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龍霞
公元1919年5月10日,北京各報刊登了一份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的公開啟事: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guān)系之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guān)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啟事一出,舉國嘩然,北京群起,天津呼應,上海聲援,學界連番上書,政界爭論不休,大總統(tǒng)徐世昌親發(fā)指令,歷經(jīng)數(shù)月,直到蔡元培先生返校上任才告一段落。一人辭職,而全國憂慮,其個中情由,本文無意深究,僅就“殺君馬者道旁兒”一句作一些解讀。
當時,大多數(shù)人不明白蔡元培先生為什么夾雜這樣一句“殺君馬者道旁兒”,使得原本簡潔清楚的公開啟事反而顯得晦澀曲折,有學生還特意寫信求教,為此,北京大學教授程演生做出解讀,刊載在5月12日的《北京大學日刊》上,說:“殺君馬者道旁兒”出自《風俗通》,原意指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qū)不止,至于死。至于蔡先生用在啟事中的意思,大略是“徒循他人之觀快,將恐溺身于害也?!边@個解讀,解釋清楚了原文的出處,并不足以消弭人們對這一用語的疑惑。事后,蔡元培先生自己說:“但取積勞致死一義,別無他意?!憋@然,先生自謙,不便多說,也是人之常情。
看看啟事原文就很清楚,假如我們將《風俗通》里的這句話和緊隨其后的《詩經(jīng)·大雅》里的“民亦勞止,汔可小休”一句從啟事中刪除,啟事的內(nèi)容同樣完整,甚至更加明了。實際上,當時就不乏這樣的議論,說蔡先生寫這個啟事,是又犯上了早年的八股病,開題之后用典破題,用“典故”的豐富內(nèi)涵闡述自己的用意,盡管顯示出作文者的淵博學識,也同時是八股文結(jié)構(gòu)繁雜、語焉不詳?shù)耐ú?。甚至還有許多無稽之談對號入座,揣摩說:那是蔡先生隱晦地告訴當局,當時的學生運動也就是眾所周知的五四運動,導致交通總長曹汝霖家被焚,駐日公使章宗祥挨揍,與蔡先生本人無關(guān),是瞎起哄的孩兒們犯下的過錯,把“道旁兒”、“君馬”解讀成學生、大臣,顯然是望文生義,張冠李戴了。
這則公開刊登的啟事,必定是深思熟慮、字斟句酌的結(jié)果。
從啟事前后句順序看,“殺君馬者道旁兒”要么是前句“我倦矣”的闡述,要么是后句“我欲小休”的原因,要么,與“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并列用于闡述“我倦矣”,也并列用于引出后文,作為辭職的原因或者理由??梢钥闯觯皻⒕R者道旁兒”用得非常精彩,七個字,一個典故,交代得一清二楚,強健有力,明確、充分地表達出了自己當時的處境、心境。這種行文,可以說是作文的最高境界。提筆起題,用典故承接自己的命題,語言簡潔,含義豐富,最充分地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然后直指用典目標,轉(zhuǎn)向自己的文章所要說明的問題,順勢而成。當時盡管開始推廣白話文,八股文依舊是作文章的主流。說它是作文的最高境界,就在于這個用典恰如其分,最為精準、合適。作文的最高境界,或者說大師作文,換一句話不行,換一個字也不行,就是這個字這句話,而且就是放在這里才恰如其分。
前文已經(jīng)說過“殺君馬者道旁兒”的原意、蔡元培先生自己的解釋以及它在啟事中的作用,顯然,這些都并沒有將它具體的含義解釋清楚。
中國人特別是中國文人,遇上不得不對他人有所不敬的情況,往往使用委婉的語句,不好意思說得很直接,這樣,當別人為之不滿的時候,就有回旋余地。“殺君馬者道旁兒”大略就是這樣一種文章技巧。
先說說“道旁兒”。在中國,“兒”字常被用來指稱“小人”,“小人”的特征是:目光短淺,貪圖小便宜,追求個人利益,滿足自己最低級的欲望,這種人,一般不會在乎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不會考慮到未來,更不會為國家、民族的事情耗費自己個人的精力和財富,最多也就是魯迅筆下描寫過的“看客”角色。“道旁兒”指的就是這樣一些聚集在路邊的小人,他們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極其常見。這種人,但有酒肉吃飽喝足就非常滿足,每逢新奇事,比如學生上街游行,他們覺得熱鬧,必在馬路邊高聲吆喝,跑前跑后,碰巧掏到個錢包,撿到什么物件,更是興奮不已。他們并不在乎什么主義,也難分清社會主張里的正邪,但作為一個人,往往客觀上構(gòu)成了社會運動的一分子,甚至,沒有他們旁觀湊數(shù),社會運動也難以構(gòu)成氣勢。這些人也常被別有用心者用來造勢,給點好處就成,比如一天的生計有人白給了,一天的時間用來去看了熱鬧。悲哀的是,他們也常常被別有用心者用來作為擋箭牌,甚至用作祭奠的犧牲,替別有用心者背黑鍋,甚至被殺了滅口。
考慮到啟事當時的時代背景,特別是蔡先生本人的學識、胸襟,他對于中華民族的強烈責任,“道旁兒”則除了上述的“看客”小人外,必定也包括當時所有對新學、新政、新文化、新技術(shù)、新社會、新思想采取觀望、抵制、鎮(zhèn)壓的力量,這些“道旁兒”才是真正可怕的殺手,他們隱藏在單純的“道旁兒”中,甚至公開站出來鼓動“道旁兒”們喝倒彩。中國社會幾千年來就不乏這種逆社會潮流而動的力量,直到今天,人們改換說法,不再以“道旁兒”稱呼,換作“趙家人”,你無法認定任何一個中國人是“趙家人”,就像當初無法認定任何一個人是“道旁兒”一樣,可他們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對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禍患無窮。
再說說“君馬”。“君”在這里并非指“帝王”、“國君”,是屬于泛指而不是特指,相當于說那匹馬,那些馬。啟事沿用“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qū)不止,至于死”的原意,表達辭職的理由,更具體地說,是用來引申出自己身處社會變化中心的處境,因為自己就是被乘者馳驅(qū)不止的那匹馬,跑得太久,已經(jīng)非常疲倦;另一方面,應該是更為宏大、更為重要的引申意義,用來喻示當時被蔡元培先生形容為“洪水”的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也就是新學、新政、新思想、新文化、新社會,這就是當時的那些奔騰不止的馬,正在中國社會前進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這樣,殺馬人就不僅僅是原話字面上的道旁兒,還包括原典里的“乘者”,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支持者、同道人,他們受道旁兒的鼓舞,驅(qū)馳不止,成為直接的殺馬人。若用時下的法律知識判斷,追究殺馬兇手,那就是乘者而不是道旁兒??墒牵琅詢翰庞袣ⅠR動機,乘者則無意之中成了殺馬“罪犯”,他們原本與馬同道,甚至也屬于馬的一部分。
由此,“殺君馬者道旁兒”,含義就較為清楚了。
其一,殺君馬者道旁兒,直接解釋了“我倦矣”的原因。對照當時的具體情況,那就是蔡元培先生身處中國社會從舊到新的激烈變化過程中,而且作為引領(lǐng)這種變化的核心人物,特別是當時從北京大學興起的新文化運動,為蔡元培先生一手操辦,來自上下左右的頑固舊勢力的夾擊,一定讓蔡元培先生應付得身心疲憊,到了“五四運動”中,不說別的,僅五月四日當晚營救被捕的32名學生一事,蔡元培先生晚飯后到學生聚集的禮堂看望學生,說:“你們要安心上課,并且不必外出,我保證在三日之內(nèi)把被捕學生營救回來?!卑矒徇^難以平靜的學生后,他直接趕到孫寶琦家,他當初就是接受孫寶琦資助并一道赴德國柏林,知道段祺瑞特別敬重孫寶琦,請求孫寶琦出面比較可靠,但孫寶琦覺得事情太大,非個人情面之事,難以應允,蔡先生竟呆坐家中不肯離去,直到三個多小時后,老人答應第二天(實際上已是當天)親去一試,蔡元培先生才起身回家?;丶也痪锰炝?,蔡先生又召集了北京十三所高校校長到北大開會,成立校長團,隨即趕赴警察廳,又轉(zhuǎn)赴教育部,又轉(zhuǎn)赴國務院,再轉(zhuǎn)赴總統(tǒng)府,一日之內(nèi),馬不停蹄,四處奔波,還得同時運籌北大內(nèi)外事務,終于7日將被捕學生接回,歡迎會后,在休息室,蔡元培還親手為被捕學生削梨子。如此忙碌,他能夠不累?這些忙碌還只是表面的,他內(nèi)心深處的累更加難以言說。要安撫學生,要激勵教授,要與政府周旋,與警察協(xié)商,要向全國人民交代,還要應對來自各方面的反對勢力。這位“比較的還可以研究學問的人”,“一天不知道要見多少不愿意見的人,說多少不愿意說的話,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庇盟约旱脑捳f:“想每天騰出一兩點鐘讀讀書,竟做不到,實在苦痛極了?!?/p>
其二,殺君馬者道旁兒,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前的北大在蔡元培先生的手上徹底變換成為一個新北大,一百多年前的中國在蔡元培先生的新學、新政、新文化、新思想、新科學、新藝術(shù)等等新事物里徹底變換出一個新社會,這過程前前后后也不過一、二十年,作為這種社會激烈變換的核心人物,不用列舉任何事實,我們也能想象出他對于中國社會大眾、對于中國文化人、官員、軍人、學生所抱有的期待,他的所作所為,正是在于為整個國家、民族的未來尋求希望,讓人們及其子孫從此生活在全新的美好社會里,脫離舊時代愚昧、落后、貧窮、勞累的苦難。他為此一生奔波,到發(fā)出這份啟事的時候,一方面,中國社會已經(jīng)顯露出燦爛的曙光,五四運動過程中顯示出來的學生為民族未來的激情、擔當、責任、理性以及當時的軍警、政府所表現(xiàn)出來的冷靜、責任,都證明中國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可逆轉(zhuǎn)的新變換;另一方面,僅僅以一個大學校長的身份,帶動整個民族向社會現(xiàn)代文明前進,如果得到來自軍警、政府的支持,也許做起來順利許多,而當政府、軍警并非支持的力量,反而是一種打擊、鎮(zhèn)壓武器的時候,可想而知,那就不是他能夠做成的事情。事實正是這樣,當時,真正支撐新學、新文化、新政的力量,主要在于受蔡元培影響的各界人士的個人意愿,來自官方的支持基本上沒有,只有反對和打擊。政治惡濁、民眾愚昧、社會落后,是當時中國社會的最大特征,蔡元培先生眼看自己難以扭轉(zhuǎn)這種狀況,一紙啟事公布于眾,一句“殺君馬者道旁兒”,是一聲悲涼的吶喊。
其三,殺君馬者道旁兒,是對中國社會的一聲振聾發(fā)聵的警示。蔡元培先生事后回憶說:“張作霖、曹錕等深不以我為然……為緩和此種摩擦起見,運動政府,派我往歐美……”說的就是北大興起的“五四運動”和北大男女同校的事實讓當時的蔡先生在新學、新文化與當局之間的摩擦已經(jīng)非常危險,他必須離開北大、離開中國,緩和局勢。2年后,1923年1月,當他再一次向大總統(tǒng)提交的辭職報告被公開,胡適特地發(fā)表文章評論:“確然可以促進全國國民的反省,確然可以電化我們久已麻木不仁的感覺力。”而在當時,學生運動遭受打擊,新文化運動舉步維艱,用蔡元培先生自己的話說“政治清明無望……不計是非,止計利害;不要人格,止要權(quán)利。這種惡濁的空氣,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睔⒕R者道旁兒就是在這種情形、這種心境下,向當時的中國社會發(fā)出的警示聲音。
當時的國人,雖說也堪稱麻木,有魯迅先生許多文字為證,可在我們今天看來,他們也許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為熱血、最有擔當?shù)囊淮9倘?,他們有蔡元培這些胸懷遠大,為民族的未來而不惜一切的仁人志士的帶領(lǐng),他們將當時的中國社會徹底更換到了一個全新的開始。從這個意義上說,“殺君馬者道旁兒”,真值得我們今天好好體認,反復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