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來看看,老大要趕我走啦!”母親突然躺到客廳的地上,一只手拍打著地板,另一只手向上揮動著,嗓子里發(fā)出尖利的呼叫聲。“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
老大沒料到母親會來這一招。事情本來是不好開口說的,老大整夜失眠就想著怎么說,天快亮?xí)r,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會,但很快還是被一陣吵架聲弄醒了。這是妻子和母親在吵。他心里立即像壓上一塊巨石似的,渾身長了毛刺一樣煩躁。妻子摔門而去,他知道這是帶小晴上補(bǔ)習(xí)班了。鐵門撞擊門框的響聲在房間里久久回響著,老大猛地坐起身,雙腳在床下隨便穿了一雙大小不一的拖鞋,打開臥室的門。臥室正對著客廳,老大一眼就看見母親佝僂的背在客廳的角落聳動著,他吞了幾下口水,還是把想了一整夜的話說了出來。母親聳動的背靜止不動了,她緩緩轉(zhuǎn)過半個身子,一只眼光斜著掃了過來。老大不敢迎接她的眼光,往一邊調(diào)過頭去,只聽見咚的一聲,母親就躺倒在地上了。
“我不是趕你走,小晴明年就高考了,怕影響她嘛,我只不過讓你回老二那里住一段?!崩洗笙虻厣系哪赣H走過去幾步,俯視下的母親形象丑陋,上衣向上卷起一截,露出了一塊臃腫松弛的肚皮。他想把母親從地上拉起來,但是母親的腳在地上蹬著,他被蹬到了好幾下,只好繞到前頭去。
“老二趕我到城里,現(xiàn)在你又要趕我回老二那里,好呀,你們兄弟倆就這么嫌我?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來看看,老二趕我,老大也趕我!”地上的母親一邊蹬腳一邊呼叫,五官都扭得變形了,眼淚、鼻涕把整張臉涂抹得很不雅。
聽到母親反復(fù)呼叫“老三”,老大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轉(zhuǎn)過身,呼了一口氣,面前是女兒小晴的臥室,門關(guān)著,自從去年母親到來之后,小晴不管有沒有在房間,都要關(guān)門上鎖。他感覺腦袋里亂哄哄的,身子有些站不穩(wěn),一手抓著門把,無意識地擰了一下,門竟然開了。小晴出門前忘記上鎖了?房門只打開一半,他就看見墻壁上畫著一個骷髏,仔細(xì)一看,是畫在一張紙上然后用圖釘釘在墻上的,骷髏上頭還畫著一把滴血的刀子。小晴的房間他已經(jīng)好久沒進(jìn)來過,不知她畫個骷髏是什么意思?可以肯定,是在表達(dá)某種惡劣的情緒。他還是把門帶上了。
“老三啊老三,老三,你在哪里……”母親的呼叫變成了絮叨。她從地上坐了起來,目光木木地盯著一塊地磚發(fā)呆,原本還算整潔的發(fā)式被弄亂了,一綹白發(fā)從眼睛上面垂落下來,擋住了她半張臉。老大眼睛從上往下看,母親的后腦勺上禿了一塊,這塊柿餅大小的禿斑很刺眼,但他之前從未見過,現(xiàn)在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母親滿頭蒼白的頭發(fā),那塊禿斑就像是在中間剜出一只眼睛。他在心里嘆了一聲。
“我老是老了,可我好手好腳,還能給你做家務(wù),你就嫌棄我了,我不知以后會怎么樣?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
“我、我沒嫌棄你!這不是小晴明年要高考了嗎?我是跟你商量,你先回老二那里嘛,老二現(xiàn)在土樓開客棧,生意好,有時你也可以給他幫個手?!?/p>
“他看我不順眼,嫌我礙手礙腳,這才把我趕到你這里來……”
“他憑什么趕你?老爸留下的幾個房間,從法律上說都是你的,他根本沒資格趕你?!?/p>
“他這不是開旅店客棧嗎?一間房給人住一天,可以收一百多塊……”
“他倒是發(fā)財了……”老大想起老二在老家土樓里開了客棧,他雖然從小不愛讀書,只讀了一年初中就輟了學(xué),到處游蕩,但腦子挺好用,土樓還沒有成功申遺前,他就租下了同一幢土樓里別人家空閑的房間,那時還沒多少外地人到土樓旅游,大家都是眼光短淺,不覺得破破爛爛的土樓有什么看頭,許多人家的房間都關(guān)了好多年,門上的鎖生銹得厲害,老二一開口說要租房,大家確認(rèn)不是開玩笑之后,都把空閑的房間租給了他,租金相當(dāng)便宜,而且租期長的五十年,短的也有二十年。老二大多一次性付了租金,然后陸續(xù)把房間裝修改造成客房。老大名下也有一間灶房、一間臥室,當(dāng)然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他在馬鋪城里安家多年,這十幾年辛苦讀書讀到城里來,好不容易從土樓人變成城里人,從未有過告老還鄉(xiāng)一類的想法,所以當(dāng)老二提出租用他的兩間房,他很豪氣地擺擺手說,你要用拿去用好了。老二說,這不行,親兄弟明算賬,我向你租,租金跟租五叔公那兩間房一樣多,租期也是五十年,過幾天我就把租金給你,以后你帶老婆孩子回來,這里還是你的家,住我的客房,我不會收你一分一厘的。老大壓根沒把這當(dāng)一回事,他認(rèn)為老二在土樓里開客棧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不過他實在懶得告誡他或者阻止他。他不就是愛折騰嗎?由他折騰去好了。過了幾天,老二果然進(jìn)城給他送了一筆錢。老二是到他辦公室里來的,塞錢的動作搞得像是行賄似的。那時,老大正急需一筆錢跟局長“意思”一下,老二無疑是雪中送炭。他說中午到家里吃飯吧。老二一邊說著不用,一邊走到門邊,突然想起來一樣,又折回來,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打印好的紙,也就是租房合同,讓老大簽名。老大看也沒看就簽了名。老二用普通話說了一聲謝謝,走出辦公室,推起放在外頭那輛俗稱紅狗公的摩托車,猛踩幾下,然后冒起一股煙跑了。誰曾料想,土樓在2008年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許多土樓村落被政府開辟成旅游景區(qū),老二的土樓客棧雖然不在旅游景區(qū)的核心地帶,卻也是人氣旺盛,節(jié)假日都訂不到房間的。老二的生意越好,老大的心理就越不平衡,但他實在也拉不下臉來,大前年老婆得知老大在土樓有兩間房,多年前便低價長租給老二開客棧,先是把老大訓(xùn)斥了一頓,然后專程搭車跑到土樓找到了老二,要求那兩間房以入股的形式每年分紅,而不是收租金。這個要求遭到了老二的嚴(yán)詞拒絕,老二還給老大打電話說,管管你老婆吧。老大氣得直發(fā)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兄弟倆就這么撕破臉,幾乎沒有往來,老大見到老二幾次還是在電視上,那是馬鋪電視臺采訪老二,老二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土樓旅游,儼然一個大老板。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老大下班回家,剛把自行車?yán)M(jìn)車棚,突然看見母親坐在車棚后面的一棵龍眼樹下,不由暗吃一驚。原來母親是被老二趕出來了,這是母親的原話,“這個夭壽仔,把我趕出來了。”母親一直是跟老二一起生活的,這幾年老大除了清明獨(dú)自回去過,春節(jié)都沒回去,平時也幾乎沒給母親打過電話,除了清明回去塞給她幾百塊錢,不曾負(fù)擔(dān)過她的生活費(fèi)。老大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愧疚。母親既然被老二趕出來,理所當(dāng)然要投奔老大,老大沒有任何理由不接納,他知道老婆一定會反對的,但他也顧不上了,幫母親提起地上的包袱,帶著母親往三樓的家里走去。
“我知道,你們兄弟倆都嫌棄我了……”母親抹了一把眼淚,把頭發(fā)捋了幾下,抬起眼睛看著老大,她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然后又喪氣又認(rèn)命地勾下頭。
“也不是嫌棄你啊,你在這里也住了快一年了,明年小晴就要高考了嘛,你回老二那里住,現(xiàn)在土樓成了旅游區(qū),多熱鬧啊,你還有那么多親戚、熟人,而且空氣也比城里好,你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也沒什么朋友,天天窩在家里,跟秀雅、小晴關(guān)系也不好,真的還不如回土樓住呢。”
“我知道,住你這里是受罪……”
“嗯,讓你受這么久的罪,媽,你別記心上,我真的不是嫌棄你,我希望你生活開心一點,土樓是你生活六十多年的家,你回土樓接地氣,又有好空氣,吃的都是原生態(tài)的菜,肯定比城里舒服多了。”
2
母親在村口下了車。這趟過路車只有她一個人下車,那些在路口準(zhǔn)備招攬游客的村里人,說來都是她的晚輩,看到她提著兩只圓鼓鼓的塑料袋子走下來,也沒人上前搭手一下,只有一個人隔著幾米遠(yuǎn)問道:“姑婆,你怎么不在城里享福了?”母親提著袋子往村子里走去,腳下是硬邦邦的水泥路,像馬鋪城里的路一樣難走,她走了一陣,這才記起來回應(yīng)一句:“我就是要回土樓啊?!?/p>
村子里有十來座大大小小的土樓,有圓形、方形,也有椅子形,母親的娘家是隔壁村的,住的是一座方形土樓,嫁到這里變成住圓樓。這是一座叫作永定樓的建于清代乾隆年間的中型圓樓,三層高,每層36個房間,一樓是灶間,二樓是禾倉,三樓才是臥室。她剛嫁過來的時候,永定樓里還住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后來,不斷有人搬出去,早幾年,永定樓差不多成了一座空樓,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剩下的住戶不到十家,而且都是老貨子,老二開始租房間搞客棧,母親氣得直罵他敗家、亂搞,老二對母親的指責(zé)一向不以為然,甚至有點不屑,“你不懂,少插嘴。”常常一句話就堵住母親的嘴。當(dāng)然,后來事實證明老二是對的,眼光看得特別遠(yuǎn),那些把房間租給他的樓里人(其實都是沾親帶故的)無不感嘆,老二這個鳥人太厲害了,不服不行。老二的“永定樓客?!睗u漸擴(kuò)大到三十幾個房間,土樓申遺成功之后,沒有人愿意把房間租給他了,或者漫天要價讓老二租不起。老二在樓門廳設(shè)了一個接待前臺,親自坐臺,他老婆則負(fù)責(zé)打掃房間、洗床單被單等等,母親主要是給她打下手。老二有個兒子,比老大的女兒還大兩歲,在上海一所大學(xué)讀書,老二當(dāng)年不愛讀書,他兒子卻是個學(xué)霸,老二有時自嘲說“歹竹出好筍”。母親像長工一樣給老二打工,但畢竟年紀(jì)大了,手腳遲緩,還常常出差錯,有一次竟然不小心用開水燙傷了一個游客的孩子,老二媳婦自然沒有好臉色和好聲氣,老二開始公然辱罵母親,“你會不會???”“你都活到一把該死的年紀(jì)了,連這也做不好?”“你嚇跑了我的客人,以后就吃屎去啊。”
其實母親以前是一個很大度的人,但是面對老二的責(zé)罵,她終于忍不住了,當(dāng)即從櫥柜里挑出兩只缺角的碗,狠狠摔在地上,響亮的破碎聲表達(dá)了她內(nèi)心里的憤怒。母親說,我不是你長工,你別以為我只有靠你才能活。老二說,你當(dāng)然不用靠我,你最好不要靠我,你不是有老大嗎?老大在馬鋪城里當(dāng)干部,住的是鋼筋水泥的洋樓,機(jī)關(guān)大干部啊,有權(quán)有勢,吃香喝辣,多風(fēng)光啊,你可以跟他一塊享清福去。老二不忘捎帶譏諷一下老大,其實老大在馬鋪縣政府的機(jī)關(guān)里混得非常糟糕,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一個局,二十幾年至今還是一個科員。母親當(dāng)然不懂這些,老大是永定樓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城里當(dāng)干部,這就夠了,這就是她的驕傲。母親當(dāng)時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走,馬上走,到馬鋪城里投奔老大。
可是現(xiàn)在,母親從城里回來了,一步一步向永定樓走去,腿腳感覺到酸痛乏力,不得不走幾步歇一下。手上兩只塑料袋死沉死沉,一只裝的是她的衣物,另一只裝的是老大在車站門口雜貨店臨時買的干果、蜜餞之類的東西,她根本不想要,老大硬塞到她手里的。剛才在車上,母親還是滿腹的悲涼,我是被老大趕回來的,老大把我趕回來了。永定樓就在面前了,這個想法漸漸平淡了。母親想,我生在土樓,活在土樓,到城里只不過是做客,我還是要回到土樓來的。實際上,在馬鋪城老大家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母親過得并不開心,感覺像是坐監(jiān)獄似的,兒媳的冷漠不用說了,孫女也不親,老大則像受氣的小媳婦一樣,說話都不敢大聲。她睡在客廳角落的一架鋼絲床上,開頭幾天實在無法習(xí)慣,心里特別想回永定樓,可是剛剛跟老二鬧翻,怎么能這么快回去呢?她堅持下來,居然漸漸也習(xí)慣了,老大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掃掃地、擦擦家具、洗洗衣服,然后發(fā)發(fā)呆,在心里跟老三說幾句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就是坐牢她也適應(yīng)了,可是老大突然把她趕回來,母親想,回來就回來,永定樓里還有自己的一間房呢。她心里想好了,這次回來就不給老二打長工了,她自己開伙自己生活。
母親一腳跨過永定樓的石門檻。老二擺在樓門廳的那個半人高的大臺桌,這時候沒有人,桌上的電話機(jī)唱著一首古怪的歌曲。母親沒看到老二,也不想看到他,就穿過樓門廳,向右邊廊道的樓梯走去。母親的臥室原本在三樓,早幾年老二搞客棧,讓她搬到了二樓的一間禾倉里?,F(xiàn)在的禾倉不需要放農(nóng)具什么的,被老二改裝成臥室,她住幾年也住習(xí)慣了,甚至覺得少爬一層樓梯,比過去方便多了。母親上一級樓梯歇一下,腿腳軟軟地使不出勁,歇了十幾下,終于走到了二樓,然后咬牙屏氣,一口氣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門上掛著一塊木牌子:206。
母親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走錯了,但是沒錯,自己的房間從樓梯右面算過來就是第6間,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206?她發(fā)現(xiàn)房門新上過漆,門上的鐵環(huán)鎖不見了,可是門鎖著,推不動,她知道,老二客棧房間門都是統(tǒng)一這種“賓館鎖”,要用卡片靠近嘀一聲才能開。
砰!砰!砰!母親抬起手在門上拍了三下。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房間被換了鎖,連自己都進(jìn)不去了。
母親感覺腦子里嗡嗡直響,身子都快要站不穩(wěn)了。這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老二這個夭壽仔,敢是把她的房間改裝成客房賺錢去了。母親探頭從欄板上往天井里望,看到有人走過,她胸口堵得發(fā)慌,張開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索性一屁股坐下來,坐在了廊道的木地板上。
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來看看,老二把我趕到老大那里,老大又把我趕到老二這里,現(xiàn)在老二連門都不讓我進(jìn)了!母親在心里呼叫著,感覺到整座土樓里嚶嚶嗡嗡響著她的回聲。老三啊,老三,你快來看看,老三,老三啊……
有人走上樓梯來了。嘭,嘭,嘭,腳步聲一點一點響過來。來人正是老二。他看到地板上坐著一個老人,走近一看竟然是母親,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你、你怎么回來了?”
母親清了清嗓子,終于可以發(fā)聲了:“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不可以回來?”
“你不是在老大那里住得好好嗎?怎么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母親抬起頭朝老二瞪著眼睛說:“你把我的房間打開,這是我的房間?!?/p>
“唉,我以為你在老大那里住得舒服不回來了,你也沒說你要回來,這不是客房緊張嗎?我就把它改造成客房了。今天我要接一個從廈門來的團(tuán),有三十幾個人,正好房間都住滿。老媽,你還是回老大那里住吧,以后我每個月給生活費(fèi)。”
母親彎腰揉搓了幾下大腿,然后扶著墻壁慢慢站起身,說:“這里是我的家,我為什么要住老大那里?”
“老爸過世后,你就跟我一起過生活,這都快要二十年了,老大進(jìn)城也二十幾年了,你這才跟他過一年,再說,我初中只讀一年書就沒讀,從小出去打工,沒讓你們負(fù)擔(dān)多少錢,而老大中學(xué)讀了6年,大學(xué)讀了4年,用的都是你們的錢,你們在老大身上投了這么多錢,現(xiàn)在去他那里住幾年又怎么樣?”
母親怔怔的,腿腳軟綿綿往前塌下來,整個人咚地又倒在了地上。老二慌忙向前奔走了幾步,側(cè)身要扶起母親,但是手臂被母親打了一下,他就知道母親沒事,然后放心地直起身子,說:“老媽,你還是先回老大那里,我今天接的這個團(tuán)晚上在馬鋪城里吃飯,我等會要開車到城里,晚飯后帶他們來永定樓住,我順便把你送到老大那里?!?/p>
“土樓是我的家,你憑什么、憑什么要趕我?”母親躺在地上,仰看著面前的老二,老二的個頭顯得特別龐大和冗長,像一段巨崖懸在她的頭上,隨時可能掉下來。
“我沒趕你啊,老媽,你怎么不明事理呢?我只是讓你到老大那里再住一段嘛,最近客棧生意好,難道你不希望我的生意好?”
母親兩只手撐著地板坐起了身子,她知道,這一段時間來,整個人動不動就摔跟頭,這把老骨頭看來是越來越?jīng)]用了,所以,老大要趕,老二要趕,從土樓趕到城里,從城里又趕到土樓,又從土樓趕到城里,她是希望老大老二都過得好,可是誰希望她過得好呢?
3
老二的車在山路上開得飛快。這是一輛新買不久的二手車,老二還欠了車主一萬元。他一手?jǐn)[著方向盤,車一會兒右彎一會兒左轉(zhuǎn),突然上坡又猛地下山,母親的五臟六腑早已被顛得翻江倒海。老二一邊開車一邊接了五六個訂房電話,心里樂滋滋地想,照這樣的勢頭,月底他就可以把那一萬塊還上了。
坐在后座上的母親搖來晃去的,她忍住了嘔吐,她居然忍得住。母親嘴里喃喃念著“老三老三”,感覺到整個人在飄蕩,一會兒升上天空,一會兒又落到地上,被一股看不見的風(fēng)挾持著,無法消停,她只好不停地念著“老三老三老三”,好像這是抵抗一切的咒語。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老二下車打開后座的車門,說:“到了,這是老大小區(qū)的大門?!?/p>
“老三老三老三……”
“老大,老大家嘛,你自己進(jìn)去吧?!?/p>
“老三老三老三……”
“老大一定在家,這都天黑了,早下班了,我沒時間,要趕到大酒店去接客人?!?/p>
“老三老三老三……”
母親怔怔地看著車外的街道和天空。天色已晚,街上是急匆匆的車輛和行人。對母親來說,這一切都非常陌生。她嘴里仍舊不停地念著“老三老三老三”,老二走過來把她拉下了車。老二并沒有使勁,她像一個木偶一樣,一扯就動,一動就失控了。她有點踉蹌地往前走了兩步才站穩(wěn)身子。那兩只塑料袋子被老二從車?yán)锶映鰜恚黄灰?,正好落在她左右兩腳的鞋子上。
老二的車跑了。面前有很多車在跑。母親眼里漸漸看不見車了,只看見一只風(fēng)箏在飛。她想,老二把她從土樓趕到城里,老大把她從城里趕到土樓,然后老二又把她從土樓趕到城里,不管是土樓還是城里,原來都沒有她的棲身之處,她還能去哪里呢?對了,老三老三,唯有老三。母親看見天空中的那只風(fēng)箏飄飄悠悠的,像是向她招手……
母親一屁股坐在街邊花壇上,硬硬地抬起脖子望著天空,脖子越抻越長似的,好像要把整個人抬起來,可是她的身軀實在太重,她只能坐在那里仰望著天,天上一只風(fēng)箏向她飄來,她抬不動身子,看著風(fēng)箏上下翻飛,心里有一種美滋滋的感覺。
4
幾個月之后,臨近春節(jié)前,老大突然想起給老二打個電話,問問母親的情況。接到電話的老二很驚訝,反問母親不是在你家里嗎?這時,老大老二才知道母親既不在老二的永定樓里也不在老大的馬鋪家里,母親消失了,而且無聲無息消失了幾個月。
老大呆住了,手機(jī)從他手里滑落,咚一聲掉在地上,他也沒有反應(yīng)。屋子里黑了下來,越來越黑,他在黑暗中坐成了一尊雕像似的。
突然,啪的一聲,客廳的燈亮了。是送女兒去晚自習(xí)的妻子回來了,他都沒有聽到她的開門聲。驟然亮起的燈光刺激著他的眼睛,他連忙抬起手擦眼。
“你一個人黑鬼鬼坐在那里,嚇我一跳,你怎么了?”妻子不滿地說。
老大擦著眼睛說:“沒、什么……”
妻子走了過來,疑惑地盯著他看了看,差點尖叫了一聲,說:“咦?你在擦眼淚?這可是太奇怪了啊,你怎么了?”
老大低下頭,說:“怎么了,擦眼淚怎么了?……”他的肩膀突然聳動起來,一股熱氣從胸腔里涌上來,到喉嚨里化作了一片渾厚的哽咽,“我母親失蹤了幾個月……”
這倒讓妻子驚訝了,她從未看見丈夫哭得這么傷心,像一個孩子似的,淚水呱嗒呱嗒直往下流。
是的,這個夜晚老大哭了,他邊哭邊想起那年他在鄉(xiāng)上中學(xué)讀高中,大冬天凍得全身抖抖索索的,一天早晨起來出早操,竟然看見母親縮著身子站在宿舍樓前面的電線桿下,原來是母親一大早從家里走了十多里路給他送來一件她好幾個晚上挑燈織出來的毛衣。母親招呼他趕緊穿上,用單薄的身子為他擋著風(fēng),讓他立即穿上溫暖的毛衣,然后吸著清鼻涕,轉(zhuǎn)身又走了,他想起幾十年前母親那凍得發(fā)紫的瘦臉,越發(fā)止不住哭泣。
這個晚上,老大整夜未眠,直到窗臺上一片泛白,天亮了,他也沒有合一下眼,母親的影像一直浮動在眼前。
從客廳進(jìn)來的妻子遞給老大一直響著的手機(jī),他接起電話,原來是老二打來的:“我開車在你小區(qū)門口?!?/p>
老大翻身下床,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夾克和長褲,走到門邊,連襪子也顧不上穿,趿上一雙鞋就咚咚咚跑下樓。
老二看見老大沖出小區(qū)時摁了一下喇叭,他事先已搖下了車窗,老大喘著粗氣走過來,目光兇狠地盯著老二,幾乎朝著他噴了一口粗氣。老二的眼睛也布滿血絲,他沒吭氣,只是低低地說:“快上車?!?/p>
派出所、救助站、福利院、精神病院、河堤管理所甚至殯儀館,老大老二到處找了一整天,中午只吃了一份快餐,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但是到處都沒有母親的消息,哪怕一丁點相關(guān)的信息也沒有,母親就像一滴水在空中蒸發(fā)了。
老大老二不知是第幾次失望地回到車上,屁股剛一接觸到座位,整個身子就像散架一樣。老二擰著鑰匙點了幾次火,跑了一天的車也累癱一樣無法啟動,突然想起來,說:“那天我聽老媽一直念叨‘老三……”
老大重重嘆了一聲,說:“唉,可是,老三在哪里呢?”
母親的老三正是老大老二的弟弟,二十幾年前,老三還是七八歲的樣子,他一下午在永定樓前的曬谷埕上放風(fēng)箏,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就在那里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在天空中上下翻飛,可是那天晚上老三卻奇怪地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就像那只風(fēng)箏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天空里……
老大老二知道,母親一直沒有忘記老三,父親還在時,家里每年圍爐過年,母親都要擺一副碗筷空一張椅子給老三,后來父親不在了,母親依舊要給老三擺一副碗筷空一張椅子,老二曾經(jīng)問過,為什么給老三擺碗筷不給父親擺?母親說,你父親是真的不在了,但是,老三還在。
但是,老三在哪里呢?二十幾年沒有音信,老三在哪里呢?或許只有母親知道。
老大說:“我們倆都是、都是……母親只好去找老三了……”
但是,老三在哪里呢?老二在方向盤上趴下來,老大也沉著臉,誰知道母親的老三在哪里,在哪里呢?