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不同文體的文學,都差不多有不同讀者群;不同年齡段的讀者,似乎也有自己的閱讀選擇取向。至于知識層次、受教育狀況和生活閱歷對文學的理解更不用說,肯定迥然有別。如此,文學的公共關懷價值,文學的基層生活經驗,文學的普遍人性啟蒙意義和文學對一時代突出的流行價值趨向發(fā)自內部結構的反抗與批判,可能因被層層分解而幾近喪失殆盡了。
就是在這樣一個類型化非常明顯的當下,我們看到的情況是,批評界和媒體幾乎用同一個標準在要求讀者,進而至于把文學作品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實施粗暴的價值判斷。首當其沖,詩歌成了這種判斷的重災區(qū)。
虎西山的詩,如果不在這樣一個基本語境來重新衡估,就多有誤讀之嫌。
總體來說,他的詩是用來審美的,是用來體驗和體味的,而不是用來分析和闡釋,甚至用來按照流行價值觀與文化趣味進行拆解、充當時髦論據的。因此讀他的詩,重要的是對讀者正常感覺系統(tǒng)的尊重與照應,從批判的反面來說,也是對肢解、戕害、歪曲、異化正常感覺智能的一切事物的修復和還原。這意思是說,只要感覺系統(tǒng)基本正常,直覺能力沒有被完全破壞的讀者,無論哪個類型的,也無論哪個層面的,讀他的詩,應該都能找到一種詩學上的呼應和象征意義上的兌換。
首先,讀他的詩,體驗到的是人世滄桑,感知到的是世事如煙。于是,在他詩歌句式的口語化中和選用詞語的日常生活化中,等于心靈重新經歷了一遍滄桑過后的釋解和無奈之余的淡定。體驗終結之處,多了一份心智的成熟,多了一種對紛亂歷史的看透。
這一傾向的詩篇幾乎占虎西山整個詩作的很大比重,順便舉《門神》與《曹操》來說明這一點?!堕T神》中的“門神”,不是民俗學或民間信仰文化中的那一層意思,詩歌里的“門神”凝聚了門神自己和人們把門神作為某種牽掛的整個過程,“年”作為一種民間文化的象征儀式也就更加具體可感了。作為一種意義生活,作為一種無法解釋的精神寄托,歷史傳統(tǒng)中生活著的人們,最先選擇銘記的歷史,實際上并非通過所說的身份上具有高度對稱的片段和情節(jié),而是有著那種“退卻不了的豪氣”的故事,它們才有資格“感動著尋常百姓”。于是“有紅的綠的”,年年“裝扮一新”,“貼在出出進進/讓人牽掛的地方”。至于實存的歷史,比如“最初的時候”如何摔打在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比如“狼煙散盡之時”怎么成了英雄、怎么威風凜凜地坐在太師椅上等等,其實都“經不住”“幾個黃昏的洗禮”,遲早會在人們心中褪色也就成了必然。這時候,在審美上,《門神》實際上悄然完成了它對人們所向往的意義生活或象征生活的重建,不是所有傳統(tǒng)文化元素都能成為意義或象征生活,而是富有豪氣的和最能抵制世俗的純粹精神。
《曹操》也是如此,詩人不太關心封建正統(tǒng)思想怎么評他,也不太關心文人學者怎么演繹他,詩人關注的是,作為某種文化符號的曹操,其實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很遠,與人們日常生活很近的到在于,曹操“忽陰忽陽/風云變幻/變來變去變成一塊白來”的臉,那塊白具有著“冷血的白/白得恐怖/白得陰險”,但“又正好白得多姿多彩/讓世人翻來覆去地把玩”。這首詩我印象中應該寫于20世紀90年代初,那時候,“現代性”已經在中國文學批評界乃至思想文化界開始流行,理性的問題,非理性的問題,一度都成了文學話語中的熱詞?;⑽魃綄戇@首詩時,不可能不受到這種思潮的影響,也不可能不受到《三國演義》一類曹操敘事的影響,但最終,他的詩心落腳點落在了對理性和非理性的體驗上,并凝聚了理性、非理性在個體與世界、個體與時代、個體與現實之間復雜關系的具體處理上,從而讓讀者體味到了非此即彼、用一個形式打倒另一個形式的不可行性,承擔二元對立、承擔理性或非理性,于是成了人們現代生活,以及對現代性的無奈接受,審美完成了一次思想的啟蒙運動。
其次,在沉重與承擔之外,讀他的詩讓讀者體味到過往情感的憂傷,體味到來日感情生活的淡而醇、靜而謐。讀《納襪墊的女人》,與其說在體味農村女性的艱辛歷史,毋寧說詩通過特有的詩語方式,在講述一種神圣的、獨一無二的和不可來第二次的情感世界。在那個世界里,物與物之間、人與物之間、物與人之間,均由某種嚴絲密合的結構組織起來了,女人最用心的地方,能通過鞋墊上那朵不經意的小花傳達給對方,男人們也能通過小花領受到女人幾乎全部的情感期許。中間一節(jié)是這樣寫的:“納襪墊的女人/常說別人的襪墊納的好/但納襪墊的女人心里/最愛的還是自己繡在襪墊上的花/年輕的時候/女人們把襪墊納給丈夫/如今老了/女人們的襪墊/多一半納給兒子”。有些年輕人讀這樣的詩句,或許覺得詩中的感情沒有表達透徹沒有表達直接,于是讀起來好像不徹底,愛也就似有若無。其實,這個地方正是詩的精華之所在,它向著含蓄、向著完整的情感世界,兌換了差不多全部的情感成分。于是詩留下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或者說愛與被愛雙方完整的、純粹的惦念和期盼,毫無雜質、毫無猜疑。特別是在今天這個愛被貶值、情被商業(yè)化的語境來體味這首詩,之所以我們最重要的東西被貶值被消費了,一個核心原因恐怕還在于自己。
從這個角度說,《納襪墊的女人》應該是一首關于我們如何建構我們的情感世界的詩,只有給愛留有一點神秘感、留有一點神圣性,愛就不會被徹底貶值。
類似這一方向的詩篇,當然很多,《穿紅衣服的女人》是這樣,《紅辣椒掛在屋檐下》也是這樣。恕不一一分析。
總之,讀虎西山的詩,不單是引領我們去體驗體味我們已經丟失了的東西,更是引導我們怎樣重新打量我們普遍感覺非常焦慮的、非常迷茫的和非常不確定的東西,從而從自我主體性開始,重新梳理自我世界,進而重新規(guī)劃自己。
他的詩集《遠處的山》(黃河出版?zhèn)髅郊瘓F寧夏人民出版社,2014)所收百十來首詩作,差不多都是20世紀90年代之交所作,距今已二十五、六年了。網上流行一句話,叫“歲月是把殺豬刀”,看來虎西山的詩歌經受住了時間的殘酷檢驗。各領風騷幾十年,是對經典杰作生命力的估計;各領風騷三、五年,是對亮點作品的要求。那么,各領風騷兩三天、各領風騷兩三時呢?在今天自媒體、刷頻時代,我們所有的作品恐怕都無一例外要在后者這樣一個基本閱讀情境下來衡量了。就是說,從誕生到消亡,生命只有兩三天或兩三時的作品,不見得都是因為信息的覆蓋所致,也不見得都是因為讀者的別有用心所致。之所以如此,一定有個必然的、本體性的因素在起決定性作用,那就是看詩人對時代普遍性情感境遇、普遍性意義感的缺失問題,甚至現實疑難問題、尖銳精神問題的詩性轉化得怎樣了。
二十多年后重讀虎西山二十多年前的詩歌,正是為著避免諸多因素的干擾,我們盡可能把起于個人經驗和趣味的評價標準,置于流行趣味、時髦價值和普遍性社會文化思潮來審視,其目的就是希望他的詩歌再重新走一遍從體驗到審美再到思想,或者反過來,從今天尖銳的思想訴求到文化認同,再從文化認同落實到具體體驗體味的過程,看他的詩歌所具有的詩性價值是否有走出文學共同體、地域共同體、生活共同體的能量?事實證明,虎西山的詩歌,不但經受住了這個挑剔,而且還更有力量地凝聚了今天人們所關心的最關鍵精神問題。至少在詩的邏輯中,提供了走出諸多危機,比如情感危機、人生危機、中年危機和價值危機的可能性。這便是他的詩流傳至今、而且還將繼續(xù)流傳下去的唯一理由。
從這個層面來說,徹底的口語化用詞、徹底的日?;涫?,包括徹底的日常生活形式框架——如虎西山詩所已經表現出的那樣,都不是評價一首詩是不是壞詩的首要根據,標志一首詩之所以是壞詩、非詩,甚至流水賬、廢話的,是詩人是否胸懷天下,是否真的用真切的生命體驗觀照外部世界。這時候,任何理由的時髦價值、任何圓熟的前衛(wèi)技術,都必然為詩對世界、對社會現實、對無數個人的遭遇孤注一擲,去賣命、去咳血、去痛苦、去孤獨、去寂寞。否則,讀者便沒有任何動力放下手機、放下鼠標,為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文字游戲去無聊地消耗時間。因為,刷頻、把玩鼠標點擊的快感,還能博自己一笑,輕松輕松呢!
——這便是我們所說的重返詩歌閱讀的感覺常態(tài)的本意。
毫不諱言,我們的感覺已經被嚴重扭曲、歪曲、變形,乃至被成批強塞給我們的所謂知識、意識、主義、說辭所粗暴破壞。這導致我們不能正常評價一個人,不能正常衡量一件事情的好與壞,不能正常估量自我的能力,不能正常判斷一種價值,乃至于不確信任何一種感情,不確信任何一種正義良知,不確信任何一種意義生活,只相信鈔票和權力、關系厚黑學。大的方面說,這也是今天時代,尤其是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人們反而格外傾心于魯迅先生八十年前就批判過的封建禮教、封建迷信、奇門遁甲,格外傾心于古代文獻中產生自宗法文化程式的等級制“感恩敘事”的真正原因。其所以如此,蓋在這些東西依附權力,依附世俗功利目的,依附準人倫構造的社會關系學。
人沒有被解放,何談人的正常感覺?人的正常感覺被蒙蔽,何談準確體味詩意世界。注意,這個詩意世界,專指正常感覺系統(tǒng)所構建的對象世界和通過正常感覺對象世界所建構的人應該如此生活的人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