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嗒?!?/p>
“嗒。”
“嗒?!?/p>
一陣機(jī)關(guān)札扎后,隱約有跫音次第近來。
她匿身在墓室陰暗的角落里,喀地咬斷了小指上半截指甲。長明燈上焰火糾纏如鬼魅,在一面石墻上映照出來者飄忽不定的影子。她莞爾一笑。
箭鏃折射出冷冽的光,悄無聲息地抵住來者的后頸。她握著箭羽:“轉(zhuǎn)過來?!?/p>
長明燈幽黃的光照亮了來者的臉,她抬眼打量,驀然一個恍惚。
……真是個年輕英俊的少年。
而且——
她很久都沒有見過活人了。
一
繡樓垂掛的燈籠漸次亮起,瀲滟紅光,在無邊夜色里緘聲靜默。而一身嫁衣的九娘,拿著珠翠琳瑯的繡球,已經(jīng)在樓頭站了一天。
沒有人來接。
這實(shí)在奇怪。辛徽十四年,誰不知天下第一美人是拾花鎮(zhèn)的云九娘?美人如今在樓上繡球招親,樓下卻竟無一人前來。
長睫微垂,九娘正要喚丫鬟將這身行頭撤下去,卻陡然一團(tuán)暖融光暈闖入眼底。
空無一人的樓前,有誰持著一盞燈籠,從夜的盡頭緩步走來。寥廓天地,在他與沉沉夜色逐漸剝離時,只余那踏過青石板的輕微聲響。
九娘怔了怔:“喂——”
仰起的臉,年輕又俊朗。而那雙眼,落著燈籠里的光,熠熠生輝得讓人心驚。然不過一瞬,他卻又低了頭,打著燈籠,徑自要往旁側(cè)走去。
心下一急,九娘手中的繡球竟不自覺地拋擲而出。眼看便要砸上那人的頭,一聲驚呼卡在九娘喉頭,那只繡球,恰巧被那人擒在了手里。
他斂眉凝目,忽然抬頭問:“你是云九娘?”
接了她的繡球,卻還不知道她是誰?九娘伸手:“把繡球還我?!?/p>
他將目光淡淡在她臉上一掠,不動聲色地把繡球藏在袖中,背過身,竟是要走開的架勢。
九娘一咬牙,攬起裙裾就跨上那排雕花欄桿:“喂!”他剛一回頭,她猛地從樓頭縱身一躍!
她不會武功,但她相信她不會有事。
當(dāng)他回過身接住她,她輕輕一笑,立時揪住他的衣袖,捉緊了繡球上一掛流蘇:“還給我!”
“你拋繡球,我接到了?!?/p>
她狠狠瞪他:“你又不娶我,接什么繡球!”
“……我喜歡你?!卑肷危沉艘谎劾C球,“嗯,對,我喜歡你?!?/p>
有為了一個繡球,面不改色一本正經(jīng)地說喜歡她的嗎?九娘挑著眼尾睨了他良久,終于呸了一聲:“騙子?!?/p>
這聲“騙子”仿佛戳到了那人,話音方落,他的神情遽然一變。九娘還欲說什么,他猛然攬過她的腰肢,大力將她按到地上:“趴下!”
伶仃尾音被巨大的聲響全部蓋過,一陣地動山搖般劇烈的震顫中,火光直沖天際,熱浪卷天席地!磚石木屑如蝗橫飛,空氣中,硫黃硝石的氣味濃稠嗆人——雕欄玉砌的繡樓,在這轉(zhuǎn)瞬之間,灰飛煙滅!
“小??!”九娘脫口驚呼,她的丫鬟還在繡樓上,她要過去救她!
手卻被緊緊攥住,她聽到那個騙子沉聲道:“來不及了!”下一刻,忽然有無數(shù)箭矢破空而來!
她被硬拽著退后,被他挾著凌空起落,只是倉皇躲避間,卻誤入了一條逼仄小巷。
“啪?!彼娜柜詹簧鞣髀淞艘粡埲斚?,露出了下面整齊排列的,無數(shù)的尸首。
——今日原該來接她繡球的人,全都在此。
她驚駭?shù)乜聪蚺詡?cè)唯一活著的那人,他倚著墻,臉色比她還要蒼白。
他靜靜地拿出那只繡球,向她攤開了手掌:“你的繡球上有針,我被扎了一下?!彼а劭粗骸爸辛硕荆瑑?nèi)力流走了?!?/p>
二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永明十年?!?/p>
“你是盜墓賊?”
少年沉默了一瞬:“不是?!?/p>
清冷墓中,她用箭直逼少年的喉嚨。箭鏃向前逼近三分,她厲聲問:“那你到墓里來做什么?”
她眼里的戒備如同冰凌,凍得少年一時語塞:“我在外面碰到了什么機(jī)關(guān)……就跌了進(jìn)來……”
她狐疑地盯了他許久,直到盯得他渾身發(fā)怵、以為她根本不信,她卻又忽地嫣然一笑,撤下了手中的羽箭:“你滾吧?!?/p>
但少年兀自站著不動,她這才想起,這墓里的機(jī)關(guān)復(fù)雜,從墓門進(jìn)來,是要走另一條甬道才能出去。她咬著指甲打量著他:“算啦,我引你出去?!?/p>
一路寂靜無語。她按下磚石打開幾道石門,扳動機(jī)括走過幾條墓道,一間四面鑿有粗糙壁畫的墓室近在眼前。
她方要進(jìn)去,眼角余光一瞥,卻不禁一怔。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時站到了她右側(cè),脊背幾乎貼在了石墻上。而他看似隨意放下的左腳跟,輕輕抵住了墻底一塊不起眼的青磚。
長睫一顫,她垂下眼,笑了。
“你,”她用目光示意,“進(jìn)去?!?/p>
踟躕片刻,少年終究先進(jìn)入了墓室。她挑著眼尾笑,一雙眼,波光流轉(zhuǎn):“看見你前面墻上的壁畫了嗎?你去按下壁畫上那個神仙的眼睛?!鳖D了頓,她緩緩道,“左眼?!?/p>
“左眼”二字一出,她分明看見少年伸出的手滯了一滯。但不過一瞬,他立時依她所言,往神仙的左眼上按了下去。
“小心!”他脫口驚呼,向后疾退。
——然而,墓室中靜極,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幽幽地,她的聲音從石門處傳來:“小心什么?”
少年不由自主地向旁退了一步。
“咔。”腳下的石磚陷了下去。
一排锃亮箭矢,從他先前以為會彈出的墻縫間森然刺出,驟然割破了他的脖頸!
“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墓里的機(jī)關(guān)?”郁怒難抑,她恨聲道,“再騙我,我讓你萬箭穿心!”
“我……”顧不得頸上殷血如涓,少年忙從懷中掏出一卷殘舊繒帛,“我拿到了蘇氏墓穴的圖!我只是想來看看墓里這些機(jī)關(guān)!我沒想到墓里有人,也不知道機(jī)關(guān)被改動過……”
聲音越來越低,他覷了覷她的神情,卻發(fā)現(xiàn)她似乎怔住了。許久,她才游魂般問了一句:“這是蘇家的墓?”
“潯揚(yáng)蘇家?!彼媪丝跉?,大著膽子,“你也該認(rèn)識蘇家的人吧?”
她把目光落到別處,垂下眼簾,忽然奇怪地笑了笑:“那個啊……也許?!?/p>
三
不是也許,辛徽十四年,云九娘確實(shí)遇到了潯揚(yáng)蘇家的長子蘇清酒,于是兩人的流年整個不利了起來:他讓她沒了棲身之所,她令他失了一身武功。
無法預(yù)料的危機(jī)蟄伏在周遭,九娘撥開珠翠,繡球上,一枚細(xì)針涂得青碧,蛇一樣詭異歹毒。手指一顫,她迎上蘇清酒的目光:“這針不是我的。”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她片刻,將繡球收回袖中:“嗯?!?/p>
她一怔:“你信我?”
他沒有作答,只是反手拉住她,淡淡道:“這里危險,跟我走。”
他們費(fèi)了極大力氣從拾花鎮(zhèn)脫身,而后她在臉上稍稍喬裝,便跟著他馳馬南下,到了陪都潯揚(yáng)。這時她才知道,他竟是出身望族蘇家,而曾經(jīng)舉國齊名、能文善武的兩位公子“南蘇北葉”中的“南蘇”,居然就是眼前這位。
蘇府大門近在咫尺,她不自覺地咬著小手指甲,躊躇了:“要不你先進(jìn)去告訴你長輩一聲?就這么領(lǐng)了一個人回去……”
他瞥了她一眼,終是頷首答應(yīng)。但,他剛一上前,蘇府的門,豁然大開——
麻衣如雪的男女老少魚貫而出,哀哭聲凄切不絕。一口金絲楠木棺材,漆黑描金,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來。而棺前靜靜豎起的靈位,清清楚楚地刻下“蘇皓”二字。
白幡飄搖,紙錢漫天。蘇清酒定定地站在那里,雙目空茫,神色如死。良久,才陡然雙膝跪地,愴然一聲:“爹——”
去世的,是他的父親。
九娘覺得心底有個地方驀地一疼,正要上前對他說些什么,一盆洗菜水,嘩啦向蘇清酒劈面一潑!
“你也配叫‘爹?”揮退持著木盆的下人,年輕的男子一身縞素,越眾而出,“爹病重時,你在哪里?!”
他的聲音既高且大,引得無數(shù)人紛紛圍攏了過來。九娘心里著急,卻發(fā)現(xiàn)他似猶豫了一下,但不過片刻,又接著高嚷出來:“蘇清酒,這么多年你頂著蘇家長子的名號,但我要告訴你,你根本不是蘇家的兒子!”停了一停,他恨恨道,“誰知道你是哪來的野種!爹不在了,你再沒資格和我蘇家攀關(guān)系!你……滾!”
最后一個字落下,年輕男子憤恨地往蘇清酒頸窩狠狠一踹。蘇清酒一個不穩(wěn),竟被踢翻在地。
九娘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蘇清酒:沒了武功,臉上身上是被潑過洗菜水后留下的爛葉,頸側(cè)是被踢出的腳印和大片緋紅,他倒在地上,才下過雨,渾身上下全是泥濘。而他面無表情,目光卻空空蕩蕩,根本聚不到一個地方。
可年輕男子還嫌不夠,提起腳,就要朝蘇清酒的手掌大力踩下,九娘再忍不住,一咬牙擠開人群,奮力向前一撲,撞開了年輕男子!
身上一陣疼痛,她卻忙扶起蘇清酒。擁在周圍的都不是他和她的親人,她半抱著他,咬著牙,一步步轉(zhuǎn)身離開。
“……疼?!钡偷偷模牭剿穆曇粼谒?。只此一聲。
她驟然濕了眼睫:“我知道……”
我都知道。
四
朝為掌珠,暮作敝屣,人生失落,大抵如此。
九娘費(fèi)力趕走第四撥前來找碴兒的街頭混混后,終于有暇歇口氣。
說來也奇怪,蘇清酒剛被蘇府掃地出門不久,就有流氓敢來挑釁。他武功盡失的事明明只有自己和九娘知道,那流氓偏卻一上來就動手。一試之下,“蘇清酒沒了武功”傳十傳百,招惹得更多無賴趕來落井下石。
輕聲一嘆,九娘轉(zhuǎn)眸瞥向旁側(cè)的蘇清酒:“這里待不下去,我們……還是走吧?”
良久,蘇清酒蒼白著臉,微微地點(diǎn)了頭。
他們不知該去哪里,就這么相扶相持著離開。蘇清酒始終一言不發(fā),目光空空茫茫,找不到著落處。九娘不禁握緊他的手,好像就能多給他一點(diǎn)力量。他側(cè)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口唇一動,卻終究仍什么也沒說。
這條路山重水復(fù),艱辛異常。每一夜,九娘都累得倒下就能入夢。然而這夜,不知為何她突然驚醒了過來,濃黑的天覆盆般將她牢牢扣住,周遭只有松柏的枝葉被風(fēng)撥弄出的婆娑響聲。
蘇清酒不在她身邊。
九娘頓時慌了,忙起身去找。好不容易在一團(tuán)夜色里分辨出了蘇清酒的背影,她剛想上前去,發(fā)現(xiàn)他似乎在說著什么,便又駐了足。
松風(fēng)颯颯,暗夜里,他面朝一株老松而立,背脊挺得筆直。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聽見他對著老松,靜靜地道:“恨嗎?”
“——二弟他,曾對我很好?!?/p>
“悔嗎?”
“——不去拾花鎮(zhèn),不會遇到九娘?!?/p>
“要改變自己嗎?”
這一問,很久很久,他都沒有回答。直到夜露濕了九娘的鬢發(fā),她才聽到他向著老松,輕輕地,笑了起來。
松柏有本性。她攀著樹干,剎那間驚覺,她好像……很喜歡這樣一個人。
醍醐灌頂?shù)囊凰?,有什么在她心底蓬勃得要滿溢出來,覺得羞,又耐不住那十分的歡喜。次日走出松柏林,到了一處田間小埂上,她咬著指甲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總把目光往他身上瞟。
他一回頭,恰好將她逮個正著:“怎么了?”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她是想面不改色地扯謊的,只是——
“窸窸窣窣……”凝神的時候,卻真有什么奇怪的響聲,自田埂旁的麥秸堆中傳了出來!
蘇清酒一把將九娘護(hù)在身后:“什么東西?!”
細(xì)細(xì)的,低低的,孩童的啜泣聲如一縷生絲,纏裹住他們的耳朵。
蘇清酒緩緩上前,蹲身撥開那堆麥秸:五六歲的男童蜷成一團(tuán),仰起一張臟兮兮的小臉,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原以為這是哪家農(nóng)戶的子女,然而男童一開口,直嚇了兩人一跳:“有人要?dú)⑽?!?
當(dāng)今之世,沂帝自焚而崩,北方遂為戎安所侵,南方雖尚是太平,卻仍有蟄伏的外敵蠢蠢欲動。蘇清酒不知這男童到底是何人,可這么小的孩子,怎忍心讓他死在亂世里?
蘇清酒與九娘相望一眼,九娘輕輕拭去男童臉上沾著的麥草:“別怕?!?/p>
話音剛落,忽然遠(yuǎn)遠(yuǎn)的,一聲呼哨沖天而起。十余人打著馬,踏過田地,向這邊飛馳而來!
五
九娘摟著男童,握著蘇清酒的手,被十余騎圍在中心。
就在那十余人打馬過來的短短時間里,她果斷地除下自己的外衣,用最大力氣將長袖和衣擺撕短,裹在了男童身上。而后她打散他的頭發(fā),重新給他結(jié)了小姑娘的雙髻,又隨手扯下田邊一株商陸的果實(shí),捏破后涂在了他的嘴唇臉頰上。
因此當(dāng)那十余人近前時,只有灰頭土臉的一男一女,領(lǐng)著五六歲大、臉蛋通紅的女童在收拾一地的麥秸。
十余人目光定在他們身上,卻終一刻未停地從他們身邊馳過。
但,就在九娘剛松一口氣時,呼哨聲起,那十余人居然又掉轉(zhuǎn)了馬頭,將他們?nèi)藝似饋恚?/p>
男童的妝飾并未被看破,只是這一路辛勞,九娘臉上的喬裝卻所剩無幾。萬萬沒想到,風(fēng)鬟霧鬢也掩蓋不住的天姿國色,竟在此時招惹了大禍!
那十余雙看向她的眼睛,和夜里的狼眼一樣。交織籠罩著她的目光,仿佛黏膩濕滑的蛛網(wǎng)?!斑旬?dāng)——”馬鐙聲響,他們下了馬,徐徐走了過來。
九娘以為,要對付對方十余人,是沒有勝算的。
可蘇清酒仍將她和男童護(hù)在身后,竟是一副與對方同歸于盡的模樣。他盡失武功,只能憑以往臨敵經(jīng)驗(yàn)判斷對方出手,提前做出反擊。但對方人數(shù)武器都占了上風(fēng),他還要分心照看九娘,百般對抗也終受傷不輕。
眼見他差點(diǎn)被刀砍斷胳膊,九娘大急:“蘇清酒你讓開!”
驀然間,他白著臉,回頭向她笑了一笑。那笑容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而他指尖,穩(wěn)穩(wěn)夾著那枚浸了毒的青碧細(xì)針。這條歹毒的蛇,在他抗?fàn)帟r,替他咬向了敵人。
“走!”趁對方中了毒,他拉著她,攜著男童,拼盡力氣搶上一匹馬,飛奔離去。
“然后呢?”
“他救下了她和那個孩子?!?/p>
蘇氏墓穴里,少年在前她在后,用一支箭抵著他的后頸,逼著他向前走。途中她心血來潮叫他講個故事,他啰啰唆唆地講了個英雄救美的故事,還是她似乎很耳熟的某段。
這種耳熟讓她一陣心煩:“算了別講了?!?/p>
他回過頭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終是閉了嘴,不敢多發(fā)一言。
除了她出聲向左向右,墓里便又是死一般寂靜。直至他們走過長長一條甬道,她叫他穿過面前的墓室時,才添了話:“走快點(diǎn)?!?/p>
她像是格外不喜歡這間墓室,不住催他快些走過。少年一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靜靜停放的,是一副紅木棺槨。
主墓室……少年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那副棺槨:“里面就是讓你殉葬的人?”
她怔:“你以為我是人殉?”
在他回答之前,她咬著指甲笑了起來,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光破碎成片:“那是我的棺材,是我睡過的地方。”
少年怔了怔,張口想問什么,她卻忽又?jǐn)棵?,催他快走?/p>
他寸步未動地看了她須臾,她不耐煩地將箭逼近些許,方要再嚇唬他,他突然一個折身,竟向那副棺槨奔去!
“你干什么?!”
六
暮色四合時,蘇清酒、云九娘終于逃到了一個村落。
村里大娘可憐他們,分了間屋子給三人住。蘇清酒處理了傷口,正小聲和九娘商量多要個房間,大娘意味深長地打量他們一眼:“年紀(jì)輕輕孩子就這么大了,你男人厲害??!”尷尬得兩人頓時不敢多言。
屋子里是奇異的安靜。九娘躺在床上,身側(cè)的男童已經(jīng)睡熟,她合眼聽著地上蘇清酒的呼吸,漸漸地一夢沉酣。
直到被一陣奇怪的叩窗聲驚醒。
晨光熹微,那聲音三長一短,又三短一長,如此循環(huán)不已,仿若什么暗號。
九娘猛地睜開眼。蘇清酒已然醒了,支著半邊身子,手指放在唇邊要她噤聲。等了片刻,叩窗聲仍舊未停,他起身,向她做了個小心的手勢,而后慢慢向窗邊走去。
恰這時,男童醒了。
蒙眬睡眼倏地一亮,不顧九娘輕按住他,他立時翻身而起,跳下床,光著腳一溜跑,拉著蘇清酒打開了窗。
薄薄天光里,窗前立著的女子白衣白帷,除一雙明目,看不到面容。她喚男童一聲:“阿雎?!庇痔а?,對著蘇清酒,“多謝蘇公子相救?!?/p>
蘇清酒和這白衣姑娘低聲談了半日,之后將男童交到她手上,讓她帶走。
九娘好奇:“你們說了什么?”
蘇清酒看著她:“這一路我們倒霉的原因?!?/p>
國之大事,未必不牽扯個人。北方混亂,戎安的勢力亦悄然滲入南方。九娘繡球招親,戎安放出風(fēng)聲,說繡球里藏有國之機(jī)密,引無數(shù)能人志士入拾花鎮(zhèn)一舉殲殺。即使逃過此劫,繡球上的細(xì)針還會伺機(jī)奪命。好在當(dāng)時蘇清酒內(nèi)力深厚,針上的毒不致致死。后來他們逃回潯揚(yáng),未料到戎安先一步制住了蘇家,老爺蘇皓氣急而亡,二公子即被推出來主持大局。而無數(shù)戎安之人,偽裝成流氓混混,環(huán)伺在了蘇府周圍。
“那個男孩兒呢?”
“趙雎,”蘇清酒頓了頓,“和尹相走散的儲君?!?/p>
從未想過會救下儲君……九娘呆了一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住蘇清酒的衣袖急切道:“那,那個白衣姑娘,尹相……漂亮嗎?”
……
九娘最近有點(diǎn)煩躁。
自男童走后,他們在這村落中暫時安頓下來,蘇清酒一面當(dāng)教書先生,一面將傷漸漸養(yǎng)好,有些話,她就一直想對他說。
只是每次他幫著誰收拾完一窩菜,她悄悄問:“那姑娘好不好?”正準(zhǔn)備引出下文,他就會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頭:“挺好?!庇址磫査澳阆矚g?”
她陡然被噎住,瞪了他良久,才氣鼓鼓地低頭踹著腳尖:“我不喜歡她?!闭Z罷又飛快地抬頭,“我喜歡你?!?/p>
他瞥她一眼:“別鬧?!北尺^身,就走了。
世上怎會有這么不解風(fēng)情的人?她纏磨許久,唯有一次他臉紅了,卻還不是因?yàn)樗?/p>
那天她在田埂上正和他說著什么,村里蘇清酒教的學(xué)生結(jié)伴路過。突然,有個孩子跑到田邊,叫了聲“先生”,指著她,搖頭晃腦:“之子于歸,宜其室家?!?/p>
蘇清酒愣住了。
他們還假扮著夫妻,于是又有孩子問:“先生,小雎送回家了,總不回來,那你和師母能再生一個嗎?”
那張神色不改的臉,終于騰地紅了。
九娘幽幽地問:“咦?害羞啦?”
蘇清酒紅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道:“撲的胭脂。”
……騙子。
七
某些事情上,蘇清酒不開竅得很。
既然九娘重復(fù)一百遍“我喜歡你”,蘇清酒都能紋絲不動,隔幾天她干脆抱了堆紙跑過去:“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呢?”
蘇清酒無奈,一轉(zhuǎn)臉正對著學(xué)生送來的幾個柿子,就隨口道:“圓圓的,也可以扁一點(diǎn)。紅潤潤的最好,黃澄澄的也不錯?!本拍镆桓币姽淼谋砬?,卻還是一字不落地寫了下來。
她從各種角度揣摩他在說什么,適逢黃昏,農(nóng)婦們從外經(jīng)過,圓臉扁臉,紅潤的古銅的,她在窗前瞥了一眼,頓時恍然大悟。
這夜九娘一宿未眠,咬著指甲挑燈寫寫畫畫。天明時她外出一趟,回來剛好碰到要去找她的蘇清酒。
“我想過了,我長成這樣自己很喜歡,不可能因?yàn)槟?,我就去變成別人?!彼碇睔鈮训赜哪抗?,“我想讓你喜歡的都是最好的,但你若不喜歡我,我就只能去把你喜歡的人變得更好了?!?/p>
所以昨晚熬夜寫了養(yǎng)生美容的秘籍,早上挨家挨戶給農(nóng)婦們送去。
她等著他夸她或是罵她,然而他靜靜看了她許久,嘆口氣:“可是,你胖了?!?/p>
九娘真想滅了他。
只是,在滅了他之前,她自己卻先出了事。
不過是像尋常那樣將摘下的菜葉拿到小渠邊洗凈,背后卻忽然有人叫道:“小姐?!?/p>
這聲音多么熟悉。她不禁回過頭去,就看到了拾花鎮(zhèn)里,她原以為死在了繡樓上的女婢小汀,怯怯地站在那兒??蛇€沒來得及高興,眼前一黑,她竟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迷蒙間,她覺得自己被捆縛在一輛牛車上,從頭到腳被遮了個嚴(yán)實(shí)。想張口,嘴里的麻核桃卻不讓她說話。她只能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小汀在向誰問路。
回答她的,是蘇清酒。
像見了一縷光,九娘拼命地想掙扎呼喊,卻終究徒勞。蘇清酒問:“車上什么在動?”小汀趕車向前:“牲口罷了。”
牛車砰訇,愈走愈遠(yuǎn)。九娘終不再掙扎,伏在車板上。
耳畔不絕的是車聲水聲,小汀應(yīng)是沿著小渠而行。再過將近半日,九娘才終于聽到別的人聲:“捉到了嗎?”
“放心,趙雎的下落,我戎安一定能查到?!?/p>
曾一直怯怯的令人心疼的小汀,竟是戎安的人!那根青碧細(xì)針,想來就是她藏到了繡球上。此番她來捉九娘,便是之前追殺趙雎的戎安人見過九娘,因而以為將九娘捉住,就能找到趙雎。
九娘咬牙,她會讓他們得逞嗎?
入夜,戎安一行人還在趕路。九娘聽著近在耳邊的流水聲,心上一橫。等夜再深了幾分,她用攢下的所有力氣,陡然向旁一翻!
秋天的渠水冷極,何況她還被縛住。但她偏要賭一賭,她不信她會死在這里。
夜已黑,她比北地戎安的人善水,又比他們熟悉這周遭的情況。當(dāng)他們還摸著渠邊忙里忙慌地找她,她在一方碎石上割斷繩子掙脫束縛,游魚般悄無聲息地向村落潛了回去。
這么久不在,蘇清酒肯定會著急。
可她好不容易才逃回村里,偌大的村莊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蘇清酒不在這里。
八
黢黑的夜,九娘渾身濕透,獨(dú)自呆呆站在空蕩死寂的村莊里。冷風(fēng)侵衣而入,她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忽然,黑夜里,火光乍現(xiàn)。一簇簇火把倏地燃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結(jié)成長龍,昂首擺尾著,正從遠(yuǎn)處蜿蜒而來!
是蘇清酒,還是……
九娘攥緊手指,屏息以待。
那條火龍移動的速度格外快,不過須臾,離村莊便只余三百余丈距離。地面不安地震顫,被敲打出隆隆的聲響。下一刻,馬嘶聲,兵戈聲,萬聲齊發(fā)!
來的不是蘇清酒,是那些戎安人!
跌跌撞撞沒命地奔跑,失望和懼怕灌滿了整顆心。她賭上性命逃回來想見的蘇清酒,丟下她不知所終,憑她才離龍?zhí)队窒莼⒀ā?/p>
前路漫長,她怎么也跑不到盡頭。在她快要力竭放棄的時候,砰的一下,她撞上了什么人。
“九娘!”
一抬頭,那雙她想看見的眼睛近在咫尺,與沉沉夜色剝離,熠熠生輝得宛如落下的星子。滿心委屈本蒸騰而上,在見了他的剎那,又通通煙消云散。她膝上一軟向前一跌,恰巧半跪著撲入了他懷里。
“你去哪里了?”她伏在他肩頭,聲如蚊蚋。
然而蘇清酒很久都沒回答,只是抱著她的雙臂,緊了又緊。她喚一聲:“蘇清酒?”他把頭埋入她的肩窩:“我以為你出事了……”
午間九娘遲遲未回,他就忙到小渠邊去找。摘下的菜葉散落一地,渠水中浮浮沉沉的,是一具臉被劃爛、泡得辨認(rèn)不出、卻又穿著她的衣服的尸首。
他早晨才為一個陌生小姑娘指過路,他不敢想就是這個小姑娘讓她出了事。正頭腦空白手足無措,村里大娘慌張跑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戎安軍隊(duì)的行跡,全村上下沒有主意,只能求蘇清酒想辦法帶他們出村避禍。
他渾渾噩噩地跟著大娘去了,稀里糊涂倒也繞出了村??蓜偘差D好一村老小,他就再不顧阻攔,摸著黑要趕回來。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九娘,不管是陷阱還是事實(shí),他不能留她一個人。
幸好走到一半,他和她劈面相逢。死去的不是她,她沒有出事!
他不禁又將她抱緊了一點(diǎn),只聽到她的聲音,在他懷里如此平靜:“是我的婢女小汀綁走了我,他們想查趙雎的下落。我都不知道,跟了我兩年的小丫頭,居然是戎安人……”
她靜靜安撫他:“還好,你我都沒事。”
真的都沒事嗎?
手上一僵,他倏然想起了什么。松開手,他看著九娘,突然問:“她跟了你兩年?”
在村里,九娘的臉上始終有所喬裝,然而,跟了她兩年的小汀,依舊能準(zhǔn)確地認(rèn)出她。九娘逃出,小汀必定認(rèn)為,她會來找他。
不待她答,蘇清酒一把拖起九娘,拽著她就往某處走。那里水聲淙淙,是一條繞村而過的小渠。
“蘇清酒……”九娘惶然不知所措。夜里的渠水波光粼粼,她莫名一陣忐忑。
“九娘,”蘇清酒面對著她,輕聲嘆了口氣,“不要,再跟著我?!?/p>
夜色里,他的神情晦暗難辨,連那雙星子似的眼睛,都黯淡了下去。九娘方想張口,他噓了一聲,按住她的肩頭,輕輕地,伸臂一推——
水花翻濺,一口水倒灌入喉,冷入肺腑。
九
一點(diǎn)微光晃動,仿若夏夜里的螢火。少年一驚,猛地坐起身來。
后頸還在隱隱作痛,墓里的女人,在他沖向那副紅木棺槨時,狠狠敲暈了他。他咧嘴齜牙,一轉(zhuǎn)頭,那女人倚在石墻上,正冷冷看著他:“你碰棺材做什么?”
“好奇……”
“哧——”她哂笑出聲,箭鏃無鋒的側(cè)面拍著他的臉,“我會信?”不等他再言,她卻往微光處一睇:“出口?!?/p>
少年一怔,在他昏迷的時候,她將他帶到了出口?躑躅片刻,他慢慢地摸索過去。
兩塊石板擋在那里,其間卻有手掌寬的罅隙。少年伸手,并不用多大力,就將石板分推開來。陽光霎時涌入,他看到石板外生長的大片蘑菇。然而,剛爬出墓去,他腳下陡然一滑——
“救我!”
“怎么回事?”她問。
墓外寂靜,沒有人應(yīng)。
心下不安,她忙走到出口。方向外看了一眼,一只手,陡然攫住她的胳膊,將她大力地拉了出去!
“嘩啦啦……”石板轟然合攏,嚴(yán)絲合縫。她整個暴露在外,陽光傾灑而下,燒灼得四肢百骸如針扎烤炙。而她原擔(dān)心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兒:“把你騙出來了?!?/p>
騙子。都是騙子……都是和那人一模一樣的騙子!
她怎么就信了呢?!
那時候她被蘇清酒推到水里,毫無防備下差點(diǎn)溺斃。危機(jī)四伏,她不得不匿身在小渠里直泡到第二日,才精疲力竭地上岸,找叢草葳蕤處躲起來。直到那時,她都還相信蘇清酒松柏似的人,不會無故這樣對她。等身上衣衫一干,她就沿著昨晚的路去找他。
一直走,出了田野,進(jìn)了小鎮(zhèn)。人群來往中,她忽然聽到有人提起了他。
說,蘇家為保蘇清酒,不惜當(dāng)眾將他逐出家門。戎安知曉了真相,以蘇家為質(zhì),要求蘇清酒交代趙雎的下落。而蘇清酒,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一時間,她竟怔在當(dāng)場。良久,茫然又沿著來路,混混沌沌地走回到了村里。
戎安人已經(jīng)撤走,她孑然抱膝坐在村頭,看著日光一分分淡下去,夜,又漫了上來。
有誰打著盞燈籠,從夜的盡頭急急奔來。
天地遼闊,燈籠的光暈伶仃荏弱,卻恰映亮了他的眉眼。他一抬眸,落著燈籠里的光,熠熠生輝得讓人心驚。
“你果然在這兒……”
她沒有動。
“有些話還是想跟你說?!彼罂诖ⅲ锨耙徊?,“我是蘇家長子,二弟今有危險,我一定要去救他。
“我是天子臣民,未必能為君上執(zhí)干舞戚,卻必定不會出賣他的行蹤。
“我是……和你假扮的夫君。那日以為你出事,我就想再不讓你涉險。你曾說你喜歡我,”他定定看著她,“而我喜歡世上很多人,卻只想與你成婚生子,相守一世?!?/p>
她終于抬起眼,猝不及防就被猛然擁入他懷中。多少疑問被生生壓下,她攀著他的背,聽著他的心跳,正想著不管他做了什么她不明白的事,就這樣好了,就這樣信他,卻忽地又聽到他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輕言細(xì)語。
“相信了?可是九娘,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騙你的?!?/p>
一枚細(xì)針,慘碧如毒,被他拈著,深深刺入了她頸后大穴。
倒下的前一瞬,她瞥見剛追來的小汀難以置信的臉,聽見他對小汀道:“現(xiàn)在,天下只我知道趙雎的去處,這個籌碼,夠不夠換我蘇家?”
蘇清酒……
這個騙子。
十
辛徽十四年十月,云九娘被蘇清酒毒針刺死,葬入墓里。此后所有欲知趙雎下落的人,無不去尋蘇清酒。
辛徽十四年十一月,蘇清酒以趙雎下落為憑,救下蘇家,領(lǐng)戎安四處尋找趙雎。
辛徽十四年十二月,趙雎與蘇清酒擦肩而過,于危城中順利脫身。次年一月,趙雎繼位,改年號“永明”,是為永明元年。
永明二年,尹相攜新帝趙雎驅(qū)外虜,安內(nèi)民,光復(fù)社稷。
“我就是趙雎。”一反懦弱之姿,劈手控住她刺去的羽箭,少年看著她,認(rèn)真道,“云姐姐,我答應(yīng)了蘇哥哥,要接你出來?!?/p>
那年蘇清酒被戎安看押著與他擦肩時,曾偷偷塞了蠟丸給他。蠟丸里一幅蘇氏墓穴的圖,一張字條兒:細(xì)針無毒,墓室有隙。她若醒來離開,辛苦你白跑一趟;她若還留在墓里,煩請你,帶她出來。
趙雎抬眼:“你怨他,不信任外面,醒來也還留在墓里,不愿出來?!彼斐鍪?,“但是云姐姐,十年了,也該夠了?!?/p>
她怔怔的,沒有答話。
他笑了笑,拉住她的衣袖,帶她緩緩離開。
“云姐姐,你在棺中醒來怕不怕?”
“……我在棺外?!?/p>
“云姐姐,你在墓里無聊到去弄那些機(jī)關(guān),卻再沒有碰過那口棺材嗎?”
“……不想碰?!?/p>
“云姐姐,你不問蘇哥哥過得好不好?”
“……不問?!?/p>
枯葉在腳下零落成泥,他突然停了腳步,回頭,看著她槁木般蒼白的臉:“他很好……”
既保護(hù)了你,又未負(fù)別人。雖然擦肩那天就是訣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他,于是他上刑場,我出危城。可在你醒來之前,將他斂入你睡過的棺中,他終究和心上的你相守過十年。
——“畢生所求,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