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紅
嫁人不可嫁張岱
耿永紅
此生若遇到一個人,他讓你覺得,活著是一件如許歡喜的事情。因了他,陽光明媚,百花沁香,因了他,你的孤獨荒蕪落到實處,你的靈魂情感有了寄托,這是一件幸福的事。
而且,十分美好。
蜀人張岱便是。
這是一個多么值得世人一見傾心的人。他愛世上一切美而富內(nèi)涵的事物,“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譎謔,書囊詩魔”,他好的事物可真多呀,他的好,讓我們也跟著好上了。好那人間一片花柳繁華地,好那一地廢墟荒涼之美。
因了一個人,這世上,卻原來冷的,熱的,都是值得一好的。
一個人,能在亂世中保持劍膽琴心,閑逸散淡,無論失意得意,仍具詩意,不忘初心,張岱真乃古今第一閑人也。
此處之閑,是真閑人。在廟堂,不能運籌帷幄,解救黎民于水火。在江湖,不能揭竿而起,號豪俠義士而行復(fù)國之事。他之閑,不過是一根竹子,能保持自身常青,雖時有竹葉颯颯,而情韻不改。不過是一張古琴中,一根弦,彈到摯愛時,柔媚婉致,彈到痛恨時,錚然有聲,甚至情腸糾結(jié)而弦斷。不過是一片恬靜散淡的月色,恰好照到某人的窗欞,朱顏空自瘦,蘭花空自幽。不過是一杯清茶,澆不盡胸中塊壘,訴不出一簾幽夢。
但有此閑人,閑得有意趣,有情味,閑得有骨氣,有節(jié)操。
張岱國破家亡,心灰意冷,曾“作自挽詩,每欲引決”,但天假閑月以終其年,終于讓其活下來了。
其前半生,豪奢放縱,玉粒金莼,優(yōu)哉游哉,幾不知人間哀愁為何物。后半生,國破家亡,流離失所,“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張岱本金性玉質(zhì)之人,卻一顆明珠掉到溝渠里,一朵鮮花落于草莽中。
可是,那又如何呢?有多少人愛他的鮮衣怒馬,春風(fēng)得意,就有多少人愛他到落魄潦倒,衣衫襤褸。
自有張岱,多少閨閣女子傾心相守。愛他的才氣逼人,愛他的志趣博雅。不解炊火,你寧愿替他引火作炊。便是一碗清粥,看著他慢慢啖下,也是好的。不解風(fēng)情,你遠(yuǎn)遠(yuǎn)望著,仿佛遙望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古今相距千年萬年,卻與你氣息相通,是你生命的寄托,你愿將全部的情愛都奉送之。不解疾苦,你寧愿粗衣布食,簞食瓢飲,只要在他身邊,遠(yuǎn)遠(yuǎn)望著,也是好的。
他的冷漠,是戈壁寒月,依然照耀出內(nèi)心的執(zhí)著。他的距離,是現(xiàn)實與夢境,依然愿意為了一個人,絕望地愛著,憂傷地愛著,快樂地愛著。哪怕此生,陰陽阻隔,老死難見。他依然值得你愛,不管化成了枯骨,在另一個世界,早成灰燼,成一陣清風(fēng)。而他的馥郁芳香,曾經(jīng)溢滿你的整個世界,他的氣息吹拂過你,熄滅的心可復(fù)明,萎謝的草復(fù)青蔥。
一個真正的好男人,其吸引力便是如斯。
但他好,他壞,都不可以嫁他。
有的人,天生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矣。一朵荷花的美麗,在于你與它的渺遠(yuǎn)的距離,水云間,保持清潔于自身。而一張好畫亦只可懸于墻上,你可望可嘆可說可愛可痛,但不可靠近,那些色香形,唯有遙遠(yuǎn),才有經(jīng)久的魅力。
而張岱,便是一個只適宜活在琴棋書畫里的人,他觀月,賞雪,望鳥,看魚,歷萬千景物,品諸多況味。此種人,萬不可靠近。怕的是,我們身上的煙火會熏了他,我們身上的俗氣會沾染了他。一個如許奇佳男子,是適宜想象,適宜做夢,適宜半夜醒來,在枕邊遐想一二,適宜清晨起床,對鏡揮霍稍許時光的。一個女子,在豆蔻梢頭,或一襲青衣時,讓一個人的美好,化成漫天雪花,飄落在裙衫上,或者化一朵凋謝的花朵,恰到好處,飄在你發(fā)髻上,引你蹙就雙眉如春山遠(yuǎn)黛,兩泓眸光如水清愁。
嫁人不可嫁張岱。
世上多有大煞風(fēng)景之人之事。譬如花間曬褲,譬如焚琴煮鶴。那些美麗的事物,本可入畫入詩之物,偏偏逞了俗人口腹之欲,世上最不可理喻之事,莫過于此。愛一樣事物,鐘愛它,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種保質(zhì)期,可天長地久。愛一個人,也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接近,不靠近,不說出,不奢望。那種美好,那種境界,也必可地老天荒。而張岱,并不適合娶妻生子,一個那么優(yōu)雅的人,有誰配得上他的如水情腸?他的冰雪聰明,他的萬紫千紅,只宜裝飾風(fēng)花雪月,青山綠水。他懂風(fēng)情,常常兩袖陽春白雪。行走于人前,那些觀眾須得隱去,讓一盞孤燈獨獨照耀著他,照耀一個人的榮光,和孤獨。
他只適合青燈書案,撰史作文。桌角一瓶臘梅,是他疲累時的安慰,面前一杯淡茶,是滋潤其靈感枯竭的尤物。間或賞雪尋梅,月下尋簫,腳印也是孤零零的,身影也是孤零零的,嘆息也是孤零零的。而他去湖心亭,雪在賞他;而他去江中垂釣,魚在釣他;而他去看戲,而他去讀書,主角是他;而他去飲酒,酒在飲他。一個優(yōu)秀的人,必定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獨者。
這樣優(yōu)秀的孤獨者,非人間煙火所可匹配也。
只有讓他孤獨下去。嫁人不可嫁張岱,這樣的奇男子,不可用婚姻,用柴米油鹽醬醋茶,用炊煙兒女,做一個鐵絲籠子,困住他的才情妙思。這樣的奇男子,只能用琴棋書畫詩酒茶愛撫,濡染他的千古劍膽琴心。若可選擇,你可做他的丫鬟,做他的仆人,或者做一個他隔壁安靜的鄰居,甚或一個開茶社的,一個賣藝的,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路人,但凡能遇到他,為他照顧些許衣食起居,給他帶來些許歡娛。不說話,卻相知,不表白,卻相思。即便做他身畔的青玉案,手中的折扇,一襲長衫,偶然供他做黃粱一夢,為他扇一席清風(fēng),做他長衫上的一圈兒滾云花邊也是好的。
世界上,與一個人最好的距離,就是深愛著,不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