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超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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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權力與魔術——讀馬爾克斯短篇小說《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
彭超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0 )
摘要: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采用寓言的方式,將精神病院視為當時社會體制的象征物。誤入其中的瑪麗亞被當作精神病人,將內(nèi)與外兩個世界連接起來,體驗到世界的荒誕與瘋癲、權力與規(guī)訓。小說不僅表達馬爾克斯對時代的批評,同時也是進行自我批評與反思。結(jié)合當時西班牙的政治動蕩和馬爾克斯的政治立場來理解這篇小說,可以看出他對在西班牙佛朗哥統(tǒng)治時期的左翼活動的反思,以及馬爾克斯對自己政治立場的某種反思。小說的荒誕感與真實感并存,事件的偶然性與戲劇性同在,也側(cè)面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精神的孤獨感與自閉性。
關鍵詞:寓言;權力;救贖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1978)收在他的小說集《奇怪的朝圣者》(1992)一書當中?!镀婀值某フ摺肥占笋R爾克斯所寫的拉丁美洲以外背景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多少帶有一些自傳的色彩在里面。這部作品集早在1976-1982年之間就開始構思,也就是他決心在智利皮諾切特下臺前進行“文學罷工”不出版任何文學作品期間,直到1992年,這部匯集了12個短篇小說的作品集出版。盡管他在序言中宣稱除了《雪地上的血跡》和《弗爾拜太太幸福的夏日》之外的作品,其他的都是在1992年4月完成,但小說的構思很早就進行了?!段抑幌雭磉@兒打電話》是這十二個故事當中的第五個,故事的發(fā)生地是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而馬爾克斯在1967年至1975年生活在那里。
故事講述了發(fā)生在一位名叫瑪麗亞的女人身上的故事,她的車在半路上壞了,需要找地方給丈夫打電話,通知丈夫自己不能按時到達。她在路上誤上了一輛前往精神病院的車。在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之前,她被認定為一位精神病人。她的丈夫根據(jù)他們以往的糟糕經(jīng)歷判定自己的妻子是跟另一位男人私奔了。當她終于找到一個機會給丈夫打電話的時候,他沖她咆哮并掛斷電話。她于是被迫與一位女看守睡覺換得給丈夫送出完整信息的機會。當丈夫最終到來的時候,他相信了醫(yī)生的話并把女人留在了醫(yī)院,在那里,女人永遠地過上了精神病院的生活。馬爾克斯的這篇短篇小說在中國的名氣遠遠沒有《百年孤獨》或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那么響亮,但卻一如既往的可以從小說中看到馬爾克斯式的魔幻氣質(zhì)。
從姓名進入這篇名為《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的小說,其實是受到馬爾克斯另一部小說《家長的沒落》啟發(fā)。為了讓他的主人翁具有神話般的力量,馬爾克斯沒有給他的主人翁一個具體的名字,而是直接稱之為“獨裁者”,他的下屬則以“將軍”來稱呼他。如果說馬爾克斯對小說人物的命名有著特殊含義的話,那么在《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中,只出現(xiàn)了瑪麗亞·德·拉·盧斯·塞萬提斯和羅莎·雷加斯這兩個名字是非常令人奇怪的。前者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那么后者是誰呢?羅莎·雷加斯這個名字在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說羅莎·雷加斯曾經(jīng)邀請瑪麗亞及丈夫去卡達克斯乘帆船航行,第二次在小說結(jié)尾的地方,羅莎·雷加斯回憶起自己在倫敦見過瑪麗亞丈夫的一位女朋友。至于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其他人物,包括精神病院的院長的女看守們,都沒有給出具體的名字?,旣悂喌恼煞蛞矝]有,只有藝名薩圖諾。或許,羅莎·雷加斯正是進入小說內(nèi)核的一個切口。
在馬爾克斯認定的官方傳記作者杰拉德·馬丁所著的《馬爾克斯的一生》中,的確提到了一位名叫羅莎·雷加斯的女性。傳記中是這樣介紹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西班牙最早認識的朋友之一就是羅莎·雷加斯,如今西班牙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與文化策劃人;當時的她是一位高挑、美麗的年輕女性,看起來就像安東尼奧尼《春光乍現(xiàn)》里的凡妮莎·蕾格烈芙,同時也是當時‘神圣左派’的繆斯之一?!瓙鄞┟阅闳沟牧_莎當時三十幾歲,已婚有小孩,卻有著60年代自由奔放的生活形態(tài),在許多衛(wèi)道人士眼中是離經(jīng)叛道的代表,卻同時是文化與時尚的象征?!盵1]225羅莎·雷加斯立即邀請賈布和梅賽德斯參加為他們所舉辦的派對,介紹一些巴塞羅那前衛(wèi)社團最有影響力的成員。
馬爾克斯是于1967年11月抵達西班牙的,而在這之前,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完成了給他帶來巨大名氣的《百年孤獨》,該書的出版將馬爾克斯推上了拉丁美洲風潮的領軍地位。對于許多人而言,馬爾克斯這樣一位拉丁美洲左派造訪巴塞羅那是一件看起來很奇怪的事情。1930年至1975年,西班牙處于佛朗哥統(tǒng)治時期,直至佛朗哥去世為止,對內(nèi)實行軍國主義的統(tǒng)治,鎮(zhèn)壓反法西斯革命運動和共產(chǎn)主義運動,對外實行侵略擴張和親納粹德國、法西斯意大利的政策。在西語國家當中,墨西哥也是對西班牙最不友善的國家之一。在當時,馬爾克斯有許多朋友從西班牙流亡到墨西哥和哥倫比亞,馬爾克斯反而從墨西哥來到了西班牙。如果說,這一切是因為馬爾克斯即將進行的長篇小說《家長的沒落》一書,講述一位獨裁者故事,那么或許西班牙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能夠為馬爾克斯的創(chuàng)作提供更多的靈感。
但奇怪的是,在西班牙的時候,馬爾克斯一點也不關心這個國家的政治,甚至有人認為他對政治產(chǎn)生了“政治冷感”。他在巴塞羅那期間,總共發(fā)生兩次反對佛朗哥政權的靜坐抗議,他的許多朋友都參與其中,包括巴爾加斯·略薩以及“神圣左派”的差不多每一個主要成員,但馬爾克斯卻缺席。他的一位朋友貝阿翠絲·莫拉回憶說,“那段時間,賈布的確對政治漠不關心?!麖膩聿惶嵴?,旁人根本無從得知他的政治意見。當時,參與政治是社交禮儀的一環(huán),賈布卻不涉身其中?!盵1]229因為閱讀馬爾克斯的小說,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他的政治立場,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在他的筆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正因為如此,才讓閱讀《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這篇短篇小說成為一種挑戰(zhàn)。
在更多地了解馬爾克斯和講述故事的年代之后,《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就不再是單純講述一個女人因為需要打電話而誤入精神病院的故事。小說更像一個寓言,它采用了暗喻的手法,精神病院是當時社會體制的一個象征物。
精神病院是小說中的核心意象,精神病院將小說中的世界分為內(nèi)與外兩個世界,精神病院內(nèi)或精神病院外。可憐的瑪麗亞從精神病院外進入到精神病院內(nèi),在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之前,已經(jīng)被賦予了精神病人的身份。這種身份的認定本身就暗含著權力的作用。在院長與瑪麗亞的親自談話后,瑪麗亞就以一個順序號和一番關于其出身的秘密和身份的疑問的簡單解釋被登記進了收容院,而且她的名字旁邊還有院長親自寫的評語,認定瑪麗亞容易激動。
如果將精神病院視作為一個自足的空間,毫無疑問,院長是權力的象征,他掌控在精神病院內(nèi)的所有事情,包括對可疑闖入者即瑪麗亞的身份鑒定,他就是這個世界的獨裁者。而女看守,負責照看精神病人,則是這種權力的具體執(zhí)行者,她們負責進行日常的“正?!边\行工作,監(jiān)視著精神病院內(nèi)的精神病人的一舉一動,謹防脫序者的出現(xiàn),及時匯報發(fā)生的意外情況,充當權力的爪牙。精神病院的運轉(zhuǎn)一直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直至瑪麗亞的出現(xiàn),因為瑪麗亞并沒有出現(xiàn)在精神病人的名單上。作為外來世界的闖入者,她的出現(xiàn)可能會干擾到精神病院的有秩序的運轉(zhuǎn),因而成為權力的規(guī)訓者?,旣悂喌那榫w激動與那些神情平靜的女人們形成強烈的對照,瑪麗亞不斷地要求打電話的行為被精神病院的院長和看守們視為精神病狂躁的一種表現(xiàn),這對于其他病人以及精神病院的“正常”秩序可能會產(chǎn)生極其不好的影響。因而,精神病院的院長和醫(yī)生認為對瑪麗亞進行收容治療非常有必要。最終,作為正常人進入到精神病院的瑪麗亞適應了精神病院的平靜生活,她成為權力規(guī)訓的成果。正如同精神病院院長對瑪麗亞的這種略顯草率的精神病人身份的認定一樣,我們有理由懷疑對其他精神病人身份認定的可信性。畢竟,并不是進入精神病院的就真的是精神病人。
精神病院所象征的瘋狂與權力在小說中形成了同構的關系。眾所周知,權力一直是馬爾克斯小說中的主題,他同時期所寫的長篇小說《家長的沒落》更是直接探討關于權力的話題。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不論是西班牙的佛朗哥統(tǒng)治,還是拉丁美洲的革命運動,也都是權力與瘋狂的真實寫照。獨裁者為了獲取權力的極限,逐步走向瘋狂的過程是恐怖而血腥的,他們會無情地鎮(zhèn)壓任何敢于挑戰(zhàn)權威的行為,左派的抗爭有時候也不見得產(chǎn)生巨大的實際效果。甚至有時候,革命行動中的對同盟的背叛也是時有發(fā)生的。
精神病院外的世界,其實也按照類似的權力與規(guī)訓的規(guī)則運行,但多了一些左派人士。小說中提到羅莎·雷加斯曾經(jīng)邀請瑪麗亞和丈夫前往卡達克斯,他們在佛朗哥統(tǒng)治的末期“杰出的左翼人士”經(jīng)常出入的擁擠而簡陋的“馬里丁姆”酒吧里參加聚會。小說似乎在暗示瑪麗亞和丈夫的左翼人士身份,但小說除了介紹瑪麗亞對待愛情、性、婚姻的態(tài)度之外,并沒有透露出“杰出的左翼人士”的有益于社會進步的實際行為。佛朗哥統(tǒng)治時期的結(jié)束,是以佛朗哥自然死亡而宣告結(jié)束,并不是來自左派人士的革命斗爭。而事實上,瑪麗亞在最近的五年內(nèi),三次對待三個不同的男人,進行不告而別的拋棄行為,這種稱為前衛(wèi)行為,或許本身就暗含著瘋狂的意味。
正是瑪麗亞從精神病院外進入精神病院內(nèi)的行為,將內(nèi)與外兩個世界連接起來,引領讀者去關注這內(nèi)與外兩個世界的共同之處,即對權力的瘋狂態(tài)度。從大的角度來說,獨裁者的統(tǒng)治正在壓迫著人民的生活。雖然左派人士的存在表明對權力的瘋狂的抵制,但這種抵制卻也展示出瘋狂的一面,酒吧里只能坐6個人的桌子卻坐了20個人,混亂的男女關系,聚會抽煙酗酒,甚至瑪麗亞本身嚴重的煙癮也是一種瘋狂的體現(xiàn)。瑪麗亞與自己的丈夫薩圖諾結(jié)合之后,丈夫?qū)Μ旣悂喌呐袛嗍强雌饋沓墒炝?,因為瑪麗亞“放棄了當演員的夢想,把身心都獻給了他,無論是在職業(yè)上還是在床上”[2]。薩圖諾對妻子瑪麗亞的占有,從身體到職業(yè),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權力的占領與擁有。從卡達克斯的聚會之后,他就懷疑妻子與其他男人的秘密交往,他壓抑著自己的忌妒情緒,直到妻子沒有按時回家那晚爆發(fā)出來。丈夫試圖尋找妻子,也是嘗試著再度擁有支配妻子的權力,他那幾乎瘋狂的忌妒之心使他在一時間掛斷了妻子的電話。在他看來,自己被妻子所拋棄,象征著丈夫權力的喪失,失去權力給他帶來的憤怒將他也推到瘋狂的境地之中,那就是將妻子留在精神病院。
小說中對精神病院的書寫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碌闹鳎豆诺鋾r代瘋狂史》與《規(guī)訓與懲罰》。在他的著作當中,??聦Ο偪襁M行了歷史研究,他要在《瘋狂史》中處理的歷史問題,“我們的文化是如何地發(fā)展過來,才會賦予疾病一種社會脫軌的意義,而且給予病人一個將他排除在外的地位?而且,雖然如此,我們的社會是如何地在這些它拒絕在其中認出自我的病態(tài)形式之中自我表達呢?”[3]聯(lián)系到這篇小說,我們應該思考的是精神病所對應的社會文化,以及人們?nèi)绾尉芙^認出瘋狂的自我。
瑪麗亞給丈夫打電話的初衷是為了通知丈夫自己不能按時到達。但后來給丈夫打電話是希望丈夫?qū)⒆约簭木癫≡壕瘸鰜?。在丈夫在忌妒與瘋狂的情緒當中掛斷電話之后,瑪麗亞又通過與女看守的交易送出詳細信息,渴望來自丈夫的救援。那么,是否存在這種救贖的可能性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小說的結(jié)尾告訴我們瑪麗亞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里。但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小說是怎樣向讀者展示這種救贖的不可能性。
從人物身份與職業(yè)的設定來看,瑪麗亞的丈夫,藝名是薩圖諾,職業(yè)是室內(nèi)魔術師,不知道真實姓名是什么。他在瑪麗亞不能按時到達的那晚,表演了三場魔術,第一場魔術是在歡樂聚會上,給小朋友們表演魔術,供人娛樂;第二場是在一位93歲老婦人的家里,為她慶祝生日,祝賀性質(zhì);第三場是在音樂咖啡館為法國旅游團表演,沒有人相信,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相信魔術。如果說薩圖諾是小說所暗示的左翼人士,而且從事著魔術師的職業(yè),那么這三場表演無疑是一種政治無能的反諷。左翼人士的存在對于社會大眾而言,處于不被信賴的地位,社會大眾旁觀左翼人士的活動而不參與其中,二者之間沒有發(fā)生更深的交集。
至于魔術,起源于宗教和信仰。據(jù)說在古代,人們相信自然界中的事情都是由神靈掌控,因而巫師就利用人們的心理制造神跡,讓信眾們確認自己的信仰,魔術也就隨之誕生。那么,宗教是否在小說中起到了救贖的作用呢?
小說中有兩處涉及到宗教,一處是“最初,她不理會教會規(guī)定的祈禱時間及其愚蠢的慣?;顒印!菑牡谌齻€星期開始,她漸漸適應了修道院的生活”,另一處是“他瞥了一眼他放在他那禁欲主義者的寫字臺上的文件,最后說:惟一確實的是她的病情的嚴重性”。前者是瑪麗亞剛剛來到精神病院的時候,從不適應到逐漸適應精神病院的生活,后者是精神病院的院長向瑪麗亞的丈夫薩圖諾介紹瑪麗亞的病情。西班牙多數(shù)人信仰的是天主教,信仰圣母瑪利亞,這與瑪麗亞同名,實在是反諷。因為信仰天主教,所以他們將穆斯林人貶稱為“摩爾人”。但顯然,這種來自宗教的力量并沒有讓瑪麗亞解脫出來,反而是壓抑了瑪麗亞的內(nèi)心和本性,讓瑪麗亞規(guī)訓于權力的統(tǒng)治。
院長也在玩魔術,一個關于權力的游戲,凡是闖入精神病院的人,被不能夠再離開。院長需要維護精神病院的統(tǒng)治,他好比是提線者,瑪麗亞是落入他手中的木偶,他用瑪麗亞在玩這個關于統(tǒng)治的游戲,以此來捍衛(wèi)他的權威和地位。宗教成為虛偽的面紗和統(tǒng)治的工具。對于權力的胃口是來自對于愛的無能,正如馬爾克斯自己對宗教的不信任態(tài)度,宗教在這里沒有救贖任何人。
需要注意的是,小說在翻譯的時候,出現(xiàn)了收容院、修道院和精神病院三次詞,而這三個詞語都是在指稱瑪麗亞所身處的地方。收容院,出自中世紀人們可以在教堂尋求庇護的權利,即收容權。修道院,出自黑暗時代少數(shù)堅定獻身宗教的基督徒,離開社會到荒涼的邊緣地帶過隱士生活。精神病院,則是精神病人治療的醫(yī)院。這三組詞語在小說中處于同義詞的狀態(tài),不禁讓人質(zhì)疑宗教與瘋狂之間的親緣關系。
以魔術師為職業(yè)的丈夫自身,象征著另一重救贖的不可能性,即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偏見,本質(zhì)上的孤獨?,旣悂喤c丈夫之間的愛情和婚姻并沒有為她帶來救贖的可能性,反而是進一步將她逼上絕境。孤獨,同樣也是馬爾克斯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之一。在《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這篇小說里,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感情沒有為瑪麗亞的拯救帶來可能性。瑪麗亞之所以誤入精神病院,是因為她要給丈夫打電話,告訴丈夫自己不能按時回家。但丈夫反而以為妻子是與其他男人私奔了。第一次,瑪麗亞打通了電話,丈夫在復雜的心情下掛斷電話;第二次,丈夫接到妻子的來信后前往精神病院,他認為妻子在精神病院多住些日子是大有好處的。丈夫的性情古怪,在社會交際方面呆若木雞,暗示著丈夫的孤獨;妻子以往糟糕的愛情經(jīng)歷也同樣是孤獨與不安全感的副產(chǎn)品。他們用孤獨的名義給自己圈定了一個范圍,各自生活在這個范圍內(nèi)相對而言是安全的,但這兩個圈沒有真正地融合在一起,隔膜與偏見讓他們生活在孤獨之中,同時,也斷送了救贖的可能性。
小說中有一個有意思的意象,那就是貓?,旣悂啗]有按時回家的那晚,薩圖諾忘記給貓喂食。在他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時,喂完貓,他決心把瑪麗亞忘記。他去精神病院表演魔術的時候,帶著穿萊奧塔樂多那種紅黃兩色的運動服的貓。在瑪麗亞不肯見他之后,那只貓被餓得半死。他離開巴塞羅那的時候,其實是徹底放棄瑪麗亞,他也把貓留在了巴塞羅那。在羅馬神話中,貓是自由的象征,在自由女神的畫像中,自由女神的腳下通常會有只貓。貓熱愛自由,強烈反對管制,但恰恰是像貓一樣精明和風趣的瑪麗亞誤打誤撞的進了精神病院。貓,最終也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與瑪麗亞做伴,因為薩圖諾留給貓買食物的錢沒有了。貓的命運與瑪麗亞的命運形成對照,暗示著被丈夫放棄的瑪麗亞將在精神病院平靜地度過余生。
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深意,小說將瑪麗亞設定為墨西哥人,曾經(jīng)是多才多藝的演員;而西班牙在墨西哥實行了三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1521-1821);馬爾克斯于1967年從墨西哥前往西班牙,定居巴塞羅那。在此之前,馬爾克斯剛剛以《百年孤獨》被評論界稱之為“魔術師”,或者是以《百年孤獨》中的一位人物來稱呼,即“魔術師麥逵迪”。 再加上《奇怪的朝圣者》這本小說集的自傳色彩,這篇小說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作者的某種批判與自我反思性。
《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似乎沒有《百年孤獨》那樣鮮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但不可否認的是,小說依然延續(xù)了馬爾克斯小說的魔幻氣質(zhì),給人一種荒誕感與真實感共存的感受。
小說最明顯的荒誕之處在于,一個女人僅僅因為為了打電話而進了精神病院。在春雨的旁晚,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沒有過分的渲染,完全是馬爾克斯的記者職業(yè)所練就的冷靜與寫實,近似白描的手法。故事的講述者只是在不動聲色地講述一個發(fā)生在巴塞羅那的有些瘋狂的故事而已,沒有毯子飛上天,沒有亞馬遜河中的水沸騰,也沒有老祖母所講述的那些故事?,旣悂啚榱舜螂娫挾M入精神病院,她反復要求打電話,語言在重復多次之后,已經(jīng)失去本意?,旣悂喸诙啻沃厣曜约褐幌雭磉@兒打電話之后,反而被視為精神病的癥狀。求之不得的電話居然在偶然間得到,但聽到的是惡作劇的報時。這一切是如此的荒謬,但讀起來卻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與合乎邏輯。當瑪麗亞終于打通電話的時候,丈夫在一聲“婊子”之后掛斷電話。打電話的行為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過,但瑪麗亞反而為了打電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讀起來不禁產(chǎn)生對瑪麗亞的同情。
支持這個故事發(fā)生繼續(xù)往下進行的力量顯然來源于真實感,事情背后所暗含的權力與瘋狂的關系如此真實地存在過并且存在于我們的生活當中。當人追求權力的時候,那種瘋狂是真實的內(nèi)在于人的內(nèi)心,令人感到可怕。同時,故事中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做出判斷,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而沒有考慮事情的偶然性。當事情的真實情況與自己的判斷發(fā)生偏斜的時候,不相信真相,而只相信透過自己眼睛過濾的真相,這種盲目性和自我封閉將事情推向了極端。院長和丈夫都有此嫌疑。
小說中將精神病院的那些女人比喻為在魚缸底兒游動一樣。這個比喻生動而形象地闡釋出荒謬與真實感的共生性。將精神病人比喻為魚缸中的魚兒,這并不是小說中的孤例。在巴西作家保羅徧科埃略的小說《韋羅妮卡決定去死》這部同樣講述精神病院故事的小說中,也將生活在精神病院的人比喻為魚缸中的魚。只要她們不冒險希望逃脫魚缸的束縛,其實能夠一直在魚缸中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一旦將自己固定在預設的范圍中,害怕或者不愿意滿溢出去,拒絕他人的進入,那么只能使得自己的生命平庸而安全。瑪麗亞作為這個魚缸的外來者,沒有引起原本生活在這魚缸中的魚兒們的驚醒,她自身可能成為一種拯救的可能性。但在權力的壓制之下,她逐漸喪失了這種可能性,被同化為魚缸中的魚兒,滿足于在魚缸中的平靜生活,就像《飛越瘋?cè)嗽骸防锏哪珷栙M斯最終難以逃脫死亡的命運。
小說在結(jié)尾處寫到,“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醫(yī)院只剩下一堆瓦礫,一片廢墟,那幅景象就像那些可憎的歲月留給人們的一片不愉快的記憶”?;蛟S這可憎的歲月暗示著文本的內(nèi)核所在,指引我們挖掘表層之下的部分。“整體而言,馬爾克斯早期的作品,傾向暗示事情多半是歸因于人為介入,有別于拉丁美洲人民一般普遍傾向于相信宿命。他后期的作品似以更存疑的態(tài)度質(zhì)疑何者受到人為介入,并展現(xiàn)許多事并不是事在人為。矛盾的是,他早期的作品較為悲觀,卻出自含蓄樂觀的社會主義觀點,目的是為了改變?nèi)诵呐c觀念;他的后期作品較為活潑,卻來自幾近絕望的世界觀?!盵1]277小說將瑪麗亞永遠的遺棄在精神病院,在那里,她神志清醒,過著修道院的平靜生活,這種絕望才是真正的深入人心。
我以為《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是馬爾克斯不僅是在對那段可憎的歲月進行批判,同時也是在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正如評論家們對《家長的沒落》的評論,認為是描繪一位執(zhí)迷、孤獨的獨裁者,馬爾克斯為此書提供的詮釋是,他堅持這是某種自傳,“幾乎是個人的告解,一本完全自傳體裁的書,幾乎可說是一本回憶錄。當然,寫出來的是一本需要加以詮釋的回憶錄。不過,如果讀者看到的不是獨裁者,而是一位對于自己的名聲非常不安的作家,那么有了這個線索之后,你可以讀到此書真正的含意”。[1]248在此閱讀基礎上,再重新閱讀《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還可以看到對在西班牙佛朗哥統(tǒng)治時期的左翼活動的反思,以及馬爾克斯對自己政治立場的某種反思。
同時,可以商榷的是,一些關于翻譯的問題。在這個譯本中,魔術師丈夫薩圖諾離開家去表演魔術的時候是晚上,可是當他回家的時候,他卻看到了“林蔭大道上的棕櫚樹上閃著春天的燦爛陽光”而更加感到悲哀。從時間上來說,當時是夜晚,所以這里的燦爛陽光不是真實看到,而應該是一種想象,重在表現(xiàn)心理感受。另外一處是,薩圖諾前往卡達克斯尋找瑪麗亞的時候,回憶他們曾經(jīng)在那里認識的青年。在那一段中,介紹這位青年的情況,插入一句,“但是,薩圖諾不得不忍受到瑪麗亞不回家的那個夜晚”。薩圖諾一直生活在一種忌妒的情緒之中,然后這種情緒一直積累瑪麗亞沒有按時回來的那晚爆發(fā)。或許正是用他之后瘋狂打電話的行為與瑪麗亞無法打電話的行為形成了某種對照,產(chǎn)生反諷的效果。但感覺這一段有點粗糙,翻譯的時候可以處理的更好。
參考文獻:
[1](英)杰拉德·馬丁.馬爾克斯的一生[M].合肥:黃山書社,2011.
[2]朱景冬譯.我只想來這兒打電話[A].馬爾克斯.諾貝爾獎的幽靈:馬爾克斯散文精選[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68.
[3](法)???古典時代瘋狂史(林志明譯)[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Allegory, Power and Magic: on I Only Came to Use the Phone by Marquez
PENG Ch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In Marquez’s short story I Only Came to Use the Phone, the psychiatric hospital is regarded as symbol of social institutions in allegorical way. Maria, who strays into the psychiatric hospital and is treated as a mental patient, connects the inner and outer worlds, experiencing the absurdity and madness, power and discipline. The novel not only expresses Marquez’s criticism of the era, but also his selfcriticism and introspection. The coexistence of Absurdity and realism, of contingency and dramatic events in this fiction indicates the loneliness and autisticness of modern spirit.
Key words:allegory; power; redemption
基金項目:該論文受中國留學基金委資助。
作者簡介:彭超(1989—),女,湖北鐘祥人,北京大學中文系2012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6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763(2016)02-003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