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在2015年12月18日鎮(zhèn)江三國演義學會年會暨三國演義研究論壇上,當王玉國會長報告原江蘇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長、研究員、中國三國演義學會副會長陳遼先生于12月2日因病逝世的噩耗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在幾天前,我還在有關報刊雜志上閱讀過陳先生的幾篇文藝評論文章,當時心中還暗自慶幸他老人家耄耋之高齡了還依然“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一)呢。孰料,陳先生走得卻如此突然,如此匆忙。本來我還想在春節(jié)前專程去南京拜訪他,當面親呈今年新版的《風騷詩脈與唐詩精神》拙著請以教正。誰知蘧然間便駕鶴西去,陰陽兩隔,由此留下了無法彌補的永久遺憾。
陳先生雖然遠去,但是我與他二十余載的忘年深情卻恒銘于心。件件往事歷歷在目,句句話語諄諄于耳,懷之令人血涌,悼之催人淚下。東晉史家袁宏《后漢紀》云:“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遭。”意思是說,單純傳授他人知識的老師容易遇到;而能以其淵博的學識、高尚的人格修養(yǎng)去教人如何做人(作人師),那就難遇到了。陳遼先生在我人生成長的道路上,總是不斷以自己親身之經(jīng)歷、博學之知識、厚德之魅力與創(chuàng)新之精神來啟發(fā)我、感動我、鼓舞我、激勵我,使我心旌不倒,意志堅定,攻難克艱,在學術之路上勇往直前。陳先生委實是我人生道路與學術征途上極其難得的“平生風義兼師友”之“人師”。謹就其中擇取二三之事略加敘述,聊表對先生的感恩之情。
平易近人重誠信
我與陳先生相識,說來還真是機緣巧合。那是1990年中秋節(jié)的上午,我在南京辦完公事后便去楊公井舊書店淘書。當我正為發(fā)現(xiàn)幾本夢寐以求的《詩經(jīng)》、《楚辭》箋注本而興奮不已時,一位忠厚的長者走過來微笑著對我說:“小伙子淘到好書啦,能否讓我看看?”我微笑點頭,便把書遞給他。他邊翻邊說:“《詩經(jīng)》、《楚辭》是很古老難懂的著作,你喜歡它,很好。他們是我國詩歌的兩大源頭,很重要。希望你好好鉆研它?!碑敃r,我正在進行《詩經(jīng)》與《楚辭》淵源關系之研究,陳先生的一席話,猶如和煦春風溫暖我心,使我增添了學術研究的信心與動力。接著他告訴我說,他在江蘇社科院工作,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及港澳臺華文文學的文藝理論及批評研究。最后給我留下了姓名、家庭住址與電話。我懷著萬分感激的心情,端詳著面前這位慈祥和藹的中年模樣的學者。他中等個子,國字臉,面色紅潤,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秋霜微染的稀發(fā)十分整體勻稱地向后梳著,顯得十分干凈利落而精神矍鑠,頗具學者風度。這次偶遇給我的人生帶來了極其深刻的影響。
后來,凡是我在學習、工作與研究方面遇到的問題,我都會寫信向陳先生請教。每信發(fā)出,他總是在第一時間很快回信,從不延宕,從無不回信之事。信的稱呼一律是“金坤同志”,晚年時多稱我為“金坤小友”,分外親切,待如家人。要知道,當時陳先生已是著作等身、聞名遐邇的著名學者,他的行政事務與研究工作都非常繁重,可是,他對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縣城電大普通教師,卻如此不厭其煩、諄諄善誘地為我答疑解惑,如此誠信之美德、厚愛之精神,實在是難能可貴而感人肺腑的。記得有一次,我為了撰寫金壇鄉(xiāng)賢唐代著名山水田園詩人儲光羲生卒年與里貫考證的文章,需要參考一篇文章,因縣城無法查閱,情急之下,我就冒昧向陳先生求助。結(jié)果,他很快給我掛號寄來了那篇文章的復印件。信中說:“你要的這篇文章,所里圖書館未查到,后來到南師大圖書館找到了。今特地掛號寄上,以防丟失?!蹦┝诉€說:“你以后如遇到同類不能解決的問題,盡管寫信告我?!蹦﹃l(fā)著油墨芳香的論文復印件,閱讀著字里行間溫情脈脈的話語,我真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后來,拙文《儲光羲里貫、生卒年考辨》一文順利發(fā)表在1991年第2期《文學遺產(chǎn)》這份全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最權威的刊物上,此后又被《唐代文學研究年鑒》收錄并作重點介紹。這與陳先生無私而熱情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從陳先生古道熱腸的言行舉止中,我深深讀懂了誠信與厚愛的真正含義與感人力量。
金針度人勵后昆
自從我在《文學遺產(chǎn)》發(fā)表文章以后,陳先生對我的學術研究就更為關心了。他曾主動為我聯(lián)系過南京幾所高校,希望我能走出小縣城到學術環(huán)境較好的地方去發(fā)展自己的學術事業(yè),結(jié)果都由于某些原因而未果。對此,他就寫信以自己在逆境中艱難研究的例子來安慰我、鼓勵我,認為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是金子總要發(fā)光的。有一次,他給我寫了一封兩千多字的長信,詳細介紹他如何堅持數(shù)十年堅持閱讀馬恩列斯全集原著的。他說,從1959年起,他就下決心通讀馬恩列斯原著,業(yè)余閱讀,堅持不懈,無論如何,從不間斷。到“文革”發(fā)生時,他已讀完了《列寧全集》39卷。雖然在“文革”中他被關進了“牛棚”(真的與牛同在棚子里住過三個月,是名副其實的“牛棚”),后來又下放到一所公社中學當教師。盡管如此,他卻矢志不渝,仍然堅持讀馬恩原著。到“四人幫”粉碎時,他已讀完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斯大林全集》及《毛澤東選集》四卷等。前后花了20多年業(yè)余時間,通讀完馬克思主義原著約100卷,同時還閱讀了不少文學理論著作。正是憑借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定信念與頑強精神,最終才能厚積薄發(fā),在新時期完成了《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思想初探》與《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史稿》兩部巨著。陳先生艱難玉成的生動事實,深深感動并感染了我,使我原來憂郁焦慮的心情一下子敞亮興奮了起來,我頓然找到了前進的方向,鼓起了奮進的勇氣。
在陳先生親身經(jīng)歷的有力啟發(fā)下,我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改變學習研究的途徑與方法。為了彌補小縣城圖書資料的不足,我就充分利用自己出差及寒暑假時間,或購買相關的專業(yè)書籍,或到南京、上海等省市圖書館及高校、科研單位圖書館查閱資料。有時就拜托有關老師、同學與朋友幫助查閱與復印資料。就這樣,我像陳先生那樣持之以恒、雷打不動地堅持每天業(yè)余閱讀,再借助于各方外力的友善支持,業(yè)余研究開始有了起色,慢慢嘗到了甜頭。在中文核心期刊上相繼發(fā)表了一系列有關《風》、《騷》比較研究的論文,受到了學界的關注與好評。
陳先生除鼓勵我學術研究上要學會在罅縫中求生存的智慧外,還樂于金針度人,把自己數(shù)十年積累的研究之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他在信中語重心長地寫道:“我在學術研究工作中曾遵循著‘開荒地,攀高峰,就是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更上一層樓。而且在我看來,兩者是統(tǒng)一的。我的《葉圣陶評傳》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為活著的作家寫的評傳;《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思想初探》是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地探討、研究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思想及其歷史發(fā)展的專著;《史稿》也是我國第一部馬克思恩格斯文藝思想及其歷史發(fā)展的專著;《中國革命軍事文學史略》及《文藝信息學》也都是具有國內(nèi)第一部有關這方面專著的性質(zhì)。”正是在陳先生“開荒地,攀高峰”學術研究創(chuàng)新精神的鼓舞與激勵下,后來我的《風騷比較新論》、《風騷詩脈與唐詩精神》等專著都得到了學界較高的評價。前者曾獲得江蘇省第十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并被有些高校列為研究生的必讀書目;后者在博士論文修改的基礎上申報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獲得成功,成為江蘇大學此類項目有史以來零的突破,此著現(xiàn)已出版,反響頗佳。
竭誠說項不遺力
唐代詩人楊敬之《贈項斯》云:“幾度見君詩總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贝嗽娛钦f楊敬之為推舉友人項斯不掩片善、慷慨力薦,體現(xiàn)了古人重德惜才的優(yōu)良美德。陳先生之于我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記得十年前,拙著《風騷比較新論》樣書剛到,我就即時寄請陳先生教正。收到書后,他即電話告我說:“大著收到了,很好,向你表示祝賀。我本來要好好寫篇書評的,可是我愛人不巧住院治療。此前,她全身心地服侍我大半輩子,現(xiàn)在我要全心全意伺候她,所有工作都放下了。大著評論的事只能擱下了。”還說了請我諒解之類的話。在此之前,我曾告訴他拙著將要出版的消息,他很高興,表示見書后一定為我認真寫篇書評。我深知,這是陳先生樂于獎掖青年學者一以貫之的揚善之舉,尤其對于像我這樣自強奮斗的青年學者則更是呵護有加、傾力褒揚。知道其夫人住院,我連忙再三表示請他保重身體,好好陪伴夫人,盡管把拙著書評之事放在一旁,照顧夫人是頭等大事。誰知,大約十天以后,我突然收到一封掛號信。一看信封那瘦長如柳、清雅秀潔的鋼筆字,我就知道是陳先生的信。拆開一看,是關于拙著《風騷比較新論》的五千余字的手寫書評(陳先生此時還不會電腦打字),另附有一封信。信中說:“你這部書寫得很好,是國內(nèi)第一部將《詩經(jīng)》與《楚辭》淵源關系作全面系統(tǒng)研究的力作。而且在宏觀、中觀、微觀的論述方面、比較方法的嫻熟運用方面、結(jié)構(gòu)邏輯的把握方面、文采斐然的語言表述方面等,都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十分難得,可喜可賀。所以,我忍不住在夫人的病榻前讀完了大著,并及時草擬了這篇書評?!弊x著這樣一篇在特殊環(huán)境、特殊心情下寫成的書評——不,它不是一篇普通的書評,分明是學界前輩賜給后生最為珍貴的人生厚禮,是鼓舞青年學者再接再厲奮發(fā)有為的加油站與推進器,我的眼淚情不自禁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不知道陳先生于有生之年在夫人的病榻前是否還為其他人寫過書評,但如此這般上善之舉,恐怕在中國書評史乃至世界書評史上也當是罕見的。它必將成為書評史上的極其感人的珍奇佳話而流芳百世。先生此舉真可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陳老厚我情。由于陳先生這篇書評眼界高屋建瓴、評價精當中肯、觀點鮮明突出,后來很快為《北京大學學報》發(fā)表,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在我學術道路上指我方向、增我勇氣、給我動力、助我前行的“人師”有不少,然陳遼先生是給我影響最大者之一。他雖然仙逝遠去,但他在二十年前于南京楊公井舊書店首次見面時的音容笑貌將恒銘我心,他那關愛后生的高尚美德與可貴精神也將永勵我行。行文至此,意猶未盡,特作拙句以表悼懷之萬一。詩云:
金陵冬日霧霾沉,
忽隕明星痛我心。
著作等身勤奮貴,
品質(zhì)如玉刻雕珍。
厚德載物為人善,
鴻志求實律己真。
至死筆耕硯事樂,
天堂再鑄美文新。
(責任編輯: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