一上任就以鐵腕平定了漳浦、興化等地的盜匪,而接下來,他將要面對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宋臣獻城投降,元軍估計陳文龍不會死守,很快就派了說客來勸降。當?shù)谝徽f客來到,陳文龍立馬就把使者殺了;元軍又派來了第二位使者,也被陳文龍立斬。那些蒙古人還真是固執(zhí),一連派了四次說客,一律為陳文龍斬殺。元軍最后一次派來的說客還是陳文龍的一位姻親,但陳文龍已經(jīng)殺紅了眼睛,六親不認,斬殺如故。他給元軍復信,也是一個接一個的死字:“孟子曰:效死弗去;賈誼曰:臣死封疆。國事如此,不如無生,惟當決一死守……若以區(qū)區(qū)之守義為不然,或殺身復家,鄙意則雖闔門磔尸數(shù)段亦所愿也?請從此訣,勿復多言。”為了讓元軍斷了勸降之念,他索性在城頭豎起一面大旗:“生為宋臣,死為宋鬼?!边@其實是他為自己提前升起的一面靈幡。秋天過去了,興化沒有冬天,卻也有了一絲絲北風吹來的寒意。當一座座城池的守將相繼叛降,陳文龍一直堅守著興化這一座孤城。孤城,孤臣,這是多少王朝中反復上演的一幕,現(xiàn)在終于輪到陳文龍來扮演這一段歷史的主角。一座孤城,一面旗幟,一個仗劍而立的書生,仿佛成了一個王朝最后的象征。

陳文龍并不是一味孤守,還時常派人去偵察敵情,以便應戰(zhàn)。他最終就是被自己派往福州打探敵情的兩位部將林華、陳淵給出賣的,這兩位部將和降將王世強勾結(jié),把元軍引到興化城下,而早已動搖的通判曹澄孫隨即開城投降,一座孤城,最終變成了一個人的堅守。歷史所遵循的是一種仿佛前世就已注定的邏輯,陳文龍的命運和這個王朝的命運一樣已不可改寫,他只能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方式,一直血戰(zhàn)到最后,才被一擁而上的元軍和叛將捕獲。當他看見元軍在城中縱火燒殺,一邊掙扎一邊怒喝:“速殺我,無害百姓!”

他想死,這是他此刻最強烈的念頭,但那些勝利者當然不會讓他輕易地死掉。能夠主宰一個人的生命,對于勝利者既是一種權(quán)力,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和陳文龍一起被俘的還有他的母親、妻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這一家人,從他們的故鄉(xiāng)出發(fā),先被押至福州元將董文炳軍中。董文炳身為元將,也是漢人,他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俘虜,這可不是一般的俘虜,這是一個文章蓋世的狀元,一個王朝的末世丞相(實為參知政事,相當于副相),他瞇著眼睛看了陳文龍好一會兒,然后命左右對陳文龍百般凌辱戲弄。身為漢兒,他興許以為自己很懂得漢人,他也知道“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大道理,那就先讓這個自以為高貴而驕傲的士人先嘗嘗比殺他還難以忍受的侮辱吧。如此,才可以殺一殺陳文龍的氣勢,然后勸降。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也有不爽的時候。一個人可以俘虜,一顆心卻難以馴服。當董文炳開始勸降時,陳文龍突然伸手一指,他沒有指著董文炳的鼻子,而是指著自己的肺腑說:“此皆節(jié)義文章也,可相逼邪?”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深,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讓董文炳和四周的人為之一震。這都是那些剛才侮辱他的人,他們恍然明白了,在有的人身上,還真有一種叫氣節(jié)的東西。但董文炳還不死心,他深信陳文龍是一個聰明人,一個俊杰,識時務者為俊杰。他說:“國家興亡有成敗,汝是書生,何不識天時?”陳文龍又是一聲怒吼:“國亡我當速死!”一個叫唆都的元將,看見他如此決絕,卻也并非沒有空子可鉆。他知道陳文龍是一個孝子,一個慈父,便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親情上開導他,你不怕死,但你“母老子幼”,難道你要扔下他們不管嗎?這一席話,還真是說到了陳文龍的心坎上,這是他最割舍不下的啊。他眼圈紅了,兩行淚水流過臉頰,緩慢得讓人顫抖。但他隨即又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慷慨答道:“我家世受國恩,萬萬無降之理。母老且死,先皇三子岐分南北,我子何足關(guān)念!”為此,他還寫了一篇《復元將唆都書》,這是一篇披肝瀝膽的自白,如今讀來,依然一字一句撕扯著人心。

元軍見勸降無望,便把他押往臨安。從離別故鄉(xiāng)興化起,陳文龍就開始絕食,無論元軍怎樣軟硬兼施,他都咬緊牙關(guān)粒米不進。行至一個叫合沙的地方,他賦詩一首,同與他隨行的次子訣別:“斗壘孤危力不支,書生守志誓難移。自經(jīng)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豎降旗。一門百指淪胥盡,惟有丹衷天地知?!边@是他對自己人生與心跡的最后寫照,如同文天祥《正氣歌》的另一個版本。走筆至此,又該拿陳文龍和文天祥做一下比較了。無論科舉還是功名,陳文龍似乎都比文天祥稍遜一籌,他中狀元比文天祥晚,一直到死也才官至參知政事,說他是狀元丞相還有些勉強。他也沒有像文天祥寫出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樣的千古絕唱。這的確是他的局限,也是他比文天祥影響較小的原因之一。他唯一比文天祥走在頭前的就是舍生取義的赴死,提前登上一個國士的祭壇,為國獻祭。這也是他一生最非凡的意義。

陳文龍被押解到臨安,臨安已不是一座王城,而是一座牢籠。他被囚禁在自己當年寒窗苦讀的太學里,捱過了大半年歲月。景炎二年(1277年)四月,他預感大限將至,提出了生前的最后一個要求,拜謁岳飛廟。或是有感于他的氣節(jié),元軍同意了。此時他已經(jīng)骨瘦如柴,一路飄然而行,如同懸身于虛浮的天地間。到了岳廟,他連連打晃地抬起腿,跨過一道門檻。他或許早已看透,死是為每個人預備的一道門,只有看透了,才會這樣坦然地面對死亡,視死如歸。仰望岳飛那壯美而威嚴的雕像,一百五十年的歲月如風掠過,一位被謀殺的元帥依然帶著一身鏗鏘的光芒。他一下伏倒在地上,仿佛被一種穿透歲月的偉力所擊倒,一陣難以名狀的失聲痛哭,把他的生命席卷而去。他死了,不是死在異族的刀斧之下,當晚便死于岳廟中,年僅四十五歲。對于他,能夠追隨岳飛的靈魂而去,無疑是一種最完美的死亡方式。后來,他被安葬在西湖智果寺的翠竹園里。他圓滿了。

在他死后,他母親還被拘禁在福州一座尼姑庵中,老人身患重病但拒絕服藥治療,惟求一死。她對監(jiān)守說:“吾與吾兒同死,又何恨哉?”一個老嫗的話,讓囚禁她的人也情不自禁流淚,很多人感嘆:“有斯母,宜有是兒?!背诉@位老人,陳文龍一大家人,包括他的三弟陳用虎、從叔陳瓚,最終都選擇了一條以犧牲為結(jié)局的不歸路,連他的弟媳朱氏,在陳文龍被俘后就掛上白練,一身縞素,自縊而亡。玉湖陳氏,滿門忠烈,被后世譽為“興化義門”。一個士人能生在這樣一個家族,從小就“濡染先訓”,而“先訓”中最重要的又是氣節(jié)。而所謂氣節(jié),說穿了,就是刺在岳飛背脊上的那四個血淋淋的漢字:精忠報國。一筆一畫,疼痛錐心。

一座始建于宋代的玉湖陳氏祖祠,由于陳文龍與其從叔陳瓚在興化(今莆田)誓死抗元,祖祠遭元兵破壞,族中子孫或血戰(zhàn)而死,或逃離四散。朱元璋在滅亡元朝、締造大明帝國之后,旌表歷朝先烈,以作為帝國臣民之楷模,詔告天下:“凡有功國家及惠愛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歲時致祭?!痹诟鞯爻蕡蟮闹伊颐浿?,朱元璋最看重的就是南宋末季的兩個狀元丞相:文天祥和陳文龍。朱元璋御封陳文龍、陳瓚為福州府和興化府城隍廟主神,之后又在興化府城隍廟東側(cè)建“二忠祠”,并重建玉湖祖祠。陳文龍從御封福州城隍廟主神后,從一個歷史人物又漸漸變成了民間傳說和戲曲說唱中的一個半人半神的人神,至明永樂年間,朝廷又敕封陳文龍為“水部尚書”,清乾隆皇帝又加封陳文龍為鎮(zhèn)海王。明清時期,每三年一次的大比(進士考試)之后,歷代皇帝都要委派新科狀元率冊封團赴琉球、臺灣冊封當?shù)毓賳T,他們在海上行船時,風高浪涌,為了祈求平安,便將陳文龍像供奉在船中拜祭,漸漸演變?yōu)椤肮俅菸凝?、民船拜媽祖”的風俗,陳文龍成為了一個海上保護神。如今,在福建境內(nèi)建有“歷代奉旨祀典”陳廟十余座,在臺灣和馬祖還有保存完好的陳文龍廟十六座之多。由于陳文龍被封為“水部尚書”,這些廟宇又稱尚書廟或尚書祖廟。

陳文龍,從士人到國士,又從祭壇走向神壇,這已超越了他的人生意義,也超越了歷史邊界,也讓我的拜謁帶有某種神性,這是拜謁文丞相祠沒有的感覺。當我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我就想要跪下。但我卻一直愣愣地站著,面對這樣一個人,或一個神,我曾經(jīng)長時間發(fā)呆,腦子的空白仿佛占據(jù)了一切。他不止是一個文章魁天下的狀元,不止是一個護國佑民的丞相,他已從祭壇走向神壇,在獻祭的血泊中化身為從江河到海洋的保護神。他的神靈無所不在,一座福州城竟有五座陳文龍廟,每一條船上都供奉著他的神像,每一尊神像都有一種底氣很硬的胎質(zhì),一身威嚴的袍服,一臉漆黑茂密直垂胸口的大胡子,一張臉黑煞煞的如同張飛或包公,一個儒雅而高貴的士人形象竟被后世塑造成這樣,哪怕在逆光的陰影之中也讓人感到了強烈的反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介書生、一個文臣。或許,在世人心中,文人天生就是一種過于孱弱的存在,必須把他們變成另一種樣子,才能讓他們承擔起某種可怕的重負。這或許就是他必將要扮演的歷史角色,或許就是他畢生追求并最終尋找到的宿命。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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