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燕
楔 子
8月,注定了要與甘南親密接觸。甘南,一個心之向往了兩年的地方,終因這次采風(fēng)活動而成行。
8月10日,我們采風(fēng)隊一行14人登上了去甘南的汽車。遠(yuǎn)眺天邊,灰暗的云彩籠罩著大地,我們的行程不會因為風(fēng)雨欲來而改變。因為內(nèi)心太過安靜,這種未曾有過的閑適讓我有了一種迎面而來的壓抑感。還好,我坐在車窗邊,可以看著窗外。進(jìn)入了甘肅界,我看到了一片的茫茫無垠的蒼涼,那是一片片黃綠色的草,卻想極力掩蓋著大地的牧場。我想從中尋找些什么呢?沉默的戈壁給了我沉默的回應(yīng)。看著這蒼茫,這荒涼,這一片廣袤的牧場,回想這些年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雖然有工作,有愛人,有家庭,有溫柔卻不失堅強(qiáng)的心,但是,在某一刻,某個時段,某個場景中,我依然感到孤獨(dú)?,F(xiàn)在,我就是這種感覺:在面對浩大和沉默的戈壁時,安放我的孤獨(dú)。
我看到了一座塔,遠(yuǎn)遠(yuǎn)地看似一個點(diǎn),繼而拉近,卻依舊看不清全貌,我微微地瞇起了眼睛,哦,那是一座看不清是土堆還是磚堆的塔,倔強(qiáng)地依靠在一個半坡上,注定是殘破的,因為風(fēng)的無情,就像生活與時間,給不得你半點(diǎn)的緩沖和憐憫。那座塔殘破卻又堅韌,有著一道墨色的影,在影下卻是斑駁的紅色。想必千百年前也是輝煌和被人膜拜的吧。車轉(zhuǎn)了個彎,把塔遙遙地甩在了后面,然而直到繞過了這半彎,我才發(fā)覺這座塔竟然是殘破了一半的塔,另一邊全是塌陷的磚瓦。我不禁悲涼,凝視著它漸行漸遠(yuǎn)。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輪回的肅穆依舊點(diǎn)點(diǎn)滴滴,但是命運(yùn)的奇妙不也就是如此,就像那殘破的塔,有著頑強(qiáng)的屹立,有著我的留戀,有著千年不倒的毅力,也有著不輸于時間的好運(yùn)。
川北的賽赤寺與江南的格爾底寺
郎木寺是一個地名,是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和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若爾蓋縣共同下轄的一個小鎮(zhèn)。一條寬不足2米的小溪從鎮(zhèn)中流過,卻有一個很氣派的名字“白龍江”。清澈見底的白龍江水把小鎮(zhèn)一分為二。江北是賽赤寺,屬于甘肅碌曲縣,又叫“安多達(dá)倉郎木賽赤寺”,江南是格爾底寺,屬于四川若爾蓋縣,又叫“安多達(dá)倉郎木格爾底寺”。兩座寺均屬藏傳佛教格魯派寺廟。我們?nèi)サ氖前捕噙_(dá)倉郎木格爾底寺。
很拗口,不是么?我是孤陋寡聞的,我一直以為郎木寺是一座寺,其實是個鎮(zhèn)子。本來我們是一路行進(jìn)的,過了尕海,才來到的郎木寺。先說郎木寺,不是因為我喜歡倒著陳述,而是因為命運(yùn)。其實,我很謹(jǐn)慎地說,我是信佛的。郎木寺這里地處藏區(qū),卻有著“東方小瑞士”之稱,因為這里迎面而來的是藏傳佛教濃郁的氣息,因為地處高原,時至8月,空氣是干冷的。到了郎木寺,很小心地看著周圍,想著之前查到的白龍江如何的“器宇軒昂”,卻沒有看到。導(dǎo)游告訴我,那只是一條小溪。我詫異,回頭看著導(dǎo)游,她笑呵呵地說道:“流了一千多年的河,當(dāng)然叫江了!”仿佛瞬間我跨越了千年,干冷且凌冽的風(fēng)刮著我的面龐,我看著時光倒轉(zhuǎn),水流忽大忽小,河邊人影匆匆,匆匆且不停歇,可能那日月輪轉(zhuǎn),可能某時渺無人煙,只有這江在流淌著,匆匆地流逝。
我感到寒冷,縮了縮膀子。抬起頭來,看到了坡上的安多達(dá)倉郎木格爾底寺。它小巧而圓滿,藏在高山之中,被山上錯落的寺廟圍繞,只是我根本記不住這拗口的名字,或是時間巧合,我看到了一片金輝,是山那頭的太陽揮灑出來的光芒,映在那寺中的金頂上,古代有人說桂華流淌,指的是月光灑在房檐上。而今我看到了那片金輝,好像心中有了溫暖的感覺,可惜感覺很近,眼觀的距離很遠(yuǎn)。好像是海市蜃樓,亦或者是萬千佛國。
那浮在空氣中的,是木頭烘烤出的潮氣,氤氳著的是佛國的氣息?!拔宋宋恕钡穆曇粲蛇h(yuǎn)及近地傳來。我是不懂藏語的,但是從聽到那聲音一刻起,我便知,那是藏文,我也便知,那是藏經(jīng)。一個干瘦的身影從聲音背后走來,猜想可能是轉(zhuǎn)山的阿媽。轉(zhuǎn)經(jīng),轉(zhuǎn)山,轉(zhuǎn)塔。身體處于高海拔的山峰,越發(fā)感到寒冷。導(dǎo)游像是懂我心意地說:“喝點(diǎn)熱水吧,佛國凄冷?!?/p>
我猛地看向她,說你剛才說什么?她重復(fù)了一遍,佛國凄冷。我問為何。她說:“胡蘭成曾贊晴空萬里無云,冰輪皎潔。人間此時,一似那高山大海無有碑碣。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歡離合。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轉(zhuǎn)覺惝■難說?!蔽叶?。緣由是輪回。這個詞語讓我悚然。我們沿路走著,當(dāng)?shù)貙?dǎo)游在遠(yuǎn)處呼喊,她回了句什么我沒聽清,繼而走著,陽光把我們落下兩道狹長的影子。我想著《一代宗師》宮二的話語,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仨懸彩腔叵耄彩禽喕?,就如同轉(zhuǎn)經(jīng),轉(zhuǎn)塔,轉(zhuǎn)山一般,又回到起點(diǎn),積累的只是時間和步伐。人常說英雄心有猛虎,手嗅薔薇。端的是勇敢之心,藏的是一抹掩不住的溫柔?;蛟S人的一生只是有些運(yùn)氣,便能坎坷地活著;或許只需要一些機(jī)緣,便能順當(dāng)?shù)亟K了;但是無論是今生還是往世,總是在人間六道中徘徊。
我們參觀著,聽著,看著,仿若神在世外,從天空中飄浮著看著自己如牽線木偶一般渾噩,許是高原反應(yīng),但是身心俱外,空明坦蕩,這種感覺還是很新奇的。當(dāng)?shù)貙?dǎo)游帶著我們?nèi)チ说诙蟮?,進(jìn)去后一起觀賞那些唐卡,講六世輪回、講他們的活佛,最后頓了頓說:“世上沒有活的佛,只有覺悟的人!人一生從一無所知到一無所有,其實重要的是中間的過程,那就是覺悟后的修行!”心有觸動,竟然跟之前的心境隱隱相合,大喜。
無量與無距 天葬與神鷹
從郎木寺最后一座?大殿出來后,我們?nèi)チ颂煸崤_??粗藗儩M懷欣喜地拍照,些許小忌諱也被我忘到腦后了。風(fēng)依舊凌冽。猛地見到了轉(zhuǎn)經(jīng)筒,手拂過,冰涼而又沉重。就像人生。一世都要經(jīng)歷悲喜歡苦,一世都可能滄桑蹉跎,但是,也就如同這轉(zhuǎn)經(jīng)筒一般,拂的多了,便不見塵埃,拂得久了,便明亮起來。回想起導(dǎo)游的話語,竟然不那么悲涼了。大千世界,當(dāng)我如一塵埃。而今我來到這佛國,凄冷地讓我看清自己,溫暖地讓我看清世間。
走了大約20分鐘的路程,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傳說中的天葬臺。遠(yuǎn)處的山腰,雪白的經(jīng)幡在無聲地翻飛,灰云游移??吹们迳娇采响o立的禿鷲,一動不動,目光冷靜而遼遠(yuǎn)。我好奇,瞇著眼睛仔細(xì)看著,一個阿媽從我身旁經(jīng)過,嘀咕了一句藏語,然后虔誠地向前走去。我越發(fā)好奇了,想走近點(diǎn)看看,卻感覺到了一股陰冷的氣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我和同行的霞停下了腳步,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佛家說有六境,儒家說有六韜,道家說有三清。想必在這佛國,便是無上極樂的天葬了。記得以前讀書時,大概知曉海寬為無量,無量為尊者,荏苒為無距,無距為白駒??粗@塵歸塵,土歸土的釋然,想必這釋然的詞語都是來自佛家。我常常感嘆于宇宙的無量,時光的無距,卻不曾低頭看看腳下,白骨沉默的片刻。心亦如芥子般小了,卻也如世界般大了。
郎木寺不知道,一個想念它的人來了又要走了。我還是一個過客,穿過不慌不忙的郎木寺小鎮(zhèn),站在路口,再回頭看一眼,郎木寺像是一個閨房、一個少女的閨房,深藏在一片青草和鮮花之中
尕海,白鷗和小心思
在到達(dá)郎木寺之前,我便跟著隊伍去了尕海。因為停留的時間只有1小時,匆匆路過,匆匆看過。極美的尕海,美到令人窒息,我不吝嗇任何贊美的詞匯來形容這個地方,只是遇口詞窮,如果說郎木寺是佛國,那極樂必是這里。還說尕海,一望是能望到頭的海子,淺淺的河灘上,有鷗暫留,雖不是碧海,但神似碧海的上面便是白云藍(lán)天。天好高,高到仿佛你所在的便是人間之上,天國之間。我總是在揣測上天的念頭,為何總給予人生的悲苦凄冷,卻總留有希望之地,桃園之心?;蛟S這便是潔凈的本意,仿佛蓮花太弱小的代表不了整個三千世界,于是佛陀便留下了這方凈土做樣本,一點(diǎn)小心思,我捧著一撮土裝入了口袋里,便能感覺心也是沉穩(wěn)的了。這時看到遠(yuǎn)處的霞跟脫韁的兔子一般蹦跳跑著,我很苦惱,為何不能靜一靜呢,再靜一靜呢。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取一■土裝入袋中,些許心理上的慰藉。就是這美如畫的景色,我也要尋得一方踏實,心才能踏實。
可是,我是青年人啊,我怎么能有這樣或那樣的心態(tài),看著自己都有些矯情,倒不如霞來的真實,我有些嫉妒霞了。霞?xì)g樂地奔跑到我的身邊,喘著氣,叉著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跟著我跑跑?我搖搖頭,擺了擺手。然后霞笑著搖了搖頭,又撒丫子奔跑了起來。
我苦惱起來,我怎么能這樣呢?老氣橫秋得像個老太,年輕人難道不應(yīng)該就像這盛放的野花么?自由自在地生長,恣意絢爛地綻放。
羅蘭曾說:宿命是那些缺乏意志力的弱者的借口?;蛟S,這也是我的小心思。
麥積山與鳩摩羅什
我也曾青春,正當(dāng)青春。那便說明我也看過言情文,《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便是其一,在那本書里,我知道了克孜爾千佛洞,也知道了麥積山石窟。佛曰,有眾生相,于是佛像千萬,佛法萬卷。帶著信徒們的寄托,一刀一鑿地鐫刻下了佛的身影。且不說其藝術(shù)價值,單說壯觀,便是中華民族歷來有的大氣派、大場面。還沒到景區(qū),便是有著書中所幻想的佛像琳琳,佛面萬千。當(dāng)真看到,那一面崖的傳奇,好生震撼!
古代匠人雕工之好,除了贊嘆,竟無可贊者。仿佛無論何處的文化,來到中國,都能融入到中國的味道,佛像如此,佛經(jīng)亦然。就像鳩摩羅什,先學(xué)大乘佛法,后改為小乘佛法,然后與自己的老師辯難,勝之,隨后便是漫長的苦難,先受困于呂光,后得益于姚興,便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譯經(jīng)之功。前后顛沛流離,侮辱破戒數(shù)十年,個中疾苦不得未外人道明。而就是這樣的一位高僧,卻以通俗之意譯佛經(jīng),源遠(yuǎn)流長,這不得不說是中華文化的精髓的體現(xiàn)。
思量甚多,時間卻不長,行走在崖旁棧道,離佛像只有幾米的距離,看著歲月時光在佛像上留下的斑駁,仿若一股滄桑伴著常時常新的清風(fēng),吹凈了心中的塵垢,吹起了本已靜謐的心潭。
于三千世界的蓮花啊,是不是就像那座莊嚴(yán)的佛像,雙目微閉,恬然處之;又若尕海的陸鷗,生生不息;又若是白龍江的涓涓,亙古不絕呢?
塵埃不定
我很久前看過一首詩,曾登在雜志的邊角。
窗旁有蓮生,花謝誰人知。
心中若蓮生,能否不相識。
盆中有蓮生,花開當(dāng)誰知,
心中蓮稍滅,寸寸蓮浮生。
回來后翻了出來,然后查了資料,竟然發(fā)現(xiàn)藏地佛教是為蓮花生大師所傳,是寧瑪派的傳承祖師。相傳觀音菩薩在極樂世界看見人間民不聊生的情景,便懇請阿彌陀佛救度此等眾生。阿彌陀佛的舌頭立時射出一道紅光往丹那湖中的一蓮花,蓮花立時綻開,從彌陀心中再射出一直立金剛杵,內(nèi)有一個施字,立于蓮花上,在彩虹光芒中化為一個八歲小童端坐于蓮花上,便是最有慈悲心的蓮花生大師。
而今這次旅途,便是心之旅,心沉靜,莫不哀。坐于燈下,看著從尕海帶回來的土,便是真的心靜,心安,心無埃。打開電腦,默坐了片刻,寫下四字,塵埃不定,寫下了一句話,我們在龐然命運(yùn)面前都卑微如塵埃,還未投下灰微的影子,便被黑暗鑄成一抹悲哀,無一例外,是為題記;寫下了一座塔的滄桑,是為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