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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以來井田有無之辨綜論

2016-03-14 23:25:50周書燦
河南社會科學 2016年1期
關鍵詞:井田胡適孟子

周書燦

(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民國以來井田有無之辨綜論

周書燦

(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20世紀20年代自胡適否定井田制存在,開啟井田有無之辨大討論后,學術界對井田有無的總體傾向從20年代有無對壘、各持一端,到30年代對壘格局漸次打破、以否定為主,再到40年代在專業(yè)歷史學家的積極參與下肯定論漸居上風,井田有無之辨不斷沿著科學理性的軌道向前推進。從1949—1979年,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和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與古史分期問題討論的推動下,井田制度的研究進入了一個全面展開與深化的嶄新階段。在政治因素的主導下,除了極個別否定論者艱辛固守外,絕大多數(shù)學者都肯定井田制的存在。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學術界對胡適《井田辨》的批判,融入了更多帶有時代烙印的非學術因素。20世紀80年代以來,井田制的研究逐漸擺脫了新中國成立后政治主導下種種非學術因素的干擾和影響,逐漸向著縱深方向推進。該階段的井田有無之辨大體上呈現(xiàn)出肯定論者不斷實現(xiàn)理論突破和否定論由沉寂再度趨于“活躍”兩個頗為鮮明的特點,從而再度打破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政治因素主導下井田制肯定論“漸趨統(tǒng)一”的格局。部分學者關于井田、井田制名實之辨的理性反思,頗有助于重新審視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有無之辨長期難以打破僵局、未能取得根本性突破的癥結之關鍵所在。在今后的井田制研究中,學術界應深入系統(tǒng)地清理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有無之辨的學術思路,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科學理論的指導下,對前人已有的豐富研究成果進行科學地批判與吸收,并不斷發(fā)掘新材料,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以求最終科學破解井田有無問題的歷史真相。

井田;井田制;《井田辨》;井田有無

長期以來,井田制問題是中外學術界爭論頗多的學術難題之一,其中,中國古代是否存在井田制的問題,自辛亥革命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度是井田制問題“討論的重心”[1]。新中國成立后,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大多數(shù)的西周奴隸社會論者和西周封建論者都承認西周到春秋存在著井田制”[2],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井田制有無的辯論,“在將近一百年之后的今天,還是相爭不下沒有定論”[3],不少學者更贊同,“作為一個學術問題,對于井田制的有無,仍應繼續(xù)探討”[4]。由于該問題又是有關井田制一系列重要論題研究的基礎和關鍵,所以很有必要在新的學術背景下對民國以來井田有無之辨的緣起、論辯的性質(zhì)和價值及存在的問題重新進行一番新的審視。

一、20世紀20年代:井田有無問題首次提出與有無對壘各持一端

1920年《建設》雜志上展開的關于井田制有無的辯論發(fā)端于1919年胡漢民的《中國哲學史之唯物的研究》一文[5]。胡漢民較早提出井田制度是中國古代相沿的共產(chǎn)制度。同年11月8日胡適在《胡適之先生寄廖仲愷先生的信》中明確表示,胡漢民《中國哲學史之唯物的研究》“承認古代真有井田制度”是“很可疑的事”[6]。胡適懷疑“古代的封建制度決不是像《孟子》、《周官·王制》所說的那樣簡單”,“決不能有‘豆腐干塊’一般的封建制度”,“戰(zhàn)國以前從來沒有人提及古代的井田制”,“井田的均產(chǎn)制乃是戰(zhàn)國時代的烏托邦”。接著,胡適繼續(xù)論及,《孟子》“諸侯惡其害己也,而去其籍”是“‘托古改制’的慣技”,《詩經(jīng)》“‘雨我公田’,‘南東其畝’,‘十畝之間’,似乎都不是明白無疑的證據(jù)”,“沒有證據(jù)證明井田制的存在”。此后不久,胡適在《胡適之先生答廖仲愷、胡漢民先生的信》中又作進一步申論,“古代既沒有那樣整齊的‘井田制’,孟子卻偏說得那樣整齊,這便是憑空杜撰”,“孟子所談的不過是把滕國貴族的‘世祿’制度略加整頓,不過是一種‘分田制祿’的經(jīng)界計劃,并不是什么土地公有的均產(chǎn)制度”,“孟子的井田制并不是使百姓家家有田百畝”[7]。胡適批評胡漢民引加藤繁的話“實在不確”,批評胡漢民所舉(3)(4)(5)三條“都不是重要的證據(jù)”,極力申辯,“孟子自己實在不知道周代的田制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故只能含糊混說”,“孟子自己主張的井田制,是想像出來的,沒有歷史的根據(jù)”,“無論《詩經(jīng)》的‘公田’應作何解,孟子的‘私田’并不是農(nóng)夫享有的共產(chǎn),仍是貴族的祿田”,“孟子的井田制度不過是一種‘經(jīng)界’的計劃,并不是‘根本解決’的共產(chǎn)制度”。與此同時,胡適對廖仲愷的意見也進行論辯。胡適以為,“初稅畝”和井田制“毫無關系”,“《周禮》是偽書固不可信?!锻踔啤肥菨h朝博士造的,自然曾受了孟子以后的井田論的影響”,“古代學者拿《王制》《周禮》來注《孟子》,又拿《孟子》來注《王制》《周禮》,又拿《孟子》《王制》《周禮》來注《公羊》《谷梁》,卻不肯去研究《孟子》《王制》《周禮》《公羊》《谷梁》《漢書·食貨志》何休《公羊解詁》等書的淵源線索,故以訛傳訛,積訛傳真了”,在此基礎上,胡適力陳“井田論是到漢代方才完備的”。

針對胡適徹底否定井田制存在的論點,1920年12月19日廖仲愷在給胡適的答書中,進一步申述胡漢民對井田制的若干論點,“井田制雖不必盡照孟子說的那么整齊,卻也斷不至由孟子憑空杜撰”,“孟子以前確是沒有什么人講究井田制度。但是孟子以前的人談政治的,都只愛說簡單抽象的話,很少具體的說明一件政制的,不能因此就起疑心”[8]。信中還舉證《夏小正》“初服于公田”所紀的天文農(nóng)事詩“也可于《詩經(jīng)》之外作一旁證”,胡漢民并由此推論井田法乃是“土地私有權未發(fā)生的時代,共有共用土地的習慣之整頓方法”。此外,在答信中,廖氏也陳述了自己對井田制的看法:《春秋》初稅畝“這個證據(jù)若確,那么,井田制度,不能斷他全是孟子的‘托古改制’,‘戰(zhàn)國時代的烏托邦’了”,在所謂的“半部落半國家的時代”,這種井田制度“不只是可能的,而且是會自然發(fā)生的”。《詩經(jīng)·豳風·七月》《信南山》能證明“人民對于君主有執(zhí)役的義務,卻不能證井田因此也不存在”。

20世紀20年代關于井田制有無的論辯,除了以上三篇討論之外,還有胡漢民答胡適的一篇長信和廖仲愷的一段附記[9],又有胡適的答書[9]和朱執(zhí)信的一篇答書[10]。后來有季融五的一篇長文和胡漢民、朱執(zhí)信的后記各一則[11]及呂思勉的《論貨幣與井田》[12]。季融五在長文中,首先對“和井田極有關系的封建制度”進行一番考證后指出,“周武王得國之初,所封諸侯實在有限得很……整齊畫一、像‘豆腐干塊’一般,恐怕是沒有的事”,“畫成‘整方塊頭’的封建制,不但沒有這個必要,并且是事勢上所不可能”。在此基礎上,季氏論及:“如果封建不能像《周禮》、《王制》里頭所說的那樣整齊,井田制便也自然不能像《周禮》、《王制》里頭所說的那樣整齊?!奔臼吓u胡漢民、廖仲愷“那個時代還不會有土地所有權的觀念”的斷案“不確”,極力申論“產(chǎn)業(yè)私有觀念發(fā)生極早,共產(chǎn)社會是古代從來不曾有過的”的觀點。通過對古代史料的重新分析,季氏極力為胡適否認井田制存在的論點進行辯護。呂思勉則對胡適“謂《孟子》于井田未曾說得明白,因疑井田之制,為孟子托古改制所虛制,漢儒逐漸增補,乃臻完密”的三點懷疑進行反駁,“第一事不足疑”,“第二第三事之疑,則當知古代田制,國與野不同”。呂氏批評胡適“謂古代之學術進化頗速,師師相傳,時有增改”“古代史材,舉不足信”,并對古代文獻所記世祿、封建、宗法等制重新予以審視,充分肯定古代井田制曾經(jīng)存在的客觀事實。

綜上所述,20世紀20年代《建設》雜志上展開的關于井田制有無的辯論,從總體上區(qū)分為以胡適、季融五為代表的否定論和以胡漢民、廖仲愷、朱執(zhí)信、呂思勉為代表的肯定論兩種針鋒相對的論點。應該強調(diào)的是,由于這場辯論缺乏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科學理論指導,加之辯論的一方如廖仲愷、胡漢民等均為非職業(yè)史家,因而這場辯論最后無果而終。此后,萬國鼎評論這場辯論,“雙方立論,各具見地,而辯駁往往有所偏。其理由之一部分,雖似相反,實可貫通,惟觀點不同耳”[13]。徐中舒亦評說,辯論“雙方所據(jù)皆不足證其成說”,迄20世紀40年代,“此問題仍為懸案”[14]。然而通過論辯,中國學術界長期關注的這一復雜繁難的歷史問題被首次提出以來,“庶可為后來研究之先導”[14]。以后盡管有的學者批評胡適“關于古者百畝之大小”的論點“實誤”[13],批評胡適對廖仲愷關于“初稅畝”和歐洲均分耕地制度沿革的反駁“十分武斷”[15],當代學者更屢屢批評胡適“疑古太甚,犯了誤用默證、輕率斷案的錯誤”“對偽材料處理不當”“歷史眼光的缺乏”等“不容忽視”的問題[16],但仍有學者充分肯定胡適“論事精核……尤多獨見”[12],“極有理解,不啻向數(shù)千年來傳統(tǒng)學說挑戰(zhàn)”[14]。與此同時,學者們也評說廖仲愷把歐洲“均產(chǎn)制度”的沿革和中國古代井田制作比較,“很有獨到之見”[15],其論證井田制三條論證方法,“基本上是科學的”[15],廖氏“對井田制所作的論證,對古代史研究還是有貢獻的”[15]。總之,不少學者認為,從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角度而論,20世紀20年代井田制有無問題的論辯,“是近代以來第一次采用新觀點、新方法對古史展開的討論”[17],“不僅有經(jīng)濟史的意義,而且是唯物史觀派史學成長鏈條的關鍵環(huán)節(jié)”[16]。由此可見,從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的角度看,20世紀20年代有關井田制有無問題的論爭,學術價值不容低估。

二、20世紀30年代:有無對壘格局漸次打破與以否定為主的總體傾向

20世紀30年代,隨著社會史論戰(zhàn)全面展開,井田制的研究進一步受到學術界的關注,較之20世紀20年代,該階段的井田制研究,視野更為宏闊,方法漸趨科學,辯論漸趨理性,學術界關于井田有無之辨逐漸打破了此前辯論雙方各持一端、有無對壘的格局,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多元化態(tài)勢。

(一)井田制否定論及“井家”“井人”“井長”“井田”之解說

迄1930年,自覺接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郭沫若在他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中就井田制問題卻提出了和反對唯物史觀的胡適相類似的觀點。郭氏首先對《周禮》《詩經(jīng)》等文獻的史料價值進行重新審查,指出,《周禮》是“有問題的書”?!啊对娊?jīng)》中的‘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或‘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韓詩外傳》及《孟子》雖然作為古代有井田的證據(jù),但那是戴著有色眼鏡的觀察”?!洞呵铩啡齻?、《王制》等書“都是后來的文獻,而所說與《周官》亦互有出入”,“《管子》、《司馬法》諸書雖亦有類似的都鄙連里制,然其制度亦各不相同”[18]。郭氏以為,《孟子·滕文公上》所謂“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八家皆私百畝”的辦法,“要實施實際是不可能的”[18]。郭氏認為,“不可能”的最好證明就是在周代彝銘里“尋不出有井田制的絲毫痕跡”[18]。郭氏舉證《大克鼎》銘論及,“周代已經(jīng)實行了土地的分割。這和井田制根本不相容”,同時舉證卜辭、金文、《穆天子傳》等記載指出,所謂“井家”“井人”“井長”之“井”乃“國名”[18]。在郭氏看來,既然“土地可以分割,而耕種土地者為臣仆俘虜,無所謂井里制,亦無所謂頒井受田的農(nóng)人”[18]。通過以上綜合分析,郭氏得出結論:“周代自始至終并無所謂井田制的施行?!盵18]郭沫若較早注意到結合文獻和金文資料,運用二重證據(jù)法重新考察井田制之有無,在方法上,較20世紀20年代胡適、季融五、廖仲愷、胡漢民、呂思勉等人的論證方法顯然較為科學。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郭氏的以上論斷,同樣也存在著對文獻和金文材料解讀不確和材料處理不當?shù)让黠@的缺失。在20世紀30年代社會史論戰(zhàn)期間,有的學者即批評郭氏根本否認井田制度,“沒有歷史常識”[19]。隨著學術研究的深入,郭氏亦日漸發(fā)現(xiàn)其早年有關井田制的斷案“謬誤甚多”[18],如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附錄《追論與補遺》中,郭氏專列《附庸土田之另一解》一節(jié),郭氏注意到日本學者小川琢治《阡陌與井田》“以羅馬人之都邑及田野劃分法與周代之古法作比較的研究”(按:小川琢治認為,兩者多有共通之處,而同時亦否認孟子“九一而助”之井田制),并從中得到暗示,“大抵古代田制或有與羅馬制度相仿佛之處,故先秦學者始據(jù)以創(chuàng)立井田說”[18]。郭氏指出,受羅馬制度之暗示,于土田附庸別得一新解,“足以更正余之曩說”[18]。正是在此基礎上,郭氏不斷修改完善自己的舊說。在20世紀30年代,與郭沫若觀點略同的有吳其昌。繼郭氏之后,吳氏連續(xù)發(fā)表《秦以前中國田制史》(上)[20]、《秦以前中國田制史》(下)兩篇頗有影響的論文[21]。吳氏以殷末至春秋時期“無主的處女土地的自由墾占是無條件的,無限制的,無代價的”“土地所有權是部族私有”“三級農(nóng)奴的代墾制”“土地支配權的自由濫用”及文獻和金文中“根本沒有‘疆界’觀念和土地計算標準”“根本沒有所謂‘租’、‘賦’、‘稅’”為據(jù),極力否認《周禮》等古代文獻所記井田之制。與郭、吳二氏不同,何健民《井田論考》一文認為,“井田”確實有之,所謂“井田制”并未存在過[22]。井地為殷古國之名,后世之言井田,實為井地之演化,同時在金文上及甲骨文上并不見井田之痕跡;而所謂豆腐塊式之井田制,實系漢儒理想的田制。何氏以為,真正意義上的井田乃鑿井灌田,起于西方,迄周代我國始有井田之出現(xiàn)。至于秦之廢井田改阡陌,蓋因舊有之鑿井灌田,未能滿足生產(chǎn),故不得不廢之。以上三家立論證據(jù)有同有異,但三者均過多采用并不健全的默證方法,很容易令反對者找出足夠難以彌補的破綻。其中郭、何二人所謂“井家”“井人”“井長”之“井”乃“國名”之說,顯有牽強附會、望文生義之嫌,何氏“真正意義上的井田乃鑿井灌田”之說,雖以后學術界亦偶有學者附和[23],但當代學者則屢屢指出,“以‘鑿井灌田’來解釋井田的命名是沒有根據(jù)的”[24],“先秦古籍沒有說井田是鑿井灌田的”[2],以井田為鑿井灌田的說法,“是錯誤的”[2]。

(二)井田制非憑空虛造及儒者所傳井田論非事實,肯定中有否定之論定

1931年,萬國鼎發(fā)表的《井田之謎》[25]及1933年由南京書店出版的《中國田制史》一書均論及井田之制。在《井田之謎》一文中,萬氏指出,“儒者所傳之井田論,與商周之事實不符,與春秋以前之經(jīng)籍不合……其系理論,非事實也”,“井田之名,蓋本于耕地之井字形劃分”。以后,萬氏繼續(xù)申論,井田制并非孟子“憑空虛造”,“后世儒者所歌頌之井田制則為漢儒演繹孟子之言而成”[13]。1932年6月,錢穆發(fā)表《〈周官〉著作時代考》[26]。錢氏指出:“井田該是有這么回事的。……夫治田一方(百畝),一方(百畝)和一方(百畝)間,有著畔岸和溝洫。一縱一橫,如此般劃分著。此即所謂井田之大體規(guī)模也?!^一井,只是一組耕戶和別一組耕戶之劃分。至于用數(shù)字來精密敘述,則多半出于后來學者之理想和增飾。整齊呆板,并非真相。然不能因此遂疑古代并無井田。至于《周官》書中之井田制度,則多半出自戰(zhàn)國晚年一輩學者理想中所冥構?!卞X氏對井田的存在顯然是持肯定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其又注意到《周官》等古代文獻所記井田制度,并非皆為事實,其中部分內(nèi)容為古代學者所增飾和虛構。在我們今天看來,盡管錢氏對井田性質(zhì)的理解僅為一家之言,但其對井田有無的認識,則愈來愈接近歷史的真相。1933年12月謝無量的《中國古代田制考》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謝氏在該書緒論中列舉學術界懷疑古田制或井田制存在的三種原因,“如此好制度,不是古代那樣封建社會所能有的。故懷疑為后世一般哲人(如孔孟等)的理想而非當時之事實”,“古書所記田制,參差不同?!吨芄佟吠沓觯睹献印?、《王制》所載,多相矛盾。倘真為一時制度,不至傳說懸殊如此”,“記井田制之書,皆后詳于古,疑為后人就古說逐漸擴大增加,不真為當時制度”[27]。謝氏指出,“井田制在古代決定是有的。因為井田制尚連帶有他那復雜的兵役制度。這樣的兵役制度,非有如井田的精密的分配方法,是不能行的”[27]?!啊吨芏Y》總有一部分是周朝的制度,或也有一部分是六國附益。但說到古田制,他實有許多條理分明的記載,我們拿他和別的書參證,可以尋得一些頭緒”[27]。此后,余精一批評胡適“疑古太甚,不免挾有成見”,積極申論井田制度的發(fā)生,“合于原始共產(chǎn)社會經(jīng)濟的組織”,井田制度的發(fā)展完成,“合于當時社會經(jīng)濟政治的組織”,井田制度的消滅,“合于社會經(jīng)濟進化的原則”。綜合以上論證,以證井田制度傳說的“正確性”,“而非全出于有意捏造”。與此同時,余氏亦認為,古代文獻所記井田制度,矛盾之處“不少”,《孟子》的話中“疑竇亦多”[28]。在我們今天看來,萬、錢、謝、余四氏在肯定井田制存在的同時,對《孟子》《周官》所記及漢儒所論井田制的懷疑乃至否定的態(tài)度,較之胡適、季融五、郭沫若、吳其昌、何健民等學者全盤否定井田制存在的傾向,已增加了不少科學理性的因素。

(三)肯定論者對井田性質(zhì)的種種闡發(fā)

較20世紀20年代,持井田制肯定論觀點的人逐漸增多。如朱偰批評“胡適等以戰(zhàn)國以前除《孟子》以外,未嘗有人言及井田,便爾斷定井田為《孟子》虛造”之論“是犯邏輯上推論之法則”,《孟子》所言之井田制度,“皆極合理”,《孟子》所言之井田“非偽”,而漢儒所演繹之井田論,“則確系理想而非事實”,“即使承認《孟子》所論井田,系一種理想,然有一種理想,必有其歷史背景”[29]。邱運熹認為,井田制度與封建制度實“互為因果”,井田制度存在于中國古代社會“乃毫無疑惑之事實”[30]。然而該階段學者對井田制性質(zhì)的解釋,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如萬國鼎較早闡發(fā)“若西周及春秋所行者為井田制,則系一種采地制度,已非共產(chǎn),與后世所傳均產(chǎn)主義之井田亦不同”[13]。謝無量通過對古田制的系統(tǒng)考察,認為井田制實乃“古代封建國家一種略取農(nóng)民的普通辦法”[27]。持中國古代社會有井田制度“乃絕無可疑之事實”觀點的鄭行巽用歐洲史實來旁證“中國古代之井田制度,即由耒耜的運用所釀成之方塊狀的田制”[31]。將井田制視為“古代一種極平?,F(xiàn)象”的梁園東則將井田制度解釋為“分配勞力之制度”“賦稅單位”,是古代的“農(nóng)奴制度”,“而決不是什么均田土地制度”[32]。呂振羽亦認為,井田起初“并不是一種土地制度”,而是“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上的一種灌溉組織”。孟軻之“井田”的說明,卻不是西周“井田”的內(nèi)容,而是“莊園土地制度的內(nèi)容”[33]。綜上可知,盡管20世紀30年代,井田制肯定論者對井田制性質(zhì)的闡發(fā)相去甚遠,不少推論并未觸及井田制性質(zhì)的實質(zhì),但以上探索無疑有助于井田制研究的深化,在某種意義上,亦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井田有無之辨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

綜上可知,迄20世紀30年代,除郭沫若、吳其昌、何健民等學者分別以周代彝銘里“尋不出有井田制的絲毫痕跡”,“文獻和金文中根本沒有‘疆界’觀念和土地計算標準”,“根本沒有所謂‘租’、‘賦’、‘稅’”為據(jù),從根本上否定周代井田制存在外,肯定井田制曾經(jīng)存在的人逐漸增多。不少肯定論者結合文獻、甲骨文、金文資料,并自覺運用比較的方法將歐洲古代田制與井田制進行比較,同時積極借鑒與吸收經(jīng)濟史、農(nóng)史、農(nóng)學、經(jīng)濟學、財政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的研究理論和成果,視野逐步開闊,方法漸趨科學。他們對《孟子》《王制》等古代文獻所記井田之制的態(tài)度日臻理性,不少觀點獨具匠心、富有新意,某些論點如“井田制度并非近代所謂共產(chǎn)制度”,井田制乃“古代封建國家一種略取農(nóng)民的普通辦法”,已揭示出井田制之若干歷史真相,并對20世紀40年代以后的井田制度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然總的來看,由于有關井田制的材料極度匱乏且頗為復雜,加之學者們的視角各異、方法懸殊,不少肯定論者缺乏唯物史觀理論的科學指導和深厚的歷史學、古文字學素養(yǎng),論證缺乏嚴密的邏輯關系。諸如有的學者提出的“井田乃鑿井灌田”、井田“系一種采地制度”“井田非土地制度”等論點,或望文生義,穿鑿附會,缺乏可靠的證據(jù)支持,或與事理不符,推論多于考證,頗顯武斷,疑點很多,因此很難從根本上推翻郭沫若、吳其昌等人的否定論。

三、20世紀40年代:專業(yè)歷史學家積極參與下肯定論漸居上風

20世紀40年代,井田制研究進入了空前深入與繁榮的新階段。郭沫若、徐中舒、翦伯贊、齊思和等史學家具有深厚的文獻、古文字、民族學功底和寬廣的知識面,以及卓越的理論修養(yǎng),將井田制的研究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職業(yè)史學家的積極參與推動下,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井田有無之辨,逐漸克服此前研究材料與方法單一、視野狹窄、主觀武斷、淺嘗輒止之弊,不斷沿著科學理性的軌道向前推進。

(一)唯物史觀派學者對井田制存在的肯定及關于井田性質(zhì)理解的分歧

1945年,郭沫若的《十批判書》由重慶群益出版社印行。郭氏一改之前“周代自始至終并無所謂井田制的施行”的觀點,明確表示“殷、周兩代曾經(jīng)實行過井田制”[34],并認為“這是解決殷、周社會組織的一個極重要的關鍵”[34]。郭氏指出,“井田制是斷然存在過的”[34]。首先,“田字本身便是一個證據(jù)”,“古代必然有過豆腐干式的田制,才能夠產(chǎn)生得出這樣四方四正,規(guī)整劃分的田字”[34]。其次,“西周的金文里面有好些賜田和以田地賠償或交易的紀錄,而都是以‘田’為單位”[34]。郭氏以為,孟子式的井田制,“并不是毫無根據(jù)”,“它所根據(jù)的應該是《考工記》的《匠人》職文,或與《匠人》職文同根據(jù)一種古代曾經(jīng)有過的事實”[34]。“周室治野的辦法……那是純粹十進位的辦法”[34],“這十進位的辦法和古代羅馬的百分田法極相類似”[34]。根據(jù)以上分析,郭氏指出,“殷、周兩代是施行過豆腐干式的均田法的;其在西周不僅行之于鎬京,于洛陽,而于齊于衛(wèi)都有朕跡,只是各地所行的方式,多少有些出入”[34]。郭氏進一步指出,施行井田的用意,“一是作為榨取奴隸勞力的工作單位,另一是作為賞賜奴隸管理者的報酬單位”[34]。和西周封建論者不同,郭氏指出,“孟子式的井田制不能認為莊園”,“土地雖見分割并非私有”[34]。郭氏對井田制由否定到肯定,并就井田制的性質(zhì)提出有價值的見解,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郭氏對這一重大理論問題的認識在不斷深化。在郭氏《十批判書》之前,1944年,翦伯贊的《中國史綱》(第一卷)由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1947年,該書由上海生活書店再版。翦氏認為,井田制是西周社會經(jīng)濟構造的主要特征,“是一種封建主義的莊園制經(jīng)濟”。孟軻所敘述的“井田制”的土地所有制關系,正暗示著莊園制度的內(nèi)容[35]。顯然,同樣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指導下,郭、翦二氏對井田制的理解卻存在著重大的分歧,而且這一分歧直接影響到二者對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和古史分期問題的理論建構。

(二)徐中舒、邵君樸的井田存在肯定論及自成一系的論點體系

20世紀40年代,徐中舒對井田制度的研究,用功頗深,創(chuàng)見亦頗多。1944年,徐中舒發(fā)表具有重要影響的學術力作《井田制度探原》[14]。徐氏以為,井田并非“均產(chǎn)”,此制“實為統(tǒng)治部族奴役他族之工具,于農(nóng)業(yè)實無多大貢獻”。徐氏以為,“殷代田男兩服行井田制,八家為井,故其編組皆以四進”,“在周則行徹法,什一而稅,故其編組皆以五進或十進”。“周既勝殷,挾其戰(zhàn)勝部族而居東方,而此兩種制度乃并行于兩部族間而不廢”。其結合金文和民族學資料,推測“古代封疆之起,必在田獵畜牧之世”,“就其方位形制言之,亦尚可推知其為方形”,進而推斷“古代井田必為方形”,“僅限于黃河下游殷代田男二服之地”,在此基礎上批判以往有的學者“或以此為古代之通制,或以此為古代之烏托邦”“皆失情理之正”。徐氏將井田之“井”和井泉之“井”進行比較區(qū)分,批評《說文》將其合二為一,“實誤”。其舉證《孟子》稱滕之田制,有國野之分,“國中周人所居,其賦什一,《孟子》所謂什一即徹法”?!耙笕怂趧t行助法,周人所至則行徹法”,“助之與徹,雖為殷、周之異制,亦僅為方俗之殊”。徐氏還舉證邊裔部族及英卡帝國之田制進行參證,以證我國古時之“井田制”及“一夫受田百畝”之制,“不為盡屬后世之臆說”。在20世紀的井田制度研究中,徐氏的研究備受學術界關注。如有的學者指出,徐氏“另辟蹊徑,從金文和戰(zhàn)國前文獻《易經(jīng)》卦爻辭中尋求‘田’之初義到‘井’和‘井田’之出現(xiàn),恢復了井田制的本來面目”[36]。又如徐氏指出,金文中的“井”字引申為可以為法的“刑”和可以為典型的“型”,以證明西周確有“往來井井”的井田制度。徐氏這一發(fā)現(xiàn),“是對西周存在井田制的最直接和最有力的證明”[36]。迄今為止,就連力主“井田制在先秦時期應該沒有出現(xiàn)過,若有也不可能長期、普遍地運作良好”[3]的學者亦充分肯定,“持肯定說的人當中,以徐中舒的見解最有體系,也較有說服力”[3]。

20世紀40年代,持井田制存在肯定論的還有邵君樸。1949年,邵氏發(fā)表《井田制度考》一文[37]。邵氏指出,井地制度實為封建制度之經(jīng)濟基礎,行于西周而廢于東周。井田之誼,“為耕地一區(qū),有收益屬于領主之公田,亦有收益屬于農(nóng)民之私田”。古之井地制度,與分佃圍田“大略相同”,所異者,“分佃圍田采用現(xiàn)物地租或貨幣地租,古之井地制度取用力役地租”。邵氏以為,稅率之大小,耕地之多寡,皆與井地之有無無關。井地之有無,當以助制之有無定之。較之徐氏,邵氏的論證雖略欠深入,結論也頗有差異,但其以井田制度為力役地租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而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中國社會形態(tài)與古史分期大討論中,不斷受到重視。

(三)井田制存在肯定論者對晚出史料審查與解讀的偏差

迄20世紀40年代,否定中國古代存在過井田制的人已越來越少,然值得注意的是,井田制存在肯定論者在對井田制否定論者的批判中,對晚出史料價值的審查與解讀,存在著嚴重的缺失。侯錦紱基本上仍停留在對《孟子》《周禮》所記田制及貢、助、徹制的分析層面,其將孟子所傳的貢法解釋為“恒常的稅額納付現(xiàn)物地租的一種制度”,將助法解釋為“征收徭役勞動的制度”,較為接近先秦時期的部分歷史實際,惟侯氏篤信《孟子》《周禮》等古代文獻所記制度皆為事實,認為傳說中的大禹時代“已實行井田制度”,并推論“西周時代的田制是近帝都的鄉(xiāng)遂用貢法,遠地的都鄙則用助法”,據(jù)《周禮》所記推論周代的地稅賦課法,“實際上即是由徭役制度至現(xiàn)物地租的直接轉(zhuǎn)化形態(tài)”[38],可疑之點甚多。

(四)學術旨趣各異、水平參差不一的井田制否定論

20世紀40年代,持井田制否定論的學者仍有一定數(shù)量。齊思和認為,孟子所述井田制度,“乃系其個人之理想”,“不過孟子此理想,自亦有所依據(jù),而非完全‘憑空杜撰’”。齊氏指出,助法乃封建制度下“田制之通則”,英國莊園制度與中國古代所謂助法,“根本相同”。孟子不過將此等制度加以理想化、整齊化,將之由虐民之制變?yōu)槿收鵞39]。顯然,齊氏對井田有無的態(tài)度是謹慎的,和唯物史觀派及新史學家類似,將中國上古助法和英國莊園制度相比較,方法也是科學的。然其他井田否定論者,如商喆仍襲前人井田之“井”為“商周間既有地名”之舊說,并略作發(fā)揮,“井邑多田,其地望復與古鎬京為近”。商氏否定井田制為實有之制度,重申井田說“戰(zhàn)國時儒家始倡言之”,“古代所謂井田制度,即因《詩》所稱公田二字敷會而來,或七十子后人以井地多田而為己說”[40]。和商氏類似,日本學者木村正雄亦極力否認井田制的存在,認為井田制是漢儒憑空捏造出來的[41]??傮w而論,商喆和木村正雄的井田制否定論,仍未跳出從文獻到文獻的圈圈,陳陳相因,主觀武斷,缺乏新意。

綜上可知,迄20世紀40年代,隨著職業(yè)歷史學家的積極參與,井田制研究逐步全面展開并不斷得以深化,沿著科學理性的軌道向前推進。從總的態(tài)勢看,學術界絕大多數(shù)人基本肯定井田制在中國古代存在過這一基本事實,而且多數(shù)學者在肯定的同時,也注意到《周禮》《孟子》等晚出文獻有關井田記載與存在于西周、春秋時期的井田制存在著若干重大的差異,這顯然比不加分析地徹底否定井田制存在,或簡單地將《周禮》《孟子》所記田制等同于西周、春秋時期的井田制的傾向,態(tài)度更加嚴謹,判斷更為準確。郭沫若、翦伯贊、徐中舒等學者,或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指導下,或科學地運用文獻、考古、民族學材料有機結合的古史多重證法,對井田制性質(zhì)進行全方位、多角度考察,科學地揭示出井田制的諸多歷史真相,為新中國成立后科學地解決這個問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與此同時,還要注意到,該階段的井田有無之辨和井田制研究仍存在著若干突出的問題。部分學者對晚出史料缺乏嚴格的審查,泥古不化,導致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制否定論的偏差,矯枉過正。少數(shù)井田制否定論者,學術水平參差不齊,一些研究簡單地蹈襲前人,視野狹窄,方法單一,論證粗糙。從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的視角看,迄20世紀40年代,井田有無之辨雖在不斷向縱深推進,但這一辯論卻遠未結束。

四、1949—1979年:政治因素主導下肯定論“漸趨統(tǒng)一”與解說的分歧

新中國成立后,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指導和中國古代社會形態(tài)與古史分期問題討論的推動下,井田制度的研究進入了一個全面展開與深化的嶄新階段。迄改革開放前夕,在政治因素的主導下,“除了容或有極個別的人物外,大家都基本上承認井田制確實曾在中國歷史上存在過”[1],從某種意義上講,該階段,民國以來學術界井田有無之辨,似乎大體已告一段落。

(一)特殊政治背景下學術界對胡適《井田辨》批判中的非學術因素

20世紀50年代,由于政治因素的干擾,批判胡適“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實驗主義研究方法、“錯誤觀點”和“反動思想”的文章,鋪天蓋地,接受思想改造的知識分子對胡適《井田辨》的批判,融入了更多帶有時代烙印的非學術因素。諸如童書業(yè)指斥包括胡適《井田辨》在內(nèi)的一系列考據(jù)文章“無一不荒謬”,批判胡適抹殺《左傳》中的兩條原始證據(jù),竟說井田“是孟子憑空虛造出來”的,“如非有意胡說,便是不學無術”[42]。以后,童氏在繼續(xù)分列五條證據(jù)批判胡適《井田辨》結論“主要錯誤”的同時,強調(diào)指出,“胡適的所有‘考據(jù)’文章,幾乎沒有一篇不是有特殊目的的。這個特殊的目的,就是反對共產(chǎn)黨,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作者按:胡適《井田辨》發(fā)表時,中國共產(chǎn)黨尚未成立,何來反對共產(chǎn)黨?)[43]。又如徐中舒《試論周代田制及其社會性質(zhì)——并批判胡適〈井田辨〉觀點和方法的錯誤》一文批判胡適“企圖用主觀唯心主義歪曲事實,以達到他反對唯物史觀的目的”[44]。文中徐氏專列《胡適〈井田辨〉的批判》一節(jié),批判胡適不但否定井田制,就連涉及井田制的書也否定了,“完全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胡適《井田辨》所以有這樣嚴重的錯誤,“都是由于他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觀點在作祟”。徐喜辰亦用極強火藥味的語氣炮轟“文化買辦胡適在其所著《井田辨》中毫無根據(jù)地做了一個假設的大前提,一再否認井田制度的存在”,“企圖以主觀唯心論來歪曲歷史事實,以達到他反對唯物史觀,反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的政治目的”,“胡適所說:‘孟子自己主張的井田制,是想象出來的胡說’,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45]。由于特殊的政治背景,學術界為順應毛澤東號召并發(fā)起的批判“胡適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運動,在對胡適《井田辨》的批判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采取了簡單粗暴的做法,不少批判文章帽子越扣越大,綱越上越高,混淆了學術思想和政治問題的界限。不少作者在寫文章時缺乏實事求是的作風,提出的論點也多失偏頗。如賴建誠批評徐中舒的文章,“根本不需要這套馬列的外衣,不但沒有幫助,反而讓人有‘孔子穿西裝’的錯愕感”[3];批評徐喜辰“是在以中國上古的史料,來驗證馬恩學說的普遍適用性”,“完全沒有解說井田的字源意義,而是認定式地把公社所有制和井田制等同起來,這種論證方式相當令人疑惑”[3]①。在我們今天看來,賴氏以上對徐中舒、徐喜辰的批評,去除由意識形態(tài)方面差異而自然產(chǎn)生的若干主觀偏見外,總體而論,大體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二)井田制存在肯定論者之間認識上的分歧

在批判“胡適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浪潮風起云涌的特殊背景下,大陸學者否定井田制存在的觀點已漸漸煙消云散,有的學者指出,井田制的研究已“得到結論”[46]②。王玉哲說:“近來一般新史學家們,無論是西周封建論者或西周奴隸論者,都相信西周有過井田制?!盵47]更有學者直言,“古代中國毫無疑問地施行過井田制”[48],“殷周都實行過井田,從種種資料上看來,是不成問題的”[48],“井田制度的存在是無問題的”[45]。然而,井田制存在肯定論者,對井田有無的總體傾向,亦有不小的差異。大體建立在井田制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之“共識”的基礎上,學術界的井田制存在論,大體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不同意見:

1.肯定井田制的存在,同時認為孟子井田說是一種理想

1952年,郭沫若《奴隸制時代》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印行,1954年,由人民出版社改排出版。在《奴隸制時代》一文,郭氏除重申20世紀40年代曾提出的“殷代是在用井田方式來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這從甲骨文中的一些象形文字可以得到證明”“周代同樣施行著井田制”、井田制是諸侯百官“俸祿的等級單位”和直接耕種者“課驗勤惰的計算單位”等重要論點外[48],還補充了井田是“公家的俸田”,“是土地國有制的骨干”[48],鐵作為耕器的使用,提高了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力,“逐漸促進了井田制的崩潰”[48]等新的觀點。但與此同時,郭氏還認為,孟子所說的井田制,“完全是孟子的烏托邦的理想化”[48]。和郭沫若類似,范文瀾也肯定井田制的存在,但又強調(diào),“孟子井田說是一種空想”[49]。以后有的學者主張,“孟子的井田論與古代井田不相符合”,應該將“孟子的井田主張”和“他以前的田制區(qū)別開來”[50]。金景芳認為,郭氏以上觀點,“實質(zhì)上與胡適的看法并無二致”,并以為,“胡適完全否定井田制,固然不對,郭沫若同志所謂有兩層用意的說法,也肯定不符合歷史實際”[51]。然在我們今天看來,金氏批判郭氏以上觀點與胡適的看法是否“并無二致”,對此作出準確判斷,顯然為時過早。金氏認為郭氏建立在井田制存在肯定論基礎上的“兩層用意說法”,“肯定不符合歷史實際”,未免略顯武斷。值得注意的是,在井田有無之辨別的討論中,郭氏由20世紀30年代的徹底否定論到40年代的完全肯定論,再到50年代肯定中有否定的“兩層用意”說,態(tài)度日趨嚴謹,認識亦日漸深刻。然而孟子所說井田制究竟是否“烏托邦的理想化”,迄今學術界仍分歧頗大。

2.孟子的井田說有其歷史根源,一定有所根據(jù)

與郭沫若、范文瀾的看法不同,高亨認為,“孟子的井田說是有它的歷史根源的。如果說井田制純出于孟子的理想,因而否定古代有過井田制,是反科學的”[52]。王玉哲指出,“假如我們根據(jù)孟子這段話,就輕信西周確有八家共占一塊井字形的田,中間百畝為公田,四周為私田,那當然荒唐?!俏覀円膊荒芤驗槠渲杏泻笕烁郊拥牟豢尚诺牟糠?,因而把這種制度全給否定,或認為是捉風捕影?!迕窳σ愿?,公田畢才敢耕自己的私田,這是很符合初期封建社會的土地制度的特征的,沒有人能夠空想出來”[47]。何茲全亦反復強調(diào),“先秦的文獻,如《左傳》、《國語》、《孟子》、《周禮》,都有關于井地或井田的記載”,“孟子的話,有些地方很模糊,還有矛盾?!行┤艘虼藨岩删镏频拇嬖?,認為它不過是孟子的理想。孟子的話里可能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理想……但他的話,一定有所根據(jù),滕文公使畢戰(zhàn)去問‘井地’也一定有所根據(jù)。孟子的話模糊,有矛盾,正證明他不是在胡謅,只是他知道的不清了,把知道的擺出來,把不知道的也擺出來”[53]。正因為此,金景芳指出,“《孟子·滕文公上》關于井田制的一段言論……對于我們討論井田制這個問題來說,可謂一字千金,十分珍貴,應當予以特殊注意”[54]。隨著對先秦史研究的日趨深入,迄今為止,已很少有人將《孟子·滕文公上》的一段有關井田制的言論完全視為孟子的憑空虛造,認為該段言論必然有其歷史根據(jù)。有所根據(jù)與孟子的話可能有一部分理想兩種觀點,并不是非此即彼,將其徹底割裂開來。武斷地肯定或否定,顯然并不符合該段言論所反映的歷史實際。

3.井田制有特定的通行地帶,它在中國并不是普遍通行的制度

徐中舒在《試論周代田制及其社會性質(zhì)——并批判胡適〈井田辨〉觀點和方法的錯誤》一文[44],結合田野考古資料和古史傳說,首先對上古社會中的“低地農(nóng)業(yè)”和“高地農(nóng)業(yè)”進行了界說,又在對西周農(nóng)具和生產(chǎn)技術進行系統(tǒng)考察的基礎上指出,“井田制是中國晚新石器時代,從河谷高地發(fā)展到?jīng)_積平原上最后完成的田制。它的通行地帶,最初只限于這一地區(qū)。后來可能要向鄰近的,以及地理條件相同的地方擴展。但是,它在古中國并不是普遍通行的制度”。井田“只是適合古中國東方低地的田制,不是普遍存在的”。西周的生產(chǎn)力就是以爰田制的三田制和年年耕種的井田制作為“最高的指標”。徐氏分別考察了西周田制、諸侯田制所反映的生產(chǎn)關系,指出:西周的籍田也是公田的一種,徹田、徹土田、土疆,都是徹取公社土地中的一部分作為公田,“它只是藉助人民,進行生產(chǎn)糧食的準備,并不是直接征收什一的生產(chǎn)稅”。范義田亦強調(diào),“井田方法必須適應自然地形”,“在黃河大平原上的公社均田,是很容易達到規(guī)格化普遍化的地步的,這就是井田制度。就《漢書·食貨志》所引述的史料以及更早的《周禮》、《孟子》的記述來看,井田制在黃河大平原上有廣泛的基礎,是毫無可疑的”[55]。徐中舒、范義田關于井田“只是適合古中國東方低地的田制,不是普遍存在的”,“井田方法必須適應自然地形”等論點,顯然是對井田制存在肯定論所作的又一有價值的補充和完善,然而以上論點自然帶來不小疑問,陜西平原地帶是否存在過典型意義的井田制?目前學術界尚無定論,這無疑給井田制“只是適合古中國東方低地的田制”論者帶來不小學理上的疑難。

除以上所舉三個方面外,該階段井田制存在肯定論者之間對于井田制存在的時段、井田制的實質(zhì)與性質(zhì)等問題也存在諸多分歧。由于以上問題已遠離井田有無之辨的主題,為節(jié)省篇幅,有關該方面的討論,在此略而不論。

(三)井田制否定論者之艱辛固守

綜上所論,在新中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前夕,在政治因素的主導下,否定井田制的人已越來越少。在大陸學者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為李亞農(nóng)。李氏大體上篤信井田制“不過是孟子的烏托邦”,“完全出于他的幻想”[56]。此外,20世紀80年代所發(fā)沙文漢遺作中,亦以為,周代“并不存在什么井田制”,“所謂井田制,不過是后世儒者根據(jù)孟子的話假造出來的罷了”[57]。該文雖發(fā)表于1983年,實寫作于1963年,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沙氏大體上亦可認為是該階段井田制否定論的又一代表人物。除以上兩位大陸學者外,臺灣學者陳瑞庚的博士論文《井田問題重探》的結論是“周代沒有孟子所說的井田制度”[58]。在我們今天看來,以上學者在政治因素主導井田制肯定論漸趨統(tǒng)一的學術背景下,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制否定論艱辛固守,雖已非井田有無之辨的主流,但從學術史的角度而論,迄20世紀70年代,嚴格意義上的井田有無之辨并沒有完全終結。顯而易見,上舉部分學者所言,井田制的研究已“得到結論”,或井田制的存在“是無問題的”“毋庸置疑”,并非事實。

五、20世紀80年代以來:肯定論者的理論突破與否定論再度“活躍”

20世紀80年代以來,井田制的研究逐漸擺脫了新中國成立后政治主導下種種非學術因素的干擾和影響,逐漸向著縱深方向推進。1981年,金景芳在《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第1—4期連續(xù)發(fā)表一組論井田制度的文章,并以該組文章為基礎,以《論井田制度》為名于1982年由齊魯書社結集出版。1984年,徐喜辰《井田制度研究》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5年,吳慧《井田制考索》由農(nóng)業(yè)出版社出版。1989年,馬曜、繆鸞和《西雙版納份地制與西周井田制比較研究》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進入21世紀,馬曜、繆鸞和《西雙版納份地制與西周井田制比較研究》(修訂本)[59]、曹毓英《井田制研究》[60]、賴建誠《井田辨:諸說辯駁》[3]陸續(xù)出版。期間學術界出版的與井田制相關的學術著作及在各類期刊發(fā)表的有關井田制研究的專業(yè)論文,更是舉不勝舉??傮w而論,該階段的井田有無之辨大體上呈現(xiàn)出兩個頗為鮮明的特點,一是肯定論者不斷實現(xiàn)理論突破,研究向縱深推進;二是否定論由沉寂再度趨于“活躍”。

(一)井田制存在肯定論的進一步“確認”與肯定論者關于井田制性質(zhì)的分歧

20世紀80年代以來,早在20世紀50年代學術界所提出的“古代中國毫無疑問地施行過井田制”[48],“殷周都實行過井田,從種種資料上看來,是不成問題的”[48],“井田制度的存在是無問題的”[45]等論點不斷得到井田制肯定論者的進一步“確認”。如金景芳十分肯定地說:“井田制是歷史事物,毋庸置疑。”[61]李埏進一步肯定,“孟子的井田說并非向壁虛構”,“《孟子》書中關于井田之說的史料價值最高,可據(jù)以肯定井田的真實性,并作為我們研究井田的主要依據(jù)”。李氏還強調(diào),“孟子對井田的追述與歷史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若何符節(jié)……不是偶中的巧合”,并由此確信“井田制是確實存在過的”[62]。在我們今天看來,以上學者的“毋庸置疑”“確實存在”,顯然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政治因素主導下“毫無疑問”“不成問題”等肯定論的翻版。然而就在20世紀80年代,仍有學者屢屢強調(diào),承認或否認井田制存在者“各有其根據(jù)和道理”[63];甚至力主井田制存在“毋庸置疑”的學者也實事求是地說,井田制問題“還是一個需要解決而沒有解決的問題”[51]。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迄20世紀80年代以后,井田制肯定論者“對井田制的性質(zhì)則意見分歧很大”[2]。諸如20世紀80年代以來,井田制肯定論者分別就井田制的性質(zhì)提出過農(nóng)村公社土地制度說③、農(nóng)村公社土地所有制和奴隸主土地所有制的雙重形態(tài)說[64]、井田制非國有土地說[65][66]、家長制家庭公社土地所有制說[67]、春秋改革后的授田制說[68]、封建土地所有制說[69]、帶有農(nóng)村公社所有制軀殼的,以勞役地租為支配形態(tài)的封建份地制度[59]等種種論點,不同論者之間的辯論,迄今仍未平息。凡此表明,迄20世紀80年代以后,井田制的研究并非如20世紀50年代有的學者所說,已“得到結論”,看法“幾乎完全一致”[46]。但總的來看,不少學者充分注意到井田制至少具有農(nóng)村公社的若干特點、井田制下生產(chǎn)者至少具有公社成員某些特征并初步形成“共識”,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該階段,肯定論者對井田制性質(zhì)的理論探討,從總體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進步,井田制研究不斷向縱深方向推進。

(二)否定論者由沉寂再度趨于“活躍”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井田制肯定論者對井田制性質(zhì)的理論探討,從總體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進步,井田制研究不斷向縱深方向推進的同時,井田制否定論再度由沉寂趨于“活躍”,從而再度打破20世紀50年代以來政治因素主導下井田制肯定論“漸趨統(tǒng)一”的格局。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井田制否定論,學術旨趣差異頗為明顯,學術質(zhì)量亦參差不齊。胡寄窗將井田區(qū)分為孟軻的原始模式與《周禮》的派生模式,孟軻的井田模式,“絕無實現(xiàn)之可能”,“是我國古代一種混亂的空想”?!啊吨芏Y》的井田派生模式不可能是井田制?!盵70]“井田這一構想雖由孟軻第一次提出來……到戰(zhàn)國末期才有人偶爾使用此詞,直到漢初‘井田’一詞才廣泛出現(xiàn)?!盵71]趙世超、李曦指出,中國古代的農(nóng)業(yè)勞動組合形式,是確定井田制能否成立的關鍵。西周尚不具備個體勞動的條件,西周的土地所有制具有十分明顯的部落所有制和王有制二重性的特點,即“藉”的集體勞動和公社內(nèi)的家族共耕,孟子學說的核心是以普遍存在的戰(zhàn)國時期為背景。自古以來,井田制找不到一個成功的例子,純屬孟子個人的構想[4]。以后,袁林在《兩周土地制度新論》專列《“井田”論研究》一章,袁氏認為,“由于‘井田’資料有兩個存在矛盾的不同源頭,而這兩個源頭都是出于政治和經(jīng)濟的設計而將‘井’與土地制度聯(lián)系起來,與社會實際存在相當大的距離”[72]。“胡適從文獻角度考著眼,考察‘井田沿革史’,‘以為大概井田論是到漢代方才完備的’,從而否定井田制的存在,應當說是有道理的”[72]。其通過將文獻所記“井田”制與戰(zhàn)國授田制進行比較,得出“‘井田’制并非一種現(xiàn)實的土地制度,它是一個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然而又不反映這些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構想”[72],“‘井田’制并非西周社會的基本土地制度”的結論[72]。再往后,李健勝繼續(xù)論及,被視為西周土地制度核心內(nèi)容的井田制,“沒有戰(zhàn)國之前的文獻可查”,“經(jīng)過戰(zhàn)國及漢初儒家的進一步闡揚,井田制被視為仁政典范,不僅被坐實,源起時間還被上推至唐虞之時”。李氏明確指出,“井田制是先秦儒家均平思想在歷史上的投影”,“井田制是孟子‘托古改制’的產(chǎn)物,并不是歷史事實”[73]。近年,否定井田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臺灣經(jīng)濟史學家賴建誠。賴氏在其《井田辨:諸說駁議》一書的《討論與結語》部分對全書觀點進行了以下總結:《孟子》替弱小的滕國規(guī)劃“井地”,是低層次的農(nóng)地規(guī)劃方案,完全不是后代所寄望的理想井田制。歷史證據(jù)與歷史記載,都無法證明井田制存在過。后人的歷史重建,主要是根據(jù)《周禮》與馬列主義,這些論點都找不到歷史證據(jù)。從上古至秦漢時期,都沒有實行井田的環(huán)境與條件[3]。以上五家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井田制否定論者中最有影響,也最具學術功力。他們的井田制否定論已不再是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制否定論的簡單延續(xù),從文獻史料的重新審視、經(jīng)典作家理論的解讀到邏輯推理、理論建構方面都顯現(xiàn)出嶄新的見解與卓越的建樹。

除上舉五家外,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井田制否定論者還有谷春帆、高光晶、錢玄、李則鳴等。谷氏認為,孟子所主張的八家同井的井田制,本質(zhì)上是早已廢棄了的方法。井田之說多出春秋、戰(zhàn)國之際,雖有較早的記載,卻是托辭,不可信。谷氏將《國語》《左傳》《管子》《谷梁傳》《韓詩外傳》《春秋繁露》《大戴記》《漢書》等文獻所記井田說全盤否定,但又依《周禮》的記載將井地治溝洫、授田課耕、編戶定賦役之法解釋為“領主階級在稅畝的基礎上加強統(tǒng)治剝削的方法”[74]。高氏繼續(xù)申論,“方塊田不等于井田”,“商周文獻資料中沒有井田記載”,“孟子的井田說是烏托邦”[75]。錢氏以為,“《孟子》所說的井田制,包括三個要素:一、受田制,二、井田,三、助法。從周代的社會實際情況來看,在當時實行井田制是不可能的,因為它不具備受田、井田這二個要素”[76]。李則鳴指出,井田“不過是歷史的殘影與孟軻時代矛盾的混合物,并不是什么‘三代’的制度”。與其他井田制否定論者旨趣不同,李氏指出,對待孟軻井田說,“不加分析地信手拈來,去論證‘三代’的歷史,把它硬塞進西歐歷史的模型,當然是不科學的。相反,不加分辨,簡單地斥之為烏托邦,把孟軻的井田說視作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也是錯誤的”[77]。李氏的以上論點雖未必為學術界的最終定論,但和以往的井田制肯定論與否定論相比,李氏對孟軻井田論的態(tài)度,總體而論,是嚴謹?shù)?,持論自然也顯得更加客觀公允。

(三)井田、井田制名實之辨與井田有無之辨學術命題的再審視

早在20世紀80年代,史建群即強調(diào)指出,“井田與井田制是兩個不同內(nèi)涵的概念”,“以井田的存在說明已實行井田制的論證方法,在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與此同時,史氏更較為明確地指出,“井田制是春秋改革后的授田制”[68]。袁林亦在對“井田”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背景進行系統(tǒng)考察的基礎上,認為《國語·齊語》《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襄公三十年三條與“井”相關的史料,反映的史實都是一種變革。它們都是按“井”字形狀、也即方塊形狀規(guī)劃土地,并由此推測,“這些改革都是實行國家授田制,或與之有關”[72]。近年,有的學者亦結合文獻和金文記載論及,“所謂井田,指的是形似井字之田”,“西周時期是存在井田形式的”,“井田與井田制并不是一回事,并不能據(jù)此證明孟子所述的井田制曾實施過”,百畝之制應該是“春秋晚期以及戰(zhàn)國時期的制度”[78]。以上解說,學術旨趣略有相通之處,但由于以上學者對西周春秋井田的形式與性質(zhì)的理解不同,所以,在井田有無之辨問題上的總體傾向,也相差甚遠。然而以上討論,觸及井田有無之辨中的一個極其關鍵性問題,那就是長期以來,學術界井田有無之辨的學術命題能否成立的問題。有的學者也由此對井田有無之辨長期相持不下的原因產(chǎn)生新的思考,“研究者將井田制或局限于孟子的定義,或僅僅擴展為完全標準的均田制,或等同于西周土地制度等,一方面因概念不同而導致眾說紛紜,一方面也因靜態(tài)的、狹窄的視野得出難經(jīng)推敲的結論”[79]。在我們今天看來,井田、井田制名實之辨的理性反思,頗有助于重新審視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有無辨長期難以打破僵局、未能取得根本性突破的癥結之關鍵所在。

綜上所論,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井田有無之辨從總體上仍呈現(xiàn)出繁榮局面,肯定論者的理論突破、否定論者再趨“活躍”及井田、井田制名實之辨的開展,不斷將井田有無之辨向縱深方向推進。盡管有的學者仍強調(diào)該階段的井田制研究,仍存在概念界定混亂、方法“創(chuàng)新不夠”的“不足”,但籠統(tǒng)地說,“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關井田制的研究陷入沉寂”[79],則并不符合實際。誠如有道學者所說,井田有無之辨,“作為一個學術問題,對于井田制的有無,仍應繼續(xù)探討”[4],而且可以斷言的是,這一探討或許仍舊是漫長且艱辛的,但若能深入系統(tǒng)地清理20世紀20年代以來井田有無之辨的學術思路,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科學理論的指導下,對前人已有的豐富研究成果進行科學地批判與吸收,并不斷發(fā)掘新材料,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井田有無問題終將越來越接近先秦時期的歷史的真相。

注釋:

①賴氏以上對徐喜辰的批評,是針對其《井田制度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一書而言的。實際上,徐氏以上論點和論證方式并非始于20世紀80年代。如上舉徐氏《論井田制度的崩壞——中國古代公社的解體》(《東北師范大學科學集刊》1957年第3期)一文,在批判胡適《井田辨》“企圖以主觀唯心論來歪曲歷史事實,以達到他反對唯物史觀,反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的政治目的”的同時,已絕對地肯定“井田制的存在是無問題的”,“它是中國古代公社的土地所有制”。事實上,不惟徐喜辰如此,前舉童書業(yè)《批判胡適的“實驗主義”學術思想——學習辯證唯物論札記之二》(《文史哲》1954年第5期)一文在批判胡適《井田辨》“荒謬”“錯誤”“有特殊的目的”的同時,亦在未對井田制的性質(zhì)進行深入探討的前提下,先入為主式地肯定“‘井田’就是農(nóng)村公社,是世界古代史上普遍存在的制度”。

②岑氏在文中還說:“學者們對于‘井田制’的看法,可說幾乎完全一致?!?/p>

③金景芳:《論井田制度》,《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1年第1期。徐喜辰《井田制度研究》第二章標題即為《井田制就是古代公社所有制》,但在書中徐氏又進一步解釋說:“這種公社所有制即井田制是一種從公有制到私有制的‘中間階段’的公社所有制?!保▍⒁娦煜渤剑骸毒镏贫妊芯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頁)近年,江林昌繼續(xù)申論:“井田制的發(fā)生與農(nóng)村公社密切相關?!薄拔髦軙r期,農(nóng)村公社興起,井田制度形成;到了東周時期,農(nóng)村公社衰落,井田制瓦解?!保▍⒁娊植骸秲芍軙r期的農(nóng)村公社與井田制問題補論》,《江海學刊》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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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胡適.胡適之先生答廖仲愷胡漢民先生的信[A].井田制度有無之研究[C].上海:華通書局,1930.18—37.

[8]廖仲愷.廖仲愷先生答胡適之先生的信[A].井田制度有無之研究[C].上海:華通書局,1930.6—18.

[9]胡漢民.胡漢民先生答胡適之先生的信[A].井田制度有無之研究[C].上海:華通書局,1930.37—46.

[10]朱執(zhí)信.朱執(zhí)信先生致胡適之先生書[A].井田制度有無之研究[C].上海:華通書局,1930.5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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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淑芳

K207

A

1007-905X(2016)01-0100-13

2015-08-10

蘇州大學第三批東吳學者資助計劃項目(R5103001);蘇州大學2013年度“卓越人才培養(yǎng)計劃”項目高水平新課程建設項目(5832003813)

周書燦,男,河南新密人,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史與中國學術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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