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
2015年,《群山之巔》為遲子建和出版方人民文學出版社斬獲各類獎項十余個?!度荷街畮p》是遲子建的第七部長篇小說,而這一年她邁入天命之年,從事寫作也滿了三十個年頭。
“當初,我們都在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班就讀,遲子建是我們的小師妹,年齡雖小,人很高傲。今年她50歲了,有差不多30年時間在寫作,成果累累,就好像一個人在壘一座高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群山之巔了?!弊骷夷栽诓痪们芭e行的“極地的出發(fā)與遠行——遲子建創(chuàng)作三十年研討會”上,對于遲子建和她的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
獲評“2015書業(yè)年度評選·年度作者”,遲子建卻低調(diào)說:“作品的名字可以叫《群山之巔》,(但)文學創(chuàng)作永遠沒有群山之巔?!?她一直安靜地走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上,作品沾染了歲月的痕跡,而她依舊初心未改。
收割過的麥田里,又拾到幾株麥穗
《群山之巔》是遲子建的轉(zhuǎn)折之作,小說描繪的依然是黑土地上的現(xiàn)實風景畫卷,卻超越了以往的溫婉柔情,寫出了一部“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與贖的靈魂獨白”。書中,一個個卑微卻有夢想的小人物努力活出人的尊嚴,覓尋愛的幽暗之火。
有評論家說,2015年是文學小年。但《群山之巔》讓中國的嚴肅文學在過去的一年中并不荒蕪。對于在文學園地耕耘了30多年的遲子建來說,“不管小年大年,都是平常日子”。她謙虛地說:“《群山之巔》所獲得的獎項,不過是一個農(nóng)人,在收割過的麥田里,又拾到了幾株麥穗,不足以果腹,但能給一個農(nóng)人以喜悅,照耀一個寫作者的生活”。
《群山之巔》再次把遲子建帶到了聚光燈下,但她仍在堅持著自己相對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她不用微信,給《出版人》錄制的視頻是由侄子幫忙的,視頻里,并不常在媒體上曝光的她顯得有些羞澀。
30年前,遲子建并沒有立志要當作家,只是因為喜歡,開始抒寫內(nèi)心的情懷。30年間她筆耕不輟,先后發(fā)表了600多萬字作品。“它們只是我寫作歷程留下的腳印而已”。遲子建稱,“我的文學腳印,不管深淺,是泥土里的腳印。未來的寫作,我留下的腳印,注定還會是泥土里的腳印”。只是,“以前的腳印里,可能更多浸潤著露珠和陽光,而以后的腳印,更多的是霜雪和憂傷的月光”。
遲子建有個習慣,作品發(fā)表之后,她都會再讀一遍?!拔易x它是為了給自己找不足。我在很多作品中都能找到不足,所以總是寄希望于自己的下一部作品??上乱徊孔髌烦鰜砗?,我讀后又發(fā)現(xiàn)了不足”。遲子建說很難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劃分明確的階段,“因為創(chuàng)作是有延續(xù)性的,我所有的變化都是漸變,不是一夜之間的突變?!钡t子建承認她的寫作是有變化的,“所有的轉(zhuǎn)折可能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就像一個人的衰老一樣,當作品漸漸長了皺紋,你是不知道的。它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對現(xiàn)實的痛,對光中的陰影,你會有切膚之痛,有蒼涼感”。遲子建說。
“《群山之巔》只是我50歲的一個階段性作品”,遲子建寄希望于以后還能寫出更好的小說。
時代用卷揚機輸送的故事
在2015書業(yè)年度評選揭曉典禮上,談起2015年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時,韜奮基金會理事長聶震寧提到他的老朋友遲子建,“《群山之巔》寫盡(人間)的悲歡離合,(人性的)罪惡、善良交織在一起,讀來很受觸動。”
有文學評論家稱,2015年的長篇小說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作品都偏向傳統(tǒng),小說向傳統(tǒng)回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注重故事性,并建立起一種特有的“講述的語調(diào)”。其中,遲子建《群山之巔》描繪邊地小鎮(zhèn)的故事,在那個相對封閉的小世界里,作者塑造出一系列詭異變形的人物形象,在他們之間,有殺人強奸案、逃亡與追捕、情感抉擇、陰謀與揭秘等故事性要素?!斑@樣建構(gòu)起來的小說,讓我們聯(lián)想起古代的奇書傳統(tǒng)”。評論人于文說。
“一個飛速變化著的時代,它所產(chǎn)生的故事,可以說是用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遲子建說,她在故鄉(xiāng)積累的文學素材,與她見過的“逃兵”和耳聞的“英雄”傳說融合,形成了《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
2001年8月下旬,遲子建和愛人下鄉(xiāng),在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他們遇見一位老人。在當年的日記中,遲子建這樣記載:“進得一戶農(nóng)家,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衣衫破爛,家徒四壁,坐在一塊木板上,望著他家菜園盡頭蒼茫的黑龍江水。他對我說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戰(zhàn)士,負傷時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半葉肺,至今肺部還有兩片彈片未取出來。他說文革時他挨批斗,揍他的人說,別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著回來,肯定是個逃兵!老人說到此氣得直哆嗦。他說政府每月只給他一百多塊的補助,連飯都不夠吃,前兩年有記者來訪,走后也是不了了之。我覺得很悲涼,一個打江山的人,是不該落得如此下場的。我給了他一點錢,他堅決不收,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說這只是讓你買袋米的錢,他這才淚汪汪地收下?!?/p>
可是八個月后,愛人在歸鄉(xiāng)途中遭遇車禍,與遲子建永別。與愛人相關(guān)的人和事,在那個冰冷的春天,也就蒼涼地定格了。直到幾年前,遲子建聽說某駐軍部隊的一名年輕戰(zhàn)士,因陪首長的客人,在游玩時溺亡,最終卻被宣傳成一個救落水百姓的英雄。這個故事,喚醒了遲子建對那位老人的記憶,也喚醒了她沉淀的一些素材。闖入《群山之巔》的人物,很多是有來歷的。比如安雪兒,“離我童年生活的小鎮(zhèn)不遠的一個山村,就有這樣一個侏儒。她五六歲孩子般的身高,卻有一張成熟的臉,說著大人話,令我們訝異,把她當成了天外來客!”遲子建曾在少年小說《熱鳥》中,以她為藍本,勾勒了一個精靈般的女孩。“也許那時還年輕,我把她寫得纖塵不染,有點天使化了”,遲子建說,“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所以在《群山之巔》中,遲子建讓她從云端精靈,回歸滾滾紅塵,彌補了這個遺憾。
遲子建稱,生活世界與心靈世界的微妙融合,形成了一個作家的寫作世界。“沒有生活,缺乏歷練,作品就缺乏氣韻。而有了氣韻,作品就有呼吸了”。但生活不是寫作的全部,遲子建認為,一個作家的修養(yǎng),比如讀書的積累,對想象力的有效保持,悲憫之心等,都是可持續(xù)寫作不可或缺的元素。寫作幫遲子建度過了人生的難關(guān),愛人離世后,是這支筆給了她強大的支撐。
寫完《群山之巔》,遲子建沒有如釋重負之感,而是愁腸百結(jié),仍想傾訴?!斑@種傾訴似乎不是針對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而是因著某種風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離不棄的日月,亙古的河流和山巒。但或許也不是因著風景,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虛空和徹骨的悲涼”。所以寫到結(jié)尾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遲子建的心是顫抖的。
對于獲評2015書業(yè)年度評選·年度作者,遲子建表示,“作品的名字可以叫《群山之巔》,(但)創(chuàng)作永遠沒有群山之巔”。在過去的一年中,遲子建對于同行的新作也有關(guān)注,其中有兩部作品讓她印象深刻,分別是阿來的小說集《蘑菇圈》和余秀華的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這兩部書有相似的文學品質(zhì):疼痛中的詩意,悲涼中的不屈,非常打動人”。巧合的是,余秀華與她一起分享了“年度作者”的榮譽。遲子建說:“我愿意和同行們繼續(xù)在創(chuàng)作之路上跋涉,在泥中發(fā)現(xiàn)光,也在光中洞悉它折射的陰影”。
遲子建把自己比作一個農(nóng)人,之前創(chuàng)作的作品帶來的所有收成,“都是上一季的事情”,遲子建說,“一個好的農(nóng)人,會把眼光放在下一季的耕作上”。邁過了2015年,她已經(jīng) 投身到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