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盼
摘要: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莊之蝶,在新時代的環(huán)境中由于知識分子的被邊緣化、物質(zhì)化而一步步走向沉淪。本文試圖通過揭示這種沉淪本后的原因來說明莊之蝶通過性和欲望的追逐來解救自己,就是走向墮落和毀滅本身。
關鍵詞:莊之蝶;欲望;救贖
王國維先生在評價《紅樓夢》時曾說,它“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也。。。”。在先生看來,悲劇分三種:“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gòu)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辟Z平凹筆下的《廢都》向我們展示了中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個激進變化的時期里一群知識分子與時代產(chǎn)生矛盾陷入困境的情境,豐富的敘事中展現(xiàn)一個又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主人公莊之蝶從文化名人退化到文化“閑人”直至墮落到文化“廢人”,在這樣激進變流的環(huán)境里如何造成如此不如是的境地?
這個看似風光無限的主人公身上跟我們一樣有著對夢想的追求,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人生的彷徨。作為知識分子對大時代的不適卻將他推入到一個欲望橫流的圈子中來,企圖通過性、通過交易來滿足這種不適,可到底他無法通過這種方式獲得自救更無暇真正救贖他人。而莊之蝶的悲劇決不是他一個人的個人悲劇。全書明線暗線分明,以莊之蝶這樣一個名家為核心,輻射開來的與之有關的親友、情人、閑客以及種種建立了一張人際關系網(wǎng),以周敏借莊之蝶的軼事發(fā)文章惹上官司為主線配合私開書店,倒賣文物開畫廊,替各類人寫文章等瑣碎之事唱響了了一曲熱鬧又廢氣十足的挽歌。
莊之蝶,這個自稱寒窗苦讀十幾年,只會寫文章的其貌不揚的中年陽痿男,名聲大到牛都可以借用他的名讓人讓道。西京文化圈沒有不相識的人,家中雖有“俯首甘為孺子?!钡馁t妻牛月清,替之操勞家里家外,唐宛兒、柳月、汪希眠老婆、阿燦無不像趕了趟似的對這位大作家打腳趾頭的崇拜和疼愛,甚至愿意為之墮胎、獻之處子之身、毀容以保其名,哪怕僅僅只是短暫的相識和一夜的風流。此處且不論作者這樣的編排是處于何種原有,但的確頗有幾分自戀和男權(quán)的色彩,尤其是與阿燦的相識過程不免顯得過分夸大主人公的男性魅力,這也是此作品被詬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莊之蝶僅僅只是一個招蜂引蝶的風流名人么?他的出場是這樣的:“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發(fā)亂長,穿一件黑汗衫。。。就趴在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著吮起來”。當孟云房笑他富貴雙全,要啥有啥的風光。他也苦笑道,“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反思到自己的現(xiàn)狀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路過東城墻跟,在里面翻找完整的文物漢磚,看到趙京武的舊宅子感嘆世事變遷聽見老太太的瘋言瘋語都記錄下來當材料。家中的書房擺設收藏的古玩字畫更是可以看出他對歷史文化真心的喜愛。當他抱著唐宛兒,摟著阿燦激動地哭泣,表露自己的心聲又是那么的真誠和坦率。他同情鐘主編,為其逝去的心上人冒寫情書以慰其心,看見有醫(yī)術的偏方醫(yī)生為其說情謀職。這樣一個真性情的他終落得樹倒猢猻散,竹籃打水一場空:官司敗了,私情漏了,婚離了,名聲臭了。如此的人生經(jīng)歷,倒真是應驗了“莊生曉夢迷蝴蝶”的一番奇談,可是到底是莊生迷上蝴蝶而變成了蝴蝶還是本就是蝴蝶變成了莊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像那寶玉頑石偏偏要來這污濁之世走一遭,才能真真體會到人生之大悲劇。
開篇第一章,作者就借用拾破爛老頭和孟云房之口倒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人圈正在經(jīng)歷著新的歷史語境下社會理想與文化觀念的沖擊。奇聞怪說式的開頭,鋪墊出了在這個消費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的時代,一切都在用錢來衡量,也可以轉(zhuǎn)變?yōu)殄X的事實。莊之蝶,這三個所謂的文化名人字就這樣變成了一張透支的信用卡,被人情社會的規(guī)則捆綁著:他不想管周敏的事,牛月清諷刺他:人家寫文章是為了你好,你倒為了自己的那點臉面對人對編輯部不管不顧了。他不想為那些暴發(fā)戶廠主寫文章,朋友卻笑他說:“你總清高,現(xiàn)在的世事你清高就請高吧,五千元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就是這個數(shù)”。在這個欲望膨脹的環(huán)境里,莊之蝶就像在逆流中渴望回溯過去的人,在他內(nèi)心深處忍讓渴望擺脫這樣的束縛,所以他猶豫,含糊,不想理會就逃避或者當其甩手掌柜。他站在逆流中,無法前進又害怕倒退,他的疲軟無力和被牛月清一次又一次諷刺的性無能一樣讓他倍覺壓抑和窒息。然而,唐宛兒出現(xiàn)了。那個長得跟人精似的尤物對他的愛慕讓他重振雄風,體會到性愛快感的他就像找到某種證明自己的途徑,抓到救命的稻草一次又一次和唐宛兒私會。他對唐宛兒說:“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說不出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味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的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是個男人,心里有了涌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并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在這條“拯救”的路上,他滿以為在唐宛兒的身上他的欲望得到了滿足,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即肯定他的男性健全又肯定了他的文人身份。然而欲望之所以為欲望,是因為它本就是無法滿足的需要,它就是一種匱乏,而每個匱乏的個體尋求一種填補,這本身也是一個假象。對于唐宛兒來說何嘗不是如此,“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得到了,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滴尋找什么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適應了你并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了我活的有滋有味。。?!碧仆饍荷钪O男女關系,知道一個女子的“態(tài)”多么的重要,莊志蝶的出現(xiàn)即滿足她的虛榮心又滿足她對愛情的幻想。對于她而言,能和莊之蝶在一起不僅證明她的女性魅力也實現(xiàn)了她的愛情幻想。作為一個內(nèi)心充滿欲望的人,她認為她愛莊之蝶,因為她認為莊之蝶身上有周敏沒有的,可以滿足她的東西,這本身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矛盾,她愛的不是人,而是能填補那份欲望的東西。事實她到底是落空了,莊之蝶沒有娶她甚至當她陷入前夫魔爪,無論是周敏還是莊之蝶都沒有下決心的救她,一句世事如夢,就讓這場夢過去吧,就此結(jié)束了。這樣的結(jié)局不也暗含著通過性欲滿足欲望消解痛苦的失敗么。此外,莊之蝶的性的救贖之路中,其實在一莊莊一件件的事情發(fā)生后,從對柳月的各種挑逗到想和汪希眠老婆發(fā)生點什么,他就應該明白唐宛兒并不是他的“救贖者”。在他們二人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下,就那么一個輕笑,姐明白了只有了肉體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時里忘記”。然而此時此刻的莊之蝶再一次陽痿了,他們再沒能交融的救贖彼此,他們失敗了。他們互相渴望從對方身上獲得滿足,也假裝扮演了可以滿足對方欲望的人。作者有意安排的結(jié)局不光明白的揭示一切,二人欲望的落空,性之救贖的失敗,更是所有人在這條不歸路上的命運。在追逐欲望的路上寄托于他人或者是縱情于某種滿足幻想的事物中,結(jié)局中龔靖元傾家蕩產(chǎn)自殺身亡,阮知非被人打瞎雙眼換了狗眼,孟云房跟隨兒子離家出走,慧明師傅偷偷打胎,柳月嫁給了小兒麻痹患者的市長兒子,離婚后的牛月清更是精神分裂般的生活,自我毀容的阿燦逃離異地獨自生活。作者的深意不言而喻。
整篇故事中,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有一個壞人,卻都落得如此慘烈的深陷廢墟般的結(jié)局中。不可否認,莊之蝶是被壓抑著的,被這樣一個人情世故的大網(wǎng)包圍著,充滿金錢利誘。作為一個作家,他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隱隱的不安和腐朽的氣息,所以他在充滿古典情愫的塤樂和被時空錘煉千年的文物中找到某種安寧但他沒能清醒的找到自己應有的生存方式,那份內(nèi)心的渴望被他身邊的食客看做清高、與眾不同的作家氣質(zhì)。無人理解他的苦衷和想法,繼而再一次被壓抑,直到性的解放。而柳月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更是再一次表明在性的救贖的路上只會離天堂越走越遠。文章中安排了瘋老太婆(牛月清的母親),她絮絮叨叨的各種牛鬼蛇神,陰曹地府的故事渲染出一股恐懼腐朽,末日將至的氣息,這種神秘感的營造就像若有若無地描繪莊之蝶所處的真實的環(huán)境。事實上,他周圍的人依存于他,像啃食他的蝗蟲毒獸,但他在厭倦和沉溺的同時也是需要這種被需要的,沒有拒絕甚至繼續(xù)深陷。利用自己的名聲向市長討要房子,美其名曰開學術沙龍卻暗自成為他和唐宛兒的幽會所,和趙京吳一起想著法子變要龔小乙手上毛澤東的字畫來吸引眼球開畫廊,助長了他吸毒的欲望;對于妻子和洪江篡改作家名字販賣色情暴力書牟利的行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一開始的憂郁和彷徨到漸漸的沉溺和頹廢,生命的驅(qū)動力在性的路上并沒有成功地釋放。對于莊之蝶而言,真正能代表他的男根力的是那支筆,作為作家的他的存在是靠那支筆建立起來的,在他真正想創(chuàng)作的時候?qū)懗鰜淼奈恼虏皇窃诟韫灥戮褪翘孓r(nóng)藥做宣傳或者替人寫情書。因此,無論他遇上多少個唐宛兒他都沒辦法得到救贖。
前面我們提到莊之蝶被當做一張信用卡,給予身邊食客們的方便,換一句話說,莊之蝶之所以為莊之蝶也是因為這群食客和消費者的存在,那名聲大過天的社會地位和呼朋喚友的影響力最終土崩瓦解也是因為后者不斷的透支。但他何嘗不是在潛意識認為自己可以透支的額度比事實上多很多呢。相較于其他人,莊之蝶是有自我認知的,不斷斥責著:我是偽得不能再偽,丑的不能再丑的小人。。我是真的壞了。。但是這種認知僅僅停留在他的認知里和糾結(jié)痛苦的靈魂深處,他明白自己深陷在一個泥塘深淵里,懷著恐懼和悲哀、自責與無奈的同時卻攜著他人一起走向了這深淵的更深處。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說,真正的悲劇不應當表現(xiàn)好人或者壞人由順景轉(zhuǎn)入逆境或者,前者會讓人產(chǎn)生反感,后者無法引起觀眾的恐懼和憐憫。用藝術的標準來衡量的話真正的悲劇主角應當介于這二者之間,不具有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們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邪惡而是犯了某種錯誤。這類人往往是英雄或者某個有身份的人物。他們會像一般人一樣犯錯,在這個意義上莊之蝶何嘗不是我們,我們又何嘗不是莊之蝶呢?
莊之蝶,這個符號式的人物,七分真實里添著三分虛構(gòu)。在這個經(jīng)濟發(fā)展與政治建構(gòu)脫軌,社會和人心錯位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里,每個人都是莊之蝶,每個人又都不像是莊之蝶。他是痛苦的,來自于鄉(xiāng)村卻求存于城市,幻想著古典式的文人生活卻被人情現(xiàn)實拖著走。他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對待他的評價更不能僅僅停留在道德的標準中。作者有心塑造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處在一個特別的歷史時期中掙扎,墮落??稍谖铱磥?,這個莊之蝶并沒有過去,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只是換了另一種面貌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仍然有其他的張之蝶、李之蝶正在這個欲望之流中被不知所措的吞沒著。文章最后作者安排了莊之蝶南下出走和不明的結(jié)局何嘗不是作者給出的自己內(nèi)心的答案和困惑。也許唯有這種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徹底決裂才能真正的去反抗那個傾瀉橫流的洪荒。然而,如果僅僅是依靠出走就能獲得找回歸路救贖,哪里還會有這斷井殘垣般的《廢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