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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稗史

2016-03-17 15:17劉章
文學港 2016年3期

“一條線”傳奇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人們在谷場上搓玉米。一個老太太站起身來,笑聲朗朗地和大伙說:“我老頭叫我呢,我該走了……”她拍拍屁股,從衣兜掏出一把錢遞給她的兒子:“你花吧,我用不著了……”又把煙袋交給一個老年婦女:“給你留個念想吧……”然后她便往家里走,見了人還說“拜拜”。人們在背后笑:“這老太太,得精神病了吧?”一進院,她指著堆積的亂柴對孫子媳婦說:“快收拾一下,一會兒來人了?!边M了屋,她找出早已準備好的“妝老”衣服,上炕就穿,穿完往枕頭上一倒,溘然而逝……

這個明明白白無疾而終的老太太,大名不揚,綽號卻是方圓幾十里人人盡知,人們都叫她“一條線”,終年八十七歲。

“一條線”死的傳奇故事流傳了多年,我也思考了多年。

“一條線”所生活的那個村子,是個四周環(huán)山,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山莊。只有小河出山處有一道石門,是與外界的通道。大概就是因為與外村相通不便的原因,在那沒有什么文娛活動的農(nóng)耕年代,人們晚上串門子、閑談,是唯一的消遣。那個村一向性生活較亂,與“一條線”同齡有四大風流女,綽號依次為“花狐貍”、“小火罐”、“爛板凳”、“一條線”。其中“一條線”下場最好。

“花狐貍”,身段也好,面色也好,男性追逐,來者不拒。因與一游醫(yī)通奸,丈夫生病,游醫(yī)用藥,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與游醫(yī)結(jié)為夫妻,游醫(yī)生氣時揪起她的頭發(fā)打,罵她“破爛貨”,憔悴而死;“小火罐”是野漢子與她性交傳出的綽號,地痞、流氓,甚至日本的特務,都想體驗、嘗鮮,羞得她的丈夫割去自己下體而死。鬼子倒臺后,氣得鄉(xiāng)人教訓她,單用豬毛繩抽打她下體。因性亂,無兒女,遠嫁他鄉(xiāng);“爛板凳”因被人亂坐,得梅毒而亡……

老童家是那個村的殷實之家,童老爺兒(鄉(xiāng)親尊稱)是村里的頭面人物。生子童俊五官清秀,人也勤快,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還耳聾?!耙粭l線”本是貧寒家閨女,嫁到童家,日子可過,是滿足;丈夫身矮又聾,是遺憾。童家善良,將親故中啞巴、傻子都收留過來,管衣食,讓他們干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童俊也只會干活,不善指使別人。這樣,“一條線”便自然而然地成為童老爺兒下面的里里外外二把手了?!耙粭l線”生下長子之后,便和莊前北大梁的人高馬大的光棍冷寶好上了。在那個村子,這樣的事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后來“一條線”和年輕的女人說:“老娘兒們夜里和男人睡覺,還能耽誤做飯?我年輕時夜里睡不著,背起孩子就過南梁,來回六七里,早晨從未誤過做飯……”或許童俊因自慚形穢,不管妻子,童老爺兒知道兒子不能叫媳婦滿足,也不管。如果童老爺兒像《原野》里的瞎婆子一樣,也許有另外的結(jié)局。因為她越軌而不大亂,只往北大梁冷寶那里跑,因此才叫“一條線”。

就這樣,“一條線”生兩男兩女,一、三像童,二、四像冷,交替而來,鄉(xiāng)親們也見怪不怪。她在那個放縱環(huán)境里,放而有度,也得到家里的寬容。

“一條線”健康,潑辣,爽朗,家里地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也能指揮別人,收容的傻子、啞巴,個個都善始善終。她對丈夫童俊,從不歧視、虐待。兒女們對父母,一樣知親,知孝。作為大戶人家,左鄰右舍,借借找找,“一條線”也會和睦相處。

“一條線”屬于善人,也善終。不過,她的善終,超過人們的預料。

蛇皮二胡

一條青山北列,云崖上斜掛柏樹,很是壯麗。山峰下是個草甸子,雜樹叢生,野草繁茂。山的整體就像一把靠椅。很久以前,有人在草甸子上見一條黃蛇,體上生鱗,頭上生冠,老百姓說蛇生冠便是龍,這山便得名金龍殿。蛇,俗名長蟲,附近的巫婆神漢,常常有長仙附體,說仙軀就在金龍殿上,仙人隨云而來,隨霧而去。

離金龍殿八九里的一個山谷里,住著一個后生,他家祖祖輩輩以采藥為生計。后生通文墨,知音律,白日上山采藥,云山霧海,賞花聽鳥,夜來吹吹拉拉,自得其樂。初夏時節(jié),百草抽芽,正是采藥的黃金季節(jié)。年輕的藥工肩背藥簍,手提藥鋤到金龍殿上采藥。

山野的樹葉都放開了,有翡翠綠、豆綠、白菜綠,幽幽地散著香氣。山桃花兒早謝了,山李子花兒早謝了,結(jié)出嫩嫩的青果兒。藥工采藥都是先登山頂,由上往下采,省得藥簍越背越重,費勁。他正向上攀登,從一簇霸王草下?lián)淅怖诧w起一只野雞,他認得,是只母雞。他扒開草叢一看,原來有一窩野雞蛋,三十多個。他心想,沒有動靜時,母雞還會回來的,等下山時悄悄走進,用褂子一捂,雞也捉,蛋也撿,有多好。他徑直奔向山頂,從石縫縫里采防風、蒼術、柴胡,在山坡上挖玉竹。干活人天短,不知不覺,天已近午了。藥工坐在山上休息,聽林子里、草叢間東一聲西一聲野雞啼叫,聽鷓鴣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地歌唱,顯得整個山野寥廓而幽深。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境地,常常撩撥起人的一種情懷。他想起了年輕美麗的妻子,此刻,該到泉邊挑水洗菜了,他仿佛看見翠谷里寶石般的泉子里,蕩著妻子的秀發(fā)和粉面。也難怪,春天里遠客思歸,他才離家半天就想她了呢。他不由得念起關于四味草藥的謎語:

已是榴紅五月初,誰家窗子兩邊糊,

丈夫出外十年整,捎來書信一字無。

這四味草藥謎底是半夏、防風、當歸、白芷。連謎語里也短不了閨中思夫之情,在他極熟的謎語卻發(fā)現(xiàn)了新意。這在未婚前是不會理解到的。藥工獨自笑了,他真有些歸心似箭呢。他想起了野雞和蛋。如果藥簍里裝上活雞鮮蛋,讓妻子一驚一喜,到了晚上,山珍一碗,燒酒一壺,夫妻在月下拉拉二胡,唱段小曲兒,該有多少情趣?

年輕的藥工走近霸王草叢的時候,把藥簍輕輕放下,脫下褂子向草叢走去。他看準野雞窩剛要一撲,不料,野雞窩里黃澄澄、亮閃閃,有一條茶碗粗的黃蛇!他倒退了一丈。不消說,野雞蛋叫黃蛇吃了,這實在讓人掃興。如果不是為了這窩野雞蛋,他不會打蛇的?,F(xiàn)在,他有氣,氣生仇,仇生力。他回頭抄起藥鋤向蛇的頭上打去,這蛇吃了三十多個蛋,太笨,只是尾巴甩了兩甩,就死了。他為不讓蛇腥沾染草藥,尋了條葛條捆住蛇頭,拉著下了山。

回到家里,他把前后經(jīng)過說了一遍,凈過手,吃罷飯,把蛇皮剝下貼到墻上,準備做二胡用。原來是一條母蛇,肚子里剝出許多蛇蛋,妻子嘖嘖。

中午,藥工拿了一張老羊皮,到一棵栗樹下去睡午覺。

他剛要睡沉,聽見沙啦啦響聲由遠而近,睜眼看樹葉,紋絲不動。怪,既不是水聲,又不是風聲,而且越響越近,讓人毛骨悚然。他坐起循聲一看,叫了一聲“我的媽!”原來是一條黃蛇正向他爬來。說時遲,那時快,他“嗖”的一聲攀枝上樹,用手折了根酒盅粗樹枝。這時黃蛇已來到樹上,伸著信子向上爬,他左手抱樹,右手舉棍,照蛇七寸狠狠打去,黃蛇掉到樹下,尾巴啪啪亂抽。

這時藥工的妻子也聞聲趕來了,連聲叫險。不用說,這是條公蛇,是從金龍殿追來的。他又把它剝了皮,貼到墻上。

藥工的妻子說:“蛇還這樣鐘情呢,死到了一塊兒,要做二胡,就各做一把吧?!彼幑ひ姥?。

聽說這兩把蛇皮二胡很怪呢,若用其中一把獨奏,喑啞、沉悶;若兩把同奏,明快動聽;若男執(zhí)用母蛇做的,往往神韻自來,曲終而音不絕。

藥工夫妻自耕自食,恩愛無比,白頭偕老。

那一對蛇皮二胡陪葬去了,人琴俱亡。

黃先生

我們那兒管醫(yī)生叫作先生,現(xiàn)在的人稱醫(yī)生為大夫,一般農(nóng)民還稱先生。黃先生是我所敬重的大夫之一,要說起他,不得不說一些遠一點兒的事。

新中國成立前,我們那個山鄉(xiāng)只有一個王家藥鋪,賣些丸散膏丹和草藥。藥鋪的主人也懂些醫(yī)道,極少出門行診。一旦出診,要病人家趕著毛驢去接,還要酒肉招待。窮人的命不值錢,得了病和閻王老兒硬抗,抗不過的交命。多少有幾個錢的家得了病就去藥鋪買藥,藥鋪掌柜的問病賣藥。不過都是一些黃面面、黑丸丸,不一定醫(yī)好病,也不一定喪命。其實喪了命也找不上藥鋪,理由有的是,不是沒說對病情,就是買少了藥,再不就是沒忌口,例如,喝冷水,吃生冷食物。

請醫(yī),買藥,只是辦法之一。得了病還可以請巫婆神漢,點香火(香火是家家必備的,農(nóng)民手頭有兩個銅板,肉可以不吃,香不能不備),在煙霧繚繞中唱上一陣。附體的仙家一般是黃仙(黃鼬)、狐仙(狐貍)、長仙(長蟲,即蛇),也有極少數(shù)蚧仙(癩蛤?。F浯问瞧?、土方。頭疼腦熱拔火罐(沒有火罐用壇子),用手蘸涼水拍打,用蘿卜葉子擦,用頂針(或銅板)刮。老人們說:“刮打是老施法子?!边@些辦法確實收效甚快,我都受用過。偏方里也有魚目混珠,有些醫(yī)法就毫無道理,太惡心。例如,得了瘟疫吃女人的洗腳水。原先女人纏足,鄉(xiāng)下人又不常洗腳,那味道恐怕八味俱全,九味俱全,唯獨沒甜味兒、香味兒,不知此法是誰發(fā)明的。那靈魂方面的病更有特殊療法。

如果是小兒夜哭,就請識字人用黃表紙寫個帖兒貼到大路旁去,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哭郎一睡到天亮?!边b控治療!

如果小兒貪睡,沒精氣神兒,那是丟了魂兒。我小時候就愛丟魂兒。丟魂兒的時候,到半夜雞不叫狗不咬的子時,媽媽將茶碗里放滿小米,領著我到房下水泉邊輕輕敲擊,邊敲邊喚:“老兒子啊,跟媽回家來吧?!蔽野磱寢屖孪冉痰脑挻饝骸皝砝病!币购谌缒?,周圍的大山像怪獸,煞是怕人!

“老兒子啊,回家睡覺來吧。”

“來啦?!?/p>

我緊緊跟著媽媽,生怕身后的黑影兒把我拽下,毛發(fā)直立!回到屋里,茶碗里小米若是凹下去,便是把魂找回來了。茶碗里的小米經(jīng)敲,經(jīng)顛,能不凹嗎?我的魂兒常丟,每次都找了回來。

要是突然得了急病,高燒、嘔吐,那是遇見“撞客”,就是說讓惡死的鬼攝了魂去,那得請“撞客”、送“撞客”,用紙錢贖買魂兒。請送“撞客”的辦法是:在炕上放滿滿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在碗里戳,旁邊準備一把砍鬼的菜刀,邊戳邊叫著死人的名字,如果三根筷子站住了,用菜刀一砍。

我也得過“撞客”,請送“撞客”的神醫(yī)是我媽擔任。我們那個小村惡死的人很少,我的“撞客”總是那個當過幾天土匪被打死的劉清。每次我得了“撞客”,媽媽總是一手扶筷、一手持刀地說著:“是死鬼劉清嗎?是死鬼劉清你站住,你缺錢我給你燒幾張紙,別在這兒折騰我老兒子了……”等三根筷子沾上水,粘在一塊兒,立在碗里,媽“啪”的一刀,三根筷子飛到地下。媽又怒斥道:“快退,快退,再不走我請出山神土地太上老君捉你,打你下十八層地獄?!?/p>

“撞客”退了,媽媽就到劉清死的地方燒幾張紙錢。幾張草紙就能從惡鬼手里買回一條命,真便宜!山神、土地、太上老君一次也沒請來,媽媽不過吹吹大話而已。我多少次丟魂少魄,大難不死,也夠命大的。

新中國成立后,鄉(xiāng)里建立了藥社,國家派來了醫(yī)生。醫(yī)生換了幾個,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黃先生,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衣著、他的人品。

黃先生是安徽人,什么縣什么村的,沒人知道。他是怎么到北方來的,也沒人知道。當然,縣衛(wèi)生局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村里沒人去問過。他從未回過家,閉口不談私事。

黃先生在村里有個口盟兄弟趙福興(不舉辦儀式之盟)。俗話說:“干親認上門,不是為財就為人。”有的人家干親多是因為日子過得旺,圖沾光;有的人家是因家有妖姑美婦,于是有些好色之徒附而攀之,以親故為由,往來方便,徐圖不軌。黃先生的盟弟日子一般,僅可糊口,又中年喪妻,只有一女一男兩個小娃兒,人財兩無可圖。黃先生孤身一人,每月六十多元工資,煙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藍布單衣。夏天連襪子也不穿,過河時把鞋一脫,嘩嘩涉過,坐下休息,曬干走路。他走路極快,人稱“赤腳黃大仙”。黃先生常往盟弟家填補,久而久之,盟弟心里不忍,說,大哥,你看這……

“唉,什么這個那個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我咽氣那天,人事不知,你給我找個有山花野鳥的陽坡窩窩埋下,也是咱兄弟一場?!秉S先生說罷微露凄情。

因為有了這個盟弟,黃先生和村里人都有個稱謂,該叫叔的叫叔,該叫嬸的叫嬸,混得人緣極好。我管他叫大哥。

有一回,黃先生給我媽看病,我在旁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媽媽說:“你姥姥想外甥了,念叨你呢。”黃先生一笑,缺兩個門牙處露出個黑洞洞,說:“二嬸子,老兄弟感冒了,趕緊多喝開水?!彼掷^我的手,在拇指與食指間掐,掐得我熱汗直冒,果然噴嚏停止。從此,媽媽也懂得了“感冒”這個詞兒。

村人某得了眼疾,上了許多眼藥不見效,讓黃先生看,黃先生說:“病根不在眼上,在腎上,腎就是腰子。腎火大,腎水虧,眼必干澀。吃兩盒六味地黃丸吧?!币怀?,果然靈。人們交口稱贊黃先生的醫(yī)道高。

別的醫(yī)生下鄉(xiāng)看病等人接,下雨了,下雪了,還得病人家拉毛驢去接。黃先生不,他自己到處跑,村里人誰有什么毛病,他肚子里有一本賬。所以,有時病人正念叨他的名字,他背著藥箱笑呵呵進屋:“說曹操曹操就到!”有些老年人說黃先生真的有仙氣。

黃先生的話靈。

開春了,村里容易鬧瘟,黃先生讓人家挖點蒼術泡在泉水里、水缸里;誰家的豬圈廁所離屋近、井近,黃先生說挪挪,主人就挪。黃先生的話比陰陽先生的話靈。

誰家看病買藥沒錢,黃先生就給墊上,有了錢還他他就接,不還也不要,他不記賬。很少有人不還,人說,誰欠這樣有德的人錢不還,誰缺德。

因為有了黃先生,人們少得了病,少死了人。少病多少?少死多少?這難說,總不能把某某人統(tǒng)計在表上,說:“你本是應該得病……”也不能把得過病的人都列在該死的名單上。有了黃先生死鬼劉清們少得了許多紙錢,巫婆神漢生意蕭條,他們不恨黃先生,也許是不敢恨。但黃先生沒有得獎,沒上過光榮榜。

都說醫(yī)生心硬,不愛掉淚,因為他們看的病人太多了,看的死人太多了!人說黃先生的心是豆腐的,軟得很,誰家死了人他也跟著哭,不過從不大哭,只是跟著噼里啪啦掉淚。如果誰中年或青年喪偶,愛笑的黃先生總有三天不笑。

黃先生無所好,唯一愛好是種花,在鄉(xiāng)醫(yī)院的院里種山桃,種月季,種榆葉梅,都是木本,沒一株草本。有一次我問:“黃大哥,怎么不種點草花,開得繁茂?”他吁了口氣說:“老兄弟,你看,木本花,花落了,樹還在,還結(jié)果兒,草花呢,挺鮮嫩的,暴雨一打,風霜一摧,花凋葉殘,讓人看著心里難受。”

我聽了幽幽動情,至今不忘。

一九五八年,母親病,我請黃先生診斷,黃先生望聞問切之后,開了藥方,出門對我說:“二嬸得的是肝炎,要是別人能醫(yī)好,二嬸子不能,脾氣不好。老兄弟,你只管盡孝心吧?!惫蝗绱恕?/p>

次年七月,黃先生患痢疾在醫(yī)院休息,聽說困難戶崔萬來也鬧痢疾,涉河去醫(yī),老崔好了,他卻病重了,不久與世長辭。他的盟弟在一個向陽的山坡埋了他,墳頭種柏子山桃,常有月投云影,鳥鳴樹枝。黃先生死了,全村人都哭了。

他什么財產(chǎn)也沒留下,遺物只有幾本藥書。在一本《傅青主先生女科》里發(fā)現(xiàn)黃先生很舊的手跡,那是一首七言詩:

漂泊天涯路渺茫,夢魂明月短松岡。

只形孤影孑然去,留與人間是愛腸。

原來黃先生會作詩!詩不難理解,為悼亡而作,凝結(jié)著先生的痛苦與追求,這詩的背景是很深很深的隱情。

黃先生是個凄美的謎。

老牛倌兒

老牛倌兒又叫大下巴。他姓吳,他們那輩人中間那個字是“玉”,老牛倌兒名字的第三字,現(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不知道,上點年歲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我因在村里管過戶籍,還記得,那是個“琢”字,取玉琢成器之意,很講究。老牛倌兒應該說是塊璞玉,究竟琢成器也未,我不敢枉加評斷。老牛倌兒是他的一生職務,大下巴則是他的面部特征。如果跟時下一樣把名字和職稱連起來,應該是吳玉琢老牛倌兒。他頭大,額空,下巴長而且翹。怎么形容才讓人明白呢?唉,就像自行車的車座子,寬的那頭再鼓些,安上眉眼,中間安上鼻子和嘴巴,窄的那頭再翹點兒,厚點……

他一天到晚總是笑瞇瞇的,怪好看的,就像年畫上的老壽星。

打從我記事起老牛倌就放牛。

聽老人說,他的父親日子過得很不錯,他從牙牙學語就念書,念到十五六歲,什么《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五經(jīng)四書”都念過。人說老牛倌是喝墨水長大的。說他喝墨水不只是讀書的意思,他是真喝。據(jù)說他是笨而好學,背書背不下,就把硯臺里的墨汁喝下??上^大腳輕,干活沒力氣,書上的字會背不會寫,不要說寫文書、狀紙,寫信也不行,只好放牛。實際上他是放了一輩子牛,是從小牛倌晉升到老牛倌兒的。按理說小牛倌應先升到大牛倌,因為他只能放四五頭牛,再多了放不過來,追不上,他隔過了這一級。他也從未當過羊倌兒,因為山羊攀巖越嶺,他追不上,不能勝任。

他放牛很少上山,都是在河邊上、地沿上。他放牛的時候,頭戴一頂草帽,身披椴麻蓑衣,懷抱一根荊木棍(他從不用鞭,他說放牛也是教,老師都是用教棍,他說得對,秦始皇就是老師用荊棍教成器的),手捧一本書,兩只眼睛笑瞇瞇地從牛背移到書頁上,從書頁移到牛背上。牛背也是書,書也是牛背。偶爾吆喝一聲:“黃黃犍犍子——回回來!”“花花腰腰子……”除此,便是搖頭晃腦咕咕噥噥地念書。他口吃,念書不口吃,小時候只覺得他念書的樣子很好看,聲音也很好聽,像唱歌,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直到我讀高中暑假回家,才聽他詠的是《詩經(jīng)·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那情景我至今還記得,流水濺濺,書聲悠悠,群牛吻地,老翁鶴立。

孩子們淘氣,有時冷不防去扳他的下巴,他從不用粗話罵人,總說:“咳咳,不不懂懂得仁仁義義禮智信信……”大下巴顫抖著,像小簸箕在扇動。

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夏天牧歸時他攥一把野花,秋天牧歸時他裝些野物,黃昏時孩子們在村頭等他,分野花,分野果。有時他高興了還把小男孩抱上牛背。

媽媽從小囑咐我,不要沒大沒小的,不要戲弄傻子、啞巴,見人要有尊卑長幼,該稱呼什么稱呼什么。論莊親我管老牛倌叫表大爺。每次見了他,我都喊一聲:“表大爺!”要是過年,必彎腰拱手作揖,他嘿嘿笑,笑得蜜簍似的:“表表侄,你你你真真是懂得仁啊仁義禮智信!”仁義禮智信是什么意思,我回家問媽媽,媽媽也說不明白。

人都說老牛倌仁義。有些放牛放羊的,摘瓜掠棗兒,掰棒子去燒吃,偷老倭瓜,掏瓤子,再裝上爬豆或紅小豆用篝火燒熟去吃。甚至惡作劇,把蔓上的倭瓜挖下一塊,屙上屎,再堵好,刀口很快愈合,倭瓜長得個大如皮球,等摘回家到鍋臺上一砍,臭氣熏天!老牛倌兒不,他不動一瓜一棗兒,閑時還在地邊拔拔草,把瓜秧往風涼地方引。有一回,他的牛吃了老劉家的莊稼,他去找人家道歉,進了門笑眉笑眼,下巴抖動著:“大大兄兄弟,牛——大大兄兄弟,?!敝魅丝此?,忙說:“大哥,唱?!彼朴瞥溃骸芭3郧f稼了……”主人一笑了之。

我在承德高中讀書,當時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生,被村里人看成大秀才。寒暑假回家,老牛倌常在河邊攔住我,問字,稀奇古怪,一問一個愣。例如,我們那兒形容跌跟頭挨摔是“坡伊呀”,這個字該怎么寫?從水里拔草,“滋兒”一響,這個字怎么寫?我說可以用兩個字拼在一塊兒,他搖頭,說古書上沒這個寫法,都是單個字兒。我無可奈何。

有一回他攔住我,讓我到承德千萬給他買一部《掏灰耙造反》,我說沒有這樣一部書,他很傷心,顫抖著大下巴,老淚縱橫。我頭次見他臉色那么難看,下巴拉得更長了。他說,人們都瞞著他,不幫這個忙。我大惑不解,問被人稱為大先生的叔父是怎么回事,叔父說,這個根本沒有的書,老牛倌托他買半輩子了。

掏灰(也叫扒灰),是長輩男人與兒媳侄媳通奸之謂也。

原來老牛倌有個侄子死了,他的一個堂弟要娶侄媳為妻,寡婦哭墳的時候,叔公跪在一旁禱告說:“我的大侄子啊,你可別回家欺床啊,你媳婦跟我了?!比堑弥断贝罅R一頓。這事傳到老牛倌耳里,氣得發(fā)昏,他罵堂弟太不懂仁義禮智信了!有人跟他開玩笑說:“這不新鮮,有一部書專門寫這種事叫《掏灰耙造反》?!彼阈乓詾檎?,惦在心上托人買。

唉,這個老牛倌兒,這個吳玉琢?。?/p>

老牛倌死了,他的名字沒有死。

誰家要是不想讓孩子讀書,就說:“不成器的念書也沒有用,老牛倌兒念了五經(jīng)四書,還不是放了一輩子牛!”

誰家想讓孩子念書,就說:“念書總比不念書強,看人家老牛倌兒,連吆喝牛也不用臟話,一輩子沒動人一瓜一棗兒?!?/p>

關于老牛倌兒,有不同的議論,沒有共同的結(jié)論。

可惜的是,老牛倌至死也不知道掏灰靶造反是勝了,還是敗了,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大青褲子

大青褲子是一個人,不是一條褲子,但與褲子有關。

他姓伊,名永安,因為人窮,沒有字號有別號,大青褲子是他的綽號。

他膀闊腰圓,力大氣足,從不愛穿瘦巴巴衣服,褲子、棉襖都是肥肥大大的。一到夏天就不穿褂子了,一是圖省衣,二是圖利索。褲子是不能不穿的,從前鄉(xiāng)下人不時興穿短褲,他總穿一條青布肥褲。為的是禁臟,省得成天洗。“大青褲子”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

大青褲子能干,肯賣苦力,干什么像什么。他上山割柴,總把鐮刀磨得飛快??掣奢?,白光一閃,穗子落地,莖兒不搖;他割柴的刀口必是兔耳形,沒有劈茬兒,往柴垛上一垛,像千萬手指排列,紋輪清晰;燒炭是山里人第一等技術活兒,他最拿手。燒炭看火候悶窯十分關鍵。悶得早了要夾生,把煙憋在炭里,燒炭人叫“野雞脖子”,這種炭生火冒煙,不經(jīng)燒,挺粗的炭冒完煙便碎成小火炭,很快化灰。悶得晚了,叫“過了”,分量輕,又不禁煉,燒炭人、買主兩不合算。悶得恰到好處的是白頂黃根,用指一彈,叮叮脆響,如景泰藍瓷器之聲。大青褲子燒的就是這種炭。賣炭人馱了大青褲子燒的炭到遵化城鋪口賣,掌柜的用手指一彈,連夸:“好炭!好炭!”趕腳人爭著裝大青褲子的炭賣,于是,大青褲子的名字在遵化以北,百里聞名。炭市上,如果買主猶豫,掌柜的便說:“大青褲子的炭,沒挑兒!”

大青褲子能干,會燒炭,會種田,不喝大酒,抽的葉子煙是自家栽的,不嫖(山里人嫖也不花錢,一般是兩廂情愿),但沒攢下錢,糧食也常不足。怎么搞的?不是賭錢,是打賭,他愛鑿死理,好抬杠,人家是“吃冤吃損不吃虧”,他是寧可吃虧,不吃冤損。

他打賭一打一個輸,輸了不攪賴。

有一年他給柳文和家種地,一天就輸了六斗棒子。

山溝子地塊兒小,石頭多,種地費工,年年是清明開耠子,一直種到芒種。先說這塊小的,有個小故事。某年,某月,某家,兩個兒子去種田,老子囑咐:“那幾塊地零碎,一共是三十六塊,別種丟了?!备鐑簜z種完細數(shù),只有三十五塊,實在找不到,只得收工,臨走一穿褂子,原來褂子蓋著一塊地。地塊小,種地就慢。那年快到芒種時節(jié)了,柳文和到老陰坡剝楸子皮,見山澗冰還未化完,知道大青褲子好抬杠,想賺他。地頭歇時,柳文和說:“別看天這么熱,說不定山上還有冰呢。”大青褲子眼梢一挑,嘴一撇,“夢話,狗都耷拉舌頭了,還有冰!”別人早串通好了,在一邊拱火:“柳文和,敢不敢和伊永安打賭?”

“賭就賭,三斗棒子的!”

柳文和就像到雞窩取蛋一樣把冰塊取回來了,大青褲子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句“真怪”就認了。

那年月,山里人不是過年過節(jié)不買大米白面,種地是重活,吃大黃米黏糕。大黃米即黍米。第二天一邊種地一邊閑談,說中午飯是黏糕,黏糕最是硬食,最經(jīng)餓,胃口不好的,一邊吃就有睡著的,再大的飯量也不過三塊。山里人講三乎,即:狼乎(多的意思)、熱乎、爛乎。不講樣式,圖實惠,三塊黏糕一般是一斤半面以上,大青褲子能干,能吃,敞開肚皮,一個頂倆。他不以為然地說:“照你們說的,黏糕成金子了,我能吃六塊?!绷暮驼0驼0脱郏辛酥饕猓骸袄弦涟?,你若吃六塊,我贏你的三斗棒子不要了?!?/p>

大青褲子蠻有把握地說:“吃不了六塊,我老伊再輸你三斗!”

“一言為定。”

“吐出的話還能收回?!?/p>

柳文和的二兒子慶兒是個機靈鬼,正在地邊玩耍,柳文和悄聲說:“回去告訴你媽,中午的黏糕打成六塊?!?/p>

中午回家吃飯,見一籠屜黏糕,橫三刀,豎四刀,中間正好是六塊。大青褲子一見,翻白翻白眼說:“大伙兒吃吧,老伊再拿三斗棒子。”

你想,大青褲子能積下錢糧嗎?

大青褲子打了一生賭,只贏了一次,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烽火連天,長城成了汪精衛(wèi)二滿洲與偽滿洲國的“國境線”,關外的燕山叢中除了日本人設幾個“人圈”(部落),廣大山溝都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游擊區(qū)。大青褲子不能燒炭了,燒了炭也沒處去賣。他到閻王鼻子山上租種了幾坡鎬頭地。

鎬頭地,就是山坡坡地,石頭多,沒墻沒堰,不能做壟,不能施肥,更不能下耠子。種地的時候,用手把種子滿坡一撒,用鎬頭刨,翻石頭。鋤地的時候,能下鋤地方下鋤,不能下鋤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頭。閻王鼻子那地方都是蕎麥棱子石頭,盆兒大,碗兒大,拳頭大,大小相間,棱角相偎,多年的樹葉雜草爛在石縫里,土極肥,掛油。山韭菜葉子長得手指頭寬,油黑碧綠,一叢能割二三斤;野百合根頭茶碗碗大,又面又甜。這樣石質(zhì)的山,山多高,水多高。山高林大,有水,有田,有人家,成了當時八路軍的好下處。先是游擊隊往這里跑,后是冀東醫(yī)院遷來,再后縣政府也搬來,人從蕎麥棱子石頭上走過,留不下腳印,又無雞鳴犬吠之聲,燒點火,冒點煙,和山嵐霧氣云靄融為一體,遠處分辨不清。

大青褲子家,成了兵站、醫(yī)院、縣政府。妻子除了自己的簡單家務,就是幫八路軍煮飯、燒水、洗軍衣。那是千真萬確的軍民一家。大青褲子做交通員,當收發(fā)員。抗日政府沒有郵局,政府的信件都是靠一個村一個村交通員傳遞,交通員只知上一站從哪里接,下一站往何處送,不得知第三站是誰。有的信件這樣寫著:

遷遵興縣第八區(qū)大青褲子轉(zhuǎn)

×××同志收:

敵人以為大青褲子是個地名,于是聲言:“夷平大青褲,消滅八路軍!”

大青褲子極是神氣。

只是大青褲子的負擔太重了,地里活干不過來,就把光棍漢大老喜劉恩找來,幫他干活。那年月,分什么你我,講什么工錢。

醫(yī)院的縣政府的工作人員跟大青褲子說:等趕走了日本鬼子,八路軍掌管天下,一定讓大青褲子風光風光。大青褲子信,不抬杠:“你們還能忘了老伊!”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者無條件投降了,大青褲子家清靜下來,閻王鼻子清靜下來,大青褲子搬到山下,大老喜劉恩無處可去,依舊和大青褲子伙過。

土改時來個工作組長,說大青褲子對大老喜是雇工剝削,給他定了個佃富農(nóng)。這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氣得大青褲子成天打嗝,吃不下飯。有人勸:“大老伊,人家工作組是按本本定的,你那富農(nóng)前邊還有個‘佃字呢,忍了吧。”大青褲子打著嗝說:“我背上棒子餅子,咯,到縣里告,咯,縣里告不贏,咯,到省里告,咯,改不過來,我把‘伊字旁邊的‘人字丟了,咯……”山里人沒文化,一般卻會認自己的名字?!案娌悔A,咯,我改姓尹……”

大青褲子最后贏了,佃富農(nóng)改成中農(nóng),沒有改姓尹。不久,噎食病重,他就與世長辭了。

他好打賭,只贏了這么一次,死得很安然。

大牛倌小傳

要為大牛倌寫個小傳的念頭,不止一年了。幾回拿起筆來,又感到關于他的材料實在太少了??墒?,每當我看見花朵般的孩子們上學下學,車流似水的工人上班下班,男男女女出工收工,時時想起他來,他那顫巍巍的啜泣聲,他那傻憨的甜笑影,在耳邊,在眼前。

他實在太平凡了。

我問過許多上點兒年歲的人,只知道他姓劉,與我并非同族。他的父親叫劉穩(wěn)富,實際上穩(wěn)窮了一生。綽號叫大老賞,長年給人打雜做月,大概由人賞賜一點兒就行了。大牛倌還有個弟弟,叫二扎拉子。扎拉,在我們那里是機靈的意思,從小給人放羊。

至今,在海拔六百多米的一個叫水石湖子的山腰間,還有一處石砌的屋墻,那就是大牛倌當年的家。春天,杏樹、梨樹、李樹,不知主人早已不在了,寂寞地花開花落,那雉雞、山雀,沒有人的驚擾和彈丸之畏,啼叫得更縱情了,宣布著這里是它們的安樂世界。那一枝枝美麗的錦燈籠,長在當年主人燒火取暖的灶坑,到秋天,那果實紅似火焰。

挖藥材、打獵,或者尋木材,我每次到那里,總要低首徘徊,想著那可憐的父子三人,大牛倌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

其實,大牛倌的年齡并不大,大概是從他拿得動鞭子的時候,就給人放牛了,因此得了這么個稱號。我永遠忘不了他那身衣服:上身是幾個破碎的布條,不是用針線縫的,而是系在一起的,只能露一塊、蓋一塊地到胳膊肘的地方;下身也是幾個布條,剛剛搭到膝蓋。那形象,跟后來我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穿樹葉的猿人一樣!對于窮人來說,春天的風吹沙打,夏日的日曝雨淋,那都算不了什么,過一個冬天,那就是過一道鬼門關了。我三虛歲左右吧,冬天的早晨爬起炕來,或圍著破棉被,或守著用石頭砌的冒煙的火盆,隔著那沒有幾片紙的窗欞,看著大牛倌起早撒牛。他那顫抖的喝喝咧咧的驅(qū)牛聲,還有啜泣聲,使我的心跟著抖。有時我跑出去看,在那鋪滿白霜的地上,一個個牛蹄印后面,留下那一行“八”字形的腳印。那牛噴著白霧,緩緩地走著,他在后面瑟瑟地跟著。有時,牛屙下一堆熱糞,他趕緊把腳伸進去暖著,直到那牛走得老遠,他才追上去。

大牛倌的形象就是這樣的刻在我童年的腦海里了,一想起他就酸楚難當。

抗日那些年,我們整個村子牛羊都沒有了,也沒有人雇工了。他們父子三人都回到自己的家??谷沼螕粽跇O為困難的情況下,還給他們一些救濟,讓他們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區(qū)政府工作人員和八路軍戰(zhàn)士給人們講抗日救國、消滅剝削的道理,使得大牛倌懂得人生是有希望的。大牛倌口齒不大清楚,人們說他缺心眼兒。其實呢,他很有心。黨號召“無人區(qū)”人民開荒生產(chǎn),戰(zhàn)勝困難,大牛倌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了。他對鄉(xiāng)親們說:“開了荒,點下種,渴了喝水,餓了吃冰,只要不叫敵人把莊稼割了,一定有好收成!”人們聽了,都說:不離兒,大牛倌有志氣。大牛倌成了他們一家主事人。他們父子三人,兩個拉犁,一個扶犁,拼命地開荒,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牛倌,他當時想些什么呢?他怎樣想象新中國成立后的日子呢?

那時候,敵人今天搜山,明天掃蕩,人民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平時換工干活時,他不止一次地對人們說:“共產(chǎn)黨、八路軍領導我們過好日子,我至死不變心,敵人來了,要是跑不了,我把臉一蒙,寧可跳砬子,也不當亡國奴!”

人們聽了挺高興,覺得大牛倌有覺悟,可是,誰也沒想到他的話很快變成了現(xiàn)實。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一天,他同我的大伯父劉文才站崗,我的另外兩個哥哥劉勤、劉臣在那里換工種地,他們意外地被敵人包圍了,四個人一起鉆進了山洞。敵人發(fā)現(xiàn)山洞后,往里打槍,因為他們是背貼兩邊石壁站著,飛過的子彈燙焦了我二哥劉臣的額頭,他們只好說“不要打槍了,我們出去”。當他們出來,發(fā)現(xiàn)身邊只有一個敵人的時候,我大伯和二哥乘敵人不防鉆進了密林,敵人打了兩槍,沒有射中。在敵人射擊的時候,大牛倌向另一個懸?guī)r方向跑了,敵人喝叫他站住,他根本不聽,直向巖頂跑去,敵人舉槍射擊了,不知道打中沒有,我那位被敵人抓住不放的同族大哥劉勤眼見他是跳下去的,不是倒下的。他,年僅十九歲!同一天,他的父親和弟弟也被捕了,送到東北去做苦役,從此下落不明。

二姐和二姐夫

母親生我們兄弟姐妹七人,二姐排六,長我兩歲。我家地少且薄,收秋糧不足半年之食,全靠父親馱腳養(yǎng)家,在那重男輕女的年代,母親將二姐看成多余。我雖來在二姐之后,因是男孩,又是老小,得到窮嬌窮寵。

回首往事,品讀人生,二姐受虐待是談不上的,因為畢竟是親父親母、親兄親姐,而受歧視則是有的。

童年,我們的家是大山里一間茅棚,敵人頻繁搜山,草棚年遭數(shù)燒,除了幾片破衣,我們一無所有。不要說不知世間有巧克力,連爆米花也聞所未聞。我們的零食,夏天是黃瓜,秋天是烤苞谷。我若想吃烤苞谷,哪個好掰哪個,二姐不敢,只能找獾子啃過的或死了秧的。有時三哥吼:“二丫頭,你又燒棒子吃呢?”二姐用顫顫的哀婉的語聲分辯:“死秧兒的?!?/p>

“死秧兒的”,多半生了,每憶起那語聲,我的眼睛便酸。不苦不豐,而哀不公。

家里有小零活兒,別人不愿干,就吩咐:“二丫頭去?!庇辛耸o垼瑒e人不吃,就說:“二丫頭吃?!痹谖壹?,誰都是二姐的領導,可打、可罵,二姐卻沒有部下了,因為我是媽的心肝兒,碰不得。就這樣,在那特殊的年代,那大山里獨門獨戶的環(huán)境,造就了二姐的自卑心理,像從未充過氣的皮球,一生無彈性。唉,我的二姐??!

挨肩的孩子愛打架,可二姐總是讓著我,護著我。一次我們在荒山里玩,一只座山雕向我撲來,二姐大哭大喊撲向了我。那老雕本以為我是什么動物,聽見人喊,踅起高飛了。

二姐八歲那年去住姥姥家,因和同齡的表妹鳳花拌幾句嘴,往家里跑,二十里莽嶺野林,那時狼又多,二姐硬是在山里住一夜,竟未被狼食。二姐位卑,不知惜命。

二姐和五位哥姐一樣,一天書沒讀過。我讀三四年級的時候,一天在炕里看唱本,二姐倒蹲在炕沿上,說了句:“小老兒,別看書了。”我用手一杵說:“你懂什么!”二姐毫無思想準備,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大哭。這情境我終生難忘,我常痛悔自己的少年無知無禮,愧對二姐,這是我此生無法挽回的過錯。

二姐十二歲那年有人提親,母親去相家,回來很高興地說:“那男孩十五,挺懂事的,夜里還給我蓋被子呢?!蹦莻€十五歲的男孩就是我二姐夫李福。

李家為人忠厚、殷勤,是附近幾個小村有名的,二姐夫承繼家風,一生本分。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姐生下外甥,滿月那天我接二姐住家,母親病了,二姐見我又要下田勞動,又要接醫(yī)生買藥,而且不會做飯,不忍心離開母親回婆家,二姐夫接她三次,見狀什么話也沒說。二姐懷抱外甥為母親煎藥,喂飯,整整侍奉九個月,直到母親去世。鄉(xiāng)親都說母親得濟于二姐了。俗語說:“愈不嬌兒愈得濟?!边@在二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二姐從不白花人一文錢,不白吃人一頓飯。我家未遷入省城時,老伴兒養(yǎng)母豬,年年讓二姐家抱一頭豬崽養(yǎng),有一回二姐竟對我說:“我們欠下你們×××錢了?!崩习閮罕臼前姿偷模銋s記著賬。近日回鄉(xiāng),聽鄉(xiāng)親議論,某村某公,把寶貝女兒看成眼珠兒,省吃儉用,供她讀書,直到大學畢業(yè),還將自己全部存款交給女兒,誰知女兒矢口否認有此事,氣得老人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我由此想到可敬的二姐,品德豈在讀書與否乎?

論身材長相,論勤儉持家,我二姐夫絕對對得起二姐。二姐夫一輩子沒干過偷雞摸狗的勾當,不用二姐半點操心。

二姐夫不善言辭,卻心靈手巧,北方農(nóng)村的活兒,他都會。一到春天,村里人便請他修剪或嫁接果樹,他嫁接的果樹成活率高,自然結(jié)果就早。冬天的晚上他給人扎笤帚,不要報酬,盡心盡力。他扎的笤帚結(jié)實,笤苗兒用完,其把兒還不散。他眼里的活,人求他干,不求也干。他上山嫁接樹的時候,見誰家的小樹該接了,便順手接上,主人發(fā)現(xiàn),不問自明,知道肯定是李福干的。因此,二姐夫的人緣極好,鄉(xiāng)親們樂意找他串門兒,有時木柜上都坐滿人。

二姐夫給私人干活出力,給公家干活也同樣出力。村里在南山刨樹場,按日計酬,小青年曬太陽,他黑汗白流地干,有人說風涼的話,他也不惱。

二姐夫愛管閑事,誰家的菜田該澆了,誰家的孩子該上學了,誰家的豬拱麥苗了,什么事他都管。鄉(xiāng)親們封他“管閑事主任”。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連生產(chǎn)隊長也沒當過,“管閑事主任”就是他一生的“官銜”了。

二姐夫卻管不過來二姐的擰脾氣。二姐過門時,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小姑,自然和在娘家一樣,干在前,吃在后,即使過年過節(jié)也不與全家人同桌,后來熬成婆婆,又當了奶奶,再后是兒子獨立門戶,只剩下二姐夫和她,吃飯的時候,她也總在地上轉(zhuǎn)著找活干,等姐夫吃完了她吃涼飯。對此,二姐夫毫無辦法。也許在二姐看來,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干活的,吃剩飯的。每想到此,我常暗暗思忖:二姐的母愛、兄愛、姐愛呢?

二姐嫁給能干又好性情的姐夫,我為之慶幸。我曾想,像二姐這樣受苦受累的人,天必照應,讓她和姐夫白頭到老的。我錯想了。

去年此時,我從《河北日報》上讀到一篇短文,寫的是郊區(qū)某醫(yī)院某大夫?qū)V问车腊┑某晒Σ±?,因我有時也咽食不暢,便默記在心。可巧,第二天外甥陪二姐夫看病來了,外甥背地告訴我,說縣醫(yī)院懷疑他父親是食道癌。第二天一檢查,果然是,而且是晚期,已經(jīng)擴散。我暗想,那篇短文早不登晚不登,單在二姐夫來前登,也許該二姐夫病好吧?我和外甥毫不猶豫地到那個醫(yī)院買了藥。醫(yī)生一再囑咐,服藥期間,千萬莫生氣、莫勞累。春天,家鄉(xiāng)來人說,二姐夫病好了,又給人修樹、嫁接樹了。秋天,聽說二姐夫又病倒了,我已料到再難治愈了。

一個月前,二姐夫舍下二姐而去了,可憐的二姐未滿花甲,晚年無伴,怎不令人惦記?

我回鄉(xiāng)看二姐時,莊里人說:“你二姐夫李福一死,我們冷了半個莊,唉,再也沒人給我們接樹了。”人們還說:“像李福你二姐夫這樣好的人以后難找了。”一個普通莊稼人的死,能得到如此贊譽,也算可以的了。

二姐夫沒留下任何財產(chǎn),他給鄉(xiāng)親們留下許多果樹,那是他的身影,有香,有色,有甘甜。

我相信,像李福這樣好的人還會有的,因為他們是草民,而小草最知報春。

二嫂李玉環(huán)

抗日戰(zhàn)爭那年月,我們整日鉆在深山老林里,鄉(xiāng)親之間,難得一見,我是在新中國成立后五六歲才見到堂兄劉海哥家二嫂的,算來,她那時不過四十來歲,看上去已經(jīng)很老了,可長輩們都說:“你二嫂年輕時可漂亮呢,是咱們村第一個美人兒?!蹦菚r我不信。后來,看過許多如花少婦人老珠黃的過程,再看二嫂不高不矮個兒,那瓜子臉,那杏子眼,才覺得老人們的話可信??上В@位山里美人兒晚景是極為凄涼的。二嫂活到老,干到老,拖著病也干。我經(jīng)常看到二嫂一個人推碾子,手里握個煮苞米啃,不時發(fā)出呻吟,有時還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那是因為衣裳破,虱子多。

二嫂原先住在下東屋,我們叫她“下東屋二嫂”,后來搬到搭梁道子小梁山洼,我們就稱她為“搭梁道二嫂”。從前山村沒電,冬天除了請影班子唱唱驢皮影,請盲人說說大鼓書,沒有其他文藝活動,晚上沒事兒干,小伙兒就串門子,都是往有大姑娘或小媳婦家跑。據(jù)說二嫂年輕時,她家是被小伙兒擠破門框的。她晚年住在搭梁道,孤獨一家,柴門常敞,終日無人光顧。有人上山下田走進她家,她聽見腳步聲便出門打招呼,讓到屋里喝口水,聊一聊,我有一首題為《花褪殘紅青杏小》的詩,便是對她人生的感發(fā):

三十多年以前,

她是山里的美人。

三間茅屋多么溫馨,

裝著半個山村。

小伙子們請她保存故事,

門前小路,足音似鳴琴……

如今她感到孤寂,

花徑被野草相侵。

其實寫此詩時,二嫂已死十八年了,在我筆下,她還活著。

我當過大隊會計,管過戶口本,像二嫂那個年歲的女人,多沒名字,就寫“張王氏”、“李趙氏”,二嫂有名字,姓李名玉環(huán)。長輩們告訴我,說二嫂娘家原是小康之家,二嫂受過許多忠孝節(jié)義的教育。二嫂會講許多民間的、歷史的故事。大才子金圣嘆從容赴死的一段故事,就是聽二嫂講的,說金圣嘆行刑那天,天降大雪,他朗吟道:“蒼天為我報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孝,家家戶戶淚珠流?!蔽抑两裎磸臅旧献x到這首詩,但它有氣勢,有意境,合格律,符合金圣嘆性格,可見二嫂的這個故事來路很正。

二嫂二十三歲那年,兒子福田才三歲,海二哥死了,她立志守節(jié),撫養(yǎng)兒子成人,想守出個名聲來??墒?,二嫂并未守出多么好的名聲。村里人都知道,她三十歲以后與“三兔子”(我們那塊兒說,妻子被人占稱“王八”,占人妻者為“兔子”)有染,后來,為給獨子治惡疾,又將一個老游醫(yī)傅先生請到家,長期同居??墒嵌┟曇膊粣?,人們都說她心眼兒好,通情達理。鄰里之間,借借找找,無不盡力,自不必說。她四十多歲發(fā)送了二大娘,五十多歲發(fā)送了二大伯,盡了孝道。新中國成立后,老光棍劉恩無依無靠,二嫂收留了,為他縫洗,直到劉恩去招親,有了歸宿;日本鬼子慘殺了她姐姐家八口,丟下兩個男孩兒,也是二嫂撫養(yǎng)大的,可惜,一個長成二十來歲的棒小伙子劉福印,因玩獵槍走火而死,另一個名福申,一身是病,只能與二嫂共守貧寒。我已有文記之。我簡要的幾行字如何記得她一身沉重?最讓人感動的是二嫂的母愛。在我們那老山溝,那窮年月,人們要打牙祭,除了過大年、五月端陽、八月中秋三節(jié)之外,便是誰家娶親去吃酒席了。二嫂能說會道,是山里女人出頭露面人物,每次去吃酒席總帶上柞木大葉,她將應吃那一份肉塊或丸子夾回來給他病中的兒子福田。兒子死了,疼孫子。她家日子窮,實在沒什么好吃的,秋天煮豆角,將煮熟的豆籽一粒粒串起來,像項鏈兒,留給孫子解饞。我在一篇隨筆《說油》中寫到將豬油在菜鍋里涮一涮,就是她家。

美人薄命,有幾個薄過二嫂呢?

“文革”中,“三兔子”交代了年輕時與她的生活作風問題,大隊要我去打個證明材料,人言“老嫂輩母”,似這等事,如何啟齒?我裝作扯閑談,剛一入題,二嫂痛快地說道:“你老叔哇,你今天來意我明白了。大街上走的風流女,柜里鎖的養(yǎng)漢精,鳥過有影,是墻透風。三里五村住著,誰辦了什么事,瞞得???你二嫂二十三歲守寡,處處小心,誰敢說個差樣字兒?好漢怕暗箭,好女怕暗算。干親認上門,不是圖財就是圖人?!米拥肷衔?,認你二大娘做干媽,我三十歲那年冬天,接我住他家看皮影,看到后半夜,躺下就睡著了,他鉆進我被窩,趕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臉也破了,我還守什么?”原來是這樣。我對二嫂的真誠坦白,污也不遮不掩,從心里佩服。

這一年秋天,國務院馬劉二同志突然來我家,向父親和二嫂調(diào)查一個局長王步亮一段歷史。父親說,一九三八年,作為村里負責人從梁西戰(zhàn)場抬回一個重傷員,昏迷不醒,只是未停止呼吸,把他交給二嫂護理,為了不被敵人搜去,二嫂在梯田石墻上挖個洞,鋪上干草被襖,白天壘好,早晚去喂藥喂稀飯,為他洗擦傷口,在二嫂精心照料下,他奇跡般恢復了健康,又回部隊。他走了,一直音訊全無。國務院兩同志聽了十分感動,并責怪那個人,對這樣的救命恩人,連一封信也沒寫,太沒良心。第二年秋天,身為國務院機關直屬局局長的王步亮帶著愛子和介紹信登門道歉,給父親和二嫂各一套紅寶書和幾枚毛主席像章。二嫂那時已病倒在炕上,我心想,他總會給二嫂幾塊買藥片錢吧,可是一分沒有。二嫂為善不揚,也不圖回報。不久,二嫂去世了,像山間枯死一株樹,像樹上落下一顆果,像一盞油燈悄悄燃盡,無聲無息。

二嫂李玉環(huán),年輕蒙污忍辱,老來蓬頭垢面,但她的心是干凈的。她不是楊玉環(huán),她是山野草民,我覺得我有責任,實實在在地寫一寫她。

老 趙

去年春天還鄉(xiāng),與德兄閑坐閑談,當我問到老鄉(xiāng)長老趙是否健在時,德兄垂下了頭,用鼻音哼了三聲,然后沉重地說:“別提了,慘??!”他說老趙退休以后,一直給兒媳婦放豬,放到死。他死后,家里人把他裝進棺材埋了。因為不是火化,上級不給埋葬費,又扒出來,澆上汽油燒個糊不糊焦不焦又埋了。

我聽了心上如壓重鉛!一年來,經(jīng)常幽幽地想起他。

老趙名震一方。他祖籍何處,如何來到這深山老林,無人說起。我只知道他兄弟三人,流落三個鄉(xiāng),抗日戰(zhàn)爭年代都是英勇無畏的民兵,新中國成立后都是村里主要干部。

因為是外來戶,老趙家住在我們那條山谷最深處,也是最高處。我的詩《階前眾壑滿》里有句“與其說山頂人家,不如說天上人家,燈火點在星辰上,萬山擺在臺階下”,寫的就是他家的那種環(huán)境。我和老趙,從前曾經(jīng)是一個村,現(xiàn)在是兩個村。十來歲前,我沒見過老趙,卻知道他英勇的故事:一九四七年,一支部隊在我們那里休養(yǎng)了三個月。大部隊走了,留下五六個人和一個衛(wèi)生所,原來是幾個投降的沒改造好的國民黨頑固分子。他們今天說鄉(xiāng)親偷了錢,明天說鄉(xiāng)親偷了藥,私設公堂,吊打無辜。村里告到上邊,上邊要民兵去抓捕。民兵圍住叛亂分子住處后,老趙頭一個沖進屋里,把叛匪頭子挾到腋下。叛匪亂開槍,犧牲兩個民兵,未傷老趙。

一九五八年,我退學還鄉(xiāng)生產(chǎn),開始接觸老趙。時下的年輕人多不知,一九五八年搞“大躍進”大煉鋼鐵,捉麻雀,興修水利,早戰(zhàn),午戰(zhàn),夜戰(zhàn),疲勞戰(zhàn),緊得很呢。無論怎樣緊,總有心閑的人,偷偷摸摸搞女人。那時老趙已經(jīng)是副鄉(xiāng)長了。一天晚上,他給我們青年人開會,有一段話,我四十年不忘。他說:“別覺得那玩意兒是美事,傷身呢。年輕人,長點兒出息,干出樣子來,還愁媳婦?比不了我年輕時,窮,沒人跟,沒辦法,去搞破鞋。來來去去,硬是踩爛了人家山坡土豆地。自從成了家,再不干那種事。”說得年輕人滿堂大笑,心悅誠服。

后來,我當村干部,他當鄉(xiāng)長,接觸多了起來。我很佩服他的心里有數(shù)。他雖然大字不識,只學會了簽名和認識一二三四五六七,可是九個村子,哪個村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哪年收入多少,產(chǎn)量多少,張口就來。最讓我佩服的是他的見善若驚,疾惡如仇。誰若干了好事,有出息,他便到處宣揚;哪個人若作惡,危害鄉(xiāng)里,他必與之斗,直到那個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如果有問題那個人坐了法院,認了罪,他又心軟,想方設法把他保釋出來。因此,沒有人與他結(jié)私仇。說起來,我的入黨,也是他跑的結(jié)果。我當大隊會計、團支部書記、副大隊長,在鄉(xiāng)親里口碑可以。一因為妻子娘家當時被錯劃為富農(nóng),二因黨員停止發(fā)展,入不了黨。老趙不辭勞苦多次跑縣委組織部,我終于以特殊情況入黨。

最讓我感動、也最讓鄉(xiāng)親佩服的是一次他風雪夜歸的故事。

在我們那山鄉(xiāng),當年當鄉(xiāng)長的不要說沒有小汽車,連自行車也沒有。老趙下鄉(xiāng),全憑兩條腿。老趙的妻子比他小十多歲,不生養(yǎng),抱養(yǎng)個兒子,一旦兒子有事外出,便一個人孤零零獨守空房。因此,雖然鄉(xiāng)政府離家二十多里,夏蹚冰涼山水,冬走冰凌,趙老若能抽出身,總要回家看看,和妻子住上一夜。有一年冬天,晚上飄起了雪花,刮著風,老趙心想,這樣的冷天,妻子一個人清苦,到八九點鐘,鄉(xiāng)里沒事了,老趙說:“我回家去看看?!北M管道路難走,又飄著雪花,自家路熟,老趙用了兩個多小時就到家了。他見屋里黑著,沒動靜,心想,妻子睡了,別喊她開門了。他用小刀撥開了門栓,輕輕地進了屋。他用手電一照,被窩里睡了兩個人,原來是生產(chǎn)隊長柳存摟著妻子在睡。他點亮了煤油燈,柳存醒了,妻子也醒了,柳存很不好意思,忙穿衣,老趙上前摁?。骸熬驮谶@睡吧,風雪天,中了病怎么辦?”妻子說了句:“我沒臉?!惫怆胂碌貜墓裣卤瘥u水壇子要喝。老趙一把奪過:“別,我說什么沒有?誰不知道,我年輕也干過這種事,輪到自己就受不了,那還叫人嗎?”這事傳出后,人們當笑談,也當美談,說老趙有宰相的肚量。多年來,我曾想寫篇小說《風雪夜歸人》,因不會編故事,未果,只有如實道來。

武二哥

這個武二哥,是我們村的武二哥,不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二哥。

武二哥苦大仇深。我不知他父親叫什么名字,聽說是大絡腮胡子連耳連嘴,綽號豬毛籠頭。因為長相怪異,鄉(xiāng)里人跟他開玩笑,說他有仙怪之相,他便順水推舟,做起神漢。有一年,他的弟媳外號小狐仙的女巫生病,說有妖怪纏身,妖怪住在桑樹省糜黍縣,請豬毛籠頭捉怪。豬毛籠頭在附近桑樹上的糜黍秸里捉了一只黃鼬,小狐仙病就好了。從此,豬毛籠頭名聲大振,很是混了鄉(xiāng)親們一些油水吃。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圍剿無人區(qū),別的人家都鉆入遠山密林,豬毛籠頭領著一家八口,只在屋后一叢青岡櫟后藏起來,口中念他的咒語:“呼長仙(即蛇,俗叫長蟲),喚狐仙,吐口法氣遮滿天,鬼子來了看不見,一家老小保平安?!狈洚斎徊混`,鬼子很容易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家八口都死在刺刀下。其中有武二哥的大哥、好民兵景旺。也該武二哥活命,那天他給八路軍去送信。小時候聽大人們講豬毛籠頭捉鼬,覺得神,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他和小狐仙演的戲。

新中國成立后,武二哥參加了工作,入了黨,在一家銀行混到個股長。不知為什么,六十年代初被下放回家。聽人講,他當時說“我不回開門就上山、干活就用肩的山溝子……”便帶著老婆孩子在平川佛爺來村落了戶。不久,老婆和他離婚,他背著兒子又回到了山溝。

“文化大革命”開始,因為武二哥苦大仇深,和我一塊兒被選進文革委員會,我們的接觸才多了起來。在文革委員會里,武二哥是極力主張封門抄家的。他甚至說,要搞第二次土改,分浮財,我堅持不同意。他還提出“一條壟耪到頭”,就是反反復復批斗幾個富農(nóng),我也不同意。我說:“幾個戴帽的,問題早已搞清,他們子女無罪,應該有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边€有一次,他竟然在群眾大會上教訓那些家庭出身高的孩子們:“地富崽子們,你們應該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改造,不許對集體財產(chǎn)亂揪亂掐,有我們貧下中農(nóng)揪的,沒你們揪的!”我聽了大吃一驚。事后我跟他說,不能這樣批評地富子女,對團結(jié)不利,他說我的立場有問題。還有一次,在委員會上,他提出要建立新的分配制度,生產(chǎn)隊種的菜,是社員勞動來的,應該白吃,不該作價參加分配。我說:“地里的糧食也是社員勞動來的,若也不作價,還分配什么呢?”我本想一語破的說服他,他卻說:“我永遠想不通?!倍嗄陙?,我一直奇怪,苦大仇深的武二哥,怎么會有這樣的思想,卻一直找不到答案。

后來,我被奪權,罪名之一便是背叛貧下中農(nóng),充當?shù)刂鞲晦r(nóng)的保護傘。武二哥則因立場堅定,敵我分明,結(jié)合進紅色政權。黨支部書記也被罷官,武二哥還當上了代理支書。那年月,大隊紅色政權開群眾大會,無論白天黑夜,我必到會。因為武二哥不管主持不主持會,開會前總要問一句:“劉章來了沒有?”我若不去,便是“反三紅”。紅色政權幾次報材料對我專政,沒專成,我還有發(fā)言權,于是他就擅自決定開除我的黨籍。我永遠忘不了一九六七年一個夏夜,紅色政權在學校操場召開群眾大會,武二哥站在講堂后高喊了一聲:“肅靜,今天要宣布一個重要決定?!被仡^對身邊的老伴兒說:“拿文件來。”他老伴兒雙手遞上一張紙,武二哥莊嚴宣讀:“我代表中國共產(chǎn)黨河北省興隆縣上莊大隊黨支部宣布:開除劉章黨籍,永遠不得重新入黨!”現(xiàn)在想起來,真應該感謝“文化大革命”讓武二哥風光一回,讓武二嫂也風光一回。

三四年后,形勢逆轉(zhuǎn),公社黨委讓我組建黨支部班子,我自然想到武二哥,他是反對我的首領。武二哥說有病,干不了。我問過病情,買了藥送上門去,他很感動,留我吃飯。為了表示我的誠意,不計前嫌,我喝了三大碗紅高粱渣粥。到底是苦大仇深的武二哥,他當支委很是盡職盡責。一九七九年歲末,我家將遷往省城,擺酒告別鄉(xiāng)親,我自忘不了請武二哥。飲酒間武二哥說:“老兄弟,你的冤案要不要平反?”我說:“沒挨專政,也沒開除黨籍,平什么反哪?!彼芴嵬?,也是一種勇氣。

二○○○年,佛爺來村有鄉(xiāng)親來,說起了武二哥。原來武二哥從銀行退職,帶回在當時很可觀一筆退職金的,妻子買了木料要蓋房,他都賣了,并說:“到了共產(chǎn)主義,房子隨便住,糧油隨便吃,蓋房子干什么?”他硬是下小飯店把錢花光了。因此,老婆同他離婚。我終于找到了答案,原來武二哥聽信了荒謬宣傳,打倒地主富農(nóng)要取而代之,對共產(chǎn)主義是等它從天降,不是去干。若不是有這樣錯誤觀念,也許他是另外一個武二哥。

郁潔清

郁潔清出生在一個殷實人家。父母原來給她起名郁金枝,新中國成立后,她嫌自己名字太嬌貴,不愿做什么金枝玉葉,而是追求進步,給自己改名潔清,取一塵不染、玉潔冰清之意。

郁潔清嫁了一個醫(yī)院賀醫(yī)生,共產(chǎn)黨員,在部隊曾是軍醫(yī)。郁潔清則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日子過得很安生。

郁潔清在哪個柜臺,哪個柜臺銷售額就高。

誰若走近她的柜臺,那甜甜的笑臉,那有禮貌、又輕細又讓你聽清的話兒,不能不讓你停下步來。她賣罐頭,總是把掉了商標的先賣完,她說:“我觀察過了,凡是掉了商標的都滿?!蹦忝髅髦拦揞^都是一樣的重量,由于她的微笑服務,你也愿買,反正有商標沒商標味道都是一樣的。她賣手帕,對你說:“來兩個吧,做衣服縫布兜省得花布票。”于是,你便只有掏錢。她賣貨,也不僅是嘴甜,會說話兒,還真替顧客解難。有一回我去買布,一塊一塊撕好了,付了款,一看沒布票,我趕忙道歉。我認識她,她并不認識我,心想:這回可得挨數(shù)落了。誰知她卻說:“別上火,同志,你不是故意搗亂,要不,怎么付了款呢?我把款退給你,我會把這兩塊布賣掉的?!蔽覐男睦锓?,感激她。由于她工作的出色,她當選為縣勞模,出席了地區(qū)財貿(mào)群英會。賀醫(yī)生有這樣一個妻子,自然是美滋滋。

造物主不肯讓一個人圓滿無缺,本來郁潔清不生養(yǎng),沒個孩子,夫妻都感到遺憾。偏偏又在清理階級隊伍中查出賀醫(yī)生有歷史污點,曾經(jīng)當過幾天日偽特務,這對郁潔清來說不啻晴天霹靂!賀醫(yī)生被清除出黨,留職降薪,限制使用,郁潔清為了和他劃清界限,離婚了。

郁潔清離婚后,下決心找個歷史清白的人、政治上站住腳的人。恰巧縣委組織部長續(xù)死了妻子,他們結(jié)合了??h委書記孟原是堅持不同意續(xù)郁結(jié)婚的,可倆人很堅決,未能阻止住,只好將續(xù)的組織部長拿掉,讓他去擔任區(qū)委書記。誰知階級斗爭弦越繃越緊,轉(zhuǎn)眼到了一九六六年,批“海瑞罷官”,“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地委領導找續(xù)談話:要么和特務老婆離婚,要么,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續(xù)從地委回來,一心想辦離婚手續(xù),一進家門,郁潔清便像往日一樣,替他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剛坐在床上,又端來了洗腳水。然后,便是三個菜,一壺熱酒,續(xù)的那個“離”字終未說出口。這回,不只續(xù)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郁潔清也跟著下放回鄉(xiāng),實際是變相開除。續(xù)回鄉(xiāng)沒幾個月,縣委書記孟被打成走資派,掛大牌子,游街示眾,這對續(xù)當時曾是個精神安慰:“還不是彼此彼此,我倒不挨批斗。”

續(xù)還鄉(xiāng)后為生產(chǎn)隊趕大車,每天跑鄰近遵化縣城一次,很是辛苦。郁潔清知疼知熱,天天起早為他做干飯,熱乎乎菜,熱乎乎湯,再裝滿一壺開水。晚上歸來,必定是熱酒、炒菜。這在“文化大革命”的窮年代、窮鄉(xiāng)村,簡直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續(xù)常和同伙車老板講:“我估計,年終分不到錢了,都叫潔清預支給我買菜打酒了?!必M知年終結(jié)算,續(xù)的工分錢基本沒動,原來花的都是郁潔清過去的積蓄。

一九七三年,原縣委書記孟被解放,當上了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續(xù)心里不平衡,患食道癌去世。說來也巧,大隊黨支部書記老婆死了,經(jīng)人介紹,郁潔清嫁了過去。其實郁潔清并不漂亮,她的吸引力是能過日子,會體貼男人。縣革命委員會聽說她又嫁了大隊書記,十分惱火。有人說:“這個特務老婆專會拉攏腐蝕黨的干部,真是妖婆!”于是,大隊支部書記又被開除了黨籍,不過,還是種地掙工分。

直到三中全會以后,郁潔清的問題才得以平反,恢復公職,不久就去世了。

我和郁潔清和續(xù),僅僅是見過面,但對他們的被處理,多少年耿耿于懷,憤憤不平。今日得寬余,寫成文字,如精衛(wèi)填海,是希望以后別再發(fā)生那樣荒誕的事情,讓好人一生平安。

風箏魂

——懷念舞蹈家周樹堂

每當柳絲飄曳、紅杏出墻的時候,我憶念你;每見那清風徐徐、風箏飛飛的時候,我憶念你。我仿佛看見你手拎三尺煙袋,一扭一扭地像個女人似的走著,走著;我耳邊響起那支美麗的歌:

三月里來是清明,

姐姐妹妹又去踏青,

捎帶著放風箏。

歌聲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諧,那樣音韻無窮!隨著那歌聲,姑娘們翩翩起舞,如朵朵云霞,輕輕舒卷;似滿園牡丹,當風微動。啊,你就是那司花之神、司云之神,是你在教授著那個舞隊啊。

是的,你沒有死,你也不會死,歌常在,舞常在,藝術不朽,你的生命常青!

每見人家院里茉莉花開的時候,我憶念你,似見月色皎皎,流光徘徊,如聞舞步輕盈,歌聲婉轉(zhuǎn):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開花比不上它,

我有心摘朵戴,

恐怕看花人兒罵。

年年夏日炎天,每當我走過那飄著管弦之聲的大院,看見你的妻子在門前賣冰棍的時候,我憶念起你。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流著火,也結(jié)著冰,冰澆不滅火,火化不掉冰,思緒如滿地樹影。

歲歲春來,年年夏至,此情也綿綿,此意也慊慊。

我這樣憶念你,卻和你非親非故,甚至相交甚少,所知不多。啊,人生在世,日日在一起廝混的,也許心隔山岳;偶爾相識的,也許夢魂縈繞。

一九七七年,我來到這個省城,日日深居斗室,推敲吟詠。有一天,你推門走進了我的房間。我起身迎迓,打量著你。你手拎三尺長煙袋,一身青藍布衣,不像來讓看詩的作者,也不像來索稿的編輯。我問:“您找誰?”你操著女人似的聲音說:“我姓周,是隔壁藝校教舞蹈的,是來請你寫個歌詞的。”你向我交代詞的要求,一再叮囑著:“不要標語口號的,要美的,要有形象的?!蹦阕吡耍宜湍阕呦滦?,看著你的背影,手拎一桿煙袋,一扭一扭的,像個女人,姍姍而去。從此,我完全相信,人說梅蘭芳由于演旦角,他的語聲,他的動作,都像女人。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一些你的情況。你出生在古滄州,那是滿地堿巴,像人的滿面愁容的地方;那是澇年收蛤蟆,旱年收螞蚱的地方。那里的土地,生葵花,生蘆葦,生紅荊,也生長雜技,生長歌舞。你從少年時代就迷戀上了歌舞,一曲《茉莉花》,一曲《放風箏》,舞翩翩,行款款。你把一切都獻給藝術了,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有時我想,一般人過五十都要發(fā)福的,而你卻那么清瘦。難道因為你跳女子之舞才那么弱不禁風嗎?有人說,你雖然工資不低,可惜不會安排生活,我聽了啞然。我也過過單身漢的生活,有時一天只能吃上一餐,這一餐有時也不可口,只能吃半飽。都是追求事業(yè)者,同病豈能不相憐?我曾經(jīng)問過省公安局三處的一位同志,像你這樣對舞蹈藝術有很大貢獻的同志,家屬的戶口能不能解決。那位好心的同志告訴我,像你這樣的,他們很愿意照顧,只要你們單位寫個材料,讓我們口上那位路大領導轉(zhuǎn)給省委常委簽個字就能辦。我立即轉(zhuǎn)告了你。后來我問:“你找了那位領導了嗎?”你說:“怎么沒找,找了?!比缓笫禽p輕嘆息,頻頻搖首。你什么也沒有說,我什么都明白了。因為我知道,我們不是他的老部下,不是他的親友,在任人唯親者的天平上,我們是不占重量的。唉,試玉需燒七日滿,認人還得十年期。

后來,我好久不見你,你干什么去了呢?人們告訴我,你家分了責任田,你回家?guī)屠习閮菏整溩尤チ?。麥收早過了,老周怎么還不回來呢?人們又告訴我,由于天氣炎熱,勞動強度太大,你肝病轉(zhuǎn)重,住進醫(yī)院了。不久就收到你去世的訃告。老周,你走了,遠遠地走了,你再也不能在馬纓花樹下教女孩子們跳風箏舞了,你再也不來找我寫歌詞了,你再也不會說:“不要標語口號的,要有形象的……”我悲思難控,灑淚吟詩:

一生常伴女兒家,留得心香茉莉花,

魂魄悠悠何所系?風箏飛舞海天涯。

老周,你才五十多歲,你是不愿那么早就告別生活,告別藝術的。你的學生告訴我,你在彌留之際說:“我還能跳舞呢,病好了還能再教十年學生呢?!?/p>

你走了,你離開你那間孑身孤影的房間,到碧落黃泉漫游去了。按照我們國家處理死者善后的慣例,把你的老伴兒和未成年的孩子戶口遷來了。老周,你原諒我嗎?我始終未到你住過的那間房屋去看老嫂子和小侄子,我怕走進那間屋,勾起傷心的往事。如果你活著的時候,她們母子就住進來,也許你不會那么早就離去。

老周,每當我走過那個飄著管弦之聲的大院,看見你的妻子在門前賣冰棍兒的時候,便憶念起你;每當柳絲飄曳、紅杏出墻、風箏飛飛的日子,便憶念起你。你沒有死,你的生命在歌聲里,在風箏上。留下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的詩句,后人永遠記著他,你留下那么美的歌舞,后人能忘記嗎?

老周,在兩三年后的今天我才叨叨絮語,你不會嫌晚吧?我想,人去之后的真誠憶念,是勝過人在之時的奉承的,你說呢?

菜娘娘

去年春天,梨花開時,我到花果之鄉(xiāng)梅花峪深入生活。幾年不見,日新月異。潔白的梨花間,蜂歌蝶舞,夢一般美好;遲開的桃花,簇簇叢叢,火一般熱烈。生產(chǎn)隊長知道我是搞創(chuàng)作的,熱情地向我介紹這幾年村里的變化。他說,鄉(xiāng)親們再也不愁吃的了,而且吃上了細米白面。雞屁股再也不是農(nóng)民唯一的“銀行”了,栗子提了價,山里紅也提了價,到秋天,家家攥著大把票子,到信用社存款還得排隊呢。單這一點就叫人激動不已了。又說,最大的變化莫過于人的變化。例如,鉆研科技的多了,小偷小摸的少了。自然,也不是什么都好,現(xiàn)在蓋房子、娶媳婦大吃大喝成風,封建迷信也有抬頭。

快晌午時,隊長說:“我們莊還有你們村嫁來的一個姑娘呢。”我問是誰的女兒,隊長只知道他叫胡玉貞,不知她父親是誰。我?guī)啄隂]有回家了,孩子們又變化得快,我想不出這個玉貞是誰家的姑娘。隊長說:“走吧,你一看就認識了。”

我們走進了一家坐北朝南的油漆門樓小院。隊長問道:“大妹子,在家嗎?”

“在家呢?!彪S著話聲,走出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少婦,細細身條,瓜子形臉盤,青年發(fā),穿一件藕荷色的的確良短衫,不土不洋,喜眉笑眼的,一臉光彩。

“哎呀,敢情是老叔來了!”

我還是想不起她是誰家的姑娘。

“老叔,你不認識我了吧?我爸爸是胡廣生?。 薄笆撬?,菜娘娘!”我這樣想著,趕緊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p>

進了屋,隊長說:“晌午的飯……”

“我老叔來了,還能派到別人家?連你也在這兒吃,陪我老叔?!?/p>

玉貞說著抱柴火、刷鍋,忙個不停。我什么也沒說。我們山里人,只要是一個村的,都排出輩分,有個稱呼,而且真誠,親熱,不像城里人那樣,同住在一個樓上,不通姓名,沒來沒往。

隊長把我安頓下,說是還有事,告辭了。

玉貞還照山里人的習慣,用暖水瓶沏上茶葉,給我找出了香煙,然后忙著做飯。炒菜的蔥花香,飯鍋里的米香,一陣陣從中堂屋飄到內(nèi)室里來??粗堇锏暮喴咨嘲l(fā),聽著墻上自鳴鐘的響聲,想起玉貞的綽號的由來,我的眼睛酸溜溜的。

一九七○年,正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災難深重的時候,剛到五月,鄉(xiāng)親們就沒有糧食吃了。當時是大隊核算,大隊部里糧無一斤,錢無一分,連辦公費都靠借款,在社員們要求下,老支書重新工作,我也從一個水庫工地回到大隊。記得那時我給在外工作的職工寫信求援,含著淚寫道:“我們大隊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像叫花子一樣,跑遍全縣借了幾萬斤糧食。有一回,我頂著烈日步行了四十里,熱得難當,到河邊擦一下肩膀,竟脫了一層皮!為了度命不死,還要生產(chǎn),每人每天只能發(fā)給七兩糧食。七兩糧食對肚子里沒有油水的農(nóng)民來說,連一頓也不夠吃,鄉(xiāng)親們要采野菜充饑。那時的家庭主婦實在難當,要照顧干重活的男人,又心疼正在發(fā)育的孩子,有多少淚珠掉在鍋里啊!喝幾碗菜粥,撒幾泡尿肚子就空了。為把肚子撐得時間長些,婦女們用開水將野菜焯過,切碎,再加些玉米面兒,揉成團團,美其名曰“菜娘娘”。那年月,除了中秋節(jié)、舊歷年,農(nóng)民是吃不上白面的。有一回,孩子們在一起采野菜,說起什么飯食最好吃,有的說凈米粥最好吃,有的說大菜餡最好吃,玉貞則說豬毛菜菜娘娘最好吃,于是“菜娘娘”的綽號就叫開了。

豬毛菜即扎蓬,秋枯成轉(zhuǎn)蓬。

我的心又回到當時的田野上、小河邊,像看見鄉(xiāng)親們深深凹陷的眼窩,那呆滯而疑惑的目光;我像看見花一樣年齡的孩子黃菜葉般的臉色。那時的玉貞,面無血色,像個泥塑的女娃,和今天的樣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塊兒。啊,她變了,當年人似黃花,今天艷若桃李了。

玉貞告訴我,她已經(jīng)有一個小男孩了,婆婆給看著呢。還說,丈夫到公社金礦上班去了。

大概是聽說來個戴眼鏡的吧,不一會兒,鬧鬧喳喳來了一群六七歲的孩子,玉貞從柜子里拿出炒熟的花生,一人手里塞了一把,哄道:“好孩子,屋里有客人,吵得慌,到外頭玩去吧。”孩子們的嘴被堵住了,手里有了吃的,呼啦啦地走了。

不一會兒,大隊會計來了,說莊里要修碾磨,問玉貞拿多少錢,玉貞問:“別人呢?”

“有的五角,有的一塊?!?/p>

“我拿一塊五,大伙兒的事嘛?!?/p>

我看著玉貞那大方勁兒,心想,這就是那個菜娘娘嗎?

記得有一年回家,婦女們在田里議論玉貞:“那丫頭,真摳,有了婆家也得房頂開門兒?!崩碛墒怯幸换厮锇蔑溩拥酱N點去買東西,讓她煮,她剛把餃子推到鍋里,去了兩個串門子的姑娘,她不肯揭開鍋蓋去攪動,怕人吃,結(jié)果把餃子煮成了片兒湯。

婆婆把孩子送來了。玉貞把我介紹給婆婆。又說:“媽,你就別走了,你兒子不在家,你陪我老叔喝兩盅吧?!逼牌藕Υ饝耍磥砥畔遍g是很融洽的。小男孩三歲了,長得虎頭虎腦的。吃飯的時候,孩子把米粒弄到桌子上,玉貞拾到自己碗里,笑呵呵地說:“姥爺是不會笑話的,姥爺是農(nóng)村人,知道咱們前些年過的日子?!?/p>

芳草魂

——悼詩友村野

從芳,好久沒讀到你的詩了,你在忙些什么呢?

頭些日子我問老潘:“怎么不見村野寫詩?”老潘說:“自從他當上文化館長寫詩就少了?!蔽耶敃r心想:唉,你這個徐從芳,這個“村野二郎”,辦事總是那么認真,只要交給你工作,你就沒日沒夜地干。我不由地想起我們在出版局幫忙的日子:每天深夜,人們都睡了,你還伏在辦公桌上看稿、改稿,荷花煙一支接著一支,滿屋煙霧騰騰。煙霧里,你像一尊熏黑了的泥像。

哦,我該給你寫信,我該催你寫詩。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你的農(nóng)村生活太豐富了。我想起你用拖著長長尾音讀的清河口音那首歌謠:“公社小干部,穿著尼龍褲,前邊日本產(chǎn),后邊是尿素?!本褪沁@首歌謠后來傳到了江蘇,又添了兩句:“染青的,染藍的,就是沒有社員的?!毕肫疬@首歌謠我就想哭。那時,我們的公社干部只能用日本化肥尿素袋做褲子穿,多么可憐!而且這也是特殊化,一般農(nóng)民也穿不上,又多么可悲、可嘆!如今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我想清河縣的鄉(xiāng)親們也必都得到溫飽了,我多么希望在你的詩篇里看到新生活的光彩。自然,由于歷史的洪波涌起,難免泥沙俱下,你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何時一壺酒,與君細讀文?我像往常一樣,寫好了信封,以便有一天時間從容地專敘別情。

可是,未等我寫信給你,卻傳來了你離世的噩耗。村野啊,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走得這樣匆忙?我起座踱步,悲思難控。

我又憶起一九七三年我們在出版局相處的日日夜夜。

那時候,我因在水利工地蹚隧洞冷泉,吸鉛鋅石粉,在牧場上挨風吹雨淋,在運動中心情抑郁,身體很差。你非常同情,關心備至。有一夜我手腳發(fā)涼,脈搏微弱,你深夜去敲聰聰?shù)姆块T:“小郄,快起來,劉章不行了!”十二年過去,羸弱的我還在編稿,還在苦吟,從來不吃藥的你卻猝然而逝;我有病時,你在身邊扶持,你病危時,我竟未在床頭問疾。你還記得嗎?那是一個星期天,朱述新我們?nèi)说綄幇步中★堭^吃飯,為了搶著花錢而賽跑,你蒙一塊白毛巾跑在最前面,邊走邊掏錢,紙幣飛飛揚揚,我只好一張一張地拾著,拾著,拾著你的一片片深情。寧安街還在,小飯館還在,物是人非,慷慨的老徐不在,怎不讓人思之淚涌如泉……

你雖慷慨,當時卻和我一樣,很窮,你養(yǎng)五口之家,每月工資只有四十六元。你在十幾年前就想蓋房子,到了舊屋快倒,新屋仍無影,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你愛吸煙,總是兩角錢以下的;你愛飲酒,只買一元錢以下的。那點粗茶淡飯?zhí)峁┑臓I養(yǎng),怎經(jīng)得住你那樣苦干苦熬?你只有五十四歲,享年不滿花甲,整整困苦一生!你匆匆地走了,留下妻兒和債務,使人思之酸凄。我翻開《河北詩選》,讀你的《生命的長度》:

有的人,

為人類造福,

秒針嗒嗒,

是催征的咚咚戰(zhàn)鼓……

他們停止呼吸的時候,

也不過是個休止符。

你的生命沒有結(jié)束,只不過是畫了個休止符,你的詩留在人間。你不是名揚全國的大詩人,也沒有驚風雨、泣鬼神之作,你的詩像你的為人一樣樸實無華,甚至有時實在得太過,卻有真真切切的內(nèi)容,不是過眼煙云。記得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在邢臺地區(qū)招待處的三樓,王洪濤我們?nèi)岁P起門來,一塊兒憂國傷時,窗外的黃葉一片一片地飄落著,你猛吸著煙,憂憤的話語一字一字像火一樣噴出;還記得一九七六年的春寒四月,你把痛罵國賊的詩篇寄到北京,那是胸中塊壘,那是鐵血詩篇,在當時,只有你知我知。你有膽,你有識,你頭腦清醒,為人正直,決不偷安茍活。啊,搜舊篋詩篇猶熱,看新墳故人長眠。好人命蹇,蒼天無眼!

永別了,從芳。從今后燕趙詩人集會,又少一個慷慨悲歌的兒男。你愛鄉(xiāng)村,你愛田野,你的生命將化作青青芳草,年年春色,五步吐綠,十步噴芳。

愿我這哀而不傷的歌聲,飛到你的耳邊:

我喜君之詩,

我愛君為人,

心正、身正、言正,

清醒、清白、清貧。

結(jié)知己,

手足親,

永訣別,

淚沾襟!

從此相思何寄?

村頭殘月,

野草荒墳,

有流螢啼鳥,

常伴詩魂!

銅獅志

小小銅獅,重約二兩,壓書鎮(zhèn)紙,伴我流年。我對此類小玩物素少研究,不辨是雕是鑄,生于何年。它的來歷,卻不一般。

一九五九年,我回村里辦事,在大隊辦公室小坐,見辦公桌上擺著小銅獅,小巧玲瓏,甚為可愛。我拿到手上,把玩良久,隨便說道:“這小東西壓書挺好,你們從哪里得來?”當時辦公室和供銷社在一起,我的本家侄子劉福山當售貨員,他告訴我,是他們收購廢銅爛鐵收上來的,大伙兒喜愛,沒舍得上交。我很想買下,又怕奪人之美,尋思了一陣,終是羞于開口,放回原處。

過了半年多,我又回村辦事,見小銅獅還在桌上,便又拿到手上觀賞,心想:大隊辦公室人來人往,竟然沒丟……這時我的侄子從柜臺走過來說:“老叔,你把這個小玩意拿走吧?!蔽覇枺骸岸嗌馘X呢?”他笑吟吟地說:“我們幾個早說過了,該送給你?!蔽矣X得奇怪,問:“為什么?”他“咳”了一聲說:“你不知道,上次你走后,它就沒了。大伙兒猜想是你拿去壓書了,我說,我老叔不會辦這事兒??捎腥苏f:人心隔肚皮,想事兩不知,難說。何況又不是什么值錢物,愛上了,順手牽羊,也算不上偷?!蔽业奶?,原來還發(fā)生過這等事。我忙問:“又是怎樣找回的呢?”我的侄子告訴我,大隊、供銷社接連丟了幾件東西,有一回胡啞巴媳婦去買貨,他們嚇唬說:“我們這兒丟了東西,誰拿了都有影兒,送回來沒事兒,要不就報告派出所了?!眴“拖眿D變毛變色,當天送回幾件東西,其中就有小銅獅。大伙兒說:“啞巴媳婦要不送回,劉章就要背一輩子黑鍋,懷疑人家,對不住,等劉章來了,把小銅獅送給他。”

就這樣,我成了小銅獅的合法主人。沒有贈送儀式,沒有致詞答詞,可是,比這半生哪一次受獎印象都深。

我常想,假如啞巴媳婦不送歸呢?假如我的侄子不說呢?我感謝啞巴媳婦,我感謝侄子,讓我悟得一種人生哲理。

我極為珍重地保存它,一見它便想:莫輕易猜疑人,也莫怕人猜疑,堂堂正正做人,不誘于譽,不恐于誹。

牧羊詩

作文也怪,有些本不曾留意的事情,忽有所感悟,提起筆來,竟順利成篇;而有些親身經(jīng)歷的,甚至付出極大代價的,說起,憶起,熱淚滾滾,心潮難平,想寫成文字,卻很難。我這篇《牧羊詩》就是這樣。兩載冷風苦雨的生活,二十多年回憶的酸汁苦酒,“剪不斷,理還亂”,直到今日。

我是一九六四年被選為副大隊長,一九六五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我曾發(fā)誓做一名合格的黨員,如牛負重,為鄉(xiāng)親,為山村,盡心流汗。假如我一直不離職,“文革”中也許還安生些,陰錯陽差,一九六六年春,上級偏偏要我去搞“四清”,年末,農(nóng)村“文革”開始,“四清隊”倉促撤退,我回到村里,喘息未定,就被群眾“大民主”方法選成文革委員會副主任。那時我太天真,甚至可笑,我心想,不管它山外如何風云變幻,我按黨的政策辦事,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讓大家心平氣順地建設新家鄉(xiāng)就行了。我自以為心底無私,敢拿主見,委員們多數(shù)擁護,言聽計從。別的村戰(zhàn)鼓咚咚,“罷官”、“奪權”,大揪大斗,我這里只讓干部檢查缺點錯誤,照樣抓生產(chǎn)。我們村困難時期幾十只集體山羊被盜殺,縣公安局來人住過一個多月,也沒搞清??蓱z“羔羊口在緣何事,暗死屠門無一聲”?我決心搞個水落石出。某某,是盜殺山羊的重點懷疑對象,群眾反映還有貪污問題,運動開始,軟的,硬的,明的,暗的,他一再玩手腕。我們是親戚,過去私人關系又極好,我于是登門拜訪,以誠相見,勸他主動些,爭取從寬處理。我何曾識得,整個中國正在上演一場黑白顛倒的悲劇,小小山村也是它不可分割的舞臺。一九六七年三月六日,那人糾集幾個人非法召開群眾大會,突然襲擊,砸爛文革委員會,解散黨支部,把矛頭直指向我,“走資派”、“?;逝伞薄ⅰ胺锤锩?,一頂頂大帽子漫天扣來,惡言穢語,臟水潑身,使我第一次受奇恥大辱。后來,群眾三次選我,造反派三次罷掉。小小山村,重整無力,理想之舟,帆落桅折。

說話之間,到了清明,生產(chǎn)隊的山羊一頭接一頭死掉,活著的也盡是些一身膿包的,好的沒幾個。鄉(xiāng)親們急了,開會選羊倌,面對現(xiàn)狀,無人接手,我說我放羊,哥哥嫂嫂們連連搖頭:“你放不了。要放,羊群也不會旺,你屬虎,克羊?!蔽艺f:“原子彈造不了,運動領導不了,幾十只羊還管不了嗎?”我決心讓鄉(xiāng)親看看:是金自有光輝,畢竟灰比土熱。

就這樣,受命于困難之際,我當上了八十一只老弱病殘山羊的羊倌,我的“副官”則是四哥家侄女四兒翠艷。

一開始,膩歪透了!出山的時候,四兒先鋒在前,為的是控制頭羊行速,我斷后,口喝之,手推之,有時沾上膿血,好不惡心。早春的羊,向草綠色地方跑,謂之“跑青”。跑青的日子,幾個身強體壯的,迅如野兔,追都追不上;體弱病殘的,趕不動,也打不得,急死人了。農(nóng)諺云:“羊盼谷雨,牛盼立夏?!边^了谷雨,草嫩葉鮮,羊吃得飽了,死去生來,隊伍穩(wěn)定在八十只左右。羊吃了嫩草,屎尿也多了起來。山羊所以生瘡長癬,就是因為睡濕圈所致。為了讓羊不趴濕圈,也為了積肥,我每天中午曬土,一锨復一锨,攤在曬場上,晚上再一筐一筐地擔進柵門。天天如此,至晚回家,星月滿天。

公社“紅色政權”成立,上級派來一位趙連福主任,聽說我出過兩本詩集,便在五千人大會上宣布:“上莊劉章,不只是黑幫,還是黑手!”紅人紅口,一言定性,從此我便被列入“群眾專政”的黑名冊。白天牧羊,晚上經(jīng)常去作檢查,挨批判。我本無罪,盡管氣惱,卻心地坦然。一日,有人報信,說第二天“?!蔽业摹罢保谓质颈?,罪名是我參加了“天津文藝黑會”。天啊,無兄卻有霸嫂之罪?我從“四清隊”回村,未出社境一步,怎么參加“天津黑會”?我夜行十華里去找公社趙主任,主任門也未開,扔出一句話:“你劉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我不見!”我傷心,寒心,淚往肚里流,又跑三十華里,向區(qū)武裝部長張新元說明了情況,夜里又趕回村,沒誤撒羊。沉沉黑夜,空谷獨行,好不凄涼。

大隊開會,無論白天黑夜,“紅色政權”胡景才頭一句便問:“劉章來了沒有?”不到會,便是“反三紅”。公社批判大會,也必點名讓我去。一次在河邊沙灘開批判會,有人打死條大烏蛇,因為蛇有脫毒的功能,從來見蛇就打卻不敢摸一下的我,為了我的羊,硬是把它背回了家,裝進酒壇,塞入炕洞,待烘干之后,碾成粉末,摻進啖羊的鹽面面里。羊兒開始嫌腥,不愿吃,幾天過后就習慣了。這一招真靈,未到夏至,我放的羊的羊瘡也好了,癬也凈了,一個個烏黑油亮,膘滿肉肥,嬸子大娘們贊不絕口,我得意得如作一首膾炙人口的詩。

一般山羊是一胎一羔,我的一頭母羊一胎下了三個羔,媽媽又一個也不管。當隊長的四哥說:“沒聽說一胎仨羔的,別管了,死了也沒人說啥。”我尋思,人一胎五子的都能養(yǎng)大,難道一胎仨羔的羊就活不了?我給一只羊羔做了記號,抱著母羊角,讓它吃奶,日子長了,母子也就相親了。親戚給我小女兒送來奶粉和奶瓶,我就用它奶另兩個“娘不管”。羊羔生牙早,吃奶也多,很快,一個個奶嘴被咬碎,奶粉也用完了。沒奶粉,我就給它倆找“干娘”。在山野,在羊圈,兩個羊羔總盯著我,見我攥住母羊犄角就來搶奶吃。就這樣,仨羔都活了下來。羊也懂感情,兩三年后,它倆在山上吃草,只要聽見我的聲音,便跑來親昵,頂腿,舔手,然后,幾步一回頭咩咩而去,很讓人動情。

通過觀察分析,我完全掌握了山羊的生活規(guī)律。我不再做羊的尾巴,而是從山下放入草場,悠閑地到山頭去等,等它們吃到跟前,吆喝一聲,它們開始吃回頭草,我又踅回山下吸煙。一群羊有總首領,幾只羊有它們“志同道合”的頭兒,半大羊羔又有它們的小首領。當然,大小首領都是公羊擔當。根據(jù)這個特點,我用鹽面或草籽的物質(zhì)刺激加石塊的訓導,制定各種號令,說得上“訓練有素”“指揮若定”了,可謂“運籌于石椅之上,決勝于亂山深處”呢。有一回,我把羊撒入蕨菜洼大山,忽然大霧彌天,五步以外暗黑如夜,我吹起緊急集合哨,一喚百應,羊兒忽忽飛奔而回,我領羊離開霧海,那場面著實動人。有時見少幾只母羊,便吹特定口哨,或喊小首領名字,不管隔坡隔嶺,小首領便率部歸來。我的《牧羊曲》中的詩句“抓頭羊,帶一串,羊群只在指掌間,隔山聽呼喚”就是這樣得來的。

如果我是出身于書香門第的詩人,這種生活也許是受苦受罪,是受懲罰,可我遠祖布衣,父輩山民,我本該是牛童羊娃,是黨建立了新中國,我才寫詩出書的。我當干部要干活,放羊也是干活,朝露夕雨,何談苦罪?盡管華夏神州當時風雨飄搖,我個人含冤銜辱,當我驅(qū)羊入坡,見懸崖桃花如云,坡上綠草如茵,羊入草叢,山鳥起飛的情景,大自然的美使我暫時忘卻憂愁,吟出了“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擠得鳥兒飛上天”這樣美麗的詩句,后被許多朋友所背誦,我因此自稱“半山吟客”。

我愛羊兒,羊兒愛我。野花山鳥,平等待人,都給我的靈魂以安慰。夏日陰云沉沉,冷雨紛飛,自然之境與胸中之情融為一體,慘慘又凄凄,淚水和雨水流在一起;深秋北風漠漠,落葉紛紛揚揚,望天涯日暗云黑,想自家被委屈,甚至遭誣陷,淚流滿面,腹中打稿,嘴里高唱,小侄女吃驚地望著我。有時低聲哼唱:“蘇武,牧羊北海邊……”又一想,我不是遠離故國的蘇武,我是普通黨員,在家鄉(xiāng)的北山上為鄉(xiāng)親也是為自己在放羊,總會有一天是非明,皂白分,那時我將無愧地說:“黨啊,在困難的日子,我沒給你丟臉。”

我不會忘記,小羊兒走在大坡的峭壁小石臺上,轉(zhuǎn)不過身來,咩咩慘叫,我冒險腳趾蹬石窩過去,把羊夾在腋間,毛發(fā)立,冷汗生;我不會忘記,眼鏡壞了,沒處去配,一手拿鏡片望羊,一手拋石攔羊那副狼狽相;我不會忘記,紅日當頭,饑腸響如鼓的時候,把僅有的一點煙葉攤在紙上,忽然被一陣風吹翻,欲笑欲哭那副可憐態(tài);我更不會忘記,一坡一嶺,在我胸中,羊的食譜,井然有序,“榛條嫩,楓葉甜。春放溝谷夏放坡,五黃六月山頭轉(zhuǎn)”,每日歸來,大羊小羊脊背平平的,隆起的肚子兩頭冒尖,我將滿面自豪交給夕陽新月。

我的縣人大代表被罷了,副大隊長被罷了,“文革”副主任被罷了,作為一名中共黨員,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還記得,一九七六年三月我被借調(diào)在《詩刊》工作,在“四五”運動的高潮中與浩然促膝談心,我說:“如果張春橋竊取了政府總理,我就回山放羊?!笔堑?,我有歸宿,一鞭在手,十里泉清,百羊臣服,千山致敬,萬木俯仰,何其風流!

我當了不滿兩年的羊倌,積了幾十萬斤糞肥,轉(zhuǎn)化成糧食;賣了二十多只派購羊;社員每戶每年吃二十多斤羊肉;最后還剩一百五十多只羊,分成兩群,成為我的小山溝養(yǎng)羊史上空前絕后的黃金時代,鄉(xiāng)親們至今還稱道不已。當日羊年,今又羊年,往事歷歷,如絲如縷,羊年說羊,言難盡意。

這就是我——一個普通黨員,在那非常的年代,用心血、用淚水、用汗珠寫下的牧羊詩。論貢獻,微若涓滴之水,可它卻真誠如天邊的小星。

二 哥

二哥名臣,屬狗,長我十八歲,先父諱文朝,給二哥取名“臣”字,不言而喻,是有所寄托的??墒?,二哥卻是個最典型的莊稼佬。

二哥生性善良。一般挨肩兄弟沒有不犯一點兒口角的。母親說,在二哥十三四歲的時候和大哥拌了幾句嘴,大哥失手打斷了二哥的手腕,父親大怒,將大哥吊起來,聲言要打斷大哥的腿,二哥給父親跪下,哀求說:“好爸爸,千萬別打大哥,我手腕斷了一人疼,打壞了大哥倆人傷……”說得父親掉了淚,大哥免遭了一次皮肉之苦。

二哥與人共事的時候,有時明明知道自己吃了虧,卻不去爭,他說:“錢財物是人掙的,傷了和氣可是用錢買不回來的?!?/p>

二哥殷勤,最肯吃苦。抗日戰(zhàn)爭那年月,大伯父文財公家住在海拔八百米高山的石洞里,我家住在山腳下,大伯家沒勞力,二哥一天兩次從山下給大伯家擔水,往返十來里,山高路又陡,一擔就是四五年,直到敵人投降。人們說:“除了劉臣辦得到,換個人都堅持不了?!?/p>

二哥經(jīng)常對弟侄們說:“種地就要舍得辛苦,鋤板上有水,鋤板上也有火,天旱要耪田,天澇也要耪田,土地不欺人?!惫蝗绱?,別人地里的玉米一斗重二十七八斤,二哥家的一斗重三十斤。他鋤草,成了習慣,也成了癮。他恨不能有一把神鋤,鋤絕天下田間的惡草。鋤自己地里草,把別人的地和自己的挨壟的野草也鋤掉。

一九六九年,我在公社水庫工地當指導員,為了改善民工伙食,自力更生搞養(yǎng)豬,舉賢內(nèi)不避親,我請二哥到工地當養(yǎng)豬員。他不只兢兢業(yè)業(yè)把豬養(yǎng)得膘滿肉肥,工地上的活兒,什么他都干。養(yǎng)馬人孫某把馬往馬棚一拴,說:“劉臣給我喂喂馬。”“哎,哎?!彼χ饝?。炊事員喊:“劉臣,過來幫忙燒燒火?!彼残χ饝N倚南耄核乔址?,全世界人都使役他,他也心甘情愿。

我活到五十多歲了,還沒聽過誰說二哥哪點不好,人們一提起他來,都說那是個地地道道、本本分分、老實厚道的莊稼人。頭一個二嫂去世早,第二個嫂子招贅他的時候也是圖的他殷勤、人緣好。二嫂跟人講過好多回:他們領回結(jié)婚證的第二天早晨,二哥睡覺,二嫂起早做飯,用燈光照了兩三回,嫌他不俊,可是后來生活得美滿,卻一點兒不后悔。我有一首題名《教閨女》的詩,就是根據(jù)這一情節(jié)寫的:

讓你說,三里五村,

誰不說你爹心腸好,

可當初呢,

也折折騰騰好幾遭。

記得剛過門兒,

起早把火燒,

點燈,悄悄,

往你爹臉上照……

的確,二哥不英俊,他總是瘦瘦的,從來沒有過豐滿和紅光滿面。他太勞累了。

不要以為我二哥只會干活,不懂得子午卯酉。不,什么屈原流放、昭君出塞、王莽篡漢、劉秀中興、陳橋兵變……他熟著呢。他唱的民間鼓詞、小調(diào),若整理出來也有幾十萬字。論記憶力,二哥比我強。

二哥他聽得很多,見得實在太少了。他最遠到過石家莊。頭一次是跟我來的,回去托人捎到北京站。他不知道北京站每天都有幾十萬人的客流量,回去跟鄉(xiāng)親說:“真巧,我去時碰上那么多人,回來又碰上那么多人?!币粫r成為家鄉(xiāng)的笑料。我在我們山鄉(xiāng),大概是家喻戶曉的,二哥以為我在這“天下第一莊”也一樣,和街上老頭兒閑扯時問人家:“你認識我五弟劉章嗎?”這又成為城里的笑料。唉,二哥??!

二哥也不是一生只有忍讓、順從,沒有斗爭過的。一九四八年鬧土改,村里王大愣、王三拐子哥兒倆當上貧農(nóng)團主席,不知權咋使,哥兒倆便坐起了山村土皇帝,隨便吊打村干部和無辜的群眾。那年我九歲,記事了,記得有一回要吊打一個名叫傅玉、號寶齋的人,罪名是“寶齋”的大號,說這就是封建主義。經(jīng)好多人說情不打了,老傅玉跪地叩頭高呼:“謝主之恩!”二王亂打亂斗,情況反映到上級,上級派來工作組,召集貧農(nóng)代表開會,二哥作為代表參加了。工作組問對二王是留還是罷,二哥頭一個站起來說:“王大愣、王三拐不懂政策,胡作非為,堅決罷掉!”人們一看劉臣都說出這樣的話,膽子大了,異口同聲:“堅決罷免!”小村從此結(jié)束了白色恐怖。

這說的是我二哥。他的心不是閃閃發(fā)光的金子,不是噴香的鮮花,是樸素的泥土,是堅實的山巖。

老泰山徐福林

老泰山已經(jīng)去世二十三個年頭了,老伴兒總是想他,說他,懷念不已。甚至看見像他的老漢也追著看,格外親近。日積月累,老伴兒說岳父的故事,加上我的印象,一個了不起的農(nóng)民站在我的面前了。

老泰山徐福林,一九一二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日生于我縣水泉甸子村。他祖父是個賭徒,把房子輸光、地輸光,最后把老婆也輸了出去,他的父親就成了沒娘孩兒,從能拿鋤鐮那天起,就給地主扛活。由于勤快,二十九歲的時候,那家地主把一個啞巴女兒給他為妻,從此自立門戶。由于他勤儉,再加上啞巴娘家的補貼,日子過得很是可以。我岳父不只讀了幾天私塾,還在十四歲便娶了比他大四歲的妻子。岳父的讀書,似乎不曾同他的兒女們說過,我是從一次偶爾交談中知道的。他知道我寫詩,有一天高興了,他說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寫得好,至今我還記得他很陶醉,笑眼瞇瞇,胡子顫動地說:“山不厭人,人不厭山,真好!”老伴兒聽岳母說,岳父在新婚后,正月同岳母回娘家拜年,夜間曾同人去押寶,回家被岳母把寶盒子藏了。他著急找寶盒的時候,岳母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老人知道不好。岳父點頭會意,從此一生不賭。岳母也一生保留了使眼色的習慣。我的一個姑母常說:“一等人不打不罵自成人,二等人打著罵著才成人,三等人打了罵了也成不了人?!边@大概是鄉(xiāng)下看一個人能否自律成人的體驗、標尺。岳父便是屬于不打不罵自己成人的一等人,一個從小能自律的人。試想,一個賭徒爺爺,一個長工父親,一個啞巴母親,他又是老大,上無榜樣,他的童年會有怎樣的家庭良好的影響和教育呢?他反自己祖父之道而行之,一生不賭,勤儉持家,愛妻,敬妻。在我老伴兒徐貞的眼里,父親是天下第一賢夫,第一慈父。他對岳母尊而愛之,我是目睹的。敬如自己大姐,從來話無高聲,知冷知熱的,有一口好東西也先讓岳母吃,恩愛到老。他愛妻,也知愛子。他十七歲抱女兒,若論周歲,還是少年。每次去賣土產(chǎn),回家都要被啞母搜身,不許他留私房錢??伤看慰傄粝乱粋€銅板,為女兒買個燒餅。這個小爹,真是可以!

他二十多歲頂門過日子,正是日本鬼子占領家鄉(xiāng)的時候。在兵荒馬亂歲月,由于他克勤克儉,夫婦同心,日子卻過得頗為紅火。他先后為二弟耀林娶了媳婦,還嫁出一個妹妹,娶了一個兒媳,聘出了大女兒。他娶兒媳選良善之家,付彩禮。而嫁女兒卻分文不取,只選個好女婿。這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一個農(nóng)民,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同一父母的兒女,人生追求不同。被他供出書的二弟,雖然有了家室,卻不安分,惰而賭,年年秋天他要為二弟賣糧還賭債。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由于他家道殷實,被國民黨委任為牌長。在國共兩黨爭奪中,他白天要應付國民黨的苛捐雜稅;夜里要為共產(chǎn)黨籌集軍鞋軍糧。一天天如履薄冰,左右為難,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他那不爭氣的二弟耀林偏偏參加了國民黨軍隊。一九四八年一月,國民黨從興隆潰退。由于二弟的關系,這位本分的農(nóng)民,被逼得帶領一家老小和當時村里許多人家一起逃亡承德(假如不走,根據(jù)當時的政治氣候,后果很難設想,我看當時是明智的選擇),又輾轉(zhuǎn)北京,在一個有錢人家墓地看墳房子里住了下來。他到門頭溝給一家炭窯跪爬背煤,目睹許多工友滾坡喪命,咬緊牙關,挺直脊梁,掙錢養(yǎng)家糊口。一九五○年早春二月他家被政府移民化德(當時屬河北,后來劃歸內(nèi)蒙古),車上了狼窩溝黑風口壩,許多人家嚎啕大哭,紛紛跳車。這個本分又堅韌的農(nóng)民,相信自己的一雙手,咬緊牙關,直面北行,落戶北草地化德縣高家房子村(今改名向陽村)。此前他讓三弟長林回興隆侍母,又讓長子徐泰回興隆伴妻。這個有頭腦的農(nóng)民,深謀遠慮地為自己開出一條退身之路。

落戶伊始,有的移民向政府要糧,要錢,要物。徐福林除了領安家的麥子外,概不伸手。他帶領兒女早起晚睡,開荒種地,還把內(nèi)地一些耕作技術帶到草地,讓那里的鄉(xiāng)親分享他的果實。他很快和那里的鄉(xiāng)親打成一片,又融為一體。當年秋天就獲了個大豐收,高家房子的人蹺起大拇指說:“老徐是這樣的!”當年他被選為縣勞模,獎勵了一只大綿羊,還揣著雙羔,從此他開始了養(yǎng)羊。他又讓三妻兄徐田給人家放牛,用工錢買了母子兩頭牛。由于他與人為善,又是種田能手,在合作化運動中被選為互助組組長。同去的移民,不能忍受那北草地春不見花、夏不見樹的荒涼和開荒種田之苦,不能適應漫長冬天的白毛風雪,有的幾個月搬走了,有的過一兩年也搬走了,只有他一家留了下來,第二年就蓋起了新房。讓當?shù)厝肆w慕不已說:“老徐真行,我們老戶都蓋不上這樣的好房子?!眲偮鋺舨莸兀?shù)厝司涂瓷纤膬蓚€女兒(我妻徐貞和小妹徐艷),要用黃牛換做兒媳。他搖頭不肯,他說絕不用女兒換錢財。他還說:“若把閨女嫁到北京,吃窩頭也是小米面的呢?!奔偃缬门畠簱Q親,二妻兄徐平也許很容易有媳婦的??墒撬豢希f換親是對女兒的不尊重。

一九五五年冬,新中國第一次征義務兵。征兵動員大會上,高家房子沒有一個人報名應征。岳父站起來說:“我家去一個不行,去倆。”全場人都說:“老徐真行!還是見過世面的人?!比扌中焯锉惶糁小R痪盼辶暌辉?,三妻兄當兵走了。農(nóng)忙的時候,村干部派人給干活,岳父不肯,他說:“當兵是為國家應盡的義務,青年有責任?!彼莻€識大局、顧大體的農(nóng)民。

一九五六年冬天,他家已經(jīng)有了三十多只羊、五六頭牛,陳糧滿窖。二妻兄都二十四歲了,幾次提親,家里的條件人家都滿意,就是怕把女兒帶到內(nèi)地。當?shù)厝藷o人肯嫁,急得他寢食不安。這時已經(jīng)有人透露消息給他,縣里準備讓他去當副鄉(xiāng)長了,他毫不動心,漠然以待。為了給兒子娶媳婦,為了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他當機立斷:搬回興隆。這時,在興隆工作的大妻兄徐泰已經(jīng)脫產(chǎn)在稅務所工作。由于他的努力,有興隆縣烏克蘭之稱的半壁山村同意落戶。為了春天好蓋房子和及時種地,一九五七年一月,快到小年了,岳父賣了房子、糧食、牛羊,把家具送給鄉(xiāng)親,攥了一千三百塊錢(這在當時,相當可觀),離開了化德縣高家房子,于臘月二十五趕到半壁山。

一九五七年春,他便在半壁山蓋起了三間瓦房。由于他的本分、勤勞,很快又是村子里的上等日子,讓村里人刮目相看。他一切為了兒女,愛兒女,尊重兒女,對兒女從不打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他們講《鞭打蘆花》《陸績懷橘》那樣的孝悌故事。為家庭和睦,他以寬容為懷,兒媳貼玉米面餅子生了,他說:“吃吧,沒關系,吃生飯有勁?!眱合辟N餅子糊了,他說:“糊餅子幫助消化?!?/p>

一九六一年冬天,我到承德文聯(lián)讀書,老伴兒和他父母一塊吃飯。低指標瓜菜代的日子,饑腸轆轆,他到遵化買了些大碗小碗到我家北山一帶換蘿卜,沾光最大的就是我大兒子劉向東。當時他七八個月,每天晚上熬蘿卜菜粥。吃飯的時候,姥爺、姥姥、媽媽每人都給他晾蘿卜片,他用小手抓著吃。老伴兒常說:“我大兒子一米八八的大個子就是吃蘿卜長的?!庇纱丝梢?,岳父是很有點商品經(jīng)濟頭腦的?!拔母铩焙笃?,生產(chǎn)隊搞副業(yè)派他做豆腐,他當成自己家的事,兢兢業(yè)業(yè),給生產(chǎn)隊增加了收入,也有了手藝。包產(chǎn)到戶以后,他自己做豆腐賣。他的豆腐好吃,很受飯店和一方鄉(xiāng)親的歡迎,攢了不少錢,和三妻兄一塊蓋了六間瓦房。

他在我家養(yǎng)病的時候,老伴兒問他還有多少錢,他笑瞇瞇地說:“娶兩個孫子媳婦花不完。”

由于他的一生,心常思,手不閑,積勞成疾。一九八三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七因骨癌病故,死時年七十二虛歲。

岳父徐福林,是中國一個典型本分的農(nóng)民。一個堅韌不拔的農(nóng)民,一個識大局的農(nóng)民,一個深謀遠慮的農(nóng)民,一個一切為了兒女前程命運的偉大父親,一個懂得愛的好丈夫。中國的農(nóng)村,有許多像他這樣的好農(nóng)民,可惜無人認識,無人總結(jié),自生自滅。

二○○六年六月十五日,我陪老伴兒徐貞重返她少年時代生活了八年的化德縣高家房子。泥房依舊,卻不見牛羊。問到當年同齡伙伴,或因無錢醫(yī)病死亡,或到外地打工,讓人凄涼。想到當年岳父若用女兒換牛,老伴兒該是何等境況,有詩贊嘆:“可敬徐公有骨頭,女兒不肯換黃牛。當年假使從鄉(xiāng)俗,誰問蒼涼一世愁?”

岳父一切為了兒女,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三妻兄徐田繼承父志,和他一脈相承,依舊是小鎮(zhèn)上讓人羨慕的人家。岳父的孫輩和外孫中出了六個國家干部,其中有三個大學本科。重孫輩里已經(jīng)出了四個大學生,并且還在出。待看春燕展翅,南北西東。

今日為人子,明日做人父,人生道路,能不勵志,能不選擇,能不一步一個腳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