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逸等
不知從何時起,香港這座城市就背上了“文化沙漠”這樣的名聲,盡管這里有著全亞洲最大的書展,盡管這里住著西西、劉以鬯等一批作家。但吊詭的是,你如果在大部分的香港書店里閑逛的時候,成功學、勵志學的書顯然要多些,很多時候你在書店里幾乎找不到幾本像樣的文學書。一方面香港真的有在華文世界可以拿得出手的好作家;另外一方面,港人的閱讀水準到底如何也確實不好作評。
不過,在香港的歷史上,其實許多知名的學者作家都與這片土地產生過各種各樣的關聯(lián)。散文家小思的這本《香港文學散步》,正是對這些歷史的追憶,她將這些人的故事重新進行梳理,還選取了其中的代表作編入其中。
蔡元培:誰人還識蔡孑民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蔡元培帶著家人南下香港養(yǎng)病。1938年,他撐著病體,在香港的圣約翰教堂演講,講的仍然是“美育”和“同情”,因他認為“抗戰(zhàn)期間所最需要的,是人人都有寧靜的頭腦,又有強毅的意志”。1940年,74歲的蔡元培病逝,超過1萬人聚集在南華體育場,靈車駛入時,諸人靜默3分鐘。如今,南華體育場與老照片中看到的開放式景象已經完全不同。圍墻將整個體育場全部封閉,里面正在施工,我們只能從縫隙中窺得一點體育場內的樣貌。
《香港文學散步》收錄了好幾位作家尋訪蔡元培墓地的散記。我對照書中的描述,第二天獨自前往位于港仔的華人永遠墳場。墳場位于半山腰,隔著一條大馬路的對面是個漁港,無數(shù)大小漁船停泊在港口,海鷗在天空中飛來飛去。臨近黃昏時,風景十分優(yōu)美。
照著小思的記錄,我向保安詢問“資”字段的方位,保安反問:“是要找蔡元培的墓嗎?”“是的。有很多人來過嗎?”“每年總有一些吧,都是內地來的學生?!边@里的情況已經與余光中1970年來時大不相同。當時,詩人黃國彬打聽到蔡元培墓地所在,通知余光中,他們打電話至墳場守衛(wèi)處,守墓人十分無知,幾經盤問,才問得“也許”他們要找的“蔡老師”的確葬于此地的消息。一群人前往祭拜后,余光中寫了《蔡元培墓前》,歷史學家周策縱寫了《頑石》以示紀念。
我沿著臺階往上走,卻迷失在大片相似的墓碑群中,好心的保安帶著我來到幾塊綠云石拼成的一塊墓碑前,上面用金色大字寫著:蔡孑民先生之墓。與我一路走來看到的幾位蔡姓爵士的墓碑相比,它不僅簡陋,而且供奉寥寥。站在半山腰往上看,漫山遍野都是墓碑,瞬間感到一種憂郁。蔡元培這個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重要名字,不過是這成百上千個墓穴中的一個,就如同余光中在40年前所說的,在香港,知蔡元培者已經不多,知蔡孑民者就更少了。
蕭紅:黃金時代在這里畫上句號
蕭紅最后一部小說《呼蘭河傳》在香港寫成,那時蕭紅身體極差,卻寫出了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作品。“她從東北一路輾轉,來到這個南方的小島,回憶居然那么清晰。表示這個地方的空氣也是很鼓勵人把所有的生活面放到最大,你可以回頭看自己,也可以往前看?!毙∷颊f。
1940年,赴港不到兩年的蕭紅因嚴重肺病,在曰軍的轟炸聲中客死香港。關于蕭紅病逝后的故事,還有一段后續(xù)。蕭紅的骨灰其實分了兩半,一半被端木蕻良和駱賓基一起葬在淺水灣海濱的一棵影樹下,另一半骨灰被端木藏起,葬在圣士提反女子中學一棵大樹下。
淺水灣的這一半,在1957年遷到廣州。另一半仍然留在圣士提反。1996年,端木去世,他的遺孀鐘耀群遵從他的遺愿,找到一直有書信來往的小思,請她幫忙,將他的一半骨灰撒在蕭紅埋骨之處。但當時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學仍由英國人主持,難以進入。次年,換了一位中國校長后,小思向他提出請求,終于了了端木的遺愿,將骨灰安放在大樹下。
戴望舒: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片土地
在我看來,戴望舒是《香港文學散步》中最有趣的一個。他兩次赴港,前后加起來待了超過10年,卻從來只把這地方當作一個暫居地。
對戴望舒來說,祖國是重要的。1942年,香港淪陷期間,戴望舒因為參加抗日活動,被關押入中環(huán)的域多利監(jiān)獄,他在獄中寫下了《獄中題壁》和《我用殘存的手掌》——“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他暗中從事抗日文藝活動的居所,就在不遠處的蒲飛路,那座松樹環(huán)繞的小樓,戴望舒稱作“林泉居”,并多次以此為筆名發(fā)表文章出版刊物。戰(zhàn)火來襲之前,他任職《星島日報》副刊,風花雪月,閑暇沉浸書海,寫下心得散文《香港的舊書市>,連店名都古雅,如今當然皆不復存在:“齡記”、“德信”,還與友人合伙經營“懷舊齋”。入獄之后,身心皆受折磨……血淚的背后是赤子之心,他燃燒著悲憤北望神州,剖白道“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獄中題壁》里,他許下自己死后,希望朋友們不要悲傷,“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的愿望,前后對照,在香港,這位在江南雨巷躊躇的詩人,完成了椎心泣血式的轉型。
小思曾于1987年設法進入此監(jiān)獄,拍下了許多照片。這座監(jiān)獄現(xiàn)被列為“古跡”,進行了保護,一般人無法再進入了。
1949年10月,哮喘十分嚴重的戴望舒執(zhí)意北上,次年病逝于北京。
魯迅:沙漠也是可以變的
盡管寫的是史,《香港文學散步》與傳統(tǒng)的文學史,又有著很大的不同。
這是一部私己的歷史。相對于集體創(chuàng)造、重復與消費的傳統(tǒng)文學史敘事, 《香港文學散步》中的呈現(xiàn),則更側重個人痕跡,強調小敘事與個別的獨特性。這是常常被漠視的,也使得作家們“人”的屬性愈發(fā)豐滿,讓讀者更易產生同情共感,從而找到切入文學作品的新角度。
像是1927年,魯迅在香港的兩場演講,隨行的許廣平任廣東話翻譯,他“吸一包兩角近乎廉價的美麗牌香煙,煙嘴還是套上象牙的”,對香港“文化沙漠”的稱呼不以為然,說“沙漠也不要緊,沙漠也是可以變的”,被彼時的幾位接待者深深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