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鳳貞
母親愛曬被子,尤其到了西風漸緊木葉繽紛時節(jié),只要天氣晴好,母親必定會把家里所有被子都抱出來,一床一床攤開在晾衣繩上翻曬,白色的被里朝外,各色花樣的被面被悄無聲息地掩在里面。小時候我們姐弟幾個喜歡在被子中間鉆來鉆去躲貓貓,小弟則愛掀開被子探看里面的花樣,然后拍著手大聲叫著:“這是我的!我的被子!”他這一聲叫,惹得大家也紛紛鉆進被里去找尋自己的被子。我和小妹的被面都是牡丹圖案,兩人往往拽著同一床棉被鬧得不可開交。
后來,母親便在被角處做了標記,小妹的繡上三片葉子,我的則繡兩片,按照家里的排行以示區(qū)別。再后來,不論被面的花色與薄厚,我們姐弟幾個的被角處都繡上了片數(shù)不等的葉子。晚上,經(jīng)過晾曬的棉被蓬松溫暖,我們擁著各自的棉被,聞著棉被上散發(fā)的陽光味道,覺睡得格外香甜。
母親是極愛干凈的人,我們的被褥也拆洗得勤。通常,母親會在春末時分把全家人的薄被拿出來拆洗縫補,到了秋初則要把所有的厚被重新添棉縫制。這是母親一個人的工程。記憶里,母親總是很早就起床,把要拆洗的被子統(tǒng)統(tǒng)抱到院子里,一一攤晾開來,然后用剪刀飛快地挑開那些看起來勻?qū)嵱终R的針腳,左手順帶將被面一路扯下來,繼而翻轉(zhuǎn)被子,再如是操作,很快被里被面都被甩在一旁,晾衣繩上就只剩下一個完整的和被子一樣大小的棉花片了,它們需要好好地曬上一整天。母親會在這一整天里完成所有的清洗晾曬工作。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們就會被母親統(tǒng)統(tǒng)趕出門去,包括父親,而后她會在難得獨自清靜的大炕上一層一層鋪展開漿洗干凈的潔白的被里,曬得蓬松柔軟的棉花片,待把薄厚不均的地方用新彈的棉花細細填補均勻,再鋪上或龍鳳呈祥或富貴牡丹的被面,將四角抻得平平貼貼,母親便開始她俯下身去飛針走線的穿引之旅。至少也要三五日的時間才能完工吧,自然還是在母親不耽誤一日三餐以及所有家務(wù)的情況下?,F(xiàn)在想起來,那時母親總是一邊忙著做飯,一邊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腰,母親腰椎的舊疾怕是在那時就落下了,而她早早把我們攆出門去,亦是怕那些飄飛的棉絮影響到我們的健康。
我們姐弟幾個各自成家之后,母親依然記掛著我們每一個家庭的被子狀況,她總是在提醒誰家的被子該拆洗了,誰家的被子該重做了,她尤其擔心我這個眼里只有學(xué)習(xí)和工作的人做不好被子,每次來都要幫我拆洗,然后再千針百線地縫上,方才安心??粗赣H年歲漸老,眼神也愈發(fā)不濟,我再不忍讓她為此操勞,便把家里的被子都換成商場買來的新被,還特意買了兩床蠶絲被送給母親,我告訴母親這樣的被子無需拆洗,要洗的話只洗被罩就可以了。
那一晚,母親摸著輕軟的蠶絲被說,真是好東西啊??墒前胍估?,她卻坐起來不肯睡覺,我問原因,母親說這被子好是好,就是太輕了,總感覺沒蓋著東西,心里不踏實。我忙又找出母親常蓋的棉被來,她才安然睡去。
我卻在那一夜徹底失眠。恍惚中又回到小時候,我的關(guān)于人生的種種武裝全然消散,唯有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棉被包裹著我安然穿越每一個暗夜,直至溫暖明亮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